又是一年岁月流逝,然而一切如故。只是妈妈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尽管每一次来都会留给我们一点希望,让我们相信只要再过几周我们就将得到拯救。每天晚上,我们最后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郑重地在日历上用红叉划掉这一天。
到如今,我们已经有三本划满红叉的日历。第一本日历划了一半,第二本则从头划到尾,而这第三本日历又已经被划掉了一半。早就听说行将就木的六十八岁的祖父,却总是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一次又一次地活过来,独留我们在牢狱中煎熬等待。看样子他起码得活到六十九岁了。
每到星期四,佛沃斯庄园的仆人们便都会到城里去,也只有这时候克里斯和我才能偷偷爬到后屋顶,躺在那陡峭的斜坡屋顶上感受阳光,在月亮和星辰的注视下呼吸。尽管屋顶很高很危险,但总算是到了真正的户外,可以让我们干枯的皮肤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
后屋顶是两厢房屋相接形成的一个角落,我们的脚刚好可以踩在一根烟囱上,所以感觉很安全。半躺在屋顶,地面上的人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
因为外祖母的愤怒并不曾真正爆发过,克里斯和我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在房间里我们并不总是那么规矩,或者穿戴得那么整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每天同进同出,要想确保身体完全不被对方看到并不容易。
说实话,我们其实并不那么在意被谁看到什么。
但我们本应在意的。
我们本应小心谨慎的。
我们本应记得妈妈曾裸露在我们面前被抽得血肉模糊的背,永不忘记。只是,妈妈被抽鞭子似乎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仿佛发生在上辈子。
如今的我已是豆蔻年华,但我却从未完整见过自己的裸体,因为药柜门上的镜子太高,照不到全身。我也从未见过任何女性裸体,就连照片都没见过,而画像或大理石雕塑又表现不出细节。一天,我趁独自在房间的时候,在梳妆镜前脱光衣服,打量着、凝视着、欣赏着镜子里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荷尔蒙给身体带来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比起刚来这儿的时候,我确实变得更美了,脸庞更精致,头发更闪亮,四肢更细长——更不用说日渐窈窕的身段。我左右侧着身子,目光完全被镜中以芭蕾舞姿站立的自己吸引住了。
突然我感觉后颈有点发凉,我意识到有人不知何时走近,并且在看我。我猛地转过身,结果看到克里斯站在衣橱的阴影中。他是不是看到我刚才所有愚蠢且羞死人的动作了?噢,天哪,但愿没有!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钥匙插进钥匙孔并转动的声音。我想在她进来之前赶紧将裙子套到头上然后扯好。噢,天哪!袖子在哪里?我的头被裙子盖着,身体其他部分却是赤裸着的,而她——外祖母——就要进来了。我看不到她,可我感觉得到!
终于,总算找到了袖子口,然后我迅速把裙子往下扯。可我赤裸的样子还是被她看见了,被她那双灰石一般的犀利眼睛看见了。她先是看着我,然后又把那刀子一般的锐利目光转到克里斯身上。而克里斯依旧愣在那,呆若木鸡。
“哼!”她恨恨地说,“总算被我逮住了!我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她先开口说话了,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我竟然在外祖母和上帝面前赤身裸体。
克里斯从衣橱里冲出来,走上前回击,“逮住我们?你逮住什么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掷地有声的话。然而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就是逮到了我们,逮到我们做最坏的事情!
“孽种!”她怒斥道,冷酷的眼睛再次转向我,毫不留情,“你以为你长得很美?以为你身段迷人?很喜欢你那头长金发吧,所以整天梳个没完、卷个没完?”说完,她竟笑了——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笑容。
我的双膝开始紧张得打战,手也不知该怎么放。里面没穿内衣,裙子后面的拉链也没拉,我感觉自己面对攻击手无寸铁。我赶紧向克里斯投去一个眼神。他缓步向前,眼睛里冒着火,环视四周以寻找武器。
“你的身子给你哥哥糟蹋多少次了?”外祖母大声喝道。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也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糟蹋?是什么意思?”
外祖母眯起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克里斯脸上一闪而过的羞赧,而这显然证明尽管我不明白,但克里斯却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我是说,”克里斯的脸更红了,“我们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克里斯如今有了男人般深沉而有力的声音,“随便你怎么想,尽管用你那讨厌的怀疑的眼神盯着我。你怎么想我们管不着,但卡西和我从来没做任何不道德或亵渎神明的事情!”
“你妹妹刚才还是赤身裸体——她允许你看她的身子了——这就是犯错。”说着,她厌恶地瞪了我一眼,随即转身离开房间。我还在颤抖,克里斯却对我发起脾气。
“卡西,你干吗在房间里不穿衣服?你明知道她在监视我们,就希望能抓到我们的把柄!”克里斯气得发狂,感觉他更像大人了,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她会惩罚我们的。尽管她就这样走了,但并不意味她不会再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她会回来——带着鞭子回来!
这时,玩累了的双胞胎从阁楼上下来了。凯莉直接钻进玩具屋里,科里则盘起腿看电视。随即他拿起那把价值不菲的专业吉他,弹奏起来。克里斯则面朝门坐在床上。我在心里盘算,她如果回来我就跑。跑进卫生间,锁上门……我要……
这时,一把钥匙插进门锁,门把随即转动开来。
我跟克里斯同时跳起身,他说:“快到卫生间去,卡西,不要出来。”
然后,就见外祖母走进房间,站在那里好似一棵大树。她手上拿着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把大剪刀,就是女人们平时剪布做衣服的那种剪刀。铬黄色,闪闪发亮,看着很是锋利。
“丫头,坐下!”她朝我怒吼,“我要剪掉你的头发,剃成寸头——看你再照镜子还会不会扬扬自得!”
看到我的惊恐神情,她脸上浮起一抹残忍的嘲弄的笑容——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宁愿被鞭子抽,皮肉的伤口总会愈合,可这一头我无比珍视的长发却需要好些年才能留起来,这头长发是从爸爸第一次夸我的头发漂亮并说他喜欢小女孩留长发开始留起的。我每天晚上其实都梦见她偷偷进入我们的房间,趁我睡觉的时候像剪羊毛一样把我的头发剃掉,可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梦境? 有时我不仅梦见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变成了丑陋的光头女,还梦见她切掉了我的乳房。
每次她看我,都只盯着特定的部位看。她从未将我看作一个完整的人,不过是一堆让她生气的器官组合而已……而她要做的就是毁掉所有让她生气的东西。
我试图冲进洗手间并锁上门。可不知为什么,我那双训练有素的跳舞的腿却怎么也动不了。一想到那把闪亮的长剪刀,我就吓得无法动弹——更何况还有外祖母那双写满厌恶、憎恨和轻蔑的眼睛。
这时,克里斯挺身而出,他用男人般强而有力的声音说:“外祖母,卡西的一根头发你都别想剪!你只要敢靠近她一步,我就用这把椅子砸烂你的脑袋!”
说着,克里斯举起我们平时吃饭坐的椅子,以表明他绝不是空口威胁。克里斯的蓝眼睛里喷着怒火,而外祖母的眼中则写满憎恶。
她厉色瞪了克里斯一眼,好似压根儿不把克里斯的威胁当一回事,似乎觉得凭克里斯的力量绝不可能伤害到山一样高大的她。“好吧,随便你。我给你两个选择,丫头——要么剪掉头发,要么断粮一周。”
“双胞胎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恳求道,“克里斯也什么都没做。他刚从阁楼下来,根本不知道我没穿衣服——全都是我的错。我可以一周不吃东西。我不会饿,而且,妈妈不会任由你饿着我的。她会给我们送吃的来。”
但其实我这些话说得很没底气。妈妈已经很久没来了,她现在来得很少,我知道自己会饿肚子。
“要么剪掉头发,要么一周不给吃的。”外祖母不为所动地重复了一遍。
“你不能这么做,老女人。”克里斯举着椅子朝她走近,“我只是碰巧撞到卡西没穿衣服。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什么都没做,你不能不管来龙去脉就这样给我们定罪。”
“要么剪掉头发,要么饿一周。”外祖母又跟我强调了一遍,一如既往地忽略掉克里斯,“要是你胆敢反锁卫生间的门,或躲到阁楼上,那你们全部人都给我饿两周,不然就等着顶一个光头下来吧!”说完,她又用那双冰冷精明的眼睛盯着克里斯看了好一会儿。“我想你妹妹这头珍贵的长头发就由你来剪好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神秘笑容。那把闪亮的大剪刀就放在梳妆台的顶部。“等我回来,若看到你妹妹的头发没了,你们四个也就能吃饭了。”
然后她便走了,将我们四个锁在屋子里面,留我和克里斯面面相觑。
克里斯冲我微笑了下。“卡西,过来,她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妈妈随时都可能过来的。我们跟她说……不成问题,我也绝不会剪你的头发。”说完他用手环住我的肩膀,“幸好我们在阁楼上藏了一盒饼干和一磅切达奶酪,对吧?我们还有今天的伙食——那个老巫婆忘了这一点。”
我们向来吃得不多。那天吃得就更少了,以防妈妈真的不来看我们。我们留了一半的牛奶没喝,橙子也都留着。等到天黑,妈妈没有来。我整晚辗转反侧,心里七上八下睡不着觉。后面总算睡着了,却又做起了可怕至极的噩梦。我梦见克里斯和我在黑黑的树林里,四处寻找凯莉和科里,结果却迷失在树林深处。我们在梦里大声地呼唤他们的名字。双胞胎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我俩惊慌不已,只能在黑暗中横冲直撞。
突然,黑暗中隐约出现一个姜饼做的小屋子。还有奶酪屋,奥利奥饼干做成的屋顶,圣诞硬糖铺成一条五彩斑斓的曲径,直通向好时巧克力做成的门。房子的篱笆桩是薄荷糖做成的,周围的灌木则是一个个锥形的冰淇淋,七种不同口味。我用意念告诉克里斯,不要!这是陷阱。我们不能进去!
克里斯传回的信息是:我们必须得进去!我们要救双胞胎!
于是我们悄悄潜入,出现在眼前的是热三明治卷做的垫子,还滴着金色的黄油,沙发是新鲜出炉的烤面包,同样蘸着黄油。
而厨房里站着一个最最可怕的巫婆:尖鼻子,下巴突出,嘴巴凹陷,没有牙齿,脑袋是灰色布条做成的拖把,根根朝向不同的方向。
她用金色的长发缠住双胞胎,眼看就要把他们扔进热锅。两个小家伙冻得全身青紫,而他们的身体竟慢慢变成了姜饼,蓝色眼睛成了两颗黑葡萄干。
我尖声大喊,歇斯底里地大喊!
巫婆转过身用那双灰色燧石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然后张开红色尖刀片一般薄的嘴唇大笑起来!她歇斯底里地笑啊笑,笑得我跟克里斯发毛。随后她把头往后一甩,张大嘴巴露出扇子一般的扁桃体——令人惊诧的是,她竟变成了外祖母的模样。好似破茧成蝶一样,我们目睹了她变身的过程。我们俩僵在原地,怔怔地盯着她看……惊恐之中,妈妈过来了!
妈妈,她金色的长发如丝柔滑,瀑布一样扑下来,发丝好似蛇一样将我们缠绕。妈妈蜿蜒流动的发卷缠住我们的双腿,慢慢爬向我们的喉咙……试图将我们勒死……这样她继承家产就再没有任何威胁。
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我爱你们。她无声地低语。
我猛地惊醒,而克里斯和双胞胎仍在睡梦中。
睡意一阵阵向我袭来,试图又将我拉入梦中,令我绝望。我奋力抵挡,想甩掉那困意,然而如同溺水一般,我慢慢又滑入梦中,再次进入可怕的噩梦。我疯狂地奔入黑暗,跌进一个血泊之中。那血好似焦油一样黏糊,而且散发出焦油的味道。我梦见长着天鹅脑袋和红眼睛的钻石鱼游过来咬我的手臂和双腿,直到我失去知觉,而那长着天鹅脑袋的鱼放声大笑起来,见我不断沉沦,见我血流成河,它高兴得很。“看!看哪!”这声音不断回荡,“你们逃不掉的!”
清晨,厚重的窗帘外面晨光熹微,代表希望的黄色微光透了进来。
凯莉转过身,紧紧依偎住我,“妈妈,”她无意识地嗫嚅道,“我不喜欢这个宅子。”她丝般柔顺的头发掠过我的手臂,好似鹅绒一样,慢慢地我的双手双脚恢复了知觉。
凯莉在一旁不安地扭来扭去,想让我用手臂环住她,但我只是平躺在床上,手脚好似被人扯住了一样无法动弹。我怎么了?头为什么这么重,感觉脑袋里面装满了石头,头痛欲裂,手指和脚指头也丝丝刺痛。身体像灌了铅。墙壁向我推来,又退后,视野里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我想从对面的镜子里看自己,然而当我试图移动发胀的脑袋,却怎么也动不了。平时每晚睡觉前,我都会把头发拨到枕头上,方便转动脑袋,而且也可以让我那精心打理的健康强韧、散发着香甜气息的丝般秀发包裹住脸颊。这带给我巨大的感官享受,那种秀发触着脸颊的感觉,能将我带到充满爱的甜蜜梦境。
然而,今天枕头上怎么没有头发。我的头发去哪儿了?
我隐约看见,那把剪刀仍明晃晃地躺在梳妆台的顶端。我使劲儿吞了几口口水,这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叫的是克里斯的名字,没有叫妈妈。我向上帝祈求,一定要让哥哥听到。“克里斯,”总算叫出声了,尽管声音特别古怪,“我感觉不对劲。”
我虚弱的声音惊醒了克里斯,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到那么细微的声音的。他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卡西,怎么了?”他问。
我嗫嚅了几句,克里斯忙从床上坐起,套上弄皱的蓝色睡衣,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走到我床前。然而,他愣住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过度的惊恐让他无法控制地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卡西,我的天哪!”
克里斯的惊呼让我脊背一阵发凉。
“卡西,天哪,卡西。”他呜咽着喊。
克里斯直直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眼睛才会瞪得那样大,我试图抬起灌了铅一样的手臂,想扶一下发胀的脑袋。手却被固定住了——这时我才得以大喊出来,撕心裂肺的叫声!我好似发狂一样号啕大叫,直到克里斯将我按到他怀中。
“不要,不要叫了。”他抽泣道,“想想还有双胞胎……可别再吓到他们了……求你别喊了,卡西。他们已经受了太多苦,我知道你肯定也不想给他们留下永久的伤痕,你如果真想再看到他们受伤,就叫吧。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把它弄掉的。我发誓,今天,我一定会把你头发上的焦油弄掉。”
克里斯在我手臂上找到一个针孔,那是外祖母用皮下注射针给我注射安眠药留下的。在我昏睡期间,她将加热的焦油倒在了我的头发上。倒焦油之前,她一定还把我的头发特意拢到了一块,因为我的每一根头发都被焦油牢牢地固定住。
克里斯拦着不让我照镜子,但我用力把他推开,镜子里我的脑袋变成了吓人的黑色的一团,这让我惊恐万分。就像是一大团黑色的泡泡糖,还是被嚼得面目全非的那种,罩在我的脑袋上。焦油甚至流到我的脸上,在我的脸颊留下黑色的印痕。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知道克里斯永远不可能把这焦油弄掉。绝不可能!
科里最先醒来,他像往常一样打算跑到窗子旁掀开一点帘子,好看一眼那跟他捉迷藏的阳光。就在科里打算跑向窗户的瞬间,他看到了我。
他目瞪口呆,用拳头去揉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卡西,”他试探着开口,“是你吗?”
“我想是的。”
“你的头发怎么变成黑色的了?”
没等我回答,凯莉醒了过来。“啊!”她号叫起来,“卡西——你的头看起来好滑稽!”我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顺着脸颊滑落。“我不喜欢你这样!”她大叫着,随即抽泣起来,好似焦油是淋在她的头上一样。
“冷静,凯莉。”克里斯用跟平时一样不动声色的语气说。“卡西头发上的只是焦油而已——等洗个澡,头发抹上洗发露,一切就会恢复原样。在此期间,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吃点橙子当早餐,然后坐那儿看电视去。等把卡西的头发弄干净,晚点我们就能正式吃早餐了。”克里斯没有提外祖母,是因为担心双胞胎更加恐惧当前的处境。双胞胎顺从地在书挡旁席地坐下,彼此依偎着,削了一个橙子吃,便再次沉浸在卡通片和周六早晨的各种或暴力或愚蠢的信息中。
克里斯让我坐到放满热水的浴盆中。我把头一遍又一遍地放入那几乎能烫下一层皮的热水中,而克里斯则不停用洗发露软化头发上的焦油。焦油的确软化了,但并没有脱落,头发也没能洗干净。克里斯的手指在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里翻腾。我听到自己在轻声呜咽。他尽力了,他真的尽力想在不扯掉全部头发的前提下帮我把焦油弄干净。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把剪刀——外祖母放在梳妆台顶端的那把亮闪闪的剪刀。
克里斯跪在浴盆旁,手指费劲地穿过那黏成一团的头发,可与此同时他的手上也多了一把黏糊的黑头发。“你得用那把剪刀才行!”经过两小时的徒劳,我大喊道。“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用剪刀。”克里斯推测肯定有某种化学品可以化掉焦油,同时又不至于溶掉头发。妈妈曾经送给他一套专业用的化学用品。盖子上标示着严重警告:“此非玩具。盒中为危险化学品,仅供专业使用。”
科里和凯莉手牵手地走到浴盆边盯着我看,想知道为什么我在里面待这么久。
“卡西,你头上是什么东西?”
“焦油。”
“为什么你头发上会有焦油?”
“睡觉时不小心弄上的。”
“你在哪儿找到的焦油?”
“阁楼。”
“可你为什么要把焦油弄到头发上?”
我讨厌撒谎!我想告诉她究竟是谁把焦油淋在我头发上的,但这些又绝不能让她知道。她跟科里已经怕死了那个老女人。“回去看电视,凯莉。”我喝道,她的那些问题让我烦躁,而且我不想看到她那瘦削的脸颊和凹陷的双眼。
“卡西,你不喜欢我了吗?”
“怎么会?”
“是吗?”
“我当然喜欢你,科里。我爱你们两个,但我不小心把焦油弄在了头发上,我现在是生自己的气。”
凯莉挪到科里身旁。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只有他们俩能懂的语言。有时,我觉得他们或许比我和克里斯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我在浴盆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克里斯调配出好几种化合物,尝试着抹到我的头发上。他什么都试遍了,我也只得一遍一遍地换水,水越换越烫。他一点点地帮我清掉头上的焦油,把我折腾得够呛。焦油总算脱落了,但我也随之被扯掉了许多头发。好在我头发多,掉一部分头发也没那么明显。等到这一切收拾好,天也快黑了,而克里斯和我还滴水未进。他把奶酪和饼干给了双胞胎,自己只是胡乱应付一下。我用毛巾包起少了很多的头发,坐在床上等头发干。剩下的头发也十分脆弱,轻易就能折断,而且变成了近似银灰的颜色。
“其实你不必费这么大劲儿的,”我对正用两块奶酪饼干填肚子的克里斯说,“她还没给我们送吃的来——除非你把我的头发都剪了,不然她不会再送任何吃的上来。”
克里斯捧着一碟奶酪和饼干朝我走来,同时还拿了一杯水。“先吃点饼干,喝点水。我们可以智取。如果明天她还是不送吃的上来,或者妈妈也还是不来看我们,那我就把你前面的头发剪掉,或者只剪额头上的。到时候你再用丝巾把脑袋包起来,假装不好意思露出光头,用不了多久剪掉的头发就会长回来的。”
我吃了一点点奶酪和饼干,没有作声。就着从卫生间水龙头接来的水应付完这一餐。克里斯用手拂过我那备受摧残的淡色头发。命运有时候真是弄人啊:这么折腾一番之后,我的头发反倒变得更闪亮了,丝缎一般顺滑,我很庆幸还能留下这一点儿头发。我躺在床上,筋疲力尽,心情复杂,望着坐在床头看我的克里斯。一直到我睡着,他仍坐在我的床边,注视着我,手里拿着我一绺蛛丝一般柔软的长发。
那晚我辗转反侧,焦躁不安。我感觉如此无助,愤怒,沮丧。
然后,我看到了克里斯。
他仍穿着早上的那套衣服。他把房间里最重的一把椅子搬过去抵住门,自己坐在上面打盹儿,手里则拿着那把长而锋利的剪刀。克里斯挡住门,这样外祖母就没办法溜进来用剪刀剪我的头发。克里斯,他即便睡着了,也还想着保护我不受伤害。
我盯着他,突然他睁开了眼睛,好似很自责自己睡过去,没能保护到我。上了锁的房间光线昏暗, 一到晚上整个屋子就变成了玫瑰色。他与我视线相接 ,良久,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嘿。”
“克里斯,”我抽泣着叫他,“快去睡觉,你拦得住她一时,拦不住一辈子。”
“至少你睡觉的时候我可以保护你。”
“那我也来放哨,我们轮流来。”
“我是男人还是你是男人?更何况,我吃的都比你多。”
“这跟吃多少东西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就已经很瘦了,再整晚不睡觉你会瘦成皮包骨的,但我减点肥就没关系。”
其实克里斯的体重也是偏轻的。我们全都体型偏瘦,而凭克里斯的身板,如果外祖母霸蛮要推门进来的话,他是拦不住的。于是我起身走过去跟他一块坐到椅子上,尽管他竭力不从。
“嘘。”我轻声道。“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就更有把握拦住她了,而且我们两个都能睡觉。”于是,我俩互相依偎,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外祖母没来……吃的也没来。
饥肠辘辘的日子特别难熬,好似没有尽头。
奶酪和饼干很快就吃完了,尽管我们尽可能地省着吃。我们真的得挨饿了。克里斯和我每天只喝水,省下些牛奶给双胞胎喝。
不得已,克里斯只得拿起那把剪刀,含着泪将我前面的头发挨着头皮剪断。剪完之后我也无心再照镜子。后面的长头发留了下来,我用围巾按照穆斯林的方式把头包起来。
然而讽刺的是,外祖母竟然连看也没来看。
她不给我们食物,不给我们牛奶,也不给我们干净的亚麻布或毛巾,甚至连肥皂和牙膏我们也快用完了。卫生纸也要没了。好后悔当时把那些用来包衣服的纸巾扔掉了,无奈之下我们只能从阁楼上拿一些旧书,然后撕上面的纸用。
接着马桶又堵了,脏东西全都溢出来,看到满卫生间的秽物,科里吓得尖声大叫。我们没有通厕所的皮搋子。克里斯和我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克里斯只得将铁丝做的晾衣架掰直,然后往下水道里捅,我则跑到阁楼拿了一些旧衣服下来将漫出来的脏水擦干。最终克里斯用衣架把堵塞的下水道捅开,便盆总算能正常使用了。接着他又默默地走到我身边,跟我一块跪着用阁楼木箱里拿来的旧衣服将地板清扫干净。
我们对这一切避而不谈,以此逃避心中的恐惧。每天早上我们起床,泼水洗脸,然后用清水漱口,再喝一点水,稍微活动活动,便坐下来看电视或者看书。万一那个老巫婆进来,看到我们的床单是皱的,那麻烦就大了。只是我们现在又哪还管得了那些?
听着双胞胎哭着要吃的,我的灵魂受到暴击,这种伤痕将永远不可磨灭。我恨,我好恨那个老女人——还有妈妈——恨他们对我们做的这一切。
每天到了吃饭时间,我们没东西吃,便只能睡觉。一连睡好几小时。睡着了,就感受不到疼痛或饥饿,也感觉不到孤独或痛苦。睡梦中至少可以在幻象中寻找抚慰,而一旦醒了,就会发现一切成空。
那天,我们四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恍惚中感觉生命完全被困在了角落的小盒子里。我感觉好累,恍惚中我没来由地转头去看克里斯和科里,我看到克里斯掏出一把小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那一刻我竟没有太大感觉。他将流着血的手臂塞进科里的嘴里,让他吸自己的血,尽管科里不愿意。给科里吸完,他又给凯莉吸。那两个小家伙,两个曾经太大块的东西不吃、太油腻的东西不吃、太硬的东西不吃、太粘牙的东西不吃,或者仅仅因为样子搞笑也不吃的小家伙,却喝下了他们哥哥的血,两个人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克里斯,接受了这一切。
我扭过头不去看,克里斯逼不得已的举动让我恶心,但我真的很佩服他能做到这样,再大的困难他也总是能解决。
克里斯又来到我这一边,在床边坐下,凝视我良久之后,他才垂下眼睛去看血已经止住的手腕。随即他再次举起匕首,准备再划一刀,好让我也能得到血的滋养。我阻止了他,抓起他手中的折叠刀远远丢开。他又快速跑过去捡起小刀,并用酒精消毒。我发誓绝不会喝他的血,可他还是不肯放弃。
“克里斯,要是她永远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我怔怔地问。“她会任由我们饿死在这儿的。”我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已经两周没有来的外祖母。克里斯之前说我们藏了一大磅切达奶酪,其实是夸张了。我们其实只不过是用奶酪做了一些老鼠饵,后来没东西吃了,就不得不把用来引诱老鼠的一点奶酪取下来吃。到现在我们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进食,而前面四天也只是用一点奶酪和碎饼干撑着。至于省着给双胞胎喝的牛奶——早在十天前就已经喝完了。
“她不会让我们饿死的。”克里斯在我旁边躺下,无力地将我搂进怀中,“我们才不会那么傻那么没用,让她的奸计得逞。明天要是她再不送吃的来,或者妈妈也还不来,我们就用床单结成梯子爬下去。”
我的头枕着他的胸膛,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你怎么说得准她会怎么做?她恨我们,她想让我们死——她不是老说我们压根儿就不应该生出来吗?”
“卡西,那个老巫婆又不傻。妈妈肯定是出远门了,她很快就会送东西来的,趁妈妈回来之前。”
我帮他包扎了下划伤的手腕。两周前我们就应该想办法逃跑的,那时候我们都还有力气吊着床单爬下去。可现在如果再做那样的尝试,肯定会掉下去摔死,更何况我们还得背着双胞胎,事情就更难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仍然没有食物送来。克里斯强迫我们都上到阁楼。双胞胎已经虚弱得走不动了,克里斯和我只能一人背一个。阁楼上十分闷热。我们把双胞胎放在教室的一个墙角,两个人还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克里斯绑好精加工过的吊索,这样可以确保双胞胎安全地绑在我们的背上。我俩都没有提,万一摔下,我们这既是自杀,又可以说是谋杀。
“我们换个方式,”克里斯再三考虑后说,“还是我先下去,等我下到地面,你再把科里绑到绳索上,一定要绑紧以免他挣脱,然后你再慢慢把他放下去。等把科里放下去之后,再用同样的办法放凯莉下去。最后你再下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一定要尽全力!让上帝赐予你力量——不要放弃!想想你的愤怒,想想你还要报仇!我听说,紧急时刻愤怒能带给人超人般的力量!”
“我先下去。毕竟你比我强一点。”我虚弱地说。
“不行,我得先下去接着,以免谁下落得太快,而且你的臂力也没我的大。我会把绳子绑在烟囱上,这样就能减轻你承受的那部分重量——卡西,现在真的是情况紧急!”
天哪,真不敢相信他竟让我这么做!
我惊恐地盯着捕鼠夹里的四只死老鼠。“我们得把这四只老鼠吃掉,这样才有力气。”克里斯面色凝重地说,“我们得竭尽所能,把不可能的事做到可能!”
生吃?生吃老鼠?“不要。”我嘟囔道,哪怕只是看着那四只僵硬的小东西我都感觉恶心。
克里斯变得很生气,他说我们得想尽一切办法让双胞胎活下去,让自己活下去。“卡西,你听着,我先把该我吃的两只老鼠吃下去,你等一下,我去楼下拿盐和辣椒。还得拿那个衣架来锁紧打结的地方——杠杆作用,你懂的。我的手,现在不够力气。”
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其实全都虚弱得连动都动不了。
克里斯向我投来一个打量的眼神。“真的,放点盐和辣椒,我想老鼠吃起来肯定会是美味的。”
美味?
克里斯扭下老鼠的头,再将其剥皮,去掉内脏。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划开小老鼠的肚子,扯出一根很长的黏糊糊的肠子,连同小小的心脏,还有其他一些微型内脏。
幸好我肚子里没东西,不然肯定吐个精光。
而他并没有疾步狂奔去拿盐和辣椒,或者衣架。他只是踱着步,缓缓走着——从这我也可以看出,他其实也并不想吃那生老鼠肉。
克里斯下楼之后,我的眼睛牢牢盯着那已经被剥了皮的老鼠,而那将是我们下一顿的食物。我闭上眼睛,试图说服自己咬一口。我确实很饿,但也还没饿到可以享受老鼠肉的地步。
可我想到了双胞胎,他们这会儿正闭着眼睛瘫在墙角,额头抵着额头彼此依偎在一起,我想他们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肯定也是那样依偎着的吧。他们等待降生,而等来的是被禁锢,是饿肚子。两个可怜的小家伙,父母的爱已变成曾经。
不过吃下死老鼠,我和克里斯说不定就能有足够的力气带着他们安全落到地上,再央求某个善心的邻居给他们一些吃的,给我们全部人吃的——如果我们能熬过接下来这一小时的话。
随即,我听到克里斯回阁楼的脚步声。他在门框处犹豫了一下,半笑着,蓝色眼睛与我的目光相遇……里面闪着光芒。他双手提着那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餐篮,里面装满了食物,以至于木头盖子都被顶得凸起,无法盖平。
克里斯举起两个保温瓶:一个里面装着蔬菜汤,另一个装着冷牛奶。我僵在原地,迷惑之中又生出了满满的希望。难道是妈妈给我们送这些东西来了?那她为什么不叫我们下去?或者说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克里斯抱起凯莉,我则抱起科里,我们赶紧用勺子给他们喂蔬菜汤。两个人顺势接受了喂到嘴边的汤,一如他们之前接受克里斯的血一样——这不过是他们多舛命途中的一个事件而已。我跟克里斯又给他们喂了一点三明治。按照克里斯提醒的,最开始都只敢吃一点点,以免一下子吃太多吐出来。
我其实很想把那些吃的赶紧塞到科里嘴里,这样我自己也好塞一些东西拯救我那饿极了的肚子。科里吃得好慢啊!与此同时,我脑海里闪过一千个问题: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今天送吃的来?为什么不是昨天或者前天?她的理由是什么?终于可以吃上东西了,但我已经悲观得无法喜悦,我满腹狐疑,根本放松不下来。
克里斯慢慢喝了一点汤,吃了半个三明治,随后打开一个锡箔纸的包装。里面放着四个甜甜圈。老巫婆从来没给我们吃过任何甜食,如今竟然送来了甜点——外祖母送来的甜点——这绝对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难道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求得我们的原谅?不管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只能这么认为。
在饿肚子的这一个星期里,克里斯和我之间起了微妙的变化。或许是从那天我坐在泡泡堆满的热水浴盆中,而他想尽办法帮我弄掉头发上的焦油开始。在那可怕的一天之前,我们只是兄妹,一起扮演照顾双胞胎的父母角色。可如今我们的关系变了。我们不再是扮演父母。我们成了凯莉和科里真正的父母。他们俩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义务,我们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们、奉献给彼此。
事情已经很明了,我们的妈妈已经完全不在乎我们的遭遇了。
克里斯甚至都不用说,我也知道他同样认识到了妈妈的冷漠,我从他黯淡的眼里就能看出,而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克里斯一直都把妈妈的照片放在床头,可现在他把那照片收起来了。他一直都比我更相信妈妈,所以自然也是受伤最重的。我已然是心在流血,如果说他比我更受伤,可以想见他内心得有多痛苦。
克里斯轻轻拿起我的手,示意我们现在可以回卧室了。我们好似游魂一般慢慢飘下楼梯,仍处在恍惚状态,还是虚弱无力的模样,尤其是双胞胎。我怀疑他们俩现在恐怕瘦得连三十磅注都不到了。我看得到双胞胎的样子,看得到克里斯的样子,却看不到自己。我往梳妆台那面又高又宽的镜子望去,等着在里面看到一个游乐场的小丑,一个前面没了头发,后面又拖着一头苍白颜色长发的小丑。然而,等我定睛望去,才发现镜子不见了!
我迅速跑到洗手间,结果却发现药柜上的镜子也已被打碎!我跑回房间,抬起克里斯平日里当书桌的梳妆台的盖子……里面的镜子也碎了!
我们的镜子都被打碎了,只能看到支离破碎的影像。是的,脸在破碎的镜面中好似多了好多伤疤,鼻子这边高那边低。看着让人很不舒服。离开梳妆台,我把那一篮子食物放到温度最低的地面,然后就地躺了下去。我没有问镜子为什么碎了,也没问为什么还有面镜子不翼而飞。我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她认为,骄傲是一种罪恶,在她眼里,克里斯和我都是罪大恶极的。为了惩罚我们,也连带着让双胞胎受苦,可她为什么还要再给我们送吃的来,我猜不透。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又有了一篮一篮的食物。尽管,外祖母不愿多看我们一眼。她总是把眼睛转开,然后迅速退出门外。我头上裹着一条粉红色毛巾,刚好露出眉毛上面的部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反正哪怕注意到了,她也没有作任何评价。我们就那样看着她来来又去去,也不曾问她妈妈在哪里,或者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我们都已经学乖了,反正她不跟我们说话,我们就决不先开口。克里斯和我瞪着她,眼睛里是鄙夷,是愤怒,是憎恨,我们暗暗希望她哪怕是转过头看一下我们表情也好。可她再也没看过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我只好试着大喊出声,想让她看,让她看看双胞胎已经瘦成什么样了,那双空洞的大眼睛俨然就跟游魂一样。可她就是不看。
我挨着凯莉躺下,思考着这一切,发现我把事情弄得比原本更糟了。原本乐观向上的克里斯,现在也变得跟我一样悲观厌世。我希望他能变成以前的样子——笑容灿烂,明亮阳光,总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
克里斯合上梳妆台的盖子,在旁边坐下,他的面前摆着一本医学书,双肩往下垂着。他没有在看书,只不过是坐着发呆而已。
“克里斯,”我梳着头发,对他说,“你觉得,世界上有多少青春期的女孩带着一头干净闪亮的头发上床睡觉,醒来却发现自己满头焦油?”
克里斯转过身,满脸讶异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再提起那可怕的一天。“这个,”他拉长声音道,“我觉得,我想你应该是仅有的……一个吧。”
“我不知道。还记得他们给马路浇上焦油的时候吗?玛丽·吕·贝克和我打翻了一个装着焦油的桶,然后还做成了几个小娃娃,我们给那几个娃娃做了一间黑色的屋子,里面放着黑色的床,后来修马路的人过来吼着让我们走开。”
“嗯,”他回道,“我记得你脏兮兮地回到家里,还把一团焦油放到嘴巴里嚼,说那能让牙齿变得更白。天哪,卡西,你那时候可真是胡来。”
“这间屋子有一个好处,就是我们不需要每年看两次牙医。”克里斯冲我一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时间多,我们来玩大富翁锦标赛吧,冠军选手得给所有人用浴盆洗一周的内裤。”
哈,他是有多讨厌这件事。克里斯确实一直都不喜欢半跪在硬瓷板砖上,弯腰洗他自己和科里的衣服。
于是我们把游戏道具支起来,数好各自有多少游戏币,回头去看双胞胎,可两个小鬼不见了!除了阁楼,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但他们从来不会独自上阁楼呀,跑去卫生间一看里面也没人。这时,我们听到电视机后面传出小声的呢喃。
两个家伙跑到那后面去了,他们蹲在电视机后面的墙角,想等电视机里面的小人从电视里走出来。“我们觉得妈妈可能在这里面。”凯莉解释道。
“我想去阁楼跳舞了。”说完,我站起身朝衣橱走去。
“卡西!我们不玩大富翁锦标赛了吗?”
我停住脚步,半转过身。“哦,就算你赢了,别提什么锦标赛了。”
“胆小鬼!”克里斯跟从前一样取笑我道,“来嘛,我们玩一下。”说完,他久久地凝视着双胞胎,他们俩一直都在游戏中扮演我们的银行家。“这次可不准作弊了。”克里斯严肃地警告,“要是让我再发现你们趁我们不注意偷卡西的游戏币——我就一个人把那四个甜甜圈吃掉!”
他才不敢呢!甜甜圈是我们最好的食物了,得留着晚上当甜点。我趴到地上,翘起双腿,开始盘算怎样能抢先买到最好的土地,再买下铁路和各类设施,然后我就能第一个建起红色房子,再建酒店,得让他见识下我的厉害。
我们接连玩了好几个小时,中间只有吃东西和上厕所的时候会稍事休息。到双胞胎当累了银行家,我们就自己数钱,密切注视对方的行动以防止有人耍赖。克里斯总占着监狱,所以错过前进和收两百美元的机会,社区福利基金让他给钱,而且他还得支付遗产税……然而最后还是他赢。
八月末的一天晚上,克里斯过来跟我耳语,“双胞胎睡熟了。这里实在太热,要是我们能游一次泳该多好?”
“走开——不要吵我——你明明知道我们没办法游泳的。”我还在因为玩大富翁老是玩不过他而生闷气。
游泳,怎么会有这么白痴的主意。哪怕我们有机会游,我也不愿意做任何他擅长的事情,比如游泳。“你说我们去哪儿游?浴盆里吗?”
“去妈妈跟我们提过的那个湖。离这儿不远。”克里斯轻声说。“反正,我们也得练习练习用那根绳子爬下去,万一哪天着火了呢。现在我们也有力气。很容易就能爬下去,而且也不会离开太久。”克里斯不停地请求着,好似他生命的意义就在于逃离一次这所房子——只为证明我们做得到。
“双胞胎万一醒来,会找不到我们的。”
“我们可以在卫生间的门上贴一张纸条,告诉他们我们在阁楼上。而且,他们肯定会一觉睡到天亮的,连厕所都不会上。”
克里斯争论着,央求着,直到将我说服。我们上到阁楼屋顶,然后将床单结成的梯子捆在屋后的烟囱柜上。屋顶上共有八根烟囱。
得一个个测试结打得紧不紧,克里斯告诉我:“你就把打结的地方当作梯子蹬。手要抓在打结处的上面。慢慢下,一定要让脚踩到下面一个打结的地方才行——确保床单绳缠住了你的脚,这样才不会打滑跌落。”
他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扯着绳子慢慢移向屋顶的边缘。这是两年多来,我们第一次接触地面。
二十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