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

四月间天候多变,热的时候如进了暑天,日光刺目,蝉鸣吵人,花叶都给晒得蔫下去;凉的时候又如回到二月,除不下雪之外,冷雨阴风带来的刺骨寒气一点不比正月里好受。风吹日晒,寒热夹攻,许多人便在这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里病倒。

倾枝捂着肩膀,慢慢从柴房里挪出来。自那日她在厅上撒泼,已在柴房里禁闭了三天,每日只得半碗粥、半个馒头果腹。照理说,若循萧府家法,该净饿她几日,让她彻底反省求饶才是,但府中管家因着当下节气不好,有些交感时疫的苗头,怕她受不住,权衡之下仍给了食水吊着,算是法外开恩。饶是如此,倾枝这些年骄横惯了,名义上是丫头,其实在府里颇为横行,俨然小姐架势,既不挑水劈柴,也不洒扫织补,每日就跟在太太眼前做些指使人的活计,早把吃苦耐劳的本分忘到了天边,身子自然也比不得常劳作之人健壮。

这几日给关在柴房,是倾枝前所未有的屈辱,身为府中小姐的错觉和飞上枝头当夫人的梦幻,都在柴房的干草地上变得一塌糊涂。她心头急怒郁结,常常一阵哭、一阵喊,披头散发,在草垫子上打滚,喊着要出去,要吃饭梳洗,头一天便将送来的粥和馒头砸在墙角,第二天实在饿不住,才胡乱吃了些;又哭自己命苦,遭小人陷害,将府里从管家娘子到看门小厮的仆役们纷纷骂了个遍;一会儿,她嚷着要表少爷来救她,要去省城做奶奶;一会儿,要太太主持公道,哭说所有人都欺负她,就是不给太太脸面!这话被外头看守的人听见,心头暗喜,即刻飞报给太太,添油加醋地说将出来。

萧府主母本颇为喜欢她,看好她机灵逢迎,才拨了她去伺候萧凤合,谁知竟惹出这等祸事。萧凤合那日在老爷跟前说这丫头不懂规矩,要撵出去,老爷虽没表态,但自己在旁已听见了,不得不给这个远房晚辈赔不是。萧凤合家再势大,自己好歹一府当家夫人,亲戚晚辈面前如此没脸,不由深以为恨。为此,她心中早对倾枝没了过往的好印象,变成了狂浪轻浮的帽子。此刻听人来报,更是大怒,当场砸了茶盅,骂道:“没脸没皮的小蹄子,我能教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么?!”骂过犹不解气,怒冲冲去找萧老爷,说这丫头不知好歹,我不敢要,赶紧着人来卖出去,由她配给谁。

萧老爷此前还有些不忍,倾枝小丫头虽孟浪,但念其父母在府内勤恳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或许还有可教育转圜之地。此前萧凤合说撵人,他便未首肯,如今连夫人都这么说,怕是确实留不得了。

对这些汹涌袭来的暗潮,倾枝一无所知。她此刻抱着肩膀,病歪歪从柴房里挪出来,整个人似踩在烂泥里,每一步都不得要领,偏偏倒倒,歪歪扭扭,如一只醉酒的蛙。她低着头,只当看不到周围投来的目光,这些目光充满嗤笑、愚弄、窃喜,和一丝不怀好意的同情。倾枝肩上被萧凤合砸伤的地方没有好转,反而红肿起来,传来阵阵疼痛,撕扯得她头都跟着疼起来。这三天只一点粥面果腹,根本吃不饱,加上时气寒热,额上阵阵发烧。但倾枝还是尽力挺直了背脊,努力走回自己房间。

房里空荡荡的,床铺也给拆了,倾枝愣了愣,走到柜子边,打开一看,她的衣服都不见了,空空的木板上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熏香味。她如遭雷击,扑到桌前拉开抽屉,头花、簪子、包括仅有的那一支步摇,都不见了!

倾枝愣在当场,可怕的预感渐渐在她心底弥漫,忽听门扉一响,一个婆子走进来,冷冷对她说道:“府里不留你了,这就随我出去。”

“……我的衣服呢?首饰呢?”倾枝回头问道。

“太太吩咐过了,你那些衣服都不许拿,留给好丫头们穿。”婆子满面鄙夷,冷得如夜里的寒霜。

“我……我不去。”倾枝靠在桌边,紧紧抓住桌角,身体慢慢弓起来,像只临阵的野猫。阵阵寒气从她脚底传上来,刺得脊椎都疼了,恐惧在心底蔓延,她从未设想过的最可怕的事,从暗处向她露出了恶意的笑容——她一直不甘心仅是在萧府当丫鬟,想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同一个如萧凤合般青春英俊,又有诗书财势的耀眼男人一道,青云直上,享尽荣华,去看在桂川县一辈子也看不到的繁华绮丽。可是,她从未想过,若离了从小生养她的萧府庇护,她孤身一人,还能往哪里去?

“由不得你。”这婆子冷笑一声,走过来抓住她胳膊就往外拖。“老爷太太都吩咐了,今日就带你出去,契已放在了王婆子那里,待你过去就画押。你运气好呢,或能配个小子,运气不好,那就卖与皮货商人做粗使,再不济,窑子里也总有你的空儿!”她咬牙切齿,说得绘声绘色,面上一团团肉如有各自生命般,随她的语气跃动不停,在屋里黯淡的光线中显得尤为狰狞。

倾枝扒着桌角,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挣扎,但她病饿了几天,这婆子又身高体壮,哪里挣得开,眼见着已被拖到了门边。她恐惧到极处,哭都哭不出来,嘶哑的嗓子里只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呻吟,两脚乱蹬,身子乱扭,一头扑倒在地,慌乱间看什么都如救命稻草,紧紧抱住门槛,任凭这婆子拖拽,抵死不出门。

婆子见拖她不动,心头怒了,抬腿就往她头上身上踢去,每一下都毫不留情,踢到倾枝肩上伤口,还用力踏了两下。倾枝痛不可支,张嘴大叫,发出浑不似人的声音,难听又可笑。此刻正是晚饭时间,周遭其他仆役们有闲着的,听得尖叫,纷纷围过来,却只是笑嘻嘻地看,或交头接耳地议论,间或有人指着她道:“都要被撵出去了,还舍不得。”周围又爆发出一阵笑声。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说了句“还是拿绳子捆了抬出去吧,打死在这里更难看。”

婆子朝人群道:“此法才好,我脚都疼了,还不快拿绳子来!”众人哄笑着找来绳子,七手八脚将倾枝捆上,往萧府大门抬去。走在路上,一人忽然笑道:“记得去年少爷往北山狩猎,那只野猪也就如同这般,被捆住四肢抬下山来的。”

“可不是,那厮挣扎得甚是厉害,好几个人都降不住呢。”另一人道。

“最后还不是给抬回来了,少爷仗义,除孝敬老爷、太太几块腿子肉,其余都分了咱们,吃着好有风味。”仆役们议论纷纷,很快讲起了去年狩猎的故事,再无人理睬倾枝,似乎她比一头野猪还不如。

抬到大门口,倾枝被重重扔到门外地上,一名看门的仆役正好走过来,见此情景不由一愣,朝众人问道:“这……这不是府里的倾枝么?怎的?”

“太太不要她了,让撵出去。”婆子笑道:“我便跟太太要了来,打算同王婆子一道卖了她,这丫头长得标致,回头卖上好价钱,还请大家吃酒呢。”

“要卖了她?”看门仆役心头一动,拉住这婆子,趁人不备,朝她悄声耳语道:“嬷嬷,你稍等。”说罢同她闲话,只言这丫头桀骜,还是等王婆子的车到了再运人走。等到众人散去,这仆役才低声笑道:“要卖这丫头啊,兴许我能给您老人家找个好主顾。”

“哦?”婆子心头一乐,摸出几个铜钱塞到他手里,笑道:“有好主顾,尽管招来,若成了,回头请你吃酒,再送你上青瓦窑子乐呵乐呵去。省得你这样精神,整日就在门上看着,人都闷坏了。”说罢,笑得花枝乱颤,得空又在这仆役臂上掐了一把。

“嘿嘿,好说……嬷嬷您先把人弄回去,今晚我就给您回话儿。”仆役朝外看了看,又同婆子聊了几句,转身回去闭上了门。

何长顺离开县衙,顺大街漫步,这几日颇为清闲,反而让他这个忙碌惯了的捕头有些不自在起来。眼看日影西斜,闲着无事,他干脆出门走走,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了回龙巷口。他已有三、四日不曾过来,原先为着翁老爷子尸身的事,每日都得带人来查看几遍,这巷子里铺设的块块青石板,他都熟得像自己掌心的纹路。自那日父亲点通内中关窍,让他莫再管此事后,他便不曾过来,翁笛手底下人也渐渐偃旗息鼓,不爱去县衙胡闹,看起来,两边似乎都倦了。

何长顺在翁宅门口停下,看着眼前紧闭的黑色门扉。听闻翁老爷子法事已毕,翁笛吩咐,连七七四十九日那场也不必做,命人将院内的幔帐白幡都卸下,香烛纸马皆化了灰,曾来来去去的吊唁人群早已散尽,和尚道士们各自归去,翁宅很快恢复一贯的冷清空寂。若非知道翁笛还未离去,真要怀疑翁老爷子尚未离世,一切并未有改变了

正思索间,背后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何长顺回头看去,见龙蒴拿着一个小香炉走过来,招呼道:“龙兄哪里去?”

“何捕头。”龙蒴也已看到了他,淡然一笑,走上前来,朝他拱手道:“几日不见了,可还好?”

“还好。”随着他的走近,何长顺身上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有些不自在。他也不知为何,面对龙蒴时总有一丝警惕。起初他认为,这是自己身为捕头对陌生人的直觉。龙蒴毕竟不是桂川县的人,为着娘子流落到此才寻了来,只因他出现得太突然,自己要维护一方平安,总难免多盯他两眼。但此刻,当他单独面对龙蒴,才发觉并非如此。此刻巷子里没有旁人经过,两侧住户的房门都紧闭着,只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四周突然变得十分寂静,似乎有一股股不可捉摸的寒流正从龙蒴身后朝他幽幽袭来,带来遥远而真切的冷意。何长顺咽了口唾沫,努力镇定心绪,依旧感到一丝惶恐从心底深处攀上来,渐浸入他四肢百骸。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觉与恐惧,让他深觉不安,甚至想从此人眼前逃离,远远躲在暗处观察他,而不是暴露在他眼光之下,才是相对安全的。

“何捕头?”龙蒴放轻声音问道:“你看起来有些恍惚,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何长顺急忙收敛心神,强压下心底的不适感。龙蒴朝他点点头,说自己还有些事,要告辞走开。何长顺一惊,直觉错过此刻或许今后再难打探,连声叫住他,思虑片刻,大着胆子问道:“不知龙兄是哪里人氏?”

“我么?”龙蒴摇头道:“我并非什么大户人家出身,也无甚可说的,幼年乃是在东海边的一个渔村生长,后家逢变故,迁往西北山居。”

“变故?”以何长顺数年的捕头经历,敏锐察觉到这两个字背后蕴含的份量,不由追问道:“不知是何变故?”

“记不清了。”龙蒴叹了口气,“我那时还小,只记得族中长辈们为此闹得很厉害,具体是什么缘故却说不出来。唉,众生皆不过百年过客,追寻那许多过去,又有何意趣?”

何长顺听他话中颇有苍凉之意,言辞也未见明显的不合理之处,况且又非自己的嫌犯可随意追问,倒也不好再多问,只点头附和。

“何捕头见谅,娘子还等我买新的香炉回去,这个不经使,已裂了。这便告辞,请。”说罢龙蒴朝他一拱手,远远去了。

何长顺目送龙蒴走远,身上隐约的刺痛终于褪下去了,他长出口气,活动一下筋骨,感觉周围寂静在突然间消退,一切都活络如常。身后翁宅里传出轻轻脚步声,有人在远处说话,安排晚膳的事;旁边,朱夫子家里传来小梨子念书的声气,阿贵在唤人清扫后院;再远一些的声音听不清了,但头顶若有若无的鸟啼,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响,还有夕阳洒落在青石板上映出的光影,都显得正常而实在,一切似乎在顷刻间被拨回正轨,龙蒴带来的那片阴寒与寂静似乎从未存在过。何长顺四下扫视一阵,突然打了个寒战,站在当地思索片刻,一咬牙,转身朝巷底行去。

来到巷底宅院前,何长顺停下脚步,只在门前踱来踱去,心头几番挣扎,很是犹豫,在敲门与不敲门间徘徊。敲门吧,穆迎香是龙蒴娘子,自己虽身为捕头,但既不为查案,又不得县令之命,贸然登门询问,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常言道疏不间亲,别个小两口之间纵有什么秘密,还会三言两语间就告诉自己不成?再说了……龙宅当家男人不在,孤身上门同女眷说话,显得不清不楚,他这人一辈子行得端正,讲究规范道理,将天地君亲师种种教条皆供在头顶,铭刻于心,俗世男女之防于他可是大忌。

然而……若不趁当下龙蒴不在家,私下同穆迎香打探一二,更让人难以放松。何长顺能肯定,自己绝非神思恍惚或对人存了什么偏见,才如此在意龙蒴。他也非首次从龙蒴身上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警惕和刺骨的危险,就当是他数年捕快生涯积累下的职业敏锐也罢,是他与生俱来的灵性也罢……想到这里,何长顺一愣,忽然忆起当年,他还在杨老师傅门下学武,某日有位游方道人来访,见了他,笑着看了半晌,对杨老先生道:“竟是个颇有灵性的,偏偏被你得了,若随了我,怕是会更有出息呢。”

师父听过,大笑起来,抚须道:“长顺,道兄赞你天资颇高,可愿随他去修道,日后斩妖伏魔?”

“不去。我要学武术,当捕快。”

“呵呵,各人自有缘法,勉强不得。少年有志乃是好事,这点灵性于你当捕快也有助益,起码不易着了妖魔的道儿。”道人笑道:“须知衙门也不是清净地,若真做了捕快,日日在官道上奔忙,所见所闻胜人十倍,兴许哪天碰见个别不可以常理窥测之事,也在意料之中。”

……

何长顺心头一震,这段插曲,他向来只当作少年时的一点逸闻,从未放在心上,此刻回想起来,竟让他冒出些许荒诞想法,实在惊世骇俗,急忙摇头压下去。但不论如何,龙蒴此人必有什么问题,才会产生这股让自己不安之感,更让人不安的是,自己竟对此摸不到任何方向,这些感受究竟从何而来呢?

何长顺摇摇头,走至巷底,又折返过来,反复两次,眼见得天色擦黑,他一咬牙,抬手叩上龙府大门。

迎香正在院里收拾,听得敲门声,还当是龙蒴回来了,上前开了门,也不及打量来人,嘴里便说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的神通越发有趣……”一语未完,抬头看见是何长顺,顿时变了脸色,僵在当场。片刻后,迎香朝后退开一步,有些不自然地问道:“是,是何捕头?我还当是……不知有何贵干?”

何长顺看着她的反应,心下疑惑越发凝重,却也不点破,笑问道:“也无甚大事,只是这几日不曾过来巡视,不知翁家还有什么动静没有?”

迎香感到有些奇怪,翁家动静问自己做什么呢?自己现下名义上是龙蒴的娘子,合该恪守妇道,数日来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巷口翁家真有什么,自己如何知晓?何捕头问得有些莫名了。思虑到此,她摇摇头,反问道:“何捕头可是想找外子询问?他这些时日出入得多些,于巷口那边见闻远胜过我,不过此刻他不在,捕头可择日再来,或请他明日去衙门里找你?”

何长顺叹了口气,抬手止住她的话,四下看了看,低声唤道:“穆姑娘。”

“哎?”迎香一愣,自上次之后,似乎已许久不曾听人这般唤自己了,不由有些恍惚。何长顺细察她神色,心下隐约有了些把握,低头道:“我便是为着你夫君不在,才特意上门请教的。”说完,他又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今日省城上下了密令来,是那盗取财物的贼人画像,我看着同你夫君竟有七分相似……”

迎香闻言,面上神色骤然一变,这消息暗合她昔日忧虑,何长顺身为一县捕头,口碑甚好,素来有仗义正直之名……但是,她早已亲见过龙蒴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之举,加上这段时日相处中,凭龙蒴风度气魄、谈吐举止,怎么也难和下九流的盗匪挂钩……一时间,迎香心里如同搅开一锅沸水,灼热翻腾,鼓荡得人十分不安。

何长顺当了数年捕快,察言观色、套话诱供的功夫早已精熟,此刻边谨慎说话,边在越来越暗下去的夜色中努力抓住一些光亮,细细查看迎香神色。见她此刻脸色变化,越发坐实了心头怀疑,继续说道:“穆姑娘,在下绝无怀疑之意,只是身为一县捕头,须得担待许多责任,你一介女儿家,过日子不易,龙公子来得又太蹊跷,实在是为你担心。我已问过了,龙公子虽说是从南边寻你而来,但满城人竟无一人曾在城外看见他过来,包括常年在南门附近摆摊看相的丁爷……”

迎香低头不语,何长顺看了看天色,估摸着龙蒴快回来了,不便再多言,只叮嘱她道:“穆姑娘,若你有甚危难之处,大可来县衙寻我。”话音方落,突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不急不缓,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香,四周似乎突然静下去。

龙蒴拿着香炉,步步行来。

走近家门,看见了两人,他丝毫不觉惊讶,悠然笑道:“何兄前来,可是有事要询问?怎不进去坐坐,光伫在门口说话?”他招呼两句,转头朝迎香吩咐道:“娘子也忒小心了,顾虑我不在家,不便请何兄进去,现下我已回来,还不快沏茶来招待。”他背向何长顺,看着迎香,说话时眼里射出阵阵寒光,那若有若无的香味瞬间变得浓郁锋锐,似一把尖刀直插眼前人的面门。迎香顿感呼吸一窒,眼前一黑,似有巨大的恐惧袭来,紧紧攥住她四肢百骸,眼前的龙蒴再不是那一贯温柔沉静的谦谦君子,变成了不可言说,且完全超越她思维之外的怪物。

迎香被这寒气震得后退两步,脑中一片混沌,只记得龙蒴让她沏茶,脸色苍白地朝他点点头,快步朝屋里退去。看她进了门,龙蒴朝何长顺道:“抱歉,让何兄站在门口说话,内子此前……”他顿了顿,“此前在县城里遭遇不快的经历,所以对人有些许防备,还请何兄不要介意。”

“无妨,那些事……我也知道。”何长顺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方才那一下冲击虽是对着迎香而去,他亦隐约有感,这种难以名状的刺痛此刻正从后脑一直延伸到尾椎骨上,如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背脊上翻滚燃烧。他又想起当年道士的话,越发警惕起来。莫非这感受就是那位道长提到的“灵性”?若真如此,岂非暗示眼前这人……他不敢深想,怕摧毁了仅存的勇气,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以免在龙蒴面前气弱低头。龙蒴已走入院内,何长顺鼓起勇气随他进去,只觉每一步似乎都高低不同,像正走入梦魇深处。

两人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下,迎香捧出茶来,脸色已恢复如常,只是将茶盅端上桌时手抖得有些厉害,何长顺一一看在眼里。龙蒴神色如常,让了茶,问他今晚为何来此。何长顺清清嗓子,说道:“也无甚要紧事,只是听闻穆姑……”他一顿,急忙改口,“听闻龙夫人擅作香品,前日萧公子来拜访李大人,我也在旁侯着,听萧公子提起曾请尊夫人制香,十分清新别致。我父亲这些日子案牍劳顿,常觉不爽快,我想为他制些清新怡神的香料,因此贸然上门,唐突了……”

“原来为此,好说。”龙蒴点点头,朝迎香笑道:“此前你常跟我说,何捕头曾助你赶走登徒子,一直苦恼没有机会好好报答,这机会不是来了么?”

迎香一愣,自己何时这么说过?却不敢拂逆龙蒴的意思,只能点点头。龙蒴品口茶,又道:“何兄于内子有恩,我夫妻二人十分承你的情,只是制点香料而已,小事一桩,当尽力完成。何兄放心,过不几日我亲自将香奉上。”

“那多谢了。”何长顺解开腰包,想拿定金,龙蒴忙止住他,叹道:“既是报恩,怎可收钱?何兄若执意这般见外,反倒让我们夫妻心头不得安宁了。”两人推让一阵,终究没有要他的定金,说好这是谢礼,何长顺推辞不过,只能接受了。三人又闲话几句,却都是龙蒴说得多,另两人各怀心思,颇为不安,仅在口头上应和。

夜色愈发浓起来,何长顺言家中还有事务,起身告辞,龙蒴也不苦留,将他送至门外,二人告别间,他突然低声问:“何兄,听闻省城盗匪有眉目了?”

听得此问,何长顺不由心下一震,呼吸也停了半拍。龙蒴为何如此发问,莫非他听到此前自己同穆迎香的对话?不,应无可能。何长顺让自己冷静,回忆方才情景,那时龙蒴尚在极远之外,怎可能听到。况且……自己那话原本就是假的。省城虽说确有盗匪之祸,但事发至今半月有余,上下查探毫结果,州府里更未有任何公文下发,方才那般说起,不过是哄穆迎香,诈诈她的反应罢了。想及此处,他偷眼往龙蒴身后瞟去,见穆迎香跟在后边,惨白了面色,面带惶惑地望着他。何长顺不便与她对视,忙收回眼光,见龙蒴似笑非笑,眉梢眼角隐约露出玩味之意,心底不由暗暗生出怒气,更有股不屈的坚持支撑着,堂堂捕快,岂可被个来路不明的妖人问住?何长顺吸了口气,咬牙道:“并未有确信的消息。”

“哦?那想来是道听途说了。”龙蒴似乎有些惊讶,轻笑道:“方才我买香炉回来,路过药铺,听人议论说省城盗匪已给绘出了形貌,并暗地里派发到各地县府,下令秘密缉拿呢。若如此,真是大好事一件,我看捕头最近实在忙得不堪,人都憔悴下去不少,盗匪有眉目,你们也可休憩片刻。对了,翁公子那边……最近没有再去县衙闹了吧?”

“没有,多谢龙兄关心。”何长顺听他句句皆像是在敲打自己,心头渐起不安,三言两语道了别,朝二人一拱手,转身去了。

目送何长顺走远,迎香心里越发忐忑,单独面对龙蒴……龙蒴会训斥她吗?他问盗匪的事,可是知道何捕头跟自己说的话?她越想越怕,却更怕被龙蒴看出她的害怕,硬着脊梁站在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还不进来,夜里风大,你身子才好不久,莫又吹病了。”龙蒴的声音依旧沉静柔和,迎香却始终忘不了方才那股锋锐冰冷的寒意,那股寒香此刻还萦绕在她鼻端。她慢慢转过身,随他走回厅里。龙蒴带上门,看着她不语。

迎香站在门口,低头默默看着裙摆,心里五味杂陈。何长顺是桂川县捕头,毋庸置疑,而龙蒴来历不明,自己怀疑过他是盗匪,如今何捕头也说他似乎是盗匪……可是,她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说:并非如此。看她不语,龙蒴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水已凉,入口更觉苦涩。迎香看见,不及多想,自然地走过去拿起铜壶,想为他斟上热茶。龙蒴淡然一笑,侧身让过了,放下茶杯低声道:“你有何想问的就问吧。”

“……没有。”迎香放下壶,站到一旁。

“还说没有。”龙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柔和,“你看你,见我要喝茶,便上来斟,这即是我们的默契与信任。这些日子以来,我要出门,你备衣物;你要制香,我给你帮手,彼此扶持着度日难道不好么?我待你如何,你自有感受,你明明已对我放下防备,为何又要听信旁人蛊惑?我若有半分歹意,岂容你安好至今?”说到这里,他声音硬朗了两分,“何况,我的本事,你多少也见识了一些……”

迎香浑身一颤,他确实不是凡人……点点头,她低声道:“以你的本事,确实也不屑做什么盗匪。”龙蒴闻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迎香定定神,想了想,鼓起勇气问道:“但是,你如何听得到何捕头问我的话?”

“我听不到,想得到。”龙蒴悠然道:“他身为捕头,整日奔忙的不过是这些事,省城盗匪之祸至今未解,我又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他有怀疑也正常。你这段时间整日守在家中,不知外头情势,拿这话来哄哄你,套你的口风,自然再适合不过了。”

“嗯……是我疏忽了。”迎香心里泛起阵阵苦涩,突觉有些凄凉,原来连正直仗义的何捕头也会骗人,尽管他曾帮助过自己,但为探查龙蒴的身份,利用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算得了什么呢?

“不用自嗟。”龙蒴走上前来,在她肩头轻拍了两下,似有抚慰之意,“所以说,你别老憋在家里,有空随我一道,或你自己多出门走走,长些见识,于城中情势了然于心,自然不再受人哄骗。”迎香点点头,感到他身上的寒香如一股清风,徐徐而来。

回到桌边,龙蒴给自己斟了茶,让迎香坐下说话。思考片刻后,他叹口气,低声道:“还是告诉你些事吧。”说完拔下头上的簪子,对迎香道:“我问你,你还记得此簪怎么来的吗?”簪子一去,他满头青丝垂落下来,在摇曳烛光中越发显得轮廓清俊,眼神深邃,恍若谪仙风姿。迎香却觉莫名害怕,那股清风消失无形,似乎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处,正有利爪獠牙霍霍而动,从龙蒴这人形的背后探出头来。

“还记得么,哪里来的?”龙蒴将簪子递到她面前,又问一遍。

迎香一愣,不知他用意,木木地回答:“记得,是玄元观里得来的。”

“这簪子藏在观中何处?”

“在一个石人塑像的脑子里。”

“那石人塑像是如何碎掉,被你捡到此簪的?”

“风雨之夜,一个雷击中院中柱子……”迎香不明他用意,将那日情形又简略说了一番,心头疑惑。这簪子来历早已告诉过他,他不是知道的么?

“玄元观是谁人所建?”

“玄空道长。”

“玄空道长是怎样的人?”

“这……传闻玄空道长乃是得道的圣人天师,道法精湛,修为高深……”迎香大感莫名,答得有些迟疑了。

“哼。”龙蒴冷笑两声,将簪子放到她手里,问道:“那依你看,此簪价值几何?”

这簪子……她当初拾到时就曾细看过,此刻接过来,又在手里摩挲片刻,前前后后看了一番,答道:“我不大认得材质,但从此簪的设计、雕功,包括上边镶的宝石来看,应当颇为贵重。”

“甚好。那你说说,一个修心讲道、人人称颂的道长,为何会收藏有这般华丽名贵的饰物?”

“这……佛家亦有七宝。”迎香吞吞吐吐,心底似乎有处地方开始崩塌,玄空道长于她,向来只是传说中的人物,太遥远了,她从未想过这个人物的真伪优劣。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偶听人提起玄空道长,也只说圣人天师如何不凡,倾国上下至今皆只听到对他的赞誉之声……

“你觉得这两者一样吗?”龙蒴声音低沉平静,如深潭静水。

一样吗?

迎香心跳得厉害,似有一股暗潮从龙蒴背后涌出来,冲击着她短短生命中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推着她朝未知处探究。她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扪心自问,龙蒴待她极好,自流落到此,诸般苦楚,有了龙蒴后,这宅院里终摆脱了死寂之气,她方不至于过那般凄苦孤寂,又受人欺凌的日子。龙蒴身上似乎有一股非凡的气息,将外间的风雨都阻隔开去,这些日子来,她因过去的遭遇,加上家里突然多了个夫君,愈发怕见人、怕听闲话,整日闭门不出。龙蒴也不逼他,更不点破,直到今日何捕头带来这场小风波才娓娓道出,实在是她平生所见最柔和妥帖的做法。

“我……我也不知。”迎香想了许久,怯怯开口。

“那道士,你们说的玄空道长,确实是个道法精湛之人。”龙蒴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过去,显得空灵飘渺,“但亦是个贪婪武断,狭隘刚愎之人。记得当初同你说过,昔年我在蒴山,山中有宝,他来夺取,我自然不会给他,他便动起手来,大战一番后打伤了我,硬夺去东西,却又无法杀我,只能将我封印起来,锁在这支簪子里……”

“……为了何物?”迎香问:“你身为山鬼,自有守护山中之物的职权,不知为何物让道长大动干戈呢?”

“我记得是两件矿物。”龙蒴皱起眉头,尽力梭巡模糊颠倒的记忆。“昔年蒴山也有过官府组织人采矿,我并未阻挠,但这两件矿物,似乎有不同……”他声音渐渐迟疑,停顿了两下,恍惚陷入沉思,突然“咦”了一声,摇头道:“不对,应当不是蒴山出产的矿物,这两块物件,印象中的面貌为一金一银,均经过雕琢,再细的……实在想起不来了。你也知道,我方回世间不久,脑子里对于往事总还有些模糊和混乱。”

迎香难以分辨他所言虚实,只能点点头,回忆过去看过的书中所述,心头不由一惊,迟疑片刻,忍不住问道:“我看书上写……山鬼并非不死之身,力量也不算很强,你能与传说中的玄空道长大战一场,他还无法杀你,可见实力不凡。”

龙蒴摇摇头,轻笑一声,口吻带着一丝不羁,又有些许自嘲:“我是不知你们人间的书上怎么写,反正,我只觉有些可惜……当时重伤在身,若我好时,即便再来十个,又有何可惧?”

“重伤?”迎香一惊。

“嗯,我记得见他时正是十分虚弱的时候。”龙蒴道:“不过因何导致重伤虚弱,却不记得了。其实也都无妨,神通与力量皆不过是手段,能够达成结果才最重要。我当时都不过玄空,东西被他抢走,人被他封印,也是活该如此,没甚可抱怨的。你们敬他,认为他是手眼通天的得道高人,自有你们的道理,但在我这里,他不过是个无耻劫匪罢了。”这话说得既绝然,又寂寥,字字都似冰珠儿一般,掷地有声、毫无温度。迎香心头一凛,似乎又看到了龙蒴背后隐约露出的森寒刀锋,背上不由生出一层冷汗。

突然,龙蒴似乎发现了什么,走到床边,侧耳听了听,朝迎香道:“听到了吗?”

“听到……?”迎香一愣,龙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她过去,低声道:“是那姑娘在哭。”

迎香闻言,贴耳在窗上仔细听了听,依旧一无所闻,抬头望着龙蒴,满脸茫然。龙蒴摇摇头,轻笑道:“罢了,你是凡人,听不到也无妨。是那次躲在对面不肯过来的姑娘,似乎被带进了翁宅。我听她悲痛到了极致,此刻心里哭得十分厉害,整个巷子上空都回荡着她心底的悲泣哀嚎呢。”

桂川县的夜色一贯沉静深邃,浓郁的黑,绵密的棕,还有深不见底的靛蓝,几种色彩彼此缠绕交织,构成了县城鲜活真实的夜色,也构成普天之下共同的夜色,除了遥远京城里长明的殿堂外,没有任何地方的夜可逃脱这些混沌的纠葛。夜色的浅层,是万家安眠、宿夜静好,间或有唧唧细语,构筑锅碗瓢盆的故事;深层,则有许多看不清说不明的倾轧互相纠缠扭转,这些徘徊在生死、起落、枯荣之间的故事,层层叠叠、犬牙交错,构筑了人间夜色真正的根基。此刻,回龙巷的夜中飘荡着哭泣哀嚎,还有如炉灰搬灼热却死寂的不甘之痛,只是人大都听不见罢了。

倾枝躺在车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她却并不在意,这些疼痛即便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心底的痛楚。红拂……原来我并不是红拂女,表少爷亦不是李靖。她喃喃自语,间或有眼泪流下来,顺脸颊滑到耳垂边,砸在车板上,成为一地转瞬即逝的琐碎。她想了那么多年表少爷,做了那么多年骄傲的一等丫头,老爷看顾她、太太宠信她,连爹娘都说女儿出息,以后在府里定能谋个管事位置。当然,她自己是不屑于做什么管事的,她要到省城去,到更宽广繁华的世界去。对这些痴梦,爹娘总是笑笑,也不狠劝,全当她是天真女儿心态。

争荣夸耀之心,繁华富贵之愿,从此都成了梦幻空想……倾枝捂住脸,激烈的痛楚在她心上盘绕,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到了,把她带下来。”车在一座宅院前停下,婆子掀开车帘,将倾枝拉下来,让跟车的人看着,自己上去敲门通报。倾枝趔趄两步,扶着车壁勉强站稳,抬头看面前这座宅院。有些眼熟……呆看片刻,她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她陪表少爷来过的翁家吗?

翁家……她心里划过尖锐的刺痛,浑身一缩。就是在这里,表少爷同她一前一后,几乎是并肩走进去,之后说翁笛浊臭逼人,让她去买香料。那时的表少爷多么温存和善,在她看来字字句句都带着柔情,谁知竟是……她的泪水又泛起来,模糊了视线中翁家黑黢黢的大门,和檐下那两盏微弱的灯火。

门开了,几个仆役提着灯烛将他们接进去,婆子满脸兴奋,同领头的仆役低声说着什么,两人不时笑笑,又偷眼瞅她。走到偏厅门口,婆子朝她笑道:“你倒算个有福的,待会儿听话乖巧些。翁公子买下你不说,还专门叮嘱把你看顾好了,莫要弄伤脸面。”倾枝一愣,翁公子?翁公子买下了自己?为何?莫非……她心底一跳,已烧成灰的热望在这诡异的窃窃私语中竟又开始萌动起来。

翁公子买下了自己……难道他是看上了自己,想买回去做个偏房?不,不一定要做偏房奶奶,就是伺婢也好,只要先跟着离了这里,再慢慢使些法子……倾枝扯出一抹笑容,触动挣扎时撞到的伤口,连连咧嘴吸气。翁公子虽比表少爷粗俗些,倒也很好,他常住省城,不缺钱财,人又年轻,生得浓眉大眼……她脸颊攀上一抹红晕,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似乎正看到一道光线从天顶打下来,将黑暗排挤开,省城让人眼花缭乱的富贵生活在光的那头朝她招手呼唤。

“来咯,倾枝夫人,来咯,您看,这是东海的珍珠、关外的貂裘,还有一根老参。当家的说了,您喜欢就都留下,不喜欢的随便赏给谁,也不值什么,夫人开心便罢。”

“嘿嘿……”倾枝发出两声嘶哑的笑,突然忍不住想手舞足蹈,婆子大感惊诧,一把抓住她的手,狠狠捏了两下,“莫要发疯,翁公子马上出来了!”倾枝吃痛,肩膀一缩,那些绮丽的幻境瞬间消失了,她却依旧微笑着,两眼灼灼地望着门口。

婆子看她神色似笑非笑,满脸恍惚,唯眼中射出饿鬼般贪婪的光,直勾勾盯着门口,心底不由有些发毛。听闻这丫头性子骄横倔强,带着伤病被萧府撵出,又遭自己打了一顿,莫非是疯了?婆子心头揣揣,顺她目光瞧去,却只见漆黑门洞,听得夜风刷刷而过。厅内只点着几只烛火,半明半暗,火头跳跃着在四下投射扭动的影子,倾枝鼻孔里喷出急促的呼吸,两颊绯红,神色似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盼着翁公子赶紧出现,赶紧出现……

翁笛姗姗来迟,甫一进门,倾枝轻轻“啊”了一声,便要作势过去,婆子紧紧拉住,倾枝也不挣扎,只痴痴看着翁笛,露出傻笑。翁笛上下打量她一阵,吩咐人将灯烛照过来,执起她的手细看,又捏捏肩头,将她头发撩开看脖颈,挑选牲口般细细察过,方点头道:“确是个齐整模样。”倾枝让他这番左右打量紧张得浑身僵硬,闻他此言,终放松下来,无意中又扯动伤口,连忙忍住,脸上憋出怪异的表情。

翁笛转头对婆子道:“这丫头还行,说好的银两往外头拿去吧,夜里劳烦送人过来,这些拿去吃两个酒菜,去去风。”说罢递过一袋钱,婆子千恩万谢,喜滋滋地接过。翁笛又一使眼色,仆役们纷纷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房内只剩下翁笛与倾枝二人。

翁笛在厅中坐下,让倾枝也坐,她却只摇头,盯着翁笛抿嘴笑,越看越觉他生得不错,表少爷是读书人的风流姿态,翁笛更扎实些,浓眉大眼,高大壮实,若作了夫君,当是个好依靠……她脑子里乱纷纷的,净是些不着边际的幻想,甚至想到翁笛方才叫仆役们出去,同自己单独相处,莫不是……

“坐吧,你叫……倾枝?”翁笛声音柔和,嘴角带笑,眼睛里却冷冷的。

“嗳,我是倾枝。”她心头一暖,往翁笛的方向走了两步。

“坐下说话吧。”翁笛起身,亲自搬了把凳子过来,扶她坐下,将手覆在她手上,轻声道:“可怜,瘦成这样,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无……无妨。”倾枝听他柔声细语,眼底又泛起酸涩,娇声道:“多谢翁公子买下我,不然,不然我恐怕活不下来了。”

“说什么傻话,这般可人的姑娘,谁舍得让你撒手黄泉呢?”翁笛从袖内掏出一支发簪,伸手给她简单挽了个发髻,插在头上,笑道:“这才像样。记得那日见你,可比此刻明艳多了。”

“公子……”倾枝低下头。翁笛沉默片刻,轻轻在她手上捏了一下,低声问道:“倾枝,可愿随我到省城去?”

倾枝一愣,不敢相信他的话,抬头望着翁笛。翁笛朝她温柔一笑,又问道:“过不几日这边事情了结,我便要回省城了,你可愿随我同去?”

“我,我……愿,愿,我愿意。”倾枝又惊又喜,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不敢相信这话已是从翁笛口里说出的句子,而非自己的幻想。她连连点头,欣喜若狂,心里似放开了千万朵烟花,五彩绚烂,搅得整个胸腔都隆隆作响。此刻漆黑的夜色似乎都褪去了,眼前是繁华的九天十地,富贵的千家百楼,烟罗婆娑、妙曲飨宴,是她一切梦想中曾出现过的幸福生活的大集合!

倾枝看着翁笛,笑得一脸甜蜜,翁笛也看着她,笑得温柔诚恳,两人烛下对坐,影子映在墙壁上,如一对抵角相向的羊。翁笛待她笑过,又柔声抚慰一阵,吩咐人进来伺候。仆妇们听召唤鱼贯而入,手上皆捧着物事,倾枝一眼扫过去,只觉眼前光华绚烂,不由一晕,展眼皆是鲜亮的绫罗、精致的簪环,加之香囊粉盒、佩带丝履,无一不是错金嵌宝、点翠镶珠的罕贵之物。翁笛朝她笑道:“有些匆忙了,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只催人将省城里时兴的玩意儿采买了些来,又命人赶制了几套衣裳,你先用着,回头我再让人备,或你自己有什么想要的,都告诉我,我让人给置办去。”

倾枝目瞪口呆,犹豫着两度伸出手去,想摸摸面前的金簪,手在半空停留片刻,抖了一下,又怯怯地缩回来,扭头看着翁笛。翁笛朝她笑笑,拿过那支金簪,轻轻给她插在头上,将先前那支换下来,端详一下,点头道:“这个更配你。”倾枝傻笑起来,似身在梦里,浑身上下都绵软无力,唯眼中传来阵阵轻微刺痛,泪水氤氲了眼前错落的珠光宝气。她呆望着翁笛,不知说什么才好,恍惚中,眼前人不再是翁笛,变成了萧凤合,还来不及看真切,一眨眼,却又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他有萧凤合的清贵潇洒,又有翁笛的扎实明朗,为了她一掷千金,也不在乎她丫头出身,愿同她并肩偕老……

多年奢望一夕成真,倾枝即不敢信,更多却不愿不信,多日委屈汇作泪水,全浸染在翁笛胸前。翁笛一面柔声细语安抚她,一面命人将厢房布置好,打热水给小姐洗漱理妆,又责人请个好大夫,明日一早便来看,替她好生调养身子。他一口一个倾枝小姐,竟是拿她当府里的主人看了,仆妇们闻言,个个对倾枝侧目以对,不知翁笛用意。

回龙巷各家各户都已沉浸在黑暗中,静默无声,对翁宅里的故事一无所知,只有龙蒴站在窗前侧耳细听,间或发出一声冷笑。迎香收拾完毕,准备去歇息,见他还站在那里,不由好奇问道:“什么这般好听?你都站半晌了。”

“哼,蠢人的心音……想不听到都不行。”龙蒴皱眉一笑,“从绝望的哀嚎到狂喜的赞颂,变得还真是快,这般大喜大悲,我看这颗凡庸的人心怕是要疯癫了。”

“……你能听见人心的声音?”迎香问道。

“不叫听见,说感应更恰当。”龙蒴解释道:“如同你看不见风,却能通过听风声、看树枝摇动感知到风一般,人心虽不能发声,却能将情感投射到周围的气场中,有心者若想捕获,就能感知得到。对我而言,这是一件颇有趣味之事,但对追名逐利的凡人来说,这却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所能感知的,不过是强烈的情感与执念,不可能得知此人此刻在想些什么。”说到这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趣事,愣了片刻,嘻嘻一笑,转身朝迎香道:“昔年我未被封印时,曾偶遇一人,此人得知我能‘读心’,大为拜服,每日缠着我,十分殷勤,先赠我武夷仙茶,后邀我共品惠泉佳酿,酒过三巡,他有些醉了,托出实话,想让我替他读读老对手之心,窥明对方有何计划。如此自以为是的天真要求,我怎可能办得到?我拒绝了他,他第二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懒得搭理我了。”

“好市侩的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十分娴熟。”迎香笑道:“你莫要将他当朋友,心里不痛快才好。”

“哎哟,这人有天命在身,我可不敢将他当作友人,高攀不起啊。”龙蒴话中透出自嘲意味,脸上却笑得坦然自信,对这人更流露出丝丝鄙视之意。迎香好奇,意欲再问,他却不肯透露此人身份,只言皆是百余年前旧事,帝王将相都作了土,还提他做什么。

“早些歇息吧,明日起要准备为何捕头做香料了。”两人又闲话一阵,眼见快二更时分,龙蒴催促她去休息。迎香应了一声,说道:“我打算多做一份,你提醒了我,何捕头虽是为父亲制香,但他救过我,这段时日又这般忙累,我再多做一份舒心宁神的给他,当还个小小人情。”

“也好,你想做便做吧。”

萧凤合在城中又盘桓数日,左右无事,省城上来了家书催促,他便选个晴好日子,带人离开桂川县返回。这段时日他已往县衙拜访过几回,与县令谈得颇为投契,临行那日,李大人一早便收拾齐整,点了何长顺等捕快作护卫,将萧凤合一行送出城来。走至城外长亭处,两人离了官道,命众人在原地侯着,自己登上一处土坡,并肩说了许久的话。何长顺站得远,不知他们说甚,只看到两人似乎交换了一件物事,李大人还朝萧凤合行礼,心头莫名掠过一阵不快。他十分敬重李大人,却不太喜欢萧凤合,此人虽出身省城名门,前程似锦,但总给他不实之感,都说天娇贵胄自有非凡之气,但从萧凤合身上,他只感到憋闷与虚伪,不知这是否也算那道长当年说的“灵性”体现。    因着心头不快,何长顺待这边事情了结便往城北去,在相熟的那间卢氏酒家要了个靠窗的座儿,叫壶酒,点些小菜,打算小酌一番解解烦闷。吃不到两口,突见店里几个伙计抬了块匾额进来,拿绸布裹着,十分光鲜。何长顺有些好奇,唤人来问。小二笑道:“捕头您有所不知,咱们这儿要换东家了,新的匾额刚刚送到,等下月选个黄道吉日,就挂出来重新开张咯。”    “哦?”何长顺一愣,“卢伯不做了吗?换何人接手?”    “嗯……这位新东家小的尚未见过,只知是从京城过来的,听闻姓柳,还通堪舆之术,开张日子都是自个儿定的。卢掌柜上了年纪,身子不太好,打算回乡养老,就将店子转给新东家了。”京城来的人?这可少见。何长顺心头暗道,桂川县最近外来之人不少啊。他很自然地想到龙蒴,背后不由一阵发寒,不再追问,暗暗记下此事,决心回头等新店开张再上心观察。小二并不知他心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捕头您是常客了,莫担心,厨子不会换,听说新东家还有意将萧家的厨娘请过来呢,那位娘子的手艺可不一般,芙蓉醉鸡、什锦羹,好些精致菜色,还有各色面点,都是绝活儿,若真请到了,咱们这儿的生意必然更红火哩。”    “唔,那甚好,我还来的。”何长顺心头压着事,提不起劲与他多谈,只敷衍两句,有旁人唤小二过去,他便离开了。何长顺倚窗独坐,品着闷酒,心头始终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从窗口望出去,对面是吴家绸布庄,旁边是林掌柜的书店,道路笔直,青石板铺得严丝合缝,一直延伸到城北门,两旁有许多岔路,纵横交错地拐进各条巷子,联通了整个县城。顺一条小巷望过去,恰好看到回龙巷口朱家的半片屋檐,隐在春日蓬勃生长的树影里,显得不很真切。何长顺心头一顿,想到巷底那家,喝下去的酒似乎顿时都变了冰块,哽得人十分难受。他招手唤来小二,让把酒温温再拿来,小二笑问:“捕头,四月的天,还喝温酒?”    “去温了来,莫多话。”他皱眉。小二拿酒下去,何长顺继续看着外边发呆,片刻后,对面绸布庄上传出一阵声响,几个仆妇簇拥着一人走出来,连吴掌柜都跟在后边迎送,想来是贵客。何长顺瞟了一眼,只觉走在当中的那姑娘十分面熟,仔细想想,方忆起是原先萧凤合身边的丫头。只见她此刻遍身绮罗,头上珠环翠绕,竟是个富贵小姐装扮了。“捕头,您的酒温好了。”小二一溜小跑,送酒过来,何长顺叫住他,指着对面问:“那姑娘你认得么?”

小二瞅了瞅,笑道:“认得,倾枝姑娘,原本是萧府的丫头,听说犯事被撵了出去,翁公子买下她来,现下放府里养着。”    “瞧她这装扮动作,可不像个丫头。”何长顺摇头,对面倾枝正指挥身边仆妇将几匹缎子拿上车去,回头又跟吴掌柜说话。吴掌柜点头哈腰,笑得十分殷勤。    “嘿嘿,这嘛……捕头您有所不知。”小二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传闻翁公子是看上了这丫头,打算带回省城去呢。您瞧那个,喏,茶色衣衫的妇人,”他指指倾枝斜后方,“那可不是一般仆妇,乃是翁家的管教娘子,专门负责教习进退礼仪,统管待人接物的规矩。如今这丫头出趟门,翁公子都让她跟着,可见非是拿她当丫头看,咱们揣度着,至少要收房做奶奶呢。”    “呵呵,你倒知道得详细。”何长顺笑起来,城中各间酒馆客栈向来是消息最灵通之处,大门敞开,广纳东西南北客,恭迎四面八方宾,各色人等杂处,消息交汇,奇谈聚集,对这些市井传闻更是了如指掌。不曾想这丫头离了萧府居然还有这番奇遇,也算她的造化。他又随口问道:“翁公子何时回省城呢?”    “这可不知,他并不往咱们店里来坐,只听人说怕是呆不了几天的。”    此时,对面倾枝几人已上了车,隐约听得一阵笑语,并两声咳嗽,车辆遥遥而去,很快消失在拐角,看方向是回翁宅去了。何长顺目送车辆远去,又自己坐了片刻,方起身离开。    车刚在翁宅门前停稳,已有人赶上前来掀起帘子,恭请倾枝下车,倾枝含胸收腹,慢慢挪动步子,小心步下车来,管教娘子跟在身后,盯着她的动作细看,直到她进了门,方才点点头。倾枝见她表情缓和,忍不住笑问:“我今日还好吧?”    “比前几日是强些。”管教娘子道:“下车时当端方稳重,不可露出脚掌,手臂亦不可张开,头更不得乱晃,这步摇若一丝不动,才可称完美哩。省城上的小姐太太们,行动间若给人看见裙摆凌乱,露手露脚,那是要遭大笑话的。”    “嗳,晓得了。”她咧嘴一笑,忽想起行止讲究,即刻捂住嘴,换作抿唇轻笑。管家娘子看她这番举动,不由皱眉摇头,叹道:“你今日在绸布庄上,话还是太多了些,不似闺阁小姐作派,哪有扯着料子直接问的?一看就知没见过世面,满脸猴急样。出来时候也是,谁兴许你同吴掌柜那般闲话说笑?我知你如今心里畅快,但小姐的教养姿态更重要。这还是在县上,日后去了省城,做了夫人,也这样风风火火的不成?”    听得“做了夫人”四字,倾枝脸上顿时飞起红晕,也不计较娘子的教训,笑嘻嘻都应承下来,转身去找翁笛。来到书房,翁笛正在内中看书,见她进来,招呼在身旁坐下,问道:“东西都选得还称心么?”    “哎,好得很呢,那家的东西甚贵,原先陪夫人也去过,看上好些,也只能在心里羡慕下,若不是公子你……哪有机会呢?”说完站起来,原地转了个圈,问道:“你说……拿那水红缂丝的做这样一套,好看么?”    “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翁笛语调有些飘渺,看着她翩然身影,喃喃道:“像……真像。”    “公子说什么像?”倾枝好奇。

翁笛闻言沉默下去,低头看着她,神色沉静温柔,眉间却隐含哀伤。倾枝给他看得不自在,面上绯红,想往后退开,翁笛一把握住她手腕,拉到怀里,喃喃道:“真像,倾枝……真像。”

“公子,公子……”倾枝心如擂鼓,面色潮红,本能地想将他推开,又舍不得推开,只颤颤巍巍倚在他胸前,背脊紧绷。此刻她心里几乎没有表少爷半分位置了,都是翁笛浓眉大眼的英挺面貌。

“倾枝,我原先在乡下有个妹子……”翁笛搂了一阵,捧起她的脸,柔声说道:“她模样儿生得好,性子又乖顺,特别听我这个大哥的话,我疼她疼到心坎里去。她若活着,比你现下还大些呢。”倾枝一愣,翁笛露出哀伤且温柔的笑意,轻抚她头颈,又道:“那日我在萧兄身边看见你,直如一个焦雷劈下来,心头又惊又喜又悲,你长得好像我那苦命的妹子,真像……当年我家中穷苦,娘亲养活我兄妹二人不易,又逢饥荒,她吃不上两顿饱饭,偏偏还染上疟疾,生生撇下我们去了。”

“公子……”倾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有两分心疼翁笛曾痛失亲人,两分惊讶于这段往事,但剩下最多的几分,却是一股莫名失望与淡淡厌烦。原来自己这些时日蒙他宠溺,竟不为让自己做他夫人,而是怀念早逝的妹子?

倾枝心里升起隐约不甘,她从未想过这种事,一直只当自己是要做偏房太太的,谁知……自己受宠,只因沾了死人的光么?不对。自己当是独一无二的,凭什么要做他妹子的假象?方想到这儿,翁笛已握住了她的手,言辞恳切地说道:“倾枝,你莫要觉得不平不甘,我……我并未将你当作妹子的替身,她离世那么多年,早该重入轮回,再享天伦,我已不记挂。只是见了你,便自然觉得亲切怀念,仿佛你就是我另一个嫡亲的妹子。若你不嫌弃我这个大哥,日后就都让大哥看顾着你,带你上省城去,做我翁家的小姐。”他顿了顿,长叹一声道:“你看,眼下爹也已去了,咱们翁家此后只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若愿认我这大哥,我心里也有个寄托。放心,大哥绝不亏待了你,你随我去,但凡我有的,便也有你一份。日后大哥再往省城里替你谋一门好亲事,备上厚厚嫁妆,请来八抬大轿,将你风风光光送出阁,去知书达理的富贵人家做当家主母!你得了脸,大哥这里也有光,咱们翁家更是出头了。”

他说得激动,眼睛里竟隐隐有了泪水,似乎已看到两人璀璨的未来。倾枝听他这番话,心里的不甘烟消云散。翁家小姐,八抬大轿,当家主母……翁笛有的,自己也有一份……这些诱人的话如漫天金雨,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皆是她过往想也不敢想的,真真正正的人上人生活。倾枝泪盈于睫,自己也分不清是哀伤,是感动,抑或欲望成真的狂喜,只连连点头,哽咽道:“都凭大哥安排。”

“好!好妹子,听大哥的,有你的好日子过。”翁笛喜不自禁,到门口急急命人摆上香案来,两人跪在地下拜过,就此结作兄妹。当晚翁宅杀猪宰羊。设下丰盛家宴,上下好一番庆贺。宴上,翁笛兴致十分高,饮了许多酒,还劝着倾枝都喝了几杯。上下人等都说咱们家小姐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气,一跤跌到宝窟里,让人羡慕得紧啊。

翁笛回到房内,手下心腹即刻端上醒酒汤来,他浓浓喝了两碗,又要过水洗面,去了酒意,朝底下人道:“那边可有消息来?”

“有的。”下人从怀中摸出信件,恭恭敬敬递给他,禀告道:“另听得萧凤合已回了省城,准备上任了。”

“嗯,意料之中。”翁笛接过信,拆到一半,又停下手,并不急着探看,叹了口气,朝身边心腹道:“当我真是傻子么?赖融那老混蛋虽许我知县位置,但他办得到与否,本也是个没准的事。就算这桂川县天高皇帝远,但赖融真要有弄掉知县的本事,早为自个儿谋福了,何必连个同知位置都拿不下来?”

“那……那少爷为何还要给他做事?”

“并不是为了他。”翁笛冷笑,“赖融自己不成器,他那兄弟在生时可是颇有贤名,同各方人马也相熟,如今他们中的好些人还看着这头,若赖融手下能推出一个得力的人来,兴许还可拉一把。我的眼睛可不只看着眼前的事物。先前萧凤合敲打我,我认这个亏就是。他家根基深厚,本人又正在得意时刻……唉……”他连叹好几口气,声音里露出一点不甘,又有些颓丧之意,“我这种草根出身的,拿什么同他那样人比?即便知赖融信不得,也只能姑且先倚靠着,再图发展,若是萧凤合接纳我,我自然上他的道,可他眼睛长在头顶上,我便也只能继续走这边。”

“少爷不怕这样会得罪萧凤合么?”心腹有些担忧。

“如何得罪?”翁笛反问道:“你看那丫头,同我是不是长得有几分挂影儿?”

心腹点头道:“是有一点点,眉目间,还有嘴角。说她是您的妹子,倒也不至于离谱。”

“这便得了,萧凤合哪有心思去查探这些小事,他方上任,要操心的事情还多着呢。带这丫头回省城去,送赖融做个小妾,也表我诚心。路边随便买个人去,哪有送自己妹子来得诚恳呢?这老东西贪财好色,只知有美人儿便快活,有钱财便收纳,如此龌龊浅薄之人,也亏人家还记着他兄弟当年的好处。”他骂了赖融一番,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同心腹商量一阵回省城的事,方拆开信来看,左不过是些无聊的老话。他便将信直接在烛火上焚了,议定三日后回省城。

次日一早便开始落雨,迎香制的香料无法晾晒,只能放在屋内阴着,等天转晴,龙蒴看看天,说今日没放晴的指望,不如出去逛逛,带着她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