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夜

次日一早,迎香便开始着手备料制香,春宵百媚香所费材料甚多,制起来也十分繁琐,她每日忙忙碌碌,采买、拣选、清洗、淘澄、晾晒、研磨……一道道工序都万分细致,亲力亲为,连饭也顾不得好生吃,每次三餐皆草草刨两口就又去制香。多数时候龙蒴从不去扰她,偶尔帮她采买各色所需。两日后,黎峒行商们的香也已送到,她又点选出一两上好沉香,配上三钱占城麝檀、三钱占城沉香、二钱迦阑木、一钱龙涎、二钱龙脑,再加半钱檀香、半钱笃褥香、一钱大食栀子花、五滴大食水和一些蔷薇水,细细和匀,,在石台上慢慢捣碎,直到成为细腻柔润的泥糊,再放入模具里,细心压制成一块香饼。这香饼只大拇指大小,精致的长形,上头有细细纹路,迎香拿在手里嗅了嗅,又把玩片刻,十分喜爱。

龙蒴恰好走来,看她这动作,笑道:“若舍不得,干脆留着自己玩吧。”

“那怎行,说好赠给何捕头的。”她放下香饼,回身道:“这叫瑞龙香,其味平和公正,散发一股正气,又内敛柔和,并不冲人,何捕头公职在身,配这香当再适合不过了。”

“嗯……”龙蒴点点头,“瑞龙香,这名儿倒有些意思。”

“你嗅下,若喜欢这味儿,回头再给你做一个就是。”看他似乎颇有兴趣,迎香递过香饼给他。龙蒴接过,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咦了一声,挑眉问道:“这里边有龙涎香么?”

“有一钱,你嗅得出来?”迎香有些诧异,龙涎香本身并无浓烈的香味,凡人绝难品度出来,不料龙蒴一嗅便察觉了。

“呵,众香之王,其滋味别有不同,我少时曾在东海居住,对这产自大洋深处的香料性味,自然十分熟悉,但因其昂贵稀少,常人难得用上,我被封印钱,也有好些年未曾嗅到了。没想到这小小县城,如今竟有龙涎香出售。”

“确实昂贵稀少,我在家时,那么多年也只买到过两次,不过……”迎香想了想,说道:“去年海中死了几头大鲸,尸身漂在海面上,被过往商船看见,便割了香脂来贩卖。据说那最大的一头有十来丈长,山一般浮在海上,简直像个岛,割出来的香脂油黑乌亮,上好松木也没那么细密轻软的。那些跑船的水手们都说,从未见过那样大的鲸鱼,那样多的龙涎香。因此,市面上这起香料才多起来,这大鲸的是一等,原先那些一等的都成了次等,才流落到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来。”

龙蒴静听她说完,木然不语,片刻后才喃喃道:“……是么?”眉间神色似有些黯然。迎香不由忧心,问道:“怎么了?”

“无事。”龙蒴摇头道:“听这大鲸死了,有些可惜而已。”言罢不再提此事,说自己给何捕头送香去,拿了东西便出门了。

龙蒴去后,迎香继续制香,忙碌一阵,眼见快到晚饭时刻,便去洗手做饭,等龙蒴回来一同用餐。可是直到做完晚饭,也不见龙蒴回来,她又等一阵,眼见天色擦黑,人依旧未归。迎香不由生出几分担忧,开了大门,倚门而望,回龙巷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青石板路上有些湿润的痕迹,燕子接二连三低飞掠过,一丝风过,送来几许沁凉,似乎要下雨了。

怎还不回来?

莫不是遇见了什么?

她有些忧虑,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似蛛网般在心底编织,这种前所未有的牵挂让她感到不安。她呆了一阵,转念一想,龙蒴不是凡人,神通广大,此处又是安稳和乐的县城,应当不会有危险。莫非……又遇见什么故人?或是遇见哪个姑娘,拉他去喝酒了?

想到这儿,迎香突觉不妥,莫名红了脸,心如鹿撞,似乎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急忙掩门跑回厅内,摆好饭菜、布下碗箸,却不忙吃,先前本有些饿,此刻也不觉得,只坐着干等。

又过一阵,天色已暗,迎香忍不住,又想去门外探看,刚到院内,听闻大门处传来响动,龙蒴已走进来。迎香如释重负,长出口气,叹道:“嗳,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龙蒴看她这幅紧张模样,问道:“家里有事情?”

家里……这两个字让迎香心口漏跳一拍,脸又止不住红起来,幸亏天色已晚,不易看见。饶是如此,她还是急急转过身去,连说没有事,快来吃饭,自己往厅内先跑去。

二人坐下,龙蒴并不动筷,只看着她吃。迎香刨了几口饭,见他不动作,奇道:“你怎不吃呢?”龙蒴淡淡一笑,“我吃过了。在柳氏酒家吃过饭回来的,因此才弄到这时辰,没想到你竟也不吃,还一直等着我。”

“我……”迎香一愣,柳氏酒家,去做什么呢?找秦鉴么?她想问,又觉得不好问。按理说,寻常人家男人在外的行踪是无须跟娘子报告的,何况自己并非他娘子……想到这里,她脸似乎又要红起来,忙低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不正经,近日这是怎么了?总想这些不该想的事。哦,是了,一定是小竹,是听了小竹故事的缘故,又要做春宵百媚香,光这名儿就弄得人都燥起来,好不羞……

“我去看看秦鉴,托他办些事,他不日就要回蒴山了。既说重归我手下,我自然要交待事情给他做。”龙蒴似知她所想,将自己这半日行踪简略道来,说完又道:“另有件事,倒要请你原谅。”

“原谅?”迎香纳闷。

“嗯。我拒绝了一单做香的生意。”龙蒴点头道:“有人想请你给他制香,我拒绝了。”

“怎么,为何要拒绝?这人很让你厌烦么?”

“虽不是,亦不远。”龙蒴笑道:“你当这人是谁?是马胜马夫子,他也恰好在酒家里,见了我,挨挨擦擦地过来,扭捏半天,才说想请你给做一份香,不要太俗艳的,亦不可昂贵奢靡。”

“马夫子要做香?”迎香闻言不由失笑,问道:“他还有这闲钱?前日我们不是听他哭穷,连房租都要柳东家便宜再便宜么?”

“呵呵。”龙蒴也笑起来,摇头道:“他自然不是自己用了,是想做了送辛厨娘的。这意思嘛,我不说相信你也明白,不过他还是先糊了自己的口,再来想这些风花雪月吧。因此我婉拒了他,只说现下已有几家生意在忙活,所备料也已用罄,若真想做,怕最早要等到下月了。”

“唉……这马夫子真是……”迎香摇头苦笑,一时也不知如何点评他才好。前日几日在桌上与柳望之闲谈时,也听他略提过这人,包括与辛厨娘过往的九个,只觉是个可恶的庸夫子,迂腐清高,害人不浅,没想到多年后他这方面的心思竟转过来了,还挺活络,只是……太不懂量力而行了。

两人又笑谈两句,都说马夫子不辨轻重缓急,干这起糊涂事来惹人发笑。龙蒴道:“可不是么,方才何捕头送香时,我也托他得空向马夫子提点两句,莫要做这起痴心妄想,即便真给他做了香,辛厨娘会收受不成?吃过一次亏了,又怎会还往他这火坑里跳?”

“唔……”迎香闻言一愣,这话触到她心底隐秘处,一时勾起百般思绪,竟有些恍惚起来。发觉她神游,龙蒴深深看了她两眼,停下话题不语。迎香出了片刻神,喃喃道:“兴许……也未必然。”龙蒴冷笑一声,并不接话,她却似被挑起了兴致,继续说道:“我也认为辛厨娘不会再接纳马夫子这份遐想,但那是因辛厨娘不曾同他相好过,两人间也没有名分牵绊,只是倾慕不得反遭人羞辱罢了。若曾山盟海誓、心心相印,即便受他欺辱遗弃,心底依旧是放不下的,要有机会再续前缘……”

“不怕再被欺辱一次么?”龙蒴打断她的话,迎香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哀伤之色。龙蒴心下暗叹一声,又道:“心里头有牵连,这我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哪能说抛开就抛开?不过,这抛不开的到底是情感,还是不甘?抑或隐秘的报复之心?恐怕这世上,十人里有八人都弄不明白。”

迎香闻言一震,慢慢低下头去,咬唇想了片刻,眉目间神色似醉,痴痴呢喃道:“弄不弄得明白……又有什么要紧?心里始终放不下。若上天再给机会,便要同他接触,非得让他明了,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良配,哪怕只是不甘愿也罢了。”

“痴……”龙蒴摇头一叹,不再谈这话题,饮了两口茶,打算起身回房,迎香叫住他,满脸期待之色,却又说不出话来。龙蒴看她半晌,见她依旧呆呆的,不由摇头道:“可是还有话要问我?”

“我……我记得你提过,”迎香心里正有一团阴影在成型,这些时日所见所感,同过去的纠葛糅合在一起,慢慢长生了一个怪物,从阴暗处张牙舞爪地探出头来。她咬牙问道:“记得当日,你便是借用翁老爷子的身子复生,若……若有别人的身子可用,是否也能做出另一个活人呢?”

“可以。你要做谁?”龙蒴声音逐渐低沉冰冷,像来自遥远深黑的海底,“但如此做出来的人并非真人,存活不了太久,短则一月,长则半年,便会化作一滩脓血,除非你能找到活人给我。你有活人吗?”

迎香似被蛰了,脸上通红,连连摇头,尴尬笑道:“我就是说说而已,连死人都没有……哪来的活人呢?”

“这个你放心,不久或许便有死人可用了。”龙蒴冷冷一笑,身上寒香凝成白雾般的晶体,若隐若现浮在四周,光看就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刺痛。

迎香心口缩紧,身上漫过一阵哆嗦,不敢再问,龙蒴高深莫测地一笑,转身去了。

日复一日,迎香在家埋头制香,龙蒴有时出门替她采买材料和生活用度,有时自去拜访秦鉴或柳望之。期间何长顺来过一次,说所制香料甚好,赠送的香更是不凡,如今日日佩戴在身上,十分清宁。王老爷则派人来过两次,一来是看看所需的香做得如何;二来是想请俩人再过府一趟,三公子的病势似乎越发严重了。两人已知竹丽与王川的过往,对于再次过府的请求自然不予同意,至于香料方面,王家本就不是冲着香本身来的,兼之说得不明不白,不过拿迎香当日流言做谈资,妄图以毒攻毒而已。如此荒谬的想法,怎可能有效?为此迎香也不曾费心,只拿现有方子配了几份供佛的香料便打发掉了。

一天天如流水般东去,眼见得与竹丽的十日之约到来了。

这日从早上就闷得很,迎香担心返潮坏了香,打开检视几次,所幸香料都还好。新制好的春宵百媚香静躺在匣子里,散发出醉人香醇,包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似在等待、在期盼,旖旎多情的味道让迎香查看时都愣了,若非龙蒴叫她,还不知要在匣子前呆站多久。

她一整天都有些恍惚,心里似有猫在乱跳,总不时去瞟门口,盼竹丽已经到了,但心底又有隐约害怕,怕她真到来。就这般惴惴不安,直等到日影西斜,才听门上传来叩击声,竹丽柔媚的嗓音娇笑道:“我来拿香了。”

迎香应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飞跑过去打开门,看到来人,不由眼前一亮。今日竹丽上了新妆,蛾眉轻描,朱唇漫点,鬓边垂着步摇,脸上透出迷蒙春色;一身精致的艳红苏绣长裙,娉婷倚在门边,衬着背后透过来的夕照,越发显得肌肤皎白如月,身姿玉山横斜,似正有股盈盈春波从她身上扑面而来,叫人心荡神驰,醉意陡生。迎香纵是个姑娘,此刻也不由脸上一红,支吾着招呼她进来坐。竹丽慵懒一笑,声音如蜜,“不坐了,这就要出发,我要的香做好了么?

“做好了,我给你拿来。”说罢返回去拿香,捧着匣子出来时,见竹丽已到了院中,看着院内那棵大树出神,半晌,叹了口气,转头朝她微微一笑,摇头道:“曾许约春园近处栽小柳,转眼是橘子梢头果满枝。”

迎香闻言心头一痛,不及搭话,竹丽已过来携了她的手,拿过香匣,回头朝屋内高声道:“当家人,你娘子同我约好一道去王家见证他的因果,此刻便出发了。我应承你,如何去的,定如何给你送回来。”说罢朝她扯出一抹苦笑,道声走吧。

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迎香似陷在梦里,点点头,同竹丽一道往外走去。两人穿街度巷,往城南而行,一路所遇之人似乎皆不曾看见她们,自顾自地做事,迎香向他们投去探寻的目光,这些人却如泥塑木雕般全无知觉。她感觉脚下所踩并非实地,而是绵柔云朵,远近难辨,高低不一,每一步都迈出去了,但每一步又都只像是在倒转的轮上踏步,移动的是周遭画轴一般的街巷车人,而非自己。迎香猜这定是竹丽使了什么法门,心头有疑想问,咽喉却似被扼住了,吐不出一个字,只能盯着竹丽微笑的侧影,随她一路过去。

似乎走了许久,又似乎只在刹那之间,王家的大门出现在两人眼前,红尘十丈都隐没,只有这扇黑漆漆的大门在弄黑夜色里闪着光。迎香如梦初醒,方才亦真亦幻的感觉已消失了,暮色深沉,脚下是坚硬的石板地,面前是王家的墨漆大门,屋檐下,两盏灯笼随风轻摆,熹微烛火明灭间,透出一丝不祥的气味。

竹丽嫣然一笑,朝她道:“他们要来迎我们进去了。

话音刚落,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小口,钻出几个青衣仆人,王二抹着额,嘴里不住催促他们快、快!忽一抬头看见迎香,他顿时愣住了,显然十分惊讶。

“龙家娘子?”王二奇道。

不知这是何情况,迎香只点点头。

王二欢喜起来,鼻子里却泛酸,嘴一张,又哭又笑地道:“您怎么来的?难道知道我家三少爷今晚要不好?您来了,这真是……活菩萨也没这么凑巧的,您……”

他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全然不似往日忠实管事的模样,迎香心里有些惧怕,往竹丽那边靠过去,不意却靠了个空,扭头一看,竹丽竟已不见了。她大惊,本能地就想后退躲开,王二却已带人围上来,个个朝她作揖点头,请她进府。迎香连连摇头,说我不是来这里的,那些人哪里肯听,仍围着她不放,其中一个仆妇更已是满脸泪水,紧紧拉着她的手,泣道:“龙娘子你既然都到门口了,好歹进去看一眼罢,三少爷怕是要不中用了……”

王三公子不好了?

莫非也是竹丽动的手脚……

迎香心下惊慌,四下一看,哪还有竹丽的影子?她越发没底,偏偏王家众仆役们团团围住她,脱身不得。方才还在门内的人听得声响,也纷纷跟了出来,一个个满脸焦急,连男女之嫌都顾不上了,拉手拖肩,推推搡搡地把她送进了王家大门。迎香无法挣脱,声音也早被众人的哀声劝告淹没,糊里糊涂,身不由己地便到了厅上。

厅上灯火通明,管家仆役乌压压站了满地,独不见王老爷,只王家夫人瘫坐在当中垂泪,旁边站着两个长衫大夫,一个浓眉紧锁,抚须摇头;另一个满面忧色,叹道:“生死有命,夫人节哀为重……”话音未落,王家夫人已将双眼一瞪,拍桌怒斥:“我儿还没死,怎就节哀了?!”那医士肩膀一缩,连连后退,在墙角站住了,低头不语。

骂完大夫,王家夫人一抬头,见到进来的迎香,脸上露出两分惊喜,转眼又被悲哀淹没,起身道:“这么快就把龙家娘子请来了?”

“我恰好在门外……”迎香支吾,心下暗叫不好。看来今夜王家的情形确实不妙,三公子多半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全家上下求医拜佛都没个着落,才想到再来找自己,可自己哪会瞧病?不过是他们病急乱投医,甚至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

方想到此,耳边传来两声窃笑,竟是竹丽的声音。迎香一惊,听她悄声道:“我一直跟着你进来的,使个障眼法儿让人瞧不见我罢了。你莫慌,我有计较,跟这老婆子说,你要去看看他们家三公子。”

“我又不是大夫,怎么看得?!”迎香低声拒绝,几番盘算已在胸中环绕……那王川此刻必定正在儿子身边,让竹丽见了他,还不……还不要闹上天去?!她心如滚水,焦灼翻腾,又想竹丽得以复仇雪恨,又怕她闹出泼天祸事;又想王川这狼心狗肺的负心人得到教训,又怕真弄死了无辜的王三公子……

“怎么,你不舍得么?”竹丽声音在她耳畔冷笑,“你同这王三公子无亲无故,此刻竟也替不相干的人担忧起来?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的事,我就是即刻要了他的性命又有何不妥?”

正当迎香挣扎在开口与不开口间时,对面王家夫人已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眼中落泪,几乎就要给她跪下去,周围人连忙搀住,只听夫人哭道:“……我快四十岁上才得这么一个中用的儿子,传承香火、光耀门庭全指望着他,如今那些念想一并作了灰土不说,老天连他命都要收回不成?若真这样,倒不如先剐了我的心肝去,也好过眼睁睁看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祸……”说话间,她已哭得哽咽难抬,忽一下支撑不住,两眼一翻就要仰栽过去,旁边人连忙架住,丫鬟们赶紧给她揉胸顺气。迎香不忍,伸手去扶她,夫人却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箍得死紧,指甲几乎陷入肉中,哭道:“我也知事情到这地步,怕是不中用的了,但这当娘的心,当娘的心……求龙娘子发个慈悲,进去看看小儿,不论好歹,多少给熏一熏,看一看,万一菩萨突然显了灵,仙姑突然发了话呢?男女之嫌在性命面前,算不得什么……”

“嘻嘻。”竹丽冷笑两声,在迎香耳边娇声道:“当初你被这些人嘲弄时,他们可说男女之防比天大,你这窑子里出来的粉头婊子,失过脚,可比畜生还不如的。呵呵,男女之嫌在性命面前,算不得什么……有趣,有趣。”

迎香紧紧皱起眉,夫人的哭喊哀求、竹丽的冷漠调笑在她心里交战,如烈焰与极冰的碰撞,迸出一道道摧心震魂的鸣响,将她轰得摇摇欲坠。

竹丽又在她耳边催促道:“去呀,快去,人家夫人叫你去看三公子呢,好不好,多少给熏熏,看看,万一有点作用呢?就当菩萨显灵吧——嘻嘻,这菩萨也忒容易显灵,我被打得半死时,他怎么就不显灵了呢?”她声音越发娇柔轻软,勾魂荡魄,那种的恨意与冷酷便越发明显。

迎香呆立在当场,夫人已不待她回答,拖了她就往后边行去,一溜小跑,嘴里呢喃着:“快,快,快去看看……”

跌跌撞撞一路跑到后院,夫人推开三公子房门,拖迎香进去。她发现此处与人来人往的外厅全然不同,房里静悄悄的,并未有人在内伺候,四周窗户紧闭,屋里有一股沉闷的气息,和着不知什么药味,让迎香鼻子发痒,差点打喷嚏,拼命忍住了。房中只点着一支蜡烛,燃到一半,烛光闪烁,摇摇欲坠,映得四下半明半寐,看不真切,只瞧见东面靠墙立着一架酸枝木大床,帷帐掀起,上边隐约看到躺了个人,应当是王三公子,旁边坐着的那人自然是王老爷王川了。王川紧盯着床上的儿子,众人进来也丝毫不能让他回头,只低声问:“你还带人来做什么?”他声音低沉嘶哑,透出浓浓疲惫,交织着心力交瘁后的麻木死板。

“……是龙家娘子来了。”夫人不敢高声,压住了嗓子。她出嫁前是身娇肉贵的闺房小姐,嫁人后是养尊处优的当家主母,何曾如此憔悴操劳过?一路跑过来,她头发也松了,衣襟也乱了,簪环都移了位置,脸上泪痕汗渍和在一起,污掉胭脂,已成个了花脸。她见丈夫没有反应,又哀泣道:“让龙娘子再看看,拿香熏一熏罢?”话语中满是渴求期盼,暗哑哽咽,听得迎香鼻头阵阵发酸。

王川盯着床上的人,木然不语,片刻后点点头,“来看吧。”说完起身让到一旁,迎香上前去,鼻端嗅到一股恶臭,似乎是腐肉与人粪混合的气味,咬牙忍住了,在床边坐下来。这处位在蜡烛的阴影里,看不清床上人面貌,只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胸口起伏微弱,出气多进气少,躺在床上如已死了一般。看样子真是不成了……迎香暗暗叹息,手往腰间一摸,猛然惊觉因今晚来得匆忙,竟未带香,顿时呆住了。王川和夫人不知,还当她是在思量,只在旁静待。

此刻,床上的三公子动了动,费力撑开眼皮,看到床边坐了个年轻女子,肩膀挣扎两下,似乎想撑着起身,却完全起不来,嗓子里嘀咕:“小竹,你来了……小竹……”他已到弥留之刻,声音细若游丝,稍远些的人根本无从察觉。迎香坐在他旁边,听入耳里,只觉又苦又酸,泛起阵阵不忍,可此刻又没有香,如何……方想到这儿,忽觉手中被塞入了一个东西,竹丽的声音在耳畔道:“用这个呀。”

迎香拿起来一看,竟是新制的那份春宵百媚?!王川夫妇见她拿出香,即刻亲捧过鼎炉来侯着,迎香却乱纷纷的,她已大略猜出竹丽的谋算,又无法同王氏夫妇说明,心中天人交战,不知当焚还是不当焚。

“快,快点起来呀。”王家夫人对她所想一无所知,见她不动作,自己伸手抢过春宵百媚香,夫妻二人手忙脚乱地焚了起来。

烟雾阵阵晕开……

这香味正如它当有的模样,清艳沉婉,妩媚风流,带着无所不在的勾魂诱惑,似乎在人心颠舞蹈。王川嗅到这香,先是一愣,接着猛跳起来,后退几大步,似乎看到了极可怕的物事。王家夫人也愣住了,喃喃道:“此香……似乎不当用在病房……”

“呵呵。确实不当用在病房,然此处并非病房呀。”娇媚的女声突然响起,惊得众人一跳,只有迎香知是竹丽要出来了。众人闻声四下探看,只见房间当中涌动一团烟雾,一个窈窕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此处就当我的新房,岂不正好?”竹丽娇声轻笑,众人一阵发寒,有人已低声喊起了妖怪,还有人想开门逃窜,门却似被钉死了,不能撼动分毫。竹丽一身红衣,娉娉婷婷立在房中,头上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盖头,稳稳遮住面貌,正如待嫁新娘。虽蒙住了头,她依然像能看到般转了个身,朝着已退到墙边的王川道:“夫君,不认得我了?”

王川面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指着竹丽,牙关打颤,半天才憋出一个“你”字来,哆嗦着“你”了好几次,下边却始终接不上。竹丽在盖头下发出几声娇笑,柔声道:“夫君果然长情,几十年了还记得我,方一现身就给认出来了。”说罢,她腰肢款摆,莲步轻挪,慢慢朝王川所站处走过去。众人被这场变故惊住了,见他两人对话,浑然摸不着头脑,包括王家夫人在内,此刻竟都无人上前拦阻,只看着她动作。

迎香暗叫不好,以为她要对王川下杀手,赶紧奔上来,一把拖住竹丽,低声叫道:“莫乱来!你若在这里杀了他,他们必叫官府,我们……我们怎么出得去?”

“嗳哟,真是个小姑娘,脑子里只想这些。”竹丽似听到了一个荒谬至极的笑话,哈哈笑道:“我怎么带你来的,便怎么带你出去,就官府那几个泥腿捕快,还怕他们不成?”

迎香心里叫声“糟糕”,她倒不是真正担忧官府那边找麻烦——当然,官府是必须担忧的,这满屋子人都看到了眼下的诡异情景,何况自己已同她说过话,旁人不难猜到两人认识,若真有血光之灾,自己还能脱得了干系?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事情紧急,她一时没招,只得瞎找个由头想劝竹丽留手罢了。见说不动她,知此法无效,迎香也不再赘言,只拼命拖住她手臂,想拉她停步。然竹丽既是多年妖物,此刻又满腔仇怨,如何拉得住?再进两步,大约是觉迎香累赘了,竹丽将袖一挥,手臂横扫,迎香便觉一股大力当头落下,打得她眼前一黑,顿时站立不住,踉跄着疾步后退,一头撞在床柱上,砰然一声,震得床边架子晃了两晃,床上三公子被惊动,“嗳哟”一声,挣扎着朝这边看,迎香则被床沿一弹,又扑倒在地。床边一仆妇赶紧搀她起来,拿手绢子压住她头上破皮伤口以止血。迎香撞得头晕脑胀,眼前发昏,只坐在床沿颤抖喘息,叫都叫不出来。

此刻王家众人才如梦初醒,夫人又惊又怒又惧,指着竹丽,喊人道:“快拦住她,这妖女哪里冒出来的?!”众仆役纷纷围上来,然每个人心里都藏着怯意,只将圈子缩小,却无一人敢出手去抓她。夫人扭头又吩咐去外头叫人,奈何门早已锁死,哪里打得开,有人便去抬了凳子砸窗,打得砰砰乱响,一时却也砸不开。两个丫鬟护在夫人身旁,将她往圈子外拖;几个年轻力壮的仆役在王川身前对竹丽虎视眈眈,自己身上却也抖得厉害;另有几人急匆匆将房中剩余烛火点亮,四下顿时亮堂许多,光影明艳,映得竹丽身段更加妖娆妩媚,鹤立鸡群,房中春宵百媚的馥郁香味越发浓郁,便越显得这一切诡异莫测。

见房中满点灯烛,竹丽啧啧冷笑,“你们家三公子的病最是畏光,这般点起来,不怕他更痛么?”

话音方落,果然听得床上三公子嘶叫了两声,两手在空中乱抓,直喊眼睛疼,众人又纷纷拥过去看,夫人一把搂住半死不活的儿子,泣泪横流,朝竹丽嚎哭道:“我王家素来乐善好施,不与人结仇,你是哪里来的妖怪,为何在我家作乱?!”

“呵呵。”竹丽一声冷笑,也不理她,两步来到王川面前。王川早怕得不成样子,面无人色,直着眼睛,上下牙关不住打战,嘴里只“佛祖、菩萨、太上老君”的乱念,只差当场尿裤子了。那两个挡在前头的仆役鼓足勇气,想伸手去抓她,反被她扣住手腕,丢垃圾似的一手一个扔出去,一个撞在墙壁上,“砰”一声闷响,几乎砸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翻着白眼昏死在地;一个飞过桌椅,撞入人群,又引出一番混乱。

竹丽在王川身前站定,幽幽叹了口气,柔声道:“夫君,我来得迟了,你不怨我吧?”

王川已怕得没了魂,知她在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却一概不明,只胡乱摇头。竹丽又道:“夫君说好要同我拜天地,风风光光娶我进门,其实那些都是虚礼,我个野物也不计较,但新房里这步可不能少,此刻便请夫君为我揭开盖头吧。”她话语轻柔,满是柔情蜜意,王川似被蛊惑了,两眼发直,呆呆抬起手来,就去揭她头上艳红精致的盖头。

红帕坠地,众人皆觉眼前一花,倒吸口气,只见她肤光胜雪,云鬓赛墨,眉如苍山横翠,眸似秋水盈波,瑶鼻端巧,丹唇含笑,如霞绝色艳丽无双,竟是个画上也难寻的美人儿。满屋灯烛似乎都为她殊色所惭,顿时一黯。见到她面容,王川本已惨白的脸色瞬间变作死灰,喉咙里咯咯作响,似看到了最骇人之物,背靠着墙,徒劳地拼命往后缩,嘴里喃喃道:“你,你怎还没死……”

“呵……夫君还未迎娶我过门,如何死得呢?”竹丽嫣然一笑。突然,床上传来一声尖叫,王三公子已强撑着挣了起来,夫人拼命想拥住他,奈何他手脚乱蹬,又扑又打,如疯了一般,朝竹丽嘶声喊道:“小竹,小竹……!”

众人大惊,他们谁也未曾见过三公子中意的姑娘,只听过“小竹”二字,还当是个小家碧玉,公子怕家里嫌人贫寒,才从不与家里人说,但那份痴心深情人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公子病得半死不活,那小竹姑娘却从不来看一眼,甚至连个信儿都不托人送来,阖家上下多少有些微词,但三公子都这模样了,谁又还敢提她什么?因此,再多不满都塞入肚子里,私下嚼一番罢了。万想不到眼前这妖精就是让三公子死去活来的“小竹姑娘”,可是,看那妖精的模样,分明又是冲着老爷去的,这是怎样一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房中一时鸦雀无声,只有三公子还在床上挣扎,朝竹丽的方向拼命伸出手去,念叨着“小竹、小竹……”

夫人被这场景骇得面无人色,在旁愣了片刻,猛一把抱住儿子,厉声问道:“你说的小竹姑娘,就是这妖怪不成?!”

“小竹不是妖怪……”王三公子气若游丝,盯着竹丽,脸上露出迷蒙的笑容,“小竹……是个最好的姑娘。我不在乎她是人……还是其他什么,只要能同她一道,便是舍了身家与她去,也……也使得。”他强撑着说完这两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靠在夫人身上大口喘着,胸腔里发出风箱般的霍霍声,眼睛却始终不离竹丽分毫,忽然笑了笑,低声道:“我说要离家娶你,同你去没人认识的地方过活,你便同我讲负心公子与狐妖的故事,说你不敢信我。我知……我知你说的其实是自己,爹曾负你……可我……我不是爹,你当信我才是……”

夫人的手慢慢垂下来,整个人呆滞着,仿佛不认得自己儿子了,她扭头看看墙边的王川,也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突然,她鼻子里喷出一声怪笑,接着又是两声空洞的“哈哈”,紧接着爆发出疯狂的大笑,一把推开了儿子,起身在房内乱蹦,丫鬟们吓坏了,七手八脚按住她,夫人已笑得满脸是泪,披头散发,仰天大喊道:“原来是这样,是这样的!我就说这王家遭了邪祟,你却打死不找道士来驱鬼,成日只往街上请庸医,连做香的婊子都喊来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她哭喊一阵,突然挣脱丫鬟们,一头扑倒在床上,往儿子身上乱蹭,把头朝床柱上撞得砰砰响,乱哭乱笑:“我就这么一个中用的儿子,被你们害成这样,我同你拼命——!”话音未落,她已一跃而起,疯虎般朝竹丽扑过去。

竹丽冷哼一声,伸左手扼住王川咽喉,又将右手一挥,正好压在奔过来的夫人头顶,夫人顿觉一把钢箍罩在了头上,箍上五爪似要将头骨捏碎,痛不可支,手脚乱蹬想要挣脱,哪里挣得开?竹丽又一声冷笑,态度越发嚣狂,眼睛都红了,嘴角噙着嗜血笑意,手臂往下一压,夫人顿时支撑不住,跪倒在地,骨节发出一阵“咯咯”响声。周围人心惊胆寒,不自觉纷纷后退。

竹丽一身艳红如血染就,朝床上三公子笑道:“你既说爱我,连身家都舍得,现在便舍给我看看。我左右手只能活一个,你说,活哪个好?”

“活……活……”变故陡生,王三公子瘦骨嶙峋的身躯靠在床榻上挣扎扭动,徒劳地想坐直身子,手指在空中乱点了一阵,却只能发出阵阵破碎的呼吸声与嘶吼,完全不成人话。他早已心力交瘁,身子油尽灯枯,哪还经得起半点刺激?爹娘性命落入旁人手里,这人偏生还是挚爱,看她模样早已恨意深重,他想同她好好说话,恐怕也是不会听的,但他依旧有一份痴意,喃喃道:“小竹你冷静些,我,我对你……我们这就离开家,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过活不好么?你放心,我必好好对你,过去那些都不计较的……”

“罗嗦。”竹丽皱眉,手下又重几分,夫人和王川皆是一阵挣扎。她朝三公子冷笑道:“谁愿同你过活?实话告诉你吧,我与你相好,本就是为报复你爹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罢了,就你当真,好生无聊。连你这病……呵呵,都是我的手段。”她的话如一个轰雷,直劈到王三公子头上,炸得他眼前金光四射,胸中浊气翻滚。他紧盯着竹丽,似乎从不曾真正认识过他的小竹,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突然,王三公子浑身一震,双眼暴突,昂头喷出一大口鲜血,野兽般号了两句,整个人似绷断的弦,又似倾倒的山,颓然倒下,瘫在床上再也不会动了。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他口鼻中慢慢流出,渐渐在他身下晕开……

王三公子死了。

迎香坐在近处,目睹他暴亡的惨剧,惊得如木雕石铸一般。周围人也都呆了,片刻后,人丛中才爆发出一阵高低起伏的哀嚎,纷纷拥上去看。王川和夫人被竹丽拿住,眼睁睁看爱子暴死当场,皆是神魂俱裂,心伤欲死。两人疯狂挣扎,却不能挣脱分毫,王川被扼住咽喉,拼命张嘴却发不出音来,夫人则嚎哭着儿啊心肝……

“烦人。当年你说要娶个端方贞静的大家闺秀,原来大家闺秀也会乱哭乱叫的?”竹丽计谋得逞,多年压抑的愤恨得展,心中狂性乱舞,又被满屋血腥气一激,顿时兽性勃发,妖气大盛。她仰天狂笑,右手逐渐用力收紧,只听“噗喀”一声钝响,夫人的头颅便如那田里熟透的瓜一般被捏作了几瓣,碎块四溅,脑浆、血肉横流,更有斑斑点点的红白之物直飞上天花板去,惨不忍睹。迎香脸上也溅了几点腥臭的血浆,脸色惨白,只能呆看这场血腥惊变。

众人正围在三公子床前哭丧,惊变一来,纷纷被这吓呆,个个骇得心魂碎裂,满地嚎哭,无头苍蝇般乱撞,想离开房间,几个年轻丫鬟似已被吓疯了,抱头滚倒在地,浑身抽搐,满嘴流涎,却无人顾得上她们。此刻外头也已是人声鼎沸,家丁们听得屋内响动,早拿着灯烛火把冲了过来,连行动不便的大公子都被人推着出来了。外头众人虽看不真切里边场景,但浓郁的血腥气和房内四起的哀嚎已足够让人惊恐,一筹莫展之际,有人从厨房拿来刀斧,劈开了两扇窗,内中场景一显,顿时再次引发满院哀嚎。王二连滚带爬地带人去报官,其他人七手八脚拆下窗户,从破洞中将困在屋内的人一个个拖出来。

竹丽冷眼扫视这场混乱,扭头对王川妩媚一笑,娇声道:“夫君,还是我本事大吧?给你演了这么一出好戏,瞧这些人演出这么多把戏,又是哭、又是跳、又是爬、又是闹的,顶尖的班子怕是演不到这么好。”说完嘻嘻笑了两声,将沾满血浆脑髓的右手在王川脸上抹净,理了理头发,笑道:“咱们新房里热闹这半宿也够了,该走了。”

王川腿间屎尿齐流,眼中所见皆是血肉交织的乱象,心上早已受不住,张口结舌陷入半疯状态。竹丽也不管这些,松开他颈项,架起他手臂,往门上一指,门已大开。竹丽便抓着王川出门而去,纵身一跃已在数丈开外,再翻身跳上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于夜色中,再看不见了。王家众人苦追过几条街道,哪里找得到人?分了部分人往城外寻去,其他人慢慢回转,一路哭泣哀嚎不提。

何长顺接到王二禀告,火速带人赶到,甫进大门便吓了一跳,王家乱哄哄一片,有人叫,有人哭,有人满地乱窜,有人抱头瑟瑟发抖,有人捶胸顿足、指天骂地,更有好几个丫鬟仆妇口吐白沫昏死在地下,昔日安详的殷实之家今夜如滚开的水般翻涌不休。王家行动不便的大公子被骇得瘫在椅上,两眼翻白,满嘴念叨“完了、完了……”,几个仆役边哭边给他顺气。王三公子房内遍地血肉横溢,三公子床上暴亡,夫人墙边凶死,当家老爷被人掠走、生死不明,一门大户几乎瞬间家破人亡,桂川县从未有过如此血腥大案。何长顺一时也有些懵了,忙命手下关闭所有门户,不许进出,自己领人四下查看一番,找了几个看似还清醒冷静的仆役来问话。

王二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事情经过简略讲给他听,从三公子认识小竹姑娘,到他生病求医问药无效,一直讲到今夜妖怪大闹。面对这番灭门惨祸,王二难免心胆俱丧,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夹七夹八,满口都是“那妖怪”如何如何,何长顺一头雾水,听罢转身去问其他仆役,却也都说是妖怪作乱,七嘴八舌痛骂那小竹是妖精,今夜大闹气死了少爷、残杀了夫人、还把老爷带走……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不经之谈,何长顺听得头疼不已,忽一眼瞥见迎香呆呆坐在床边地下,又过去问她。

迎香目睹王家今夜的血腥惨剧,五感皆被血腥气所迷,神情呆滞,忽惊觉何长顺过来了,愣了半天,方听清他问自己发生何事,想了想,木然道:“竹丽是北山上的狐狸……”

何长顺听这一句就头大,忙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让人将她带到一旁休息,给她喝了几口热水,自己再四下看了一圈,留部分人看守宅院,自己带着王二、迎香和部分仆役回县衙问话。

来到县衙,连夜问讯一番,众人却都只反复说是妖精作乱,三公子和夫人被妖怪害了,迎香亦讲不出个所以然,只道竹丽是来制香的客人,自己做好了香替她送到王家,却不知她是如何跟来的,更料不到她在王家大闹一场。何长顺问不到东西,不得不请李大人出来,县令亲自问了半天,依旧不得要领,无凭无据的,又不便将这些人都下狱,只好让人先回去,留待传讯。安排完毕后已是后半夜,李大人又亲自带人往王家查看,按规定收拾现场,勘验尸首,这一夜上下皆不得休息。

此番混乱直持续到次日清晨,方在官府众人的协助下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