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辛娘

次日上午,龙蒴收拾停当,打算再去柳氏酒家看看,迎香也要去,他本不欲她同往,劝了两句无效,也由她跟着了。步入酒家,二人依旧在窗边落座,小二上来奉了茶,布上菜,龙蒴问柳东家可在?小二笑言东家去萧府接辛厨娘了,本来昨日就该过来,被一些事耽搁,因此今日才去接人。“昨日那倾枝姑娘,啧啧……您是没瞧见,那嘴脸、那作派,简直比萧府嫡出的大小姐还骄横,可惜,终究只是个假冒劣货,谁真拿她当金闺玉质不成?她身边那些丫头,我看更像监工些,当着众人面就劈头盖脸打下去,唉哟……”说罢,小二话题一转,介绍了一些辛厨娘擅长的菜品,笑嘻嘻地下去了。

“呵呵。”待小二走开,龙蒴摇头轻笑,朝迎香道:“这倾枝姑娘真有趣,方才我们过来,不正瞧见翁家的车马出门么?十多辆大车,几十号人,乌压压占了半条巷,看样子是准备举家回省城。这傻姑娘跟去了,还不知有什么劫难等着呢。”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迎香话音淡淡地,有些心不在焉,“她好也罢,歹也罢,都是自己的抉择。唉……这些姑娘们想什么,大概也都能摸个明白,想嫁入豪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说完,她抬头往楼上看去,目光在这角度能看到的几间房门上梭巡,脸上若有所思。龙蒴瞧她这番举动,心下明了,说道:“莫看了,秦鉴住在尽头的房里,这里看不到。你若有事找他,我叫他过来就是。”

“哦,没有。”迎香一震,急忙收回目光,转头往街上乱瞟,“我没甚么事找他,你不要去同他说。”她胸中突突乱跳,隐秘心事像蛇一般扭动纠缠,从记忆深处带起许多泥土碎屑,将心头这汪好不容易澄出的死水又搅得蠢蠢欲动了。她心里有事怕被龙蒴发现,便只往街面上看去,不多久,一辆马车远远进入她的视野,下来个穿着青衣的男子,风姿卓越,气度不凡。他身后跟着下来个布衣素服的中年女人,臂弯里挽了个布包,神情平静,举止大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柳东家,您回来了,哟,这位……这位就是辛厨娘吧?”小二爽朗的声音响起,龙蒴与迎香都转头看去。龙蒴先细细打量了柳望之一阵,又去看那中年女子,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嘴角浮现隐约的笑意。

柳望之朝小二笑道:“就你乖觉会认人,这位便是辛厨娘,你们来见过,以后咱家可要多仰仗她的手艺。”说罢带女子往柜台过去,掌柜和帮佣的都来互通了姓名,见了礼。这辛厨娘身量不高,皮肤黑黄,体态颇为壮实,她见人就笑,露出圆润的双层下巴,嘴上虽无花俏言语,也给人留下许多好感。

迎香对柜台边的热闹兴致不大,心头乱纷纷斗争了半天,还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想和龙蒴说句话,换换烦乱的心情,却发现他一直盯着那位辛厨娘看,不由好奇,问道:“这位厨娘有什么不妥么?你怎么一直看她?”

“没有不妥。”龙蒴回头笑道:“只不过她生得美,如今十分少见了,我多看两眼而已。”

“生得美?”迎香一愣,伸头细细打量辛厨娘,依然只见素面朝天的大脸,头上连枝簪子也没有,浑身上下一般粗细,何美之有?

“你只看外表,自然看不到她的美丽之处。”龙蒴淡然一笑,说道:“我看人同你们凡人看人不一样。你们只看到皮囊外在,我若日常看去,当然也看到人之表象,但凝神细看的话,此人形象在我眼中便起了转化,不再受皮相制约,而是显现他心性所投射的模样。正直磊落之人,形象光明高大;心思卑劣之人,形容猥琐,而有些人……”说到这儿,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迎香,上下打量了一圈,低声道:“有些人啊,脑中愁思百转,心内堵塞纠结,辨不清前路,渐生隐秘不堪之念,却又茫然惶惑,下不了决心去做,日日受这心思折磨,不得安宁。像这样的人,在我眼中就连个人形也难以留存了。”

“哦……这样……”听着龙蒴的话,迎香胸中突突乱跳,这番话似意有所指,每个字都打在心坎上,让她越发惶恐不安。她食欲全无,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肩膀向后缩去。“那你看我是何等面貌?”——这句话在唇间打转,却怎么都不敢问出口,生怕听到……龙蒴回过头去,看了看随柳东家朝厨房走去的辛厨娘,笑道:“像这位厨娘,倒是十分罕见,表面一看只是个健壮朴实的妇人,细细看去,却见她身姿窈窕而不失挺拔,脸上容色鲜明,五官大气艳丽,韵味十足不说,更有一股凛然正气,必是个心中有杆秤、行路有经纬的娘子。常言说民间藏龙卧虎,其实比起才高八斗的龙虎之辈,还是像这位娘子般心态端正,原则鲜明的更少见。”

原来如此……

迎香目送厨娘敦实的背影走远,心头泛起阵阵古怪的涟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茫然间,不由又抬头往楼上看去,正好看到秦鉴走了出来。两人目光交汇,秦鉴朝她一笑,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随即转身下楼,坐到桌旁同龙蒴说话。迎香边上心不在焉,只觉他们说的话自己每句都认得,却每句都听不明白,满脑子净是秦鉴那天所言——芸娘同秦鉴一见倾心,缔结百年之好,栖居红尘。虽然芸娘盲了,但两人不离不弃,厮守白头……

……多好啊。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盲也无妨,只要能同他一起。天地虽大,吾有这一人足矣……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心底深处传来,扎得迎香浑身一颤,过往的黑影在心的暗面蠢蠢欲动,张牙舞爪,让她眼前瞬间一片空白,许多已消失于时光中的片段脑中跳跃轮转。迎香抓紧裙摆,用了极大克制力,才让自己没有栽倒在桌上。恍惚片刻,隐约听得旁边秦鉴在问:“龙君还是想不起昔年蒴山失窃之物吗?”她看向龙蒴,见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想不起来,那两件物事的面貌我模糊有个印象,但想再深入一步,看得真切些,却怎样也不行了。”说罢将酒一饮而尽,笑叹道:“这梅酒虽好,比起当年蒴山冻泉所酿的,可还是差多了。”

“那是。”秦鉴也将酒饮尽,低头笑道:“昔年山中同仁们都说,此生能一品龙君亲手酿造的冻泉酒,夫复何求?”

“呵呵,都过去了,不提也罢。”龙蒴摆摆手,阻止了秦鉴接下来的话,指着厨房那边对他道:“你方才没见到,这家新来的厨娘有些意思,内在面貌比外在更可敬可爱,这可是极少有的了。”

“哦?有这种人物?”秦鉴闻言来了精神,朝那方看了一眼,笑道:“难得难得,我游离世间三十年,天下诸人十停中见了六、七停,亦极少见到真正坦荡光明之人。我没龙君眼力,看不到内在相貌,但龙君评鉴历来不会错,可叹世人总以皮相观人,自己亦在意皮相高低,每日倾力或梳洗打扮,或以道德文章为矫饰,内在能有外在一半风采已是难得了。何况相由心生,内在光明之人,即便容貌平平,整个人也不会太过丑陋猥琐,像你说的这位厨娘,内在竟比外貌光彩许多,实在少见。”

“嗯……我估摸着,这位厨娘当是有意作践自己,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刻意将自己弄得不堪,年轻时应也是光彩照人的。”龙蒴点头笑道:“这么一想倒有趣了,女子没有不爱美的,不知是何等苦衷,让这位厨娘如此甘心埋没自己呢?”

话音刚落,听门口传来两声熟悉的呼喊,何长顺带着一个中年文生走了进来,满脸喜色地朝小二道:“小二哥,柳东家在吗?我带马夫子来了。”

柳望之刚同厨房内的众人介绍了辛厨娘,来不及多说两句,已听得何长顺呼喊,跟众人说声抱歉,转身出来招呼道:“何捕头来了,请坐,这位……这位就是马夫子吧?幸会幸会。”

“嗳,见过柳东家。在下马胜,字舒平,蜜县人氏。”马夫子身材瘦削,头发理得一丝不苟,身着灰袍,外搭件酱色衫子,均洗得半旧,十分整洁。他上前朝柳望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讲话一板一眼,带着中年书生们常见的那点迂腐和畏缩。

“夫子不必多礼。”柳望之回个揖,笑道:“何捕头办事果然迅捷,昨日才说,今日就带夫子过来了。房舍在后边街上,您两位请稍候,我吩咐厨房两句就带您过去看。”

“好说、好说,怪我叨扰东家,莫误了您的生意才是。”马夫子频频作揖,忙不迭地道谢,脸上渐有些红,步步后退,缩到角落一张桌旁,拿眼四下溜了圈,贴着慢慢坐下。小二习惯性地上来问酒问菜,马夫子连连摆手,嘴唇动了几下,却又不语。何长顺在旁看到,知他是囊中羞涩,不敢点,又咬着读书人的迂腐傲气,不愿承认,心里颇觉好笑,遂也在这桌坐下,点了壶青梅酒,要了两个下酒菜,邀马夫子同吃。马夫子脸更红了,小声推辞,何长顺一笑,直接替他将酒斟上,递到跟前,他犹豫片刻,终半推半就拿起来,小口尝了下,眼睛一亮,仰头便喝尽。

柳望之回到厨房,辛厨娘已同众人说了会儿话,她对着人时总带笑,言语亲和,举止大方,颇能博人好感,此刻听她正对帮厨的红豆说道:“……我家就是蜜县的,那边产好枣儿,个头不大,性味十足,同西域哈密的枣亦不相上下。那枣皮色红得正、红得浓,吃到嘴里,除了股浓厚不腻的甜味,更有一股清香苦涩回过来,这就是药性了。这枣不但拿来熬粥炖肉极好,撕开放到茶水里,同金花茶一起泡开,每日里喝可补足气血,且十分养神。萧府二小姐生来身子怯弱,有些不足,我从到她家开始便做这茶水给她喝,喝了整整十年,如今她身子大好,年底就要出阁了呢。”众人听了,皆点头称是,言辛厨娘不但手艺妙,于药理上亦有见解,她得人夸奖,顿时红了脸颊,摇头道:“称不上见解,我不懂医的,蜜县那边人人都知枣好,当地人都这么吃,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了二小姐,恰好对她的症而已,凑巧,凑巧,呵呵……”

柳望之听她这番话,忽然想起外间的马夫子,笑道:“确实凑巧,厨娘也是蜜县人啊,外头有位你的同乡呢。”

“同乡?”辛厨娘闻言,奇道:“我在桂川县呆了十年,除知晓城西赵家有门亲戚在蜜县外,尚未遇见过老家人,不知是哪位?兴许我认得哩。”

“呵呵,是位夫子,叫马胜,字舒平。”柳望之话音方落,辛厨娘已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嫌隙神色。

“……马舒平?”

“怎的,厨娘你认得?”

“……曾经认得。”说罢,辛厨娘转过身去,明显不愿再提此人,柳望之瞧这情形,知两人必是认得的,只不知有何罅隙,看厨娘反应显是有过不快。他提马夫子本出于好意,谁知莫名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尴尬,讪讪地说带何捕头去看房舍,退了出来。

龙蒴三人坐在窗下,目送柳望之同何长顺、马夫子出门,秦鉴在他耳边低声道:“那就是柳东家,京城来的妖物,我同他有过短暂交谈,感觉颇为玲珑,却也不失诚恳,看起来倒会做人,来此地应当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他想掀风浪,我也不怕。”龙蒴道:“时势若真到了风起之时,不论如何退让,恐怕也难平静,不若坦然面对,水来土掩罢了。柳东家既从京城跑到这神州腹地的县城,想来为避之祸当十分惊人,未必敢告诉你而已……对了,那位‘陈大人’是何等人物?”

“不知。”秦鉴摇头,“他毕竟是妖物,有些功底,我用上七八分力,才迫他吐出这名字,更多东西完全探究不到,应当是他自己也不知晓。”

“唔……”龙蒴点点头,陷入短暂的沉思,片刻后,慢慢说道:“说起来……柳东家说陈大人的举动能影响满京的异人异物么?这倒是和我印象中的某人挺像,不过那已是数百年前之事,凡人怎可能活那么长久,怕是我想多了。”说完,他再不提此事,同秦鉴闲话二三,又叮嘱迎香两句,让她莫忘了明日同行商们取香料。

迎香胸中始终觉得不太爽快,想到龙蒴与秦鉴所言的那番外在内在之论,不由十分好奇,跟二人说了声,起身离席往厨房去,想再细看那位辛厨娘,品度她的过人之处。一进厨房,红豆看见了,以为她有吩咐,忙招呼道:“哎,这位小娘子……您怎亲身进来了,要什么尽管吩咐外头小二们一声便是。”

“无妨,我来看看辛厨娘。”迎香笑道:“早听闻厨娘手艺超绝,只恨进不得萧府,尝不到。今日既来了酒家,若厨娘不嫌叨扰,少不得要烦请你做个拿手菜来试试。”

“哦……”辛厨娘正同人说话,闻得有人唤她,转头细细打量了迎香一圈,面上露出吃惊之色,犹豫道:“您是……穆迎香,穆姑娘?”

“是我,厨娘认得我?”未料到她竟认得自己,迎香有些好奇。

“不能叫认得,听人提过,说穆姑娘生得花朵儿一般,身有奇香,会制香料,还通文墨……只是,只是……”说到这儿,她颇有些尴尬,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苦笑道:“唉,您一提到进不得萧府,我就想起……那个,我原先在萧府上做着,里头有个丫头太不懂事,大过年的,您上门送太太要的经文,她不好生接待不说,还假托太太小姐的意思,叫起几个蠢人撵您出去。这丫头回来洋洋得意跟我们炫耀,说自己如何威风。我问她太太要是问起经文怎样交待,她鼻孔朝天,不当回事,说赖给您没抄出来就是,反正太太也不可能出门去问您。这般言行,我……我可很是看不惯。”

“哦,这……”迎香一愣,原来是说自己年初被倾枝追打之事,没想到辛厨娘不但知晓,还记到现在。

“……穆姑娘,我现下虽不在萧府做了,但今日刚到柳东家这边就见到了您,也算是个缘分,给您赔个不是,您想吃什么尽管提,我这就给您做了来。”

“这……厨娘说哪里话,此事与你无关,何须你来赔什么不是呢?”迎香心头生出一些感激,又有些不知所措,辛厨娘如此坦诚客气,二人并未谋面,撵自己的事更与她无关,只因当时在萧府里做事就要道歉,倒是让自己不知怎么招呼好了。想了想,迎香笑道:“当真不必如此客气,厨娘有什么拿手又便捷的菜色,做两个出来给我们尝尝便是,外间靠窗第三桌。哎,万不可太费心,我们已吃过一些了,不必麻烦的。”

“好哩,这容易。厨房里头烟熏火燎的,穆姑娘花朵般的人,还请外头等着吧,莫熏坏了你。”说完,辛厨娘挽起袖子就忙开了。迎香并急着不出去,只退到一旁,看她壮实背影在灶台间穿梭,想起龙蒴所言的内在之美,不由暗暗点头。

辛厨娘是锅碗灶台间的老手,手脚十分麻利,看了看厨房各色存货,略一思索,很快点选出所需的菜蔬鲜肉,三两下洗刷干净,切切剁剁,架起锅来,展眼间便烹出了几个精致小菜,俱是酒家里未曾有过的。其他人见了不住点头称赞,说她眼准手快,心思灵巧,调味俱全,真是天生吃厨娘这碗饭的,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做好后,她搽干净手,理了理仪容,才将菜好生端出去,恭敬放在三人桌上,笑道:“为穆姑娘赔不是,做了几个简陋菜品,还请三位不要嫌弃。”

“哪里会嫌弃,太客气了。”龙蒴笑道:“厨娘这般心灵手巧的人物,所做菜色不用尝就知定然很好。不过,莫再叫穆姑娘了,她可是我娘子。”

“哎,原来……对不住,对不住,我莽撞了。”辛厨娘连声道歉,只称自己冒犯,边说边转头打量迎香两眼,又笑道:“莫怪我说,蜜县那边有句俗话,好花儿必有好叶儿配,好姐儿必有好哥儿疼,穆姑娘……唉,穆小娘子这通身的气派,这花容月貌,这一身做香的本事,还懂得读书识字,必然是要得位极佳的夫婿的。”

迎香闻言,耳根都红了。她与龙蒴并非真正夫妻,空挂个名儿罢了,此刻听辛厨娘所言不由面红耳赤,又无话可辩解,只拿筷子夹菜吃。秦鉴看她这模样,心里偷乐,说道:“哈,蜜县我去过,那边还有句俗话叫作……西郊枣儿东郊的面,最难伺候是读书汉。虽说酸秀才的讨厌劲儿到处都差不多,但世人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第一次见这般直白辛辣的话,实在有趣。”

“哎哟……这位公子……”辛厨娘噗哧一笑。

“在下姓秦,厨娘不用客气。”

“秦公子好生厉害,连蜜县俗话都知道。这可没说错,有些个酸腐秀才最是讨厌,书没读几本,就整日摇头晃脑,心比天高,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自己私底下再偷偷琢磨几个话本子,青天白日就做起梦来,以为自己生来不凡得很,将来要娶相府千金,登殿挂印呢。”

“可笑。”秦鉴嗤笑一声,“世上哪那么多相府千金,即便真有,公子王孙们哪里去了?莫非相爷将姑娘们个个养在家里,就为等穷秀才们翻身去娶么?”

“可不是这个理……”辛厨娘也笑起来,几人说笑两句,听得门口人声响动,柳望之带着何长顺、马夫子又回来了。

“柳东家,那房舍极好,就是租金……可否再少一些?”何长顺问道,马夫子跟在他身后,缩着肩膀,愁眉不展,脚步有些虚,似乎正为干瘪的钱袋忧心。柳望之露出些许为难神色,思考片刻,何长顺拉拉他衣袖,在他耳边悄声道:“我瞅这马夫子是真没钱,东家你好心到底,便宜些赁给他,先赁个半年,等他第一批学生把钱交上了再涨起来也成。”

“这……捕头说得有理,我再想想,只是开头着实有些亏啊……”他喃喃着踱了一圈,又想片刻,终于下定决定,便宜租给马夫子。定下此事,三人都松一口气,马夫子也放松多了,抬眼见辛厨娘正站在窗边,不由一愣。辛厨娘也看见了他,皱皱眉,只装做不识,往厨房回去。

马夫子一直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厨房内,上下左右细瞅了几眼,问柳望之道:“这位是……”

“是我家新来的厨娘。”柳望之不动声色,邀二人在桌旁坐下,亲身端了茶水,回头吩咐小二弄几个酒菜上来,自己要陪同马夫子、何捕头喝两盅,权当庆贺定了房舍之事。“我一个外乡人,方来此落脚,就能为县上教书育人的大事做点贡献,已倍感荣幸,租金那些,不是甚么紧要之事,夫子放心,有何难处尽管同我说。”

“哦……那多谢东家,日后少不得还要叨扰,莫嫌弃我这穷书生才是。”马夫子点点头,又去看厨房方向,若有所思。

“怎么,夫子认得我家厨娘?”柳望之观他神色,似乎确像同辛厨娘有过往的,不由起了好奇心,想略作探究,故意漏口风道:“这位厨娘不是本地人,外县来的……我记得与夫子你还是同乡呢。”

“哦?”马夫子一惊,“也是蜜县人?难怪看着有些眼熟,只是……”他顿了顿,犹豫道:“不像啊。”

“何处不像?”柳望之心头暗笑,故意问道:“这边蜜县人少,兴许真是夫子旧识呢,要不,我请厨娘出来,你们见过,叙叙旧?他乡遇故知,可是难得的幸事,就不要计较太多男女之防了。”

“这……怕是使不得。”马夫子唯唯诺诺,推脱两句,连说不妥,又嗫嚅道:“其实,其实也不是十分像,只面目上有些挂影儿,她原本可是个蜂腰猿臂,玲珑水嫩的……”

“这……听起来是夫子旧识啊。”柳望之看向何长顺,问道:“何捕头同马夫子熟识,可认识夫子所说之人?得空若能替他寻了来,不啻又是美事一桩。”何长顺闻言一愣,他查案虽清醒,日常琐事上却十分憨直,哪看得出这是柳望之套话,忙摆手道:“我未曾听夫子说过有什么旧识,哪里去找?若夫子有这心,还请告知我事情来由,才有迹可循。”说罢,二人一起看着马夫子。

此情此景,马夫子十分尴尬,但他孤身来此,安身立命的本事都靠二人协助才得以实现,又不好违他们的意。想了片刻,犹豫道:“……那个,许多年前了……昔年我在蜜县下边的兴宝镇上刚做了夫子,镇里有位姑娘,生得十分可人,性子也爽朗,曾托人来说合。”

“哟,美事一桩嘛。”柳望之笑道:“夫子满腹学问,自然惹得姑娘们倾心。”

“东家说笑了,哪有什么美事。”马夫子叹了口气,摇头道:“她只是个货郎的女儿,我当年嫌弃她下九流门户,自以为读过几本书,必是要平步青云的,哪能同这种人结亲,就……”他顿了顿,脸上有些泛红,“就拒绝了人家。”

“唔,货郎家虽有些没脸面,但你无意,也不能强求。况且,女家前来说合之事,本就不可能是正式登门,不过托媒子来探你口风罢了,天知地知,你们自个儿知,也无甚要紧。”

马夫子闻言脸更红,眼睛左右乱扫,支吾着说不出话。对面两人却始终盯着他,静待下文。片刻,马夫子猛灌下一杯酒,咂嘴道:“唉,那时年轻不知事,总觉得自己该娶官家小姐,入高门深院做老爷……自然看不上货郎家的姑娘,所以,当面羞辱了媒人一通,还写了篇文章……”

“莫不是将文章张贴出去了?”何长顺问。

“唔……”马夫子头快垂到桌面上,何长顺皱眉,摇头道:“这般作为,有些过了。前年县里也有个事儿,张家借了李家的银钱,约定期限到了赖账不还,李家人讨要了几次都不得。后来不知怎的,打探到张家媳妇同公公间有丑事,写了数百张单子,趁夜大肆张贴,连县衙墙上都给贴满了,一时间全县上下无人不知,闹得沸反盈天。张家媳妇受不住,次日便投了河,两天后才浮起来,泡得快没个人形了。张家也不嫌臭,拿门板抬了,闹哄哄哭上县衙来,要李家众人赔命。”

“够乱的。”柳望之打岔道:“何捕头方才说到投河……可是咱们方才去看房舍那条街后头的河?”

“正是,那是衣江的支流,从北山脚下分流,穿县城而过,又在城外汇入衣江,我们都叫它陇头河。”

“哦,这般……”柳望之点点头,若有所思。

“怎么,有何不妥?”

“哦,也无甚要紧,只是我曾学过一点堪舆之术,这两日路过那条河,时而感到内中阴气过盛,或许,贵县这条河吞噬过好几条人命了。各地都有这样的地方,倒也不必在意。”

“嗯。常年以来,那些想不开的、遭劫难的,包括灾异之年病亡的,不少都从河里捞起来,传闻河中有水鬼拉人脚后跟,我幼时有一次下去戏水,差点被淹死,幸好得人救起来,否则……哈哈。”他笑两声,冲淡桌上略有些沉重的气氛,接着说道:“张、李两家纠葛无甚好说……按规矩办事,李大人公正断了案,不过,此事让我感慨,流言杀人猛如虎,烈如刀啊。此前……”说到此处,他瞟了眼靠窗方向,正看到穆迎香同龙蒴说话,两人不知讲到什么,皆微微一笑,俊朗须眉,娇美红颜,好不般配。何长顺却想到龙蒴身上隐藏的阴寒,不由暗叹口气,指着那方对二人道:“那桌那位姑娘,年初也深受流言之苦,我还曾忧心她受不住,甚至寻短见。如今看来倒还过得,虽然城中依旧有不少人对她不友善,但终究好过一人独立支撑苦熬日子。”

“哎,哎,捕头说得是,我当年……”马夫子期期艾艾地接茬,“我当年实在是轻狂,虽不曾将文章四处张贴,但是……去人家门口大声念出来,引得许多人观看,指指戳戳。她家就父女俩相依为命,当爹的走街串巷卖货,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子本已不大好,遭此羞辱,没半年就去了。她孤苦无依,很快便有乡绅想娶她做小,听说她不从,后嫁给了镇上屠户,夫妻俩一同在集上卖肉……”

“唉,夫子莫怪我冒犯,这确是你的不是了。”柳望之摇头叹道:“好好的姑娘家倾心于你,不就是看上你知书达理,是个有规矩的人么?你却这般害人,真是……负心多是读书人啊。不看人品样貌,持家本事,只问出身高低,在我这俗人看来,实在是太蠢了。我家辛厨娘……”

“什么?”马夫子惊道:“东家说……她,她姓辛?当真是她不成?蜜县兴宝镇的辛二姐?”

“厨娘确是姓辛无误。”柳望之道:“我还是请她出来吧,多年后重逢也算是一种缘分,夫子既心头有愧,那向她当面道歉如何?”

“这……”马夫子闻言犹豫起来,几次欲言又止,连干了三杯酒,脸上浮起与先才不同的红晕,终靠酒壮胆气,点点头低声道:“有劳东家。惭愧,惭愧。”

柳望之本是说说,料得马夫子应没胆同辛厨娘见面,没想到竟允了,倒也算有担当。他与何长顺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在心里暗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寻辛厨娘。

辛厨娘正在洗剥一只羊腿,见他进来,回头打了个招呼,柳望之请她借一步说话。两人在后院槐树下站定,柳望之细细将马夫子之事讲来,末了问她道:“夫子说想当面同你道歉,你可愿出去见一面?”

“……有何可见的。”辛厨娘冷冷一笑,“东家,你的好意我领了,但马舒平此人我不愿见,虽说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但若仅靠口头上道个歉,就能将作下的祸害完全消弭,我想这世间早就是太平盛世了。况且……”她叹了口气,又道:“或许真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马夫子哩,若非他羞辱拒绝,我又怎嫁得去夫家?我夫君虽除了猪羊二字,连自个儿名号都写不熟,但人热心诚恳,办事牢靠,我同他一道在集上卖肉,白日在外摆摊迎客,晚间回家收拾织补,虽然辛苦,心里却十分畅快,还凭此练出了上好的刀功技法。当年客人来买肉,我都不需称量,要多少一割就准,不少人称我是案板西施呢。”

“既如此,那便不用见了。”柳望之接连在辛厨娘这里碰了两次壁,颇为尴尬,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同你夫君……”

“我夫君被人打死了。”辛厨娘面无表情,转身对着身后的大槐树,仰头看了许久,幽幽道:“西施再美,也是任人玩弄的女子,一件男人们的器物,各种大义说辞,不过是骗她为人牺牲罢了——这不是我说的,是数年前苏公子回桂川县时说的,我觉着很有道理。真的西施尚如此,何况我这个案板上的。”

“为何会如此呢?”柳望之开始后悔接了这差事,碰壁不说,更似乎触及了辛厨娘的伤心事,但此刻又不能打断,只能顺着她说下去。

“我那时方从被马舒平羞辱、爹亲去世的痛里头回过神来,每日与夫君一起,只觉畅快自在,每日益发卖力,想着肉卖得好,亦是给夫君脸面上添了荣耀,却不知一个屠户要什么荣耀?踏实过日子才是正经。下九流的营生,家门穷苦,人又生得水灵,自然是祸根了,镇东头刘老爷此前便看上了我,想我给他做妾,我不从,嫁了我夫,他犹不死心,说……说我这种下作门户出身的人,一辈子只配在泥土里打混,连马秀才都写了,此女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不可宜家。哦,他文章里那句话我记得,叫作‘残红败柳妄争春,羞煞东君笑煞人’。”

“这个马夫子……当年真是糊涂,糊涂。”听闻此处,柳望之脸上已有些挂不住,他只知马夫子可恶,却绝然难想象事情后来到这个地步,一篇文章自己倒是写顺溜了,却不知害了辛厨娘多少年。

“也怪我自己太张扬,案板西施有什么用,反而被刘老爷看上了,找个茬子设个局,将我夫君投入了监牢,让我委身于他。我性子也烈,怎愿如此,想托人写状纸,那些镇上的读书人却个个都同马夫子一鼻孔出气,他羞辱过我,便如同给我盖棺定论,没人愿帮我……生怕同我扯上关系,便降低了自己的品格。刘老爷犹不知足,命人打死了我夫君。”

“这些事……马夫子难道不知?”

“他知道个甚,他那时已攀附了蜜县一户殷实人家,娶了人家小姐,去县里做姑爷了。”

柳望之听到此处已彻底说不出话,心内后悔不迭,自己怎就一时多嘴,想帮马夫子搭这个线,本当是桩好事,反倒牵出不堪过往……

“我夫君死后,刘老爷带人逼上门来,我以死相抗才保住名节。”辛厨娘陷落在回忆里,声音越发低沉,只在喉间打转,柳望之却听得清清楚楚。“此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都说女子生得美是福分,那可是富贵人家才有的福。如我这般失牯,家里又穷的,生得越美,越是祸胎,倒不如不要美的好。生个平凡相貌,找个平凡夫君,两人或耕作织补,或做些小买卖,夫唱妇随,平静度日,不为人喜不惹人嫌的,方是最好不过。”

“世人浅薄,只观皮相,难免有这样的蠢事……其实,世间为人者,只要守得住自个儿的规范,做事做人有经纬,又何须在意容貌高低呢?”柳望之低声劝慰。辛厨娘摇摇头,片刻后,又点点头,叹道:“东家你说得对。所以,待刘老爷人退去,我便卷了包袱,拿上家里仅有的几串钱,趁夜逃了。那夜正下着雨,我心里怕得很,不敢上大路,只捡小路行走,又慌又惧,途中几番摔滚,弄得满身泥水,所幸未折了筋骨。一路颠簸,啃干饼、喝溪水,直弄成个泥人了。两天后到了蜜县,正在街上彷徨,突见一乘软轿过来,里边坐着个穿红着绿的夫人,后面跟了一匹马,背上驮着个人,我定眼看去,哟,这不是马舒平吗?他头顶戴冠,身上着锦,脚下蹬着丝履,好不气派,早已不是当年穷秀才模样了。我眼睁睁看他过去,他也瞟我两眼,却全然不认得……我那般灰头土脸,谁还会认得。”

说到此处,辛厨娘凄然一笑,嘴角挂起的弧度里半是自嘲,半是心酸,隔了片刻,她又幽幽叹道:“认不得才好。我也是那时才知他已到蜜县,还娶了富家小姐,再不是穷书生了。想我昔年不知被什么迷去心窍,竟暗自欢喜他许久,日夜思暮,实在憋不住了,终厚着脸皮请媒子去探口风。本以为他会读书、有才学,知书达理,必可作良人的……呵呵,他既在蜜县,我又怎会同他在一处?当时我便打定主意,哪怕豁出这条命,也不与这人相见。”

她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说自己咬牙离开蜜县,继续往北,在全理县找了家酒店帮厨,牢记此前教训,一心只管折腾自己,整日烟熏火燎,不修边幅,大说大笑,下力气的活计也抢着做,将女人的矜持娴雅统统抛到了九重天外,随着身子日渐粗壮,眉目间的颜色也逐渐萧疏,不复昔日容光。但她心里是踏实的,这样便好,安全妥当,那些小女儿心思、夫唱妇随的念想,都如炉灶里的灰一般死寂,再不能为升腾的火苗提供一点助益,偶尔掏出来,也是为了倒掉。

柳望之听得心下萧索,虽知劝慰无用,还是又劝了几句,叹道:“厨娘莫伤心,都过去了,如今既到了这儿,我必护得你周全。马夫子那边也不用见了,我去回绝他便是。”说罢转身出去,二人还等在桌边,见他露面,马夫子立即站起来,巴巴望着厨房方向,满面期待,兼有一丝惶恐之色。柳望之见他这样,亦不好当人面说他,只言辛厨娘手头有事要忙,不便出来相见,托自己带话说知道了,无需挂心。他闻言露出失望神色,还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何长顺看看时辰,发觉已近当值时刻,房舍事情既已了解,便叫上马夫子一道回去了。

送走二人,柳望之回到堂内,已是未时,店内食客稀疏,只窗下第三桌那几位客人还端坐着谈笑,柳望之看了片刻,整整衣衫,恭恭敬敬走上前去,朝当中那位青衫人拱手道:“京城柳望之,见过本县前辈,来得迟了,万望海涵。”

柳望之方朝这边望,龙蒴已知他用意,放了酒杯,静待他走到面前恭敬说了拜会之语,便起身扶他站直了,谦和笑道:“柳东家说哪里话,是我们叨扰贵店,莫让你不自在才是。”

“岂敢,岂敢,前辈过谦。”他言辞亲切,柳望之却绝不敢托大,亦不敢执拗,既来搀扶自己,便依他意思站直了身躯,却不敢朝人脸上看,只盯住自个儿脚尖,恭敬道:“小人本该蛰伏千里之外,为避祸而莽撞来此,初来乍到,不曾登门拜望,失了礼数,前辈不怪罪已是天大的福缘,怎可妄自尊大,真拿自己当东家看不成?”说完这几句,他背上已起了一层毛汗,鼻端隐隐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寒香,清冽冷肃,幽远高绝,似遥遥九天银河投来一缕清辉,如滔滔北冥之底借出两点冰醇,让人瞬间如梦似醉,飘飘欲仙,霎时又醍醐灌顶,如履薄冰。柳望之一个激灵,浑身骨头都绷紧了,他本非凡物,感受大异常人,这股异香背后深不可测的深邃厚重之物,让他如被蛇盯住的田鸡般定在当场,上下牙齿打架,张了几次口,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呵呵。”龙蒴淡淡一笑,如一股春风拂过,顿时融了坚冰暴雪,那些难以名状的深沉漆黑之物似乎突然从他身后消失了,一切复归平静祥和。他笑道:“柳东家不必如此紧张,我不敢称什么前辈,不过一届山鬼,被人抓在北山里蹲了百余年大牢,才刚得脱樊笼,勉强回复自由身罢了,还有许多问题要一一应对,大家平辈论交便是。说起来,我脱身的事儿,还得多谢这位姑娘……”他指指迎香,又道:“这姑娘虽是凡人,性子却很不差,独身在外,生活不易,恰好有一身做香料的好本事,若东家店里有所需的,大可让她做去。”

“好说,好说。”柳望之为人玲珑,在京城混得熟络,尚未有消息漏出就急急奔来此处,可见其审时度势的本事,听人话中深意,更是小菜一碟。虽不知龙蒴如何脱身,但他既这般说,定是要报这姑娘解救他的恩情,让自己多照顾她生意了。当下便满口应承,说回头拟定单子请人送上门,有劳姑娘做了来。

迎香白得一笔生意,惊喜不已,连声说好,道了谢,她向龙蒴投去感激的目光,却见他已跟柳望之介绍秦鉴去了。迎香抿嘴一笑,将欣喜压下,为几人斟上酒,坐在一侧静听他们谈话。

三人闲话几句,说了些本县风物,当下局面,秦鉴讲了自己这些年游历所见所闻,一来二去,三人渐熟,柳望之也不那般拘束,最后话题依旧归到他那里,龙蒴问他京城是何等局面,为何远走本县,他只摇头叹息,也说不太清,之所以避祸出走,一来是卜卦所得讯息十分不妙,二来也是自己天生灵觉,算是无理可说,也无理可究的,或许,这就是天命如此吧。龙蒴察他颜色,料定未有隐瞒,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问道:“说起来,京城异人异物极多,藏龙卧虎,我在此困伏百余年,早已不晓世事,柳东家自那边来,不如略作点拨,让我这乡野粗鄙的,也见识见识京城妖邪的风采。”

“这个么……”柳望之思索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敲,摇头道:“其实也没甚大不同,左不过些妖物邪鬼,加上不少异人,有些本事大,建起豪宅深院,置办了产业,上下数百仆佣,过着富足安逸的日子;有些则如我一般,道行微末,混口饭吃罢了。不过,既然都选择安居京城,自然是贪慕红尘富贵绮丽的,向往着帝京龙气聚出的这方繁华盛世,每日只安份享受,时而还替人解决点小麻烦,从不主动惹事,因此……”他朝空中一指,压低了声音道:“那龙庭中潜藏的利刃,虽知晓他们所谓,却从来也不往他们身上砍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时还通个气哩。”

“呵呵,这种关系,倒也有趣……”龙蒴道。

“唔……说起来,这也非什么传统。”柳望之又道:“听闻自从那事……三百年前的龙神陆英之祸后,方有此番和平兴盛景象。”

“哦。”龙蒴闻言露出玩味的表情,问道:“龙神陆英的故事还在传啊,现在又是个什么说法?”

“龙君也知道?”柳望之问。

“知道啊,你也说此事发生在三百年前,我只被封了百余年,怎会没听过呢?”

“哦,那当年是什么说法?”柳望之有些好奇。

“记不清了。”龙蒴摇摇头,凝神思索片刻道:“即使记得,也没太大意思,这种大神不论有何丰功伟绩,所能流传出来的,本身便真假掺杂,好歹都难以断定,我们这些山精野物,不论作何揣测,估计也是‘皇帝的金扁担’,惹人笑话罢了。”

“什么是‘皇帝的金扁担’?”迎香初次听闻这典故,不由追问。

龙蒴看她两眼,笑叹道:“连这也不知,真是个小姐,难怪你精通的是做香脂,若生在贫苦农家,怕只能擅做布衣草鞋了。这皇帝的金扁担啊,是个笑话。说有对乡下夫妻在田间耕作,闲暇时聊天,农夫问妻子,那皇帝的日子是何等模样呢?农妇啐了他一口,说你个没见识的,这都不懂,皇帝日子可舒服了,他连挑货的扁担都是金子做的哩。”

迎香闻言噗哧一笑,秦鉴在旁跟着吟了首打油诗:“听闻皇上要出宫,忙坏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念罢,几人笑作一团,十分欢乐,各自又闲话几句,方复归正题。

柳望之道:“就我听闻,约摸是三百年前,龙神陆英仗着与龙皇有血缘之亲,不念人间供奉的情谊,起了谋逆之心,顶撞龙皇,偷了法器,意图诛杀人间天子,改朝换代。虽说当年正逢前朝皇帝昏聩无道,神州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可气数未尽的人皇,依旧是天命所向,凭他一人就能逆不成?”

“嗯,嗯,莽撞,愚蠢了。”龙蒴点头附和道:“这陆英也不通得很,我听闻龙皇训诫过他多次,叫他以大局为重,不可意气用事,他却只当耳旁风,结果自然是螳臂挡车了。”

柳望之道:“可不是么。其时天下妖邪异物各自为阵,你有你的山头,我有我的洞府,与朝廷向来无甚瓜葛,也不听谁的调遣。陆英作乱被压下去后,龙皇显身金殿,与人皇相谈,让他设置内禁,招募异人,专管与天下奇人异物相通协调之事,平日里互通消息,略加照应,若有祸事时,兴许还得这些外道支援一二。那皇帝老儿本痴迷长生之术,神神叨叨,此刻见日夜供奉的神尊现了真容,顿时慌乱不堪,跪地叩首,听到什么都应下来。龙皇又顺便训斥他几句,让他不可继续祸国殃民,否则天命气数用尽,谁也保不住他。皇帝老儿战战兢兢,尿都流到裤裆里,此后大为收敛,让神州百姓缓过口气来,又这么传了几代,拖了近百年,方才改朝换代,休养生息,逐渐步入今日盛世。”

“嗯,这个有所耳闻,只不如东家所知详细。”秦鉴点头道:“此前隐约听说过,禁中其实对民间的异人妖邪有所把握,甚至还有人沟通联系,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啊。这样也好,有什么动静早日能知道,免得隔不上几年便乱一次,至少在这些人里头不容易乱起来。其实,谁家兴亡也没那么要紧,没有战火饥馑才是要事,百姓过得顺心,那便行了。”

迎香默默听完,心里怦怦直跳,初次听闻这些天上地下,皇宫朝野的大事,一时还难以理清,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个反乱的龙神,作乱失败后怎样了呢?可是死了?”

“死了啊。”龙蒴道:“有传闻是被龙皇亲手斩杀的,大义灭亲,也更方便与人皇交涉呢。”

“呵呵,如此手段,往好听的说叫大义灭亲,说难听了,便是卸磨杀驴。”秦鉴话中带着浓浓嘲讽,“龙皇自己难道不曾有改朝换代的想法?反正历朝历代都拜他们这些龙神,他们的供奉又不会因此短少一分。”

“你糊涂。”龙蒴冷笑,“正因大家都拜龙神,所以谁坐江山有什么要紧?只要供奉跟得上,哪怕底下洪水滔天呢?风调雨顺,是龙神庇佑;天灾人祸,是人皇自己不修功德,受了天谴,这些翻来覆去都说得通的理……”

“唉,打住,打住。”柳望之摆手,阻止两人继续说下去,皱眉叹道:“这些上头的事,小民留点口德吧。听闻龙皇手眼齐天,乃是第一等的大神,一个喷嚏就能颠倒三江五海,我们还是……莫在背后提他老人家的不是为好。”说罢,起身为几人斟上酒,神色间十分谨慎。

“嗯,东家说得对,怪我们莽撞了。”龙蒴点头道:“东家不愧京城里出来的,想法就是比我们这些山野里厮混的周全,虽然也听说有极厉害的高人妖邪,但不曾亲身经历过,便不当回事了。”

“怎不曾亲身经历?”秦鉴咧嘴一笑,他方才喝了几大杯青梅酒,此刻后劲上来,隐有两分醉意,嘴里越发没顾忌,竟拿龙蒴开起玩笑来。“你不就被人家玄空道长打成那样,还被封在石头里许多年?我刚听你说这事时,还想你兴许是像人孙行者一样,自己破石而出,石破天惊,结果却是靠小姑娘搭救……”

“哎哟,你还说我。”龙蒴笑骂道:“当年在蒴山,我让你伪装上头官差去苏州办事,你去了当地,县令糊涂,只当你是真的,腆着脸上来拍马屁,把你照顾得妥妥贴贴。晚饭亲自来问你想吃什么,推荐了波斯人的酒家,你说吃什么波斯牛羊,不如苏州地道的漕鱼醉鸡,人家便随你心意,让厨子做上来。吃过饭,问你可要听曲儿,有胡姬善跳旋舞,十分妖娆,你又说看什么胡姬,苏州不是评弹好么?听两段就行,县令又只好顺了你的意。你回来同我说,这县令是不是有毛病,老推荐波斯的东西作甚?我笑你太迂,这都不懂,人家县令盼了多久,才盼来一个名正言顺去消费胡姬的机会啊?偏给你这不解风情的搅和掉了,真当人家是陪你的?拿你这‘上头来的官差’做幌子罢了。你恍然大悟,我说你幸好不做官,否则不知被人坑成个何等模样。”

“哎,这事你还说……我那时又不同人打交道,哪里知道这么多七拐八弯的心思。”

秦鉴佯怒,笑骂几声,三人又谈了些当年旧闻,感叹几句,转而说起其他妖邪逸闻,迎香坐在一旁,也听不明白,渐感无趣,四下一扫,恍惚间看到有淡青色雾气在龙蒴衣摆处回旋升腾,凝成如意般的云纹状,散出袅袅香味,定眼看去却又不见了。这些小神通,包括种种不可以常理推测之处,她近段时日来在龙蒴身边见了不少,倒也不觉奇怪。又看片刻,始终不见那烟雾再出现,便转头往窗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