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香被龙蒴接回家,一路恍惚得厉害,脚步都站不稳,眼睛却蹬得铜铃般大。昨夜若一场噩梦,她似乎沉沦在噩梦中难以醒来。龙蒴也不多同她说话,先让她睡一觉,她说睡不着;让她吃些东西,她说吃不下,只呆坐在厅上发呆。龙蒴知她是给吓着了,一时回转不过来,便由她发呆,自己坐在旁边看书。过了一阵抬头看,见她已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给她披上毯子,由她自己歇息去。直到下午,迎香才醒来,简单梳洗一番,摸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木呆呆地看着远处。
龙蒴在她旁边坐了一阵,阖上书本,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说道:“前日我去柳氏酒家,听人说起原来萧家那丫头,就那个打骂你的倾枝,不是被翁笛认了妹子么?说她随翁笛过去不久,就被送给一户姓赖的做妾,先前还不愿意,端着小姐架子,大哭大闹,翁笛板起脸来,命人捆了她好一顿抽,再饿两天,很快没了力气折腾。赖家便趁夜一台小轿接过府去,原先说好给个姨娘当,也不给了,糊里糊涂的送给老头子糟蹋,也不知现下如何。”迎香扭过头,脸上无甚表情,龙蒴又道:“这消息一出,在店里引得好多人哄笑,都说倾枝不知好歹,妄图飞上枝头,攀附省城当家的年轻后生,谁知给老头子做了姨娘,那老赖家想来不是省油灯,家里不知多少个小姨娘,左一个右一个摆着,她过去不过给人玩两天也就厌烦了,丢在一旁,活死人般挨日子。恰好辛厨娘端东西出来,听见这话,追着那人细问了半晌,叹声作孽,摇头说倾枝太不懂事,当日在府里就总做这些白日大梦,若早改了跋扈性子,勤勉踏实些,不至有今日下场。”
迎香听了,木然点点头,淡淡“哦”了一声,又扭过头去盯着墙根发呆。龙蒴略一思索,已知她心里魔障丛生,暗叹一声,想了想,又道:“说到辛厨娘,马夫子最近十分勤快,有空就往酒家里跑,盼着多看厨娘两眼,可他本既贫苦,又舍不得本钱,还要装风雅,时常只靠一壶酒枯坐,顶多再点个蚕豆,一来二去的,柳望之不说什么,店里小二们却有些看不上,言辞间露出鄙夷来。偏生马夫子自认是个读书人,有身份,哪受得店小二这种‘下等人’的气?人多说两句,他自然上了脾气,那天终于闹起来,还靠辛厨娘劝解才作罢。谁知这下他更得了意,以为别人心里念着他,所以才为自己出头,便越发留了心,几乎每天腆着脸去坐,拿眼睛往厨房乱瞟……”
“可笑。”迎香冷哼一声,转脸看看龙蒴,微微皱眉道:“我不知原来你如此嘴碎,留心了这些事情。以往还真当你闲云野鹤,与众不同呢。”
“我……”龙蒴失笑,这还不是想岔岔你的心神,免你为王家的事魇住么?这话在心里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迎香瞥瞥嘴,又转头看向远处,龙蒴顺她视线看过去,见一只黄鹂站在树梢,脚下已踩住一条虫子,那虫拼命扭动挣扎,黄鹂昂头四顾,十分得意,待到虫子挣扎得奄奄一息,才低头猛啄,将虫子撕作几段吞下肚去,拍拍翅膀,满足地飞走了。
迎香微微一笑。
龙蒴暗自摇头,起身收了茶具,对她道:“今日早些用晚饭吧,完了带你去弄人。”
“……弄什么人?”迎香一愣。
“你心底想的人。”龙蒴冷哼一声,回头对她露出一抹诡秘冷笑。
区区几个字,如一块大石砸入迎香心湖深处,激起翻腾浪潮。她乱了呼吸,面色潮红,立在当地半晌,低声问道:“真的……?你,你愿意做?”
龙蒴转身往厅上走去,并不理睬她。迎香又站了片刻,慢慢往房内走去。一路上心如擂鼓,脑子里如走马灯般掠过许多场景,一会儿是多年前的旧事,一会儿是在桂川县受到的嘲弄,忽然都化作竹丽在王家大开杀戒的场景,她嫣然巧笑的面容与横飞血肉交织,让迎香胸口一阵窒闷,几乎眩晕栽倒,强撑住稳定下步伐。忽一抬眼,又见龙蒴站在厅上,发间那枚簪子含光蕴彩,透出清寒碧色,如一只从过往岁月中穿出的手,轻拨如水的时光,耳畔想起阵阵熟悉的话,不由痴了。
“待我回去,便迎你过门。”
“……我怎知你有何遭遇?不论如何,如今我是不要的了。”
“你要死便去死,只记得离远些,莫玷污我王家的门槛。”
“……”
站在午后的日光里,迎香突然打了个寒颤。
用过晚饭,揣揣不安待到天黑,龙蒴方带她出门,站在门口,迎香犹豫不决,龙蒴问她:“我知你心里放不下,但此事亦非常人可为。我答应报答你的恩情,便会为你做这件非常之事。只是,能否成行,端看你的意思,若你不敢去,也可就此作罢,不过从今往后,你再不要想这事,从心底里真正放下过往,你可能做到?”
迎香紧紧捏着大门上的环扣,指节泛白,咬唇默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龙蒴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不再多言,转身往前走去,迎香急忙给门落了锁,随他同行。两人转过回龙巷,一路往北,路旁还有几家未关张的饭馆酒舍、驿站商铺,温润光彩在夜色里盈盈流动,散出蒙昧不明的意味。将至城北门时,忽闻前边传来若有若无的香烛之气,稍一迟疑间,已见片片纸钱随夜风飞来。两人停步,抬头望去,见前边不远处一驾大车载着副棺木缓缓行来,两人忙让到一旁。
车驾走近,当头扶灵的是个高大汉子,满面风霜之色,一身劲装,看起来像江湖中人。这汉子背负一件物事,拿布密密裹了几层,度其大小,应是刀剑之属。迎香往后靠了靠,这汉子从她面前低头走过,紧跟着便是一个少妇,再后边跟过几个仆役打扮之人,看顾着车驾,嘴里低声念念有词。这几人沉默不语,一路走,一路撒出纸钱,为静谧的夜色增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这群人走过时,迎香嗅到一股冰冷香味,沉郁幽深,静谧浑厚,带着浓浓的异域之风,不由一愣,回头盯了片刻,低声道:“是天山寒屠香,这些人从西域来的?”龙蒴并不在意,道声走吧,带她继续往城北去。
出城继续向北,天已全黑,夜风呼啸而过。已是暮春时节,但在荒凉萧索的城郊,夜风依旧带来阵阵凉意,迎香拢拢衣服,有些害怕,“我们去哪里?”她提心吊胆地问:“不是说……要找个死人么?”
“去北山里。”龙蒴头也不回地道:“其实,真正的已死之人是不当用的,三魂已殁,做出来的也是个徒具人形的血肉傀儡,想他同常人般饮食起居、思虑言谈,绝无可能。”
“那……”
龙蒴停下脚步,回头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所以要快些,趁他还没完全死透。”迎香腕上触及他手指温度,心头顿时漏跳两拍,脸也红了,来不及反应,已觉身上一轻,双脚离地,整个人腾越在半空,随龙蒴一道在山间起伏奔走。两人穿林跃岭如灵鹿、如飞鸟,一迈步便是数丈之遥,耳边只听得风声猎猎,眼前所见树木乱石不住乱晃,方才还在极远处,眨眼间便已被抛到背后,身上却丝毫不觉得疲累。就这般跑了许久,龙蒴在一处山坳里停下来,四下看了看,指着前方一个轮廓模糊的东西道:“就是他了。”
月至中天,凄清夜色被照得透亮,散发出朦胧白光,迎香朝那东西走去,心头正疑惑是何物,忽听它发出低低的呻吟,似人声,更似困兽哀鸣,让人心头发毛。静夜突闻怪声,迎香顿时吓了一跳,后退两步,不敢再上前查看。
龙蒴倒是笑起来:“还会叫,果然活着,甚好。”他走过去仔细看了两眼,朝迎香道:“还认得他么?”
迎香鼓起勇气也往前走了两步,探头去看,见那东西身上似穿着衣服,轮廓模糊一团,似乎正面朝下趴着,背上拱起。她认不得,摇了摇头。
龙蒴冷笑一声,抬脚将这东西翻过来,低声道:“弄成这样,也难怪你不认得了,这是王川。”迎香大惊,王川?他被竹丽掠走后生死不明,听闻官府与家人找遍城内外都不见人影,没想到竟被丢弃于此。就着月光,她仔细看去,见王川面目已一片血肉模糊,胸口剖开,血糊糊地露着一个大洞,两腿间也是个血洞,手脚以奇异的姿势扭曲着,显然已折断了。迎香不由浑身一颤,前日竹丽血洗王府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又见王川,心头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蹬蹬后退了两步,惨白了脸色。
龙蒴在旁,看着她不语。
迎香在稍远处站定,继续打量不成人形的王川,渐渐的,心底似乎又生出些许奇异不舍来。她想起在王家时,面对竹丽出现王川脸上那惊惧绝望的神情,心头竟涌过一阵若有若无的快意,如水下游弋的灵蛇,甫一现身便再看不见,但那一逝而过、灵巧矫健的身影却叫人千百倍回味。王家的血腥一夜,王川的薄情负心,竹丽的快意恩仇……一幕幕交织闪现,似皆已被刀锋刻入她心底,甚至让她隐约生出丝丝缕缕的快意来。
若有人今日负你、害你,来日你当千倍奉还。
去往王家的路上,竹丽曾这么对她说。
迎香眼前一黑,头上泛起阵阵眩晕,不知不觉间,脚下朝已成一团血肉怪物的王川走去,耳畔听得龙蒴冷哼一声,漠然道:“那狐狸好生无聊,报仇找这男人一个不就好了,偏生在城里闹事,惹出一番祸害来。早些把这男人抓来山里,随她怎样折磨,就如这般凌虐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身上寒香在夜风中飘摇,似一张大手编制起绵密的网,将迎香心底的种种贪嗔痴怨纷纷罗织其中,那些深不见底的隐秘过往全被嵌入这张血泪之网上,在冷月下泛着幽幽磷光。
王川已是奄奄一息,五感俱丧,翻倒在地上如一只巨大蛆虫,丑陋不堪。迎香盯着他不语,龙蒴催促道:“赶紧,你还有最后一次抉择机会,要不要拿他的脊骨,做你想做的那人?”
“……我,我做。”迎香痴痴盯着地下,嘴里吐出细弱游丝的话,“给我做一个……”她咽下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要做一个……颠钗。”
“嗯?”龙蒴一愣,似乎有些意外,声音里带着一丝嘲笑,一丝疑问:“这是何人?”
“金陵的一个粉头。”迎香面色渐渐泛白,声音冷下来,嘴角露出隐约笑意,胸中似乎有道闸门正慢慢打开。她眼里喷出怒火,喉中发出咆哮似地低吼:“金陵望春楼小花魁,连个头牌还没挣上呢……虽有三两分姿色,但容貌不如我,身段不如我……”
“你拿自己同婊子比?”龙蒴呵呵冷笑两声,打断她的话,皱眉道,“有这些废话的时间,不如早些办妥此事,免得他死了。至于你要如何交待所做之人行事,等人做好再说不迟。”迎香闻言面色一白,肩膀一震,咬牙不语。龙蒴也不再多问,令她后退,他此刻便取王川的脊骨来。
迎香退至一旁,远远看着他的动作。龙蒴手上发出若有若无的青白色光芒,挥舞间似撩起了月光织就的弦,这弦弹拨间削铁如泥,很快卸开王川四肢,消融了津液血水,褪掉那些深深浅浅的红肉,将洁白的骨骼裸露出来。冷月下,那脊骨白得似玉,上面透出些微红润光华,火焰般腾跃翻滚,像王川转瞬即逝的生命在上边做着最后的舞蹈。王川似乎并不感觉疼痛,既不叫,也不动,只静默接受最后的归处。龙蒴指着脊骨上隐约的红丝道:“来,看看这些,平常你们凡人可看不到的。这些红晕……若他已死,这脊骨上就没红晕翻涌,也就不可能做出活生生的人来。可惜,他已是濒死之人,所做的肉体顶多撑个月余,便会腐坏化作一摊脓血,若是个年轻健壮的,至少还有半年寿限。”
“无妨,一个月够了。”迎香嘴角噙着凄迷冷笑,看那脊骨的眼神恍如看着早已湮灭的温存时光,久违的冰冷与灼热蛛网般密密绕上来,将心底最隐秘的暗面都翻上来,和着冷白月光脉脉不语。
龙蒴扯扯嘴角,不说什么,手上动作加快,很快就取出两段莹润的脊骨,这脊骨洁白光润,映着月色,透出浅薄隐约的青光,放在布上,如玉笛静卧绮罗丛中,又有红晕如丝缎般包裹着它,火焰似的舞蹈盘旋。迎香叹了口气,谁能看出这是那个卑鄙无耻的王川呢?前夜王府的血腥厮杀,与此刻冷月下静谧的脊骨,哪一个才是真实呢?
“都是。”龙蒴似看穿她心中所想,将脊骨包起来,拎在手上,说道:“走罢,你心音太乱太响,莫在此地久留,免引来其他东西横生枝节。”
都是。
迎香一震,心里荡荡悠悠全是这两个字。都是……都是真实。过去的幸福与颠覆、桂川县的流言、与山鬼龙蒴的结识、前夜王府的血腥……都是真实。她忽有一种堕入梦中的感觉,深吸了口气,站直身体往四下远眺。冷月高悬,几缕飞云悬挂四周,晕出七彩霞色;群星黯淡,朦胧可见一条灰白光带横过天幕。在这些若有若无的黑白下方,一座座更漆黑的身影默然矗立远方,这是巍峨连绵的群山。近处野草疯长,树影参天,丛丛野花在其间安睡,偶尔传来一声不知何物发出的啼鸣,风过树梢吹得沙沙乱响,萤虫三三两两在草叶中飞舞,明灭幽光如群星跌落,不经意间,一缕寒香突入鼻端,为这幅远近高低排布、浓淡深浅交织的画面点染上诡丽神韵。她不由想起初次进入北山的情景——寒冷的初春日,她被流言刺得遍体鳞伤,于昏暗中跌跌撞撞、走走停停,也就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午夜捡到簪子,遇见了龙蒴……然后……
迎香犹在遐思发呆,龙蒴已上前来道:“走吧。”
“我们……我们取走脊骨……王川他,不就这么死了?”迎香不安。
“嗯,他已经死了。”龙蒴并不回头,带着她缓步而行,“即便不取,他也活不成,哪怕现在再放回去,他同样活不成。”
“那……”迎香回头看去,树林深处似乎闪过一缕鹅黄身影,转眼间又不见了。
“不用管她,她大仇得报,以后不会再来找你。”
“我们取走王川的……她不会不快吗?”
“呵。”龙蒴轻笑,“你以为王川为何会变成这样?若舍不得他死,何必又虐他至此……”
迎香不再言语,默默随他离去,返回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许多,龙蒴带着她在山间穿行,忽高忽低,缓步间层层青山后退,绿水消隐,不知过了多久,桂川县的轮廓又在两人眼中显现。城门已闭,龙蒴不欲惊动看守,带迎香从一处僻静城墙上跃过,悄无声息回到城内,慢慢顺街道前行。走到回龙巷口,只见前方露出几点荧荧火光,似有几人提着惨白灯笼缓步而来,两人让到一旁。待这群人走近,迎香“咦”了一声,竟是方才出城时所见的那波人,见他们依旧扶着棺木,在街道上缓缓而行。走到两人近前时,那当头的江湖人抬眼看了二人一眼,又把视线在龙蒴身上一扫,最后看着他左手上拎着的物事——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脊骨,片刻后,他扭过头去,默然前行,其他人兴许是累了,对此一无知觉,只茫然护着车驾随他行走,不时撒出一把纸钱,念叨两句经文。
“……这是在做什么?”待这伙人走远,迎香低声问龙蒴。
龙蒴边往回走,边解释道:“就我所知,这当是桂川县的风俗,客死异乡的人若要归葬,需得人扶棺在城内走一夜,每条大道都得走到,全个替死人看遍故乡,安抚亡灵之意。”
“原来如此。”迎香喃喃自语,“这棺材里必然是个客死异乡的本地人了。我方才嗅到天山寒屠香的味道,那香又叫冥吞,是一道古方,冷香彻骨,更重要的作用是拿来防腐镇定,效果极好,不过因所需材质特异又金贵,绝少有人能配齐制出来的。”
“那看来这帮人还有点本事。”龙蒴淡然道:“不知棺材里躺的是谁。”说话间,回龙巷已在眼前,两人身影逐渐融入夜色之中。
王家血案不啻是在宁静的桂川县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一时间各种说法尘嚣直上,许多人一大早就涌到县衙,探听消息,都被劝了回去,李大人一夜没睡,何长顺也忙了一宿,直到次日中午,才得空在县衙后边眯了一会儿,睡不到一个时辰,又被人叫醒,询问各种事宜,一番忙乱到金乌西坠,暮色渐起,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刚一到家,老仆便迎上来,低声道:“老爷不大好。”
爹不好?何长顺一惊,问发生何事,老仆叹息一声,说早晨老爷不知听街上人议论什么,出去了一阵,回来就神情郁郁,午饭也不曾用,只坐在书房里发呆,半晌竟落下泪来。他们看着忧心,问了一句,反被斥多话,因此也无人敢问了。只盼少爷赶紧回来,父子之间兴许好说话许多。
何长顺闻言,赶紧往书房里寻父亲,推门进入,见何主簿果然坐在桌后,脸上满是哀戚神色。看他进来,何主簿起身,哽咽道:“你知道么?苏公子死了!”
苏公子死了?!何长顺又是一惊,积累的疲倦顿时甩到了天边,追问道:“怎么死的?!爹如何得知,这是哪来的消息?”
“还需要什么消息……”何主簿连连嗟叹,回身坐下,皱眉道:“棺材都送回来了,昨晚已在城里绕了一夜,今早上有人看到,上前问了才知是苏公子。想到我家同他的渊源,特意来告诉我,我赶紧随人去看,在苏家旧宅里碰见了,扶灵回来的自称姓罗,是苏公子的徒弟……唉,万万想不到,那样的公子,怎么就死了呢?!”说罢,何主簿捶胸顿足,连声哀叹,沉痛不已。
见父亲这幅沉痛模样,何长顺一时不知如何劝慰才好。他知因着苏公子少时曾救过自己性命的缘故,父亲一直对他感恩戴德,想要报恩,昔年苏家用不上不说,公子又已离开多年。父亲心里这块石头没有落地,便越发觉着苏公子是桂川县几十年来一等一的人才。苏公子在外漂泊多年,音讯寥寥,父亲报恩无门,甚为挂念,唯有祈愿他平安喜乐。谁知多年不见,乍闻竟是噩耗,难免有些受不住。
“……对了,”何主簿默然片刻,低声吩咐道:“你上次给我做的香甚好,回头再请龙家娘子抓紧做些合用的来,我改日还要正式上门祭拜苏公子,得携了香供在灵前,聊表心意。”
“是。”何长顺连声应承,又开解父亲几句,何主簿方长叹一声,眉头渐宽,忽然想到一事,思索片刻,复蹙眉道:“说起来,那为苏公子扶灵之人身材高大,满面风霜,身上隐约有股戾气,竟像个江湖上的刀客,莫非……苏公子离家数十载,却是做了草寇不成?”
“爹,您想多了。”何长顺摇头,劝慰道:“您老一辈子在家读书,总把江湖想得万分险恶。昔年我在杨老先生门下习武时,曾听他讲过一些江湖逸闻,方知所谓江湖,绝非流寇狂徒横行之所,更有许多侠士隐者在其中,十分讲究规范道义。况且,苏公子这样品貌之人,又怎会落草为寇,干些打家劫舍的下流勾当呢?”何主簿听闻,点了点头。何长顺又道:“我知爹还不放心,但这两天衙门里必定是为王家血案忙得不可开交,我实在分身乏术,难以查实苏公子之事……”
“罢了,也无妨。”何主簿摆手打断他的话,叹道:“还是先做衙门里的正事要紧,不但眼下有王家之事,先前更同你说过,盗匪之祸已漫延至京,上头或许不日就有新文书下来,又叫各处加强巡查,缉拿盗匪,咱们这里虽然没有匪祸,但上头不宁,定也会把下头关紧了,这段时间料得是忙碌不堪。你昨日已累一宿,吃了饭赶紧去歇息吧。”说话间,他一挥手,不慎碰倒了架上一本册子,那册子“啪”一声滚下来,正跌在何长顺脚边,里边内容摊开来。何长顺低头一看,见是个账本样式,翻开那页上写着“黄米一升,白米一斗”,不由笑道:“爹你忒细致了,连一点点黄米白米,都要单列入帐子么?”说罢拾起来递回给父亲。
何主簿一惊,赶忙抓过来合上,拿手密密抚平,郑重压在一叠书底下,挪到书架最里侧的隐秘处摆好,抬眼看看儿子,低声道:“糊涂……你当这是什么账册?”何长顺一愣,何主簿下意识地扫视一番左右,再次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这可是我替李大人做的册子,黄米、白米,暗代的是黄金白银,升、斗也不过是挂名,当然不可直写出来了。”
寥寥数字,听在何长顺耳中直如激雷霹雳,他不由愣了,片刻后,才咂舌问道:“爹说……李大人的?李大人也有这些……这些进项?”他本想说“贪腐”,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只以进项代替。李赋声在他眼中一向是个清廉正直之人,没想到也……何主簿一脸淡然,点了点头,看儿子有些愣神,又道:“天底下做官的谁不搞这一套?若无收益,谁人愿意来做官?李大人已是十分温和的了,他爱惜羽毛,从不滥收,也不乱开门路,跟隔壁县的比起来,那可省得太多,无需在意。”
听着这些辩解,何长顺心里勃然的惊诧似乎渐渐平息下去,但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毛刺哽在那里,让他十分难受。
本以为,本以为李大人是个真正的清官……谁知也……
何主簿看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只当他心里为这些真金白银咂舌,不由摇头叹道:“当年苦口婆心劝你好生念书,考取功名,你偏不当回事,只爱耍弄拳脚,现在晓得了吧?”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何长顺却都没怎么听进去,脑子里只反复浮现着“黄米一升,白米一斗”。
黄米一升,白米一斗……
半晌,何长顺长叹了口气。
长日将尽,回龙巷人烟稀少,巷内人家纷纷关门闭户,准备用晚饭。又过一阵,天色全黑,更无人走动,只留星星点点的灯烛照在门户内,于深黑夜色增添了点点温馨。巷底龙宅此刻也大门紧闭,悄无声息,无人得知内中情景,更无人能猜到,就在这间宅邸内,将复制一个千里之外金陵繁华地,秦淮烟柳乡的美人儿——望春楼小花魁颠钗。
“我原以为,你要做个心头念念不忘的王公子呢……”房内,龙蒴一手端着茶,一手把玩那两段脊骨,呵呵冷笑。迎香站在他一侧,低头咬唇不语,片刻后,低声道:“你做就是了,问那么多作甚。”
“我不问。”龙蒴抿口茶,将那脊骨扔到地上,冷声道:“我既说要报恩,面对恩人所求,且又在我能力所及之内,自然不会推脱,不过有些好奇罢了。你不做个心心念念的王公子陪你过日子,做个女的干什么?若有个王公子陪你,我也好了却这份牵挂回蒴山去,反正秦鉴后日就要走,正好同行。”
“……你不是说不会再回蒴山么?”迎香一愣,心头隐约有些不安。
“改变主意了嘛。只许你们当人的心思百转,纠结难分,就不许我改一改么?”龙蒴放下茶水,擦净手,吩咐她道:“搁下衣服就出去吧,做好了我叫你。”迎香呆了呆,木讷地放下衣服,退了出去,站在院里揣揣不安,直勾勾盯着龙蒴房内的灯火,但见那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房间里蒙昧不明,似被埋入了雾中。那灯火如在刀锋边上的癫狂舞蹈,时而腾跃火光,亮如小小骄阳;时而收敛怒焰,黯如一弯胧月,不论如何舒张,它总抱持着一点清晰火星在当中,无论如何也不熄灭,就像她心底若有若无的希望,和从这希望中生出来的隐秘复仇之心,以及……纷纷扰扰,连自己也辨不清的不甘、不愿、不舍、不忘……
迎香咬咬唇,头有些疼起来,王公子……不,她并不要什么王公子,经历过诸般苦痛,即便……即便那人再回来找她,她也是不要的了。颠钗,就让他和放荡的颠钗在一起,或让颠钗再弃弄他一次?一对无情无义者,岂不最合适不过?迎香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或许,这还称不上什么复仇,不过是对无情又无耻之人的嘲弄……她远没有竹丽那般凶狠,灭门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教训一番,出口恶气,心里兴许就放下了,这样便好。
其他的,就当今生无缘吧……
这样便好了,迎香默念。
许久不见龙蒴出来,迎香等得焦急,不知不觉走到他门外,眼巴巴蹲守着,又过一阵,忽听他声音从内传来:“快好了,你若不放心就进来看。”迎香早已心如沸水,此刻如听圣旨一般,推门便扑了进去。
“关上门。”龙蒴背对她吩咐道,迎香赶紧关好门,上前看去,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形的物事,头颅、身躯、手脚俱备,只是还不清晰,面上没有五官,手脚也只是一个棒槌般的形状。迎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就在这倏忽片刻间,那物事已渐渐变清晰,分出手指,凝出了五官,连满头青丝也越长越长,盖在地下栩栩如生。很快,曼妙的女子身形便浮现出来,她闭着双眼,躺在地下,如睡着了一般。迎香又惊又惧又激动,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龙蒴抓过衣服,扔到地上盖住那女子,吩咐她道:“很快便会醒来,你给她把衣裳穿好,让她稍歇一歇,待过两天适应了,要做什么交待给她就行。”说罢转身出去了。
迎香屏住呼吸,大着胆子伸手在颠钗鼻端一探,感受到温热的呼吸,心头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给她穿衣,不待穿好,她已悠悠醒转,睁眼盯着迎香不语。
“哎……你……”迎香紧张得声音都变了,用力克制心里翻腾的激动惧怕,对这个刚刚诞生的“女人”吩咐道:“你……你是颠钗,明白么?”她盯着迎香,嘴唇微张,瞳孔里全无光彩,似乎还沉浸在混沌中没有醒来,半晌,木然点点头。迎香长出一口气,替她把衣服穿好,带回自己房里梳洗。她一路不言不语,只麻木地跟随过去。
这日午间,秦鉴来到龙家道别,准备回蒴山隐居。两人在院里闲谈,龙蒴又交待他些事情,正说得兴起,忽听“咿呀”一声,迎香打开房门,牵着一个姑娘出来。秦鉴定眼看去,见那女子身量比迎香略高些,穿着她的家常衣服,头发挽起,行动间有些迟缓,双目微阖,似在半梦半醒之间,脸上神色呆板,被迎香牵着手慢慢地走,一路往厅上去了。秦鉴凝神看了看,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蒴喝口茶,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道:“如你所见。”
“你为何要做这个?”秦鉴奇道:“这女人做得并不……”
“恩人要我做,我自然就做了。”龙蒴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承蒙穆姑娘搭救,我才离了牢笼,自当好好报恩。既是她的愿望,又在我能力范畴之内,做一个也不算什么。”
“龙君……”秦鉴皱眉,正色道:“你知我问的并非这个。”他指着厅上两人,低声道:“那女子虽徒具人形,但没有魂魄,虽能听人吩咐,做些简单事务,但没有自我意识,更无法灵活应变,归根到底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穆姑娘做她出来是要做何事?”
“这我不知,她不同我讲,我也不问,大约……是要报复谁吧。”
“这怎么行?!”秦鉴提高声音,引得厅上迎香转头往这边看来,他急忙压低声气,连声道:“报复?难道要她去杀人?这不行,迟早要出事的。龙君,若她真想报复什么,为何你不干脆拒绝她的要求,自己替她做了呢?这也算是报答了她的恩情不是?”
龙蒴闻言,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失笑道:“你啊……枉在红尘中晃荡了几十年,难道不知有些事是替不得的?心病终需心药医,不自己经历一场,亲手把毒疮剐了,如何走得出来呢?”
秦鉴不语,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太冒险了,我担心要出事。”
“呵呵。”龙蒴态度悠然,漫不经心地朝厅上瞟了一眼,笑起来,“真出了事才趣味呢,况且,什么祸事是我应付不来的?既答应了管这件事,那不论有何祸害,也会管到底。只不过……这些做人的,总是这般不知好歹的东西,受欺辱时盼平安,平安时又盼温存;待到真给他温存了,他却犹不知足,更盼翻身做主,权倾天下……”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将话锋一转,笑问道:“你知她在我眼中,如今是何模样么?”说罢悄悄指了指墙根,那里趴着一只黑色的土蜘蛛。
“我不知,也不想知。”秦鉴嫌恶地扭过头,叹了口气,低声道:“龙君,你总这般冷淡,真不知是福是祸……”
“祸福相倚,祸福相倚,哈哈。”龙蒴看着厅上,二女携手并排而坐,一个絮絮叨叨地说话,一个只愣愣地听。秦鉴默然叹息一声,换了个话题同龙蒴交谈,两人又谈一阵,已是未时将尽,秦鉴看看天色,道声该上路了,起身告辞离去。
秦鉴去后,迎香将颠钗送回房,嘱咐她不许乱动,自己关好门,来院里找龙蒴。龙蒴仍在石桌边悠闲品茶,见她过来并不招呼,静待她说话。迎香咬唇犹豫了片刻,问道:“她……她要多久才会和常人一般自然?”
“永不可能。”龙蒴道:“她不过是拿脊骨做出的傀儡,我已尽力调整,但因未有魂魄置入其中,因此不论是思维、动作、反应,重就都要比常人迟钝两分。”
“嗯……若只是鲁钝一点点,倒也无妨。”迎香点点头,叹道:“我还以为会同你一般呢……”
“哈。我有自身的山鬼之魂统御着脊骨,并因此才生出这躯体,她有什么?这怎比得。”龙蒴笑了笑,反问道:“你准备何时谴她出发?”
迎香一窒,这问题在她心里悬了几日,自己也没个定数,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门上传来两声沉稳的敲击声,有个浑厚男声在外问道:“请教主人在家么?”
龙蒴闻得门外这人声气,有一丝惊讶,低声对迎香笑道:“来人气息雄浑,隐带肃杀之意,莫不是那晚上的……有意思。”说罢起身去开门,将人请进来。
来者正是那夜两人在街上见到的扶灵汉子,此刻在朗朗白日下看来,更显身材昂藏,气宇轩昂,背后那把刀依旧裹得严严实实,似正散出隐隐森寒,引龙蒴多看了两眼。迎香偷眼观他面貌,顶多是个三旬的青年,但兴许是因在江湖上行走惯了,两鬓已略染风霜之色。他进大门来,在院内站定,朝二人行了一礼,朗声道:“在下罗环,冒昧叨扰,还请两位见谅。因听闻龙家擅做各色香品,特想请两位替我故去的师尊做些香料,在他灵前供奉了,表表我这不肖徒儿的心意。”话音方落,他长揖到地,声音喑哑,眼圈儿泛起点点红,显然十分哀痛。龙蒴连说罗兄不必如此客气,请他到厅上说话。
罗环江湖儿女,行事爽朗,也不推脱,大方在厅上坐了,迎香奉上茶来,龙蒴介绍道:“这位是我娘子,我家香品都是她在做,不知罗兄想要何种香料祭奠?还请细细说来,我娘子好斟酌匹配。”
罗环闻言,又起身朝迎香施礼道:“有劳龙家娘子。我师尊……唉……”他胸中本有千言万语,此刻却都哽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只牙关紧咬,眉头深蹙。迎香忙安抚一番,请壮士节哀。罗环低头静默了一阵,长叹口气,道:“江湖粗人,不懂那许多礼数,让两位笑话……我师尊姓苏,名讳上清下云,乃是桂川本地人士,那夜两位见着我们扶棺绕城,便是遵循此地风俗,送灵归故里。师尊数年不曾回乡,如今在外身故,这些怎么都当做到。”
“嗯,我们看见了……”龙蒴浮现冷意,盯着罗环,欲言又止。罗环细察他神色,心下了然,起身道:“主人家莫要疑心,夤夜出城按理说虽有不妥,但我等绝非嘴碎之人,若两位不愿被人得知曾出去过,我这边决意不会透露半句,万请放心。”
龙蒴闻言一笑,点头道:“罗兄果然是江湖上走惯了的,规矩嘛,大家都晓得,也不赘言。既要为令师尊做香料,还请将尊师情况大略讲来,我们有个把握,也好制作匹配的香品。”
罗环应声是,字斟句酌,缓缓将苏公子生平托出。
苏公子大名苏清云,乃是城中苏家大少爷,自幼生得粉雕玉琢,年岁大一些后,更是玉树临风,风姿不凡。苏公子极为聪颖,三岁开蒙读书,五岁上已能吟诗断句,七岁时,已背诵了数百本书在腹内,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出口即成文章,下笔如蛟走龙游,老先生看了都不住夸赞。苏公子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念书之余还学得一身好武艺,方十岁年纪,已使得一手好拳棒,后又习剑,身轻如燕,腾跃似风,方圆百里内鼎鼎大名的杨武师连赞他骨骼精奇,天资过人,想收了他继承衣钵,奈何苏公子家里盼着他考取功名,执意不许,方才作罢。杨武师爱才,便与他平辈论交,时而相互切磋,还常自嘲道“有此子在,我这二十年功夫算是白练了。”
即便集种种妙处为一身,苏公子却从不恃才傲物,更不仗势欺人,性子谦和内敛,待人接物无一不妥当,十一二岁的年纪,言谈举止已宛如成人,礼数周到,进退合宜。加上苏家当时势力在桂川县可谓独占鳌头,王家、赵家这些皆难以比肩,因此,满城人说起苏公子,都啧啧称奇,赞他天资不凡,龙筋凤骨,日后必有一番大成就。待苏公子到了适婚之龄,上门提亲的更是踏破了门槛,连省城上也来过几拨媒人,满城少女听得“苏公子”三字,皆粉面绯红,杏眼含春,可惜都未入得公子青目。
“如此说来……尊师当真是位不凡人才。”迎香附和道。
罗环神色凄然,摇头扯出一抹苦笑,顿了顿,又道:“可是……就在某一年,师尊从陇头河里救起一名落水孩童后,便……”话未说完,就听得外头有人拍门,并问道:“敢问龙兄在家否?”
“是何捕头的声音。”迎香道,龙蒴点点头,开门将何长顺让进来。迎香不知他来意,怕怠慢了罗环,罗环表示无妨,若也是制香的客人,一并谈了就好;若为其他要紧事,自己先去外头回避也不打紧。何长顺来到厅上,几人见过礼,寒暄几句坐下,何长顺听到罗环名号,微微一愣,问道:“罗兄……莫不就是为苏公子扶灵归来的那位?”
“正是在下,何捕头认得我师尊?”罗环有些诧异。
“幼时曾蒙苏公子救过一命,日日感怀在心,不敢稍忘。”何长顺叹了口气,说起自己少时被苏公子所救的往事,又说父亲为苏公子身故十分难过,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日日去苏家旧宅探望,回来老泪纵横,叹自己没用,不能为恩人尽点心力……讲到此处,罗环轻呼一声,“原来那位每日都来探望的老先生是令尊?”
何长顺点点头,请迎香做些香品,改日去苏家旧宅拜祭供奉,聊尽一点心意。罗环闻言,面上神色又是一黯,众人皆默然不语。片刻后,龙蒴引出话题,请罗环继续谈苏公子生平,他才又接着道:“……那年春寒料峭之际,师尊某日路过陇头河,见有名孩童不慎落水,周围人皆不会水,只能惊叫喝呼,却无人可施救,场面十分危急。师尊连衣衫也不及脱便跃下河中,几番沉浮,将那孩童捞了上来。”
“这……”听到此处,何长顺接口道:“罗兄,我便是当日那名孩童。”
“原来如此。”罗环打量了他片刻,点头道:“甚好,你一切如常,如今更做了捕头,师尊若泉下有知,定也欢喜。”他想了想,说道:“对了,正好要请教何兄一件事。”
“哦?罗兄请讲。”
罗环又道:“我想整理师尊生平,为他做一小传以铭记传世。只是对师尊青年时的过往有些不甚明了。就我所知,师尊此前一直是个世家公子,从未有投身江湖的想法,听闻他在救你起来后,整个人便有些……有些……”他犹豫起来,十分谨慎地选择辞句,“……有些不对劲,似乎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像看破红尘之人,对家里的财产田地全然不在意了,整日关在房中冥思苦想,最终抛下家业远走江湖,这才,才成了我的师尊。因此,我想请问何兄,当年师尊救你时,水里是否……发生过什么异事?”他这话说得字斟句酌,十分缓慢,像刻意要绕开某种禁忌。
何长顺闻言一愣,异事?细想了半天,茫然摇头,罗环犹不死心,请他诉说当日情景,何长顺边想边说,奈何年代久远,且当年只得五岁,只记得那日非常冷,解冻的陇头河又反了冰,路旁十分湿滑,这才失脚落了下去。冰寒河水刺得身上钻心地疼,心口阵阵憋气,在水中几次扑腾都无法脱险,越发惊惧,渐渐力气用尽,眼前也模糊了,只朦胧记得看到一个身影跳下来,再醒来时,已躺在医馆里,还是从旁人的话中得知,是苏公子救了自己。
“对了,听闻此后苏公子也病了一场,想来是在水里冻着了,但愿未曾留下什么病根……”
“这倒没有,何兄无需挂怀。”罗环喃喃两句,面上有一些失望之色,但也知再问无益,几人从哀伤气氛中渐渐脱离,开始谈论些家常闲话,罗环初来桂川县,何长顺便说了些当地风俗、以及流传下来的苏家逸闻与他听,说至最后,忍不住一声叹息:“苏家那么大家势,苏公子离去渐败落了,苏老爷和夫人过世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七年前那一场大火,将苏家旧宅烧去一大半,仆役们也纷纷散去,如今苏家老宅里,只有野兔野狐还在驻窝了……”
“嗯,我都看见了。回头还得帮师尊把旧宅清理清理,再稍加修葺才好。”说完,几人又议起做香之事,罗环落拓江湖,本是侠士,于这些门道上并不精通,也说不清要何种香料,迎香便又问他苏公子品性脾气,罗环道师尊为人清冷淡漠,时常独处,自己少时觉得他孤僻,有些畏惧他,不敢亲近。然而师尊对自己极好,淡然外表下是无微不至的关照扶持,武学上更是倾囊以授,自己年纪越长,便越感到师尊大爱无言,亦能感到师尊心内不为人道的痛楚。想分担,却总是无从着手,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苏公子他……如何身故的?”龙蒴一直在旁静听,忽然问道。
罗环浑身一震,低头沉默片刻,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被歹人杀害。”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里都凝固着浓浓恨意,屋内温度似乎都为之下降,气氛一时凝固。龙蒴也不再细问,迎香大略估计了下苏公子性格人品你,话题又回到做香上来,同罗环说了说所需材料和香品性味,他只点头说好。谈妥这边,再与何长顺交待片刻,议定了何主簿要的香品。正事办妥,罗环与何长顺便都告辞出来,走到院里,听得东厢房里发出“砰、砰”两声,又有一声“哗啦”,似有东西倒地碎裂。几人都看向发声处,迎香脸色煞白,料定是颠钗碰翻了东西,支吾着大概是东西没放好,滑下来了,等会儿就去收捡,两人也不起疑,寒暄两句便离去了。
待两人去后,迎香赶紧奔到东厢房,推门进去,便见颠钗愣愣地站在桌边,张着两手,不知所措,地下打碎了一个瓷坛。见两人进来,她嗓子里咿呀有声,也不知说什么,身躯挪动间,手臂一挥,却又将旁边一个砚台扫了下去,砸在那堆碎瓷上,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迎香见这番情景,心头顿时怒气勃发,冲上去扯着她就是一耳光,嘴里骂道:“叫你不许乱动,你还碰什么东西?!”
颠钗挨打,捂着脸惊惧地想退开,却被迎香扯住,无法脱身。迎香眼里冒火,手下越发重,劈头盖脑地又给她几下,嘴里咬牙切齿地骂,“臭粉头、小婊子”,各种难听话都出来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红了眼盯着颠钗,眼前影影绰绰晃动的,却净是那夜王家惨祸——竹丽似笑似怒,三言两语间,玉臂挥舞,长袖轻舒,顿时激起一帘血雾,声声哀嚎撕裂静夜,竹丽在当中嘻嘻娇笑,眉梢眼角净是畅快之情,眼底却含着泪……倏忽间,眼前情景一晃,似又变作她曾熟悉的楼台花圃,迎香看见自己坐在桌后,手边香炉里袅袅青烟升腾,远处有个青年公子缓缓行来,展开扇子朝她一笑,温雅而隐含锐气。她脸色绯红,低下头去,慌乱间不慎碰翻了香炉,蹲在地下好一阵忙乱收拾,胸中如春雷轰鸣,心湖里荡起蜜般的春波,层层铺染,涟漪复涟漪,晕得天边云彩朱红遍染,檐下微风连绵吟唱。
……
迎香眉头紧皱,双目圆睁,一阵眩晕袭来,急忙咬紧牙关,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些过往的幻象撕得粉碎,恶狠狠看着颠钗。颠钗扭动身躯,惊恐地往后缩,又不敢用力缩,整个人如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只知发抖。
龙蒴在旁看着这一幕,暗暗摇头,叹道:“她就是个血肉傀儡,你打她做什么?出不了气的。”说完将颠钗拖开,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迎香站在一旁,呆了片刻,头上又是一阵眩晕,眼中慢慢盈起泪来,矮了身子,靠着墙角滑下去,捂着脸呜呜哭泣。龙蒴也不理她,默默收拾干净,将碎片裹起来扔出去。回来时,却见颠钗已抖抖嗦嗦走到迎香旁边,迟疑着伸手去给她拭泪。他怕迎香又要打人,正想出声阻止,却见迎香自己抹了眼泪,轻轻握住颠钗的手,慢慢站起身,朝她苦笑道:“无妨,方才打了你,真是不应该,痛么?”
颠钗摇头,迎香看着她,愣愣出了半天神,眼里又隐隐有湿润的痕迹,叹道:“若那女人有你一半贞静,也不会……”
“她这不是贞静,是呆。”龙蒴打断她的话,将颠钗拉开,“这是个无心的血肉傀儡,只听得懂简单对话,执行直接的指令,你若是想交待她事情做,可以吩咐,但若想和她交心,毫无疑问是条绝路。”迎香木然点头,龙蒴又道:“虽然如此,但一些动物本性她还是具备的,她醒来第一个见着的人是你,便会如幼兽般视你为母,你的吩咐她都会做到。”顿了顿,他低声道:“所以,你当有分寸……她不知事,你知。”
迎香盯着地面默默听他说,过了半天,她点点头,招手让颠钗过去,摸了摸她散乱的头发,给她重新梳理一番,挽了个精巧的重山髻,插上两支珠花。又调了胭脂水粉来,替她细细染上,一点一点为她勾画两弯黛眉。末了端详片刻,但见娇颜如花,云鬟似雾,朱唇媚人,眼底蕴楚楚之态,两靥生芙蓉薄红,点头叹道:“这才是颠钗。”说罢,抬头一看,龙蒴早已离去了,房内空荡荡的,透着摄人的清冷。
“你何时谴她出发?”
龙蒴的话在她耳畔回荡,迎香在桌边坐下来,想一阵,出神一阵,转头看着打扮一新的颠钗,颠钗也看着她,眼里露出询问之色。迎香凄然一笑,起身从架上翻出一本册子来,走到她面前展开,指给她看——
“你记住,此处是桂川县,这是省城,顺官道往东……最后便是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