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孩子,坚定地相信整个人生都会跟某个漫长而完美的夏日一样,始终美好。说起来,一开始确实是那样的。关于童年,我能诉说的唯有美好,仅此一点,我想我应该永远心存感激。那时的我们生活自足,从未缺衣少食,也算不上大富大贵。周围都是中产阶层,谁也不会去跟谁攀比,因为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简单来说,那时的我们过着平凡的日子,是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我们的爸爸在一家位于宾夕法尼亚州格拉德斯通市的大型电脑制造公司从事公关工作,当时那里有12602人。爸爸的事业非常成功,因为就连他的老板都经常跟我们共进晚餐,还时常夸赞爸爸工作能力强。“正宗美国人做派,英俊迷人,风度翩翩,天哪,上帝呀,怎么可能有人能抵挡得了你的魅力?”
老板对爸爸的这番夸赞,我从心里认同,我们的爸爸就是那么完美。他身高一米八七,体重八十一点六公斤,一头浓密的淡黄色金发,就连头发的弯曲弧度都是那般完美。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眼里总闪着笑意,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潇洒快乐的人。他的鼻子很高很直,长度和宽度都刚刚好,不多也不少。爸爸的网球和高尔夫球几乎都达到了职业水准,还常常游泳,所以一整年都能保持健康的小麦肤色。他常常都要赶去机场,然后飞去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亚利桑那或者夏威夷,有时候甚至还要飞到国外出差。在爸爸出差的时候,我们就只能留在家中由妈妈照顾了。
周五的午后,当爸爸推开大门走进来——是每一个周五下午(爸爸说他最多最多能承受跟我们分开五天)——不管当时外面是大雨滂沱还是白雪纷飞,只要看到他对我们露出的灿烂笑容,顿时就有一种阳光普照大地的感觉。
爸爸一放下行李箱和公文包,就会笑着招呼我们:“爱不爱爸爸,爱的话就赶紧过来亲亲我!”
这时我跟哥哥一般都是躲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一听到爸爸的话,就会立刻从椅子或者沙发后面飞奔到他张开的双臂中,然后爸爸马上会将我们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给我们温暖的亲吻。星期五——那真是世间最最美好的日子,因为它可以把爸爸带回我们身边。爸爸的西装口袋里总会揣着给我们准备的小礼物,大一点儿的礼物则放在行李箱中,要等跟妈妈问候过之后才会分发。在我们跟爸爸亲昵打闹的时候,妈妈一般都会站在后面耐心地等着,等我们跟爸爸亲热完才迎向爸爸。
得到爸爸口袋里的小礼物之后,克里斯托弗和我便会自然退后,看着妈妈慢慢走上前,嘴角上扬,浅笑嫣然,笑容映在爸爸眼睛里格外闪亮。随即爸爸会将妈妈拥入怀中,凝视她的脸庞,好似久别重逢的样子。
一到周五,妈妈便会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去发廊做头发,做指甲,回到家之后还会在加了香薰精油的水里美美地洗个澡。这种时候我就会待在妈妈的化妆室,等她身着一袭薄薄的睡衣出现,然后看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仔细地梳妆打扮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学她的样子,学她如何从一个漂亮女人打扮成明艳不可方物的绝代佳人。而最神奇的是,爸爸看到精心修饰的妈妈,却还一直以为她是素颜。在爸爸眼中,妈妈就是天生丽质的大美女。
爱意在家里肆意流淌。“你爱我吗?——我最爱你了。你想我吗?——我回来你高兴吗?——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每天都想?有没有辗转反侧,希望我能将你紧紧拥在怀中?你要是没有的话,柯琳,我会难过死的。”
而妈妈最擅长回答这些问题了——只需要用她那温柔似水的眼神,她的耳语呢喃,还有她的甜蜜香吻。
一天,克里斯托弗和我从学校飞速地跑回家,我们几乎是被冬日的寒风吹进家门的。“快脱下靴子放到门厅。”妈妈在客厅里对我们喊道。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她正偎在壁炉前给一个布娃娃织白色的小毛衣。我当时以为那是给我的圣诞礼物,是妈妈特意为我的某个小布娃娃织的。
“还有,进屋之前记得脱掉鞋子。”妈妈又补充了一句。
于是,我们脱下靴子、厚厚的外套和披风,并把这些全都留在门厅,只穿着长筒袜进到客厅,脚踩在白色的长毛绒地毯上。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客厅,是专为衬托妈妈的美丽而设,而我们大多数时候是被禁止入内的。客厅是属于妈妈的,我们不过是陪客而已,坐在那杏色织锦沙发或是立绒呢椅子上,我们从未真正放松过。相比而言,我们更喜欢爸爸的房间,那里面有深色的幕墙和结实的格子沙发,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里面追逐打闹,也从来不用担心会损坏什么东西。
“外面冷死了,妈妈。”我气喘吁吁地扑到她脚边,将一双腿伸向炉火,“不过骑单车回来的这一路景色很美。树上挂满了钻石般闪亮的冰锥,灌木丛上也都是水晶棱柱。妈妈,外面就跟童话世界一样。我是绝对不愿意去从不下雪的南方生活的,说什么都不会愿意!”
克里斯托弗倒没有谈论天气,也没有提及冰天雪地的美丽。因为他比我大两岁零五个月,比我聪明得多,反正现在我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也跟我一样把冻僵了的脚伸到火边取暖,不过同时注意了妈妈的表情,然后就见他的两道浓眉皱在了一起,好似很担忧的样子。
见此,我也看向妈妈,心想他究竟是看到什么才会有如此忧虑关切的表情呢?妈妈正娴熟地织着毛衣,眼睛时不时地瞥一眼说明书。
“妈妈,你还好吧?”克里斯托弗问。
“还好呀!”妈妈回答道,给了他一个柔和的甜笑。
“可你看上去好似很疲倦的样子。”
妈妈听他这么说,便将手上织着的小毛衣放到一边。“我今天去看医生了。”妈妈说着,凑过来吻了一下克里斯托弗那被冻得通红的脸颊。
“妈妈!”克里斯托弗顿时紧张起来,“你生病了吗?”
妈妈轻声笑了下,然后用她那细长的手指穿过克里斯托弗一头蓬乱的金色卷发。“克里斯托弗·多尔甘杰,不是你想的那样。看你的表情,好像很怀疑的样子。”说着,妈妈分别抓起克里斯托弗和我的一只手,并将我们的手一起按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你们有感觉到什么吗?”妈妈问,脸上再次出现那种神秘的喜悦笑容。
克里斯托弗很快挣脱,脸也唰地一下红了。但我没有抽回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着妈妈回答。
“那你有感觉到什么吗,卡西?”
我感觉手掌按着的地方,妈妈的衣服下面,有点奇怪。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抬起头看向妈妈,直到现在我还能记起她当时的美丽模样,就跟拉斐尔画的圣母像一样美。
“妈妈,你中午吃的东西好似在动耶,也有可能是肚子里有风。”妈妈被我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一双蓝色眸子分外闪亮,然后她让我再猜一次。
最后,妈妈用甜美而关切的声音宣布了她的消息。“亲爱的孩子们,五月初我将会迎来一个小生命。事实上,今天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他听到了两个心跳。也就是说,我怀的是双胞胎……甚至,如果上帝保佑,可能是三胞胎。现在你们的爸爸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你们先不要告诉他,等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
我呆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克里斯托弗,想看看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是什么反应。克里斯托弗也是一脸茫然,而且看着还很难为情的样子。我再次把目光转回到妈妈那张被火光映得格外美丽的脸庞。然后我跳起身,飞快地跑回我自己的房间。
我把头埋进被窝,放声大哭,真的是哭得不能自已!小宝贝——至少是两个小宝贝!我才是宝贝啊!我才不要让那些整天就知道哭的小孩抢走我的位置!我一边哭一边用手砸着枕头,心里憋着一口气只想发泄,如果这口气不能发泄到某个人身上,那也只好拿枕头出气了。哭着哭着,我坐起身,脑子里突然蹦出离家出走的主意。
这时,有人轻敲我的房门。“卡西,”是妈妈的声音,“我可以进来跟你聊聊这件事吗?”
“你走!”我喊着,“我讨厌你的宝贝们!”
是的,我知道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我会变成中间的小孩,就是父母最不关心最不在意的那个。我会被他们遗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星期五的礼物。爸爸的心里将只有妈妈,只有克里斯托弗,还有那取代我地位的讨厌的小孩们。
那天晚上,爸爸刚回到家不久就过来找我。我其实已经把门锁打开,就是想着万一爸爸想来看我呢!我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脸,因为我真的是好爱好爱他。爸爸看上去很悲伤,他手上还提着一个用银箔包着的大盒子,盒子最上面打着一个粉缎蝴蝶结。
“我的卡西怎么了?”爸爸轻声问,听到他的话,我从手臂下方的空隙偷看他。“我刚才回家,你都没有跑过来迎接我,也没有跟我问好,甚至看都不看我。卡西,你不扑到我怀里也不亲我,我觉得很受伤。”
我没有出声,只是翻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难道他不知道我才应该是他永远的最爱吗?为什么他跟妈妈还要生其他小孩?难道两个孩子还不够吗?
只听爸爸叹息一声,然后走过来坐到我床边。“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瞪我。这是第一个你没有扑到我怀里的星期五。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只有在周末回家的时候才觉得我活了过来。”
我噘着嘴,不愿轻易就范。反正他现在也不那么需要我了。他有儿子,马上还会有一堆小孩。我马上会成为被遗忘的那一个。
“还有,”爸爸目光殷切地望着我说,“我过去一直觉得,当然这种想法可能有点傻,哪怕我某个星期五回到家没有给你或者你哥哥带一个礼物……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也还是会疯狂地扑到我怀里,欢迎我回家。之前我相信你爱的是我,而不是我的礼物。我错误地以为自己是一个好爸爸了,以为我赢得了你们的爱,你们也都十分清楚你们在我心里永远占据了一个位置,哪怕我和你们妈妈再生几个孩子。”说着,爸爸顿了顿,叹息一声,蓝色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我以为卡西知道哪怕有了其他孩子,她仍然是我最特别的那个小姑娘,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女儿。”
我给了爸爸一个愤怒且受伤的眼神,然后抽噎着说:“可是如果妈妈又生下一个女儿,你肯定也会跟她说同样的话!”
“你觉得我会吗?”
“是的。”我啜泣着,被心里翻滚的嫉妒之火煎熬得简直要大叫起来,“你甚至有可能爱她超过我,因为她会是更小更可爱的那个。”
“我可能也会一样地爱她,但我绝对不会爱她超过你。”爸爸说着伸出手,这让我无法再抗拒。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死死地抓着他。“嘘,”爸爸安抚着哭泣的我,“不要哭,不要嫉妒。你得到的爱绝不会减少分毫。还有卡西,真实的小弟弟小妹妹其实要比你的那些洋娃娃有意思得多。接下来,你妈妈很可能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还指望你能帮她一下呢。我不在家的时候,如果知道我可爱的女儿会帮妈妈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减轻妈妈的负担,让全家人都更开心快乐,我也会高兴很多的。”说完,爸爸将他那温热的嘴唇吻在了我还流着泪的脸颊。“过来,打开你的盒子,然后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首先我得给爸爸好多好多个吻,再给他一个拥抱,以作为我让他操心的补偿。我打开那漂亮的盒子,发现里面是一个英国制造的银质音乐盒。一打开盒子,就有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小芭蕾舞女郎伴着音乐在镜子前缓缓旋转。“这同时也是一个首饰盒。”爸爸解释说,然后将一只镶有石榴石的小金戒指套在了我手上。“我一见到这个盒子,就觉得一定要让它属于你。我以这只戒指发誓,我会永远爱我的卡西比其他女儿更多一点——只要她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就行。”
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星期二,爸爸在家。他已经在家转悠了两星期,就等着妈妈肚子里的孩子降生。妈妈似乎有些急躁,不舒服。波莎·辛普森太太则在厨房里忙活,给我们准备饭菜,一脸假笑地看着克里斯托弗和我。她是我们家最信任的保姆,就住在隔壁,但她总说爸爸和妈妈看起来更像兄妹,而不是夫妻。反正辛普森太太就是那种冷酷暴躁的人,很少能从她那里听到别人的什么好话。我看到她正在做卷心菜,我讨厌卷心菜。
快到晚饭时间,爸爸跑进餐厅跟我和哥哥说,他要开车送妈妈去医院。“你们不要担心。一切都很好。听辛普森太太的话,好好写作业,可能再过几个小时你们就会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又或者是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但直到第二天早上,爸爸才回家。他蓬头垢面,一脸疲惫,西装也是皱皱的,不过看到我们的时候还是咧嘴笑了起来:“你们猜,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克里斯托弗嚷道,他想要两个弟弟,这样以后就能教他们踢球了。我也想要弟弟……这样我就是爸爸唯一的女儿,就不会有人跟我抢爸爸的爱了。
“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爸爸满脸骄傲地说,“你们是没看到他们有多可爱。快,穿上衣服,我现在开车带你们去看。”
我闷闷不乐地跟着爸爸走,到了医院爸爸特意将我举高抱起,好让我透过育婴室的玻璃去看两个正由护士抱着的小婴儿,但我根本就不想看。他们是那样的小!脑袋比小苹果大不了多少,握成拳头的红色小手在空中挥着。其中一个还像被针扎了似的扯着嗓子尖叫。
“啊!”爸爸叹息着,亲了下我的脸颊,将我抱得更紧些,“上帝真是对我不薄,又给了我一儿一女,刚好凑成两双。”
我曾以为我肯定会讨厌死他们两个,尤其是那个叫凯莉的大嘴巴女孩,相比安静些的科里,她的哭喊声要响上十倍。我想有这两个小家伙住在我对面的房间,那我晚上别想睡一个好觉了。可是,当他们慢慢长大,当他们冲着我笑,当看到他们被我举高时闪亮的眼睛,我心中的嫉妒不知不觉地被一种温暖的母性取代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我就是跑过去看他们,跟他们玩,给他们换尿片拿奶瓶,或者把他们放到我的肩头骑马玩。是的,他们确实比布娃娃有意思得多。
很快,我也明白了父母心里能装的远远不止两个人,而且我心里其实也还有位置去爱这两个小宝贝——包括小凯莉,要知道她跟我一样好看,甚至比我还要好看些。爸爸说,这两个小家伙好似野草一样,长得飞快,尽管妈妈时常表现出担忧,说他们没有当初的克里斯托弗和我长得那么快。妈妈也把这些话跟她的医生说了,不过医生打消了她的疑虑,说双胞胎婴儿通常都会比单胎婴儿长得慢一些。
“瞧,”克里斯托弗说,“医生都是无所不知的。”
正在看报纸的爸爸听了,不禁抬起头笑了笑,“尽管是儿子你说的——但这个世界没有谁是无所不知的,克里斯。”
爸爸是唯一一个会把哥哥叫作克里斯的人。
我们的姓氏很特别,尤其难拼写,Dollanganger(多尔甘杰)。然后因为我们一家人全都是金色或亚麻色头发,皮肤也特别白(除了爸爸,他总会特意把皮肤晒成棕色),爸爸最好的朋友吉姆·约翰斯顿就给我们取了一个绰号——德累斯顿娃娃。他说我们看着就像那些放在古董架或壁炉架上的漂亮瓷娃娃。很快周围的邻居们就都这样叫我们了,当然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名字比多尔甘杰好听一些。
当双胞胎长到四岁,克里斯托弗十四岁,我也满十二岁了。一个特别的周五——那天是爸爸三十六岁的生日,我们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个惊喜派对。妈妈精心打扮了一番,看着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她的指甲闪着珠光,身穿一件水绿色的长礼服,走动的时候身上的珍珠串也随着步伐摆动。餐厅的餐桌特意做了精致的摆盘,跟爸爸的生日派对完美相衬。送给爸爸的礼物垒得高高的,放在一旁。我们只打算邀请家人和最亲密的朋友,庆祝一番。
“卡西,”妈妈叫着,快速看了我一眼,“你愿意帮我给双胞胎再洗次澡吗?他们午睡之前我已经给他们洗过一次了,但他们醒来之后又在沙箱里折腾,所以得再给他们洗一次。”
我当然愿意。妈妈打扮得那么漂亮,要是让她给那两个脏兮兮的四岁小家伙洗澡,肯定头发呀指甲呀还有那漂亮的裙子都会被弄乱弄脏。
“等你给他们两个洗完,你跟克里斯托弗也得好好洗个澡。卡西,记得穿那件漂亮的粉色裙子,再好好卷一下头发。还有克里斯托弗,千万不要再穿你的蓝色牛仔裤,我希望你能穿正式一点的衬衣,打上领带,外面套那件淡蓝色的运动夹克,下面配奶油白的那条裤子。”
“啊,妈妈,我不喜欢穿那么正式。”克里斯托弗磨着脚上的运动鞋皱眉抱怨道。
“按我说的做,克里斯托弗,这是为了你爸爸。你知道爸爸为你们付出了多少吧,所以你至少要让他为我们感到骄傲才行。”
克里斯托弗闷闷不乐地走了,剩我一个人跑去后花园抓那一对玩疯了的双胞胎,刚抓到他们就大叫起来。“一天洗一次澡就够了!”凯莉嚷着。“我们已经很干净了!住手!我们不喜欢香皂!不喜欢洗头发!不准再给我们洗,卡西,不然我们就告诉妈妈!”
“哈!”我回道,“你们以为是谁派我来这儿给你们这两个脏兮兮的小鬼洗澡的?天哪,你们两个家伙怎么这么快又脏成这样了?”
我给他们脱掉衣服,才刚碰到温热的水,黄色的橡胶小鸭子呀橡胶小船呀就都在水面浮了起来,我也被他们两个拍起的水花溅湿全身。两个小家伙这才满足地洗起澡来,给他们洗完澡之后,再给他们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毕竟,他们也是要去参加派对的——毕竟,那天是星期五,爸爸会回家的。
我先给科里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西装,下面配短裤。让人很奇怪的是,科里其实比妹妹凯莉更能保持干净。但不管我怎么收拾,还是没办法把科里额前蓬乱的刘海梳平。那撮头发总是往右偏,就跟小猪尾巴似的。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凯莉见了竟然也想把她的头发梳成那样。
一番梳洗打扮之后,他们看着就像两个洋娃娃复活了一样。然后我把双胞胎交给克里斯托弗,严肃地告诉他一定要看好这两个小家伙。总算轮到我梳洗了。
我匆忙地洗澡洗头,并将头发卷成粗粗的大卷,在这期间,我听到双胞胎一直在乱喊乱叫,抱怨不停。透过浴室门的缝隙,我看到克里斯托弗正给他们读《鹅妈妈》的故事,试图安抚他们。
“嘿!”等我穿着那件粉色风琴褶裙子走出来时,克里斯托弗说,“你也还过得去嘛!”
“过得去?你就是这么夸人的吗?”
“给妹妹最多也就这话了。”说着,克里斯托弗看了一眼表,合上图画书,然后一边抓起双胞胎的手一边喊道,“爸爸随时都可能回来,快点,卡西!”
时间已经过了五点,我们等了又等,可还是没看到爸爸的绿色凯迪拉克开进院子。受邀的客人围坐一圈,尽量让谈话显得热络一些,而妈妈已经紧张得走来走去了。平时大概下午四点,爸爸就会推开门回家,有时候甚至更早一些。
七点了,我们还在等。
因为在保温箱里放了太久,妈妈精心准备的晚餐已经开始变干。平时的晚上七点钟,我们都已经开始哄双胞胎上床睡觉了。等了那么久,两个小家伙已经是又饿又困,闹个不停。“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身上的白衣服看着也没那么明艳了。凯莉原本梳顺的头发开始打卷,看着好似被大风吹过似的。科里开始流鼻涕,自己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直到我急忙忙地用面巾纸给他擦掉已经流到嘴唇的鼻涕。
“柯琳,”吉姆·约翰斯顿叔叔开玩笑地说,“我猜克里斯大概是找到其他好去处了。”
这时,吉姆叔叔的妻子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别说些这种不知趣的话。
我的肚子也已经饿得咕咕叫,慢慢地也开始跟妈妈一样着急起来。妈妈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走到大落地窗前往外张望。
“嘿!”我看到一辆小车开进了我们这边的车道,“说不定是爸爸回来了!”
只是停在门口的是一辆白色小车,而非绿色。车上还闪着红色的灯。白色车子一侧的徽章上写着“警察”两个字。
当那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走到我们的院子门口并按响门铃,妈妈抑制不住地喊了一声。
妈妈似乎僵住了。她的手悬在喉咙旁边,胸剧烈起伏着,一双眼睛黯淡了下去。看到妈妈这种反应,我的脑海里也突然涌出一个疯狂而可怕的念头。
最后是吉姆叔叔去开的门,他让两个警察进来。两个警察进来之后,有些不安地看了一圈,然后说看来这里是要举行生日派对的呀!其实他们只要看到餐厅里的装饰,看到那精心布置的餐桌和悬在吊灯上的气球以及堆成一摞的礼物就很容易猜到了。
“克里斯托弗·加兰· 多尔甘杰太太?”较年长的警察一边扫视着屋里的女人,一边试探地问道。
妈妈冲警察微微点了点头,动作仍然很僵硬。我跟克里斯托弗也不由自主地凑近。双胞胎在地上玩小汽车,两个人对突然来到的两位警察显然也感到很好奇。
那位看着很和善的红脸警察走到妈妈身旁。“多尔甘杰太太,”他平静的声音突然让我的心里感到很慌张,“我们很抱歉,但还是得告诉你格林菲尔德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啊……”妈妈低呼一声,将克里斯托弗和我拉到她身旁。我可以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我也是一样。我的眼睛被那几个铜纽扣完全吸引住了,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你丈夫也在那场车祸中,多尔甘杰太太。”
只听妈妈哽咽着长叹一声,要不是克里斯和我在后面撑着她,估计她直接就倒下了。
“我们已经问过那些目击者了,你丈夫不是事故过错方,多尔甘杰太太。”警察还在说,听不出任何情绪。“据目击者说,当然我们也有监控显示,是一辆蓝色福特车摇摆着偏离了左车道,显然那个司机是醉驾,迎头朝你丈夫的车撞过去。不过你丈夫应该是意识到有可能会发生车祸,因为他当时大力打方向盘想避免迎头撞上,但就在那时旁边一辆卡车上掉下来一个机械装置,害得他没能完成自救的动作。不过,你丈夫的车要比那辆福特车重得多,连续翻滚了几下,本来也还是有逃生机会的,可接着驶过来的大卡车没能刹住,直接撞在了他的车上,以至于你丈夫的凯迪拉克再次翻转……然后……就起火了。”
顿时,挤满了人的房间变得鸦雀无声,就连还不知事的双胞胎都抬起头,盯着那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我丈夫?”妈妈小声问道,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他……他不是……死了吧?”
“太太,”红脸警察脸色凝重地说,“在这样特别的时刻告诉你这种坏消息,我真的也很难过。”说完,他趔趄了一步,尴尬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我很遗憾,太太——大家都竭尽全力想把他救出来……可是,太太……医生说,你丈夫当场死亡。”
话音一落,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人无法控制地尖叫了一声。
妈妈没有喊叫,只是眼神突然就变得茫然空洞了,好似鬼魂一样。绝望写在她那张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上,好似戴上了死亡的面具。我抬起头注视妈妈,想用眼神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爸爸!不可能是我的爸爸!他不可能死的……他不会死!只有那些老弱病残才会死……爸爸有这么多人爱,这么被需要,这么年轻,他不应该死。
然而妈妈已经面如死灰,双眼无神,双手揉搓着已经被打湿的裙子,我目睹她的神情越来越黯淡。
我开始哭了起来。
“太太,我们在事故第一现场收拾了几件你丈夫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尽力保存了。”
“你走!”我冲说话的警察大声叫道,“离开这儿!那不是我爸爸!我知道不是的!他只是在商店里给我买冰淇淋所以耽搁了。他随时都可能回来的!你们走!”我跑过去捶着警察的胸。他尽力挡开我,然后克里斯托弗走上前将我拉开。
“你们大家,”那位警察说,“没有谁能帮帮这个孩子吗?”
随即妈妈用双臂圈住我,将我拉到她身旁。人群也一阵骚动,表情震惊地小声说着话,放在保温箱里的食物开始飘出焦味。
我在等待,等谁走上来牵起我的手,对我说上帝不可能夺走我爸爸那样的人的生命,可是没有人这么做。只有克里斯托弗将手臂搭在我的腰上,我们三个人抱成一团——妈妈、克里斯托弗和我。
最后,还是克里斯托弗强自镇定,用粗哑的声音说:“你们确定那真的是我们的爸爸吗?如果说绿色的凯迪拉克着了火,那里面的人肯定会严重烧伤,所以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不是我们的爸爸。”
克里斯托弗说完,妈妈的喉咙间发出哽咽的抽泣声,尽管她没有落泪,但显然妈妈是相信的。她相信了!相信那两个人说的就是真的!
原本盛装打扮前来参加生日派对的人们拥过来围住我们,说出来的却是参加追悼会的那些话,显得特别怪异。
“我们感到很悲痛,柯琳,不敢相信……这实在太可怕了……”
“克里斯真是不幸,太恐怖了。”
“人各有命……从我们出生那天起,一切就都是注定了的。”
客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慢慢地,这些话就像水倒进了水泥,被吸收了。爸爸真的死了,我们再也看不到活着的他了。我们只能看到他躺在棺材里,然后被埋进地下,坟前立一块写着他名字、生日和忌日的大理石墓碑。生命最终化成一个用年份计数的数字。
我往旁边看去,想看看双胞胎怎么样了,他们还那么小,不应该经历这种痛苦。原来他们被某个好心的亲戚给带进厨房了,亲戚正给他们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然后安顿他们上床睡觉。我跟克里斯托弗目光相遇,他似乎跟我一样也被这噩梦击中了,稚嫩的脸上全是震惊,脸色苍白,悲痛而空洞的眼神让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这时,一个警察朝警车走去,拿回来一捆东西小心翼翼地摊在咖啡桌上。我愣在原地,看着爸爸口袋里的东西被一一摆放到桌上:一个鳄鱼皮的钱包,那是妈妈某一年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一个皮革笔记本和日程表;还有腕表和结婚戒指。所有东西都被火烟熏成了黑炭色。
最后摆出来的是几个动物小玩具,那显然是给科里和凯莉准备的。红脸警察一边摆着一边说,这是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发现的全部遗物。一只有着粉色天鹅绒耳朵的长绒毛蓝色大象,一只带红色马鞍和金色缰绳的紫色小马——那肯定是给凯莉的礼物。而最让人伤心的莫过于看到爸爸的衣物——行李箱的锁打开的瞬间,里面的衣物一下子就弹了出来。
我认得那些西装、衬衣、领带和袜子。其中有一条领带还是爸爸去年生日时我送给他的。
“得有人去认领一下尸体。”警察说。
事情确信无疑了。是的,我们的爸爸从来不会两手空空地回家——即便是在他自己生日的时候。
我飞也似的逃离那个房间,逃离那让我心如刀割、让我痛得无法呼吸的一切!我从房间跑到后花园,用拳头使劲砸着那棵古老的枫树。我不顾一切地疯砸着,直到拳头开始有血渗出,然后我瘫倒在草地上,痛哭流涕——汹涌的泪水是为爸爸而流,为本应该活到永远的爸爸而流;同时也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这些失去他却还不得不继续生活的人而流。而双胞胎,他们甚至都还没机会明白爸爸的好。我的泪水流了一地,眼睛也哭红哭肿了,连擦一下都疼,这时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是妈妈。
她在我旁边坐下,拉起我的双手。当时半弯的月亮已经挂上天空,无数的星星在闪耀,微风带来春天的香甜气息。“卡西,”沉默了许久之后,妈妈终于开口说道,“爸爸正在天上看着你,你知道的,他肯定希望你能勇敢。”
“他没死,妈妈!”我激动地否认。
“你已经出来很久了,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一定得有人去认你爸爸的尸体,尽管吉姆叔叔主动提出他愿意去,以免我过度悲痛,但我还是想亲自去。因为我跟你一样,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可是卡西,你爸爸已经不在了。克里斯托弗躲在床上哭,双胞胎这会儿已经睡着,他们都还不太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
说完,妈妈用手臂揽住我,让我将脑袋靠在她的肩头。
“起来,”妈妈说着站起身将我一并拉起,她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腰上,“你出来太久了,我之前还以为你跟其他人在房间,其他人又以为你在自己房间待着或是跟我在一起。失去亲人的时候一个人待着不好。最好是跟别人一起,共同分担痛苦,不要一个人默默承受。”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但我知道她心里在哭喊、在尖叫。这些从她说话的语气、从她眼底的空洞和黯淡就能知道。
随着爸爸的过世,我们的生活开始变成一场噩梦。我责怪似的看着妈妈,觉得她应该提前让我们做好生活有可能变成这样的准备。妈妈总是不准我们养宠物,宠物有时候也会突然过世,如果能养宠物那至少也能让我们多理解一点世事无常。应该要有人,大人,告诉我们年轻的、帅气的、被无限需要的人也有可能会死。
可是你要如何跟同样备受打击、憔悴不堪的妈妈说这些话?你如何能跟一个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梳头,甚至无视满柜子漂亮衣服的人说这些话?她甚至也没心思照顾我们。幸好善良的邻居们时常过来将我们领过去照顾,还给我们送来很多吃的。我们的房子里堆满了花、手工制作的砂锅菜、汉堡、热面包卷、蛋糕和馅饼。
人们成群结队地过来,所有那些喜欢爸爸、尊敬爸爸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我们家,我甚至都很诧异爸爸竟然这么受欢迎。但我讨厌有人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或者说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了真可怜的话,还说没什么用的人却活得好好的,成为社会的负担。
听了那么多,我慢慢觉得命运就是一个冷酷的收割机,它从不善待也从不在乎那些真正被爱和被需要的人们。
日子慢慢从春天转到了夏天。而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不管是怎样的伤痛,慢慢地也就消散了,原先那样真实、那样备受喜爱的人也成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影子。
一天,妈妈满脸哀伤地坐在那儿,她似乎已经忘了该如何笑。“妈妈,”我假装高兴地唤她,想要让她打起精神,“我会假装爸爸还活着,他不过是去远方出差了,很快就会回来,会出现在门口,会大声呼唤我们,就跟过去一样,‘爱不爱爸爸,爱的话就赶紧过来亲亲我’。这样,或许我们会好受一些,我们所有人都像他还在某处活着一样生活,只是那个地方我们看不见,但我们可以期待他随时可能回来。”
“不,卡西,”妈妈表现得很生气,“你必须接受现实,你不能靠假装来寻找安慰。你听到了吗?你爸爸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去了天堂。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明白去了天堂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至于我们,我们要尽可能地习惯没有他的日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靠逃避来欺骗自己。”
我看着妈妈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一些东西开始做早餐。
“妈妈……”我再度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以免她再度发脾气,“可是没有爸爸,我们真的还能继续过下去吗?”
“我会尽可能地确保我们都能活下去。”妈妈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那你得跟约翰斯顿太太一样必须去工作吗?”
“可能去,也可能不去。卡西,生活充满惊喜,当然有些是大悲,这个你已经体验到了。不过你要永远记住,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你的爸爸都把你看作最特别的人,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因为我长得像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有点酸酸的嫉妒,因为在爸爸心里,我总是排在妈妈后面。
妈妈一边在冰箱里翻着,一边看了我一眼。“卡西,我得跟你说一些以前从来没告诉你的事情。你跟年轻时候的我长得很像,但性格一点儿也不像我。你的个性更强,更有决心。你爸爸以前老说你跟他妈妈很像,而他非常爱他妈妈。”
“谁不爱自己的妈妈呢?”
“不。”妈妈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有些妈妈是不能爱的,因为她们不想让你爱。”
说着,妈妈从冰箱里拿出培根和鸡蛋,然后走过来抱住我。“亲爱的卡西,你和你爸爸的关系格外亲密,我知道你肯定十分想念他,比克里斯托弗和双胞胎还要想念得厉害。”
我靠在妈妈肩头抽泣着。“我恨上帝,他夺走了我的爸爸!爸爸应该长命百岁活的!可是现在他不在了,哪怕我以后学会跳舞,克里斯当了医生他也看不到了。爸爸不在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了。”
“有时候,”妈妈的声音显得有些紧,“死亡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现在,你爸爸永远都不会变老,也不会疾病缠身。他永远都是年轻的样子,永远鲜活地活在你的记忆里——年轻、英俊、强大。卡西,不要再哭了,就跟你爸爸以前常说的那样,任何问题都有因可循也有法可解,我现在就在努力,努力以最好的方式应对。”
我们只是四个沉浸在悲伤和失去中的孩子。我们还会在后花园玩耍,还会试图在阳光中寻找安慰,并没意识到生活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后院”和“花园”都将变成天堂的同义词——变得无比遥远。
爸爸葬礼过后不久的一个午后,克里斯托弗和我正带着双胞胎在后院玩。他们坐在沙箱中,旁边放着小铲子和沙桶。两个小家伙不厌其烦地将沙子从这个桶倒到另一个小桶,叽里呱啦地说着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懂的话。科里和凯莉的关系非常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很喜欢跟对方玩在一块儿。他们在自己周围用沙子垒了一堵沙墙,假装自己是守护城堡的人,守护着他们的食物。双胞胎可以彼此陪伴,对他们而言那就够了。
晚餐时间已经过了。我们当时很担心连饭也会吃不上,所以虽然没听到妈妈叫我们吃饭,我们抓起双胞胎那两双肥嘟嘟的手,拖着他们往屋子里走。回到屋内,看到妈妈正坐在爸爸的大书桌后面,她在写信,不过看得出写得十分为难。妈妈紧皱眉头地写着,不时停下来抬起头注视前面。
“妈妈,”我叫了一声,“现在差不多六点钟了,双胞胎肚子饿了。”
“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妈妈当即回道,“我正在给你们住在弗吉尼亚州的外祖父母写信。邻居们给我们送来了足够的食物,至少够吃一周的——你可以先拿点砂锅菜到炉子上热,卡西。”
那应该是我独自准备的第一餐饭。我摆好了桌子,热好了砂锅菜,还给每个人倒上了牛奶,然后妈妈才过来帮我。
自从爸爸过世之后,妈妈似乎每天都有信要写,有地方要去,总是把我们交给隔壁的邻居照顾。一到晚上,妈妈就会坐到爸爸的书桌前面,翻开一本绿色的账簿,算着里面的账目。反正一切都变得很糟糕,没有以前那么好了。现在经常是哥哥和我给双胞胎洗澡,给他们换上睡衣哄他们睡觉。做完这一切之后,克里斯托弗就会急匆匆地回房间学习,而我则要赶紧到妈妈身边,想办法让她高兴一点儿。
时间又过了几周,妈妈写给外祖父母的无数封信终于有了一封回信。妈妈一看到就哭了起来——当时甚至都还没拆开那厚厚的奶油色信封,她就哭了。只见妈妈用开信刀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颤抖着双手打开那封三折信,来来回回读了整整三遍。妈妈看着信,眼泪慢慢地淌下来,妆也哭花了,在脸上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泪痕。
早在她从大门前的信箱里取出信的时候,妈妈就把我们从后院叫了过去,看完信后又让我们四个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我看着妈妈,看到她那洋娃娃一样漂亮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冷酷的、决绝的神情。我突然感觉脊背一凉。不过那或许是因为她盯着我们看了太久吧——实在看了太久。然后她又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再把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在寻找对信中所说问题的回复一样。
妈妈的表现实在是很奇怪。她让我们四个感到不安,那天大家都格外安静,失去爸爸的生活已经很难过了,而妈妈又对着一封信如此反常。她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呢?
终于,妈妈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不过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冷,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的轻柔和温暖。“你们的外祖母终于回我的信了,”妈妈用冰冷的声音说着,“我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她总算同意了,她说愿意让我们过去跟她一块儿生活。”
好消息呀!正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我们应该感到高兴的。可妈妈说完又陷入了那种情绪不对的沉默之中,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我们。她到底怎么了?难道她不知道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吗?我们又不是四只奇怪的落在晾衣绳上的鸟。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们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你们俩应该能够理解一些事情了,能够彼此合作并且帮助你们的妈妈走出绝境。”说着,妈妈顿了一顿,伸出一只手紧张地拨弄了下脖子上的项珠,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泪水眼看就要滚下来了。看妈妈这样我心里特别难过,妈妈这么年轻美貌就没了丈夫,真的很令人同情。
“妈妈,”我唤她,“一切都还好吗?”
“当然好,亲爱的,很好。”妈妈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你们的爸爸,愿他安息,一直都希望能活到相当的年纪然后获得可观的财富。他是那种天生懂得赚钱的人,所以我一直都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实现这个愿望。但他才三十六岁就死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出事,厄运总是会降临在别人头上。我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意外,或者会年纪轻轻死于非命。唉,你们的爸爸和我一直都以为能够一起变老,我们渴望有一天能子孙绕膝共享天伦之乐。所以我们两个人如果有谁先走一步,另一个肯定也不会苟活。”
说到这儿,妈妈再次叹息一声,“我必须承认,我们的生活方式有些超前,我们赌了一把未来。简单地说,就是我们提前花掉了未来的钱。不要怪你们爸爸,都是我的错。他知道贫穷的滋味,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知道吗,他以前经常为此责备我。就像当初买这栋房子的时候,他说我们只需要三个卧室就好了,但我想要四个。四个房间其实都不太够。现在看看,这栋房子还有三十年的贷款要还。这里没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家具不是,车子不是,就连厨房或洗衣房里的器具都未必真正属于我们——因为每一样东西或多或少都是通过借贷置办下的。”
“过去我们从未流露过恐惧吧?我们害怕过吗?”说着妈妈停顿了一下,脸突然变得通红,眼睛扫视着布置得温馨漂亮的房间。她扬起精细修饰过的眉毛,蹙着眉头,“尽管你们的爸爸为此对我颇有微词,但他其实也是想要这些东西的。他宠溺我,因为他爱我,而我到最后总能说服他那些奢侈品其实都是必需品,而他最终也总会妥协,因为我们俩都是那种纵欲之人。这也是我们两个的共同点之一。”
说到这儿,妈妈似乎陷入了怅惘的回忆中,愣了好一会儿才用陌生的声音继续说:“现在我们拥有的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将被人拿走。用法律的词来说,就叫‘收回’。要是你没有足够的钱可以继续偿还你已经购下的东西时,他们就会这么做。比如他们会拿走那个沙发。三年前,那个沙发总价是八百美元。我们其实只差一百没还了,但沙发还是会被夺走。我们为家里的东西付了很多的钱,但最终还是会一无所有,而且这一切还都是合法的。我们不仅会失去这些家具、这个房子,甚至还包括我们的车——事实上,除了衣物和你们的玩具,我们将一无所有。当然,他们大发善心说允许我继续留着我和你们爸爸的结婚戒指,我也已经把订婚的钻石戒指给藏起来了——所以你们千万不要跟任何过来这里检查的人提起我曾有过订婚戒指。”
“他们”是谁,我们谁都没有问。当时的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问这个问题。当然,后面的事情也证明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克里斯托弗和我四目相对。我挣扎着,想要理解这一切,同时又努力不让自己沉沦。但我已经沉沦了,我陷在成年人那个有死亡有债务的世界中。哥哥伸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小小的动作却传递出令人格外安心的力量。
难道我的心思都是透明的吗?就连克里斯托弗也一眼能看穿,所以来安慰我?我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向他证明我已经是大人了,从而将那令我颤抖而脆弱的现实——“他们”将夺走一切——掩饰过去。我不希望再有别的女孩子住在我那间漂亮的薄荷色和粉色房间中,睡我的床,把玩我视为珍宝的小物品——我那用盒子装着的迷你玩偶,我那个粉色芭蕾舞女孩的银质音乐盒——也都会被他们拿走吗?
妈妈注意到了我跟哥哥的眼神互动,她再次开口,声音总算找回了以前的一丝甜美,“你们别这么伤心,事情应该没有我说得这么坏。请你们原谅我,我忘了你们都还只是孩子,对不起,我没顾及这些。我是先把坏消息说了,其实后面还有好消息等着呢。现在,你们屏住呼吸听我说!我想你们可能都不敢相信——因为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的父母其实非常富有,不是中产阶级的这种衣食无忧,而是上流社会,他们非常非常有钱,有钱到超乎你们想象。他们住在弗吉尼亚的大别墅里——我敢保证你们绝对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大房子。但我见过,因为我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等你们见到那栋漂亮的大房子时,就会觉得我们现在住的这个简直就相形见绌了。我有没有跟你们说,我们即将搬过去跟他们一块儿生活——跟我的父母一起生活?”
说完,妈妈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又紧张的笑容,但我还是有疑虑,妈妈的这番行为和言语实在太反常了,我一时还接受不来。妈妈的眼神有些躲闪,好像感到歉疚似的,我感觉她应该是在掩饰什么。
但她是我的妈妈呀!
而爸爸已经不在了。
我抱起凯莉,让她坐在我腿上,紧紧抱着她那小小的温热身体。她的金色小卷发搭在饱满的额头上,我伸手捋了一下。凯莉的眼皮已经耷拉下去了,玫瑰花蕾一般的小嘴唇往前噘着。我又瞥了科里一眼,看到他正蹲坐在克里斯托弗身旁。“这两个小家伙累了,妈妈,他们需要先吃点东西。”
“等会儿有的是时间吃东西。”妈妈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我们得先做好计划,还得打包东西,因为我们今晚就得坐上火车。双胞胎可以趁我们等会儿打包的时候吃东西。你们四个人的衣物全部得挤进两个行李箱,所以我希望你们只带自己最最喜欢的衣服和最不占地方最割舍不下的玩具。只是玩具嘛,等你们到了那儿,我再给你们买更多更好的。卡西,双胞胎的衣服和玩具由你来选——记得,一定不要带太多。我们最多能拖四个行李箱,而我自己的东西得装两皮箱。”
噢,天哪!这是真的!我们必须要离开,丢下一切离开这儿!我们四兄妹得把所有东西挤进两个行李箱,可是光我那个布娃娃就能填满半个行李箱!安布娃娃是我最喜欢的,那还是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送给我的,如何能够割舍得下?想到这儿我不禁抽泣起来。
我们都愣在那儿,用震惊的眼神盯着妈妈,这似乎让她有些不安,因为她很快就站了起来往卧室里走去。
“我刚才说了,我的父母非常有钱。”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我跟克里斯托弗一眼,但很快又别开了脸。
“妈妈,”克里斯托弗喊了一声,“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讶异于克里斯托弗竟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肯定是出事了呀,出大事了。
妈妈迈着步子,一双漂亮的长腿从黑色薄纱睡衣中伸出来。即便愁容满面,即便穿一身黑,可她仍然是漂亮的——那双眼睛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妈妈真的很迷人,我爱她——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好爱好爱她!
那时候,我们都很爱她。
妈妈走到沙发前面,然后转过身,黑色的雪纺裙好似舞裙一样飘了起来,露出她那双漂亮大长腿。
“亲爱的,”妈妈说,“在你们外祖母那样豪华的房子里生活,会有什么事呢?我是在那儿出生并长大的,除了上学的日子一直都在那里生活。那是一所漂亮的大房子,而且房间还在不断增加,尽管那儿现有的房间已经远远够住了。”
说到这儿,妈妈微笑了一下,但那个笑容却像是假笑。“不过,在你们跟我父亲——也就是你们外祖父——见面之前,我有一件小事要跟你们先交代一下。”然后,妈妈又迟疑了一下,接着又露出那种古怪的假笑表情。“很多年前,那时我才十八岁,我做了一件你们外祖父极其反对的事情,当然我妈妈也非常反对,但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我的,所以也就不管她了。反正,因为我做的那件事情,导致我的父亲把我从遗嘱名单中踢了出来,也就是说,我无法再继承他的遗产。你们的爸爸总是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他说这没什么关系。”
有辱斯文?是什么意思?我无法想象,妈妈究竟是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她反目成仇,并愤然夺走本应给予她的一切?
“嗯,妈妈,我明白你的意思。”克里斯托弗说道,“你忤逆外祖父的意思,所以即便一开始你在他的遗嘱名单中,但后来他一气之下就让律师除掉了你的名,也就是说,现在你无法继承他的任何财产,而是由关系更远一层的亲属继承。”说着,克里斯托弗咧嘴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自己知道的比我多,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克里斯托弗平时如果待在家,那他多半时间都在房间里看书。只是一到外面,他也跟其他孩子玩得一样疯。反正在家里的时候,我的哥哥很少看电视,是一个大书虫!
是的,克里斯托弗确实说得没错。
“是的,克里斯托弗。如果你们的外祖父过世,我无法得到他的任何财产,或者通过我由你们得到。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我母亲不回我的信,我还往家里写了那么多封。”说到这儿,妈妈再次微笑,不过这次的微笑带点苦涩的自嘲意味。
“不过,因为现在我是他唯一在世的后代,所以希望能让他改变主意。我其实还有两个哥哥,但他们两个都意外身亡,从而我就成了他唯一剩下的继承人。”说到这里,妈妈停下了走来走去的脚步。她抬手捂住嘴巴,摇了摇脑袋,然后用那种鹦鹉学舌的声音说道,“我觉得我还是跟你们再说一件事吧。其实多尔甘杰并不是你们真的姓氏,你们实际姓佛沃斯,而这个姓在弗吉尼亚州举足轻重。”
“妈妈!”我震惊地大喊起来,“那你们改掉真正的姓氏,然后在我们出生证上放一个假名,这样是合法的吗?”
妈妈有些不耐烦了,“卡西,改名字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而且多尔甘杰这个名字也确实跟我们多少有点关系。你们爸爸是从他的祖辈那里截取了这个名字,因为他觉得很有意思,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反正只要达到目的就好啦。”
“什么目的?”我问,“爸爸为什么要改掉佛沃斯这么易拼易记的名字,而选择多尔甘杰那么长那么难记的?”
“卡西,我累了。”妈妈说着,倒在离她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要处理好多法律的细节问题。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一切的,我会给你一个解释,我发誓一定跟你坦诚一切,但现在请你先让我喘口气。”
这一天真是发生太多事情了。一开始我们被告知“他们”将要夺走我们的一切东西,包括房子,然后又得知就连姓氏都未必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双胞胎蜷缩在我们的腿上,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反正他们那么小,还不明白这一切。就连我,已经满了十二岁的我,算起来都是个小女人了,也还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对于能回家见到阔别十五年之久的父母这件事显得并不怎么高兴。神秘的外祖父母,在爸爸的葬礼以前我们一直都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直到这一天,我们才知道两位舅舅都意外身亡。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我们的爸爸妈妈早在有孩子之前就已经经历了世间种种,说到底我们也没那么重要吧。
“妈妈,”克里斯托弗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在弗吉尼亚州的房子应该很大很豪华,但我们更喜欢这里。我们的朋友都在这儿,这里的人熟悉我们、喜欢我们,我们不想搬。你能不能去找下爸爸的律师,看他能不能想到办法让我们继续在这儿住下去呢?同时保住我们的房子和家具。”
“说得对,妈妈,求你了,就让我们留在这儿吧。”我也赶紧附和道。
妈妈听完,迅速起身然后大步走过来。她半跪在我们面前,视线跟我们保持同一水平位置。“现在听我说,”妈妈抓起哥哥和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想过了,我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让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生活,但没有办法——根本就没有办法,因为我们没有钱支付每个月的账单,我也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来养活四个孩子和我自己。你们看着我,”妈妈说着,张开她的双臂,显得格外脆弱无助、惹人爱怜,“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吗?我就是一个漂亮而无用的花瓶,总是认为会有男人来照顾我。我不会做任何事,我甚至连打字都不会,算术也不好。我倒是会做些漂亮的针线活,但那种事根本就赚不了什么钱。而如果没有钱,人根本就没办法生活。让世界运转的不是爱,而是金钱。而我的父亲钱多得不知道要怎么花。如今他又只剩下一个在世的继承人——那就是我!他曾经最宠爱的就是我,所以我觉得要赢回他的心应该并不难。到时候他会让律师把我加进新的遗嘱名单,然后我就能继承他的一切了!我的父亲已经六十六岁,患有心脏病的他现在已是生命垂危。我母亲单独在一张信纸上告诉我,你们的外祖父最多应该只剩下两三个月的寿命。不过这些时间已经足够我重新赢回他的喜爱——等他一死,他全部的财产就都是我的了!是我的!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将永远无须为物质担忧。我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想做的任何事情。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旅行,喜欢什么就能买什么——任何心之所欲的东西都将为我们所有。我说的可不只是一两百万的钱,而是几千万上亿——甚至是数十亿美元!人有钱到这种地步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净资产究竟有多少,因为他们到处投资,拥有的产业太多,包括银行、航空公司、酒店、百货商场、船运公司等。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外祖父控制的商业帝国有多么庞大,就算现在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他还是能够赚下天文数字的钱。可以这么说,他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
说着,妈妈的蓝色眼睛开始放光。黄昏的余晖透过窗户玻璃洒进来,在她的头发上投下钻石一般闪亮的光圈。其实,妈妈看上去已经是无价的了。妈妈,妈妈,爸爸死之后为什么一切都变了样?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们在听吗?你们可以想象一下,你们知道那么一大笔钱能做多少事吗?整个世界,一切都尽在你的掌握中!有了钱,你就会有权有名,受众人景仰。相信我,我很快就能赢回我父亲的心。我想他一看到我,就会立刻意识到分开的这十五年是多么大的浪费。他老了,残喘于病榻之上,几乎整天都在一楼图书馆旁边的小房间里待着,护士二十四小时轮流照看他,仆人从头到脚伺候他。但人活一世,真正牵挂的还是自己的骨肉,而我现在是他唯一剩下的孩子了,他只有我。就连照顾他的护士们都无须爬楼,因为她们在一楼就有自己的卫生间。某天晚上,我会让他做好面见四位外孙的准备,然后再带你们下楼进到他的房间,然后他会被你们迷得神魂颠倒:四个无可挑剔完美无瑕的孩子——他一定会很爱你们,爱你们每一个。相信我,一切都会按照我的计划走。我发誓,不管我的父亲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会服从。我以我的生命起誓,以我最珍视的孩子起誓——你们是我跟你们爸爸的爱情结晶——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很快就会成为巨额财产的继承人,一旦我成为继承人,那你们曾经梦想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
我目瞪口呆。妈妈的热情将我彻底击倒,我瞥向克里斯托弗,看到他正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盯着妈妈。双胞胎已在沙发上睡着,对于这一切他们浑然不知。
我们将在一所宫殿般的大房子里生活。
在那所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会有仆人从头到脚伺候在身边,我们会被介绍给麦德斯王(具有点石成金的魔力),而他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我们就能拥有他的财富,把世界踩在脚下。我们将进入令人难以置信的物质世界,我将拥有公主一般的生活!
然而,为什么我并不觉得高兴呢?
“卡西,”克里斯托弗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你还是可以跳芭蕾舞。我不认为钱可以买来天分,也不认为钱能让不学无术的西部牛仔变成满腹诗书的大医生。不过,在我们献身严肃事业之前,是不是能参加一场舞会?”
粉色芭蕾舞女的银质音乐盒我没办法带走,因为它比较值钱,所以也被列入了要被“他们”收走的物品名单。
我也无法把玻璃框罩从墙上取下来,或者藏起我的迷你玩偶。除了手指上的一枚心形小宝石戒指,爸爸送给我的东西我一样都拿不走。
不过,正如克里斯托弗所说,等我们变有钱之后,我们的生活就会成为一个大舞会,一个没有尽头的派对。有钱人就是那样生活的——他们成天数着钱,计划各种有意思的事,生活得无忧无虑。
玩乐,游戏,派对,超乎想象的巨额财富,宫殿一样的大房子,还有住在大车库里的仆人,车库里停着至少九辆、十辆名贵汽车。谁能想到我的妈妈竟然出身那样的富贵人家?爸爸为什么还总说妈妈花钱大手大脚呢,反正妈妈只要写封信回家央求一下,钱不就来了吗?
我沿着走廊缓缓走回到自己房间,走到银质音乐盒前驻足停下。音乐盒的盖子是打开的,粉色的小芭蕾舞女以阿拉贝斯舞姿注站立,俏丽的身影映在面前的小镜子中。随即,悦耳的音乐在我耳边响起,“旋转,芭蕾舞女,旋转……”
要是有地方藏的话,我其实也能把它偷偷带走的。
再见了,我的粉白色公主房。再见,曾陪伴我熬过麻疹、腮腺炎和水痘的瑞士风圆顶小白床。
再次跟你道别,爸爸。等我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坐在我的床前,拉着我的手,也看不到你拿着一杯水从卫生间里出来。爸爸,我真的不是很想离开,我宁愿留在这里,离你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卡西”——妈妈在门口叫我了——“别站在那儿哭,这不过就是个房间而已。你这一辈子要住的房间还多着呢,快点,赶紧收拾好你自己还有双胞胎的东西,我打包我自己的。”
我这一辈子,还会住上好多好多的房间,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相信。
芭蕾舞演员一条腿站立,另一条腿平行向后伸展的一种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