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门朝巷口走去,临近翁宅前人逐渐多起来,衙门里的官差、街坊邻居,还有许多面生的人进进出出,想必是翁老爷子的儿子带回来的。四下一片嘈杂,说话声、招呼声、致哀声、官差走动吆喝声……高低错落,不绝于耳,更隐约听得翁宅后院里传来阵阵细乐,并咿咿呀呀的唱词,离得有些远,也听不清唱些什么。
迎香病体虚弱,咋见这番喧嚣情景,眼前不由一阵眩晕,仔细看去,翁家大门洞开,四处满挂着白幔白幡,一盆盆青松从大门口一路摆到正堂,挂了许多白花花的纸钱,扎着纸人纸马,妆点得如雪窟一般。院内人皆通身缟素,披麻戴孝,忙乱纷纷,有几人正吆喝指示着人动作,但看不到主事的在哪里。两队僧人双手合十,目不斜视地从后院步出,换两队抄着手的额冠道人次第进去,还有一批僧道等在侧门边。看起来,方才完了一台法事,念过地藏经的和尚们出来,该换道士进去做道场了。一波波吊唁的人扶老携幼、络绎不绝,还有不少挤在大门附近,絮絮叨叨地同人说话。院中香烟缭绕,几个大铜盆内纸灰飞扬,不时响过钟鼓之声,一片喧闹非常的白喜场面。
“好大场面。”迎香低声道:“翁老爷子生前连整齐衣服都穿不上一件,死后却给摆这般大的排场。”
“嗯……可不是,现在都夸翁老爷子生前积德,有这么好个孝顺儿子呢。”
“不过,不是说翁老爷子尸身下落不明吗?人都没有,如何做得这些?”迎香皱眉。
龙蒴冷笑两声,低声道:“即便父亲尸骨不存,依然尽心尽力,这才更见孝顺呢。前日翁公子回来,一路从大门口跪着哭喊进去,捶胸顿足、呼天抢地,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紧跟着布置灵堂,请和尚道士做法事、开道场,哪一项不大把撒银子?旁人看见,几乎要视他为至孝典范了。还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要开足七天七夜,听说请的是省城小清音,曾在京城大名鼎鼎的鱼龙栈学过,名头十分响亮。”
说罢,龙蒴带她站到墙根下,侧耳听去,果然听得后院里传来一阵鼓乐响动,一个千回百转的声音唱道:“百年难度,千载寒暑,与汝花前月下几回顾,念君子荡荡奴心处……”
听到此处,迎香不由噗哧一笑,头一次听丧事上唱这个,未免太不合时宜。龙蒴也笑道:“听说与翁公子同行回桂川县的,还有他朋友萧公子萧凤合。萧公子父亲是省城的官爷,因与城中萧家沾亲,这次便同行回来看看本家。翁公子为巴结人家,听说萧公子似乎喜欢听小清音的嗓子,专门请了来,偏偏小清音只擅长才子佳人的浓艳曲调,翁公子也顾不得了,就这么唱起来。”
“那翁公子够累的,不但要孝敬死了的爹,还要孝敬萧公子。”如此丰功伟绩,迎香对这位翁公子更无好感,忍不住摇头冷笑。
“呵。”龙蒴道:“看得差不多了,回去吧,这里人多气杂,乱哄哄的,你身体未愈,不要老呆着。”
迎香应了一声,正要随他回去,巷口忽然一阵骚动,人群纷纷散开,让出了一条道,只见几台精致小轿被人簇拥着过来。四下围观之人指指点点,有人悄声道:“萧公子来了。”
迎香有些好奇这萧公子是何等人物,龙蒴带她往人群外围让了让,仍在附近观看。
轿子尚在巷口,早已有翁家仆役飞奔入内通报,片刻后,听得院内传来一阵嘈杂忙乱声,一名身着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大步奔出,边跑边喊:“萧兄——!”这人应当就是翁笛了,迎香抬眼细看去,见他生得浓眉大眼,样貌上倒像个正派人。
翁笛满脸掩不住的喜色,搀住刚下轿的萧凤合,连声道:“萧兄怎的亲自来了?!淮之好生惭愧,该让愚弟上贵府亲自恭迎才是。”
萧凤合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淡笑道:“翁兄客气了。令尊仙去,我此刻才上门致哀,已是大不敬,怎敢再劳烦你。今日来主要为祭奠令尊,表达我这做后辈的一点心意。”说完,命仆役抬上箱子,翁笛连说“受不起,受不起”,一边忙不迭地命人都给接了进去。
迎香朝萧公子的随行人丛中一瞥,发现那日曾出言辱骂她的萧家丫头也赫然在列,身上显然是精心妆扮过了,明艳许多,眉目间颇有自得之色。
进入翁宅,萧凤合按礼拜了灵位,上过香,翁笛又请他入后堂用些茶点,萧凤合因着两家并无亲缘,二人亦非深交,出于礼节前来吊祭,本不欲多叨扰,拗不过他再三苦劝,只得随他往后院去。刚落座,就有丫鬟沏了上好的大红袍来,又有人端上精美茶点,皆是远近闻名的珍稀之物。萧凤合自幼随父亲出入,于这些排场上见得多了,对翁笛的心思也自然摸了个七、八分。
两人说不到几句话,翁笛又将小清音请了出来,献宝道:“萧兄,听闻你喜欢这戏子,我专门聘了来,让她给你唱两段爱听的。萧兄要听什么,尽管点来!”
“这……只怕不妥。”萧凤合颇觉尴尬,摆手道:“清音姑娘我认得,擅长的乃是风月曲调,令尊……令尊仙去仅数日,怎好唱这些?”
“无妨。”翁笛笑道:“我这里已经唱过了。萧兄,太史公有言‘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人死如灯灭,咱们还在生的何必如此不知变通呢?唱两段曲子,一洗哀丧岂不更好?”
先贤巨著被曲解作践,萧凤合心头顿起不快,面上依旧微笑着,淡淡拒绝:“无妨,咱们作乐不急这一时。我常日所喜只是清音姑娘的声调嗓门,偶尔请她来唱,所点的也并非那些现成的段子,只选《诗经》里的两、三辞句谱个曲,清唱了出来就很好。”说到这里,他不待翁笛插话,低声道:“翁兄,我听闻令尊遗体下落不明,此事可有眉目?”
翁笛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摇头道:“萧兄,此事衙门已在查了,只是这帮吃干饭的不知使力,成日间瞎忙,一点头绪没有,只会跟我抱怨蹊跷、蹊跷,还反过来追问我许多,我又不在这桂川住,如何晓得?”
“官府查案向来如此,总要问得细致妥帖,才不致遗漏了关键。”萧凤合道:“不过,我看桂川县的捕快并非无能,我来的路上遇到贵县何捕头,同他谈了两句,听他所言,令尊竟是在自家床上于睡梦中仙去后,尸身凭空失踪的?”
“萧,萧兄……你遇到何捕头了?”翁笛一惊,追问道:“他可有在你面前说我什么?”
“你?”萧凤合奇道:“何捕头为何要同我说翁兄你的事?”
翁笛哼了一声,满脸不屑,“何长顺此人十分虚伪,自以为是,案子不知好好破,反而仗着捕头身份在人前训斥于我,说我不忠不孝、弃养老父,还做些掩耳盗铃的勾当。我百里奔丧,一路跪着进门,膝盖都磨破了,又厚葬家父,做这般道场,试问这桂川县几人舍得?我如此尽心尽力,还能是不孝么?”
“这嘛……”萧凤合低下头,“孝之一字,各人理解不同。兴许,何捕头是希望你在令尊在生时亦多多给予关照吧。今天这些繁华热闹场面,令尊若泉下有知,自然也是欢喜的。”
“唉,我也想。可我一人在省城奔忙,成日间皆在各位大人间逢迎,何曾有片刻闲工夫?总想着再奋发几日,再上进一些时候,待到功成名就、挂印冠翎后,方好衣锦还乡,接老父共享荣华,谁知……我可怜的爹竟这般福薄,等不到享我这不肖子的清福,就仙去了……”说到此处,翁笛挤出两滴眼泪,舍不得拭去,便由它挂在鼻边,只拿手在眼睛边乱揉,转头看着萧凤合,突然破涕为笑,叹道:“失态,失态,让萧兄见笑。也合该我时运不济,未曾有幸早日遇见萧兄。倘若早识得萧兄这般英伟男儿,跟着你学些进退手段,为你办些粗使活计,得萧兄抬举一二,兴许早就光耀了我翁家粗陋门楣,家父也不至于抱憾而终了……呜呼,子欲养而亲不在……”
萧凤合听翁笛这番话,起初只是在腹内冷笑不屑,到后头几乎没给恶心得昏死过去,再也坐不住,匆匆起身,推脱还有要事待办,辞了出来。翁笛又一路送出巷口,轿子远远看不见了,方才带人回府。
回到花厅,翁笛一个贴身的心腹凑上来,悄声问:“少爷,方才萧公子问老爷之事,您为何不说那个梦呢?萧公子大有门路,兴许……”
“糊涂!”翁笛啐了他一口,骂道:“萧兄再有门路,是拿来解决这些荒诞不经之事的么?!读书人,又在官道上行走,最忌讳这些怪力乱神,若真有什么还好开口,此刻青天白日,仅凭一个梦就跟人瞎说不成?!”
“可是……您不是担心那怪物……”
“胡扯什么!”翁笛怒了,一茶盅砸在心腹脚边的地下,泼得满地茶水。“痴梦而已,有什么要紧?!老头子尸骨不见,还能作祟不能?这是我自家的事,旁人能有多大本事来管?”说完,将心腹逐出门外,自己在厅内喝闷酒,一杯接一杯灌下肚,渐渐醉倒在桌上睡熟了。
萧凤合带人一路回到萧府,匆匆下轿,站在院里深吸了几口气,长叹道:“污秽,污秽!”沉默片刻,转头向一旁的丫头问道:“倾枝,这城里可有什么新鲜香料?一定要清雅别致的,我得薰一薰。翁家浊臭逼人,委实让人受不了。”
那丫头闻言,楞了片刻,方惊喜道:“表少爷,你……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怎不记得,你这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萧凤合一笑,“七年前,我回来探亲,你那时候才这么点高。”他手在自己腰侧比了一下,“你同一个厨房大娘斗嘴。我笑话你年纪不大,脾性却不小。那时候你好像叫作……”
“叫小红。”
“对,小红。”萧凤合笑道:“你口齿伶俐,竟把厨娘都给气走了,很是得意。我看你这小丫头模样生得俊俏,虽然年纪尚小,不过已能预见必是个美人胚子,就折了一枝桃花赠你,说你现下倾国倾城做不到,倾倒这一枝桃花应当没问题。小红之名太俗,倒不如改作倾枝,别有意境。恰好此时你家少爷也过来了,言我这话说得妙,从此后就都依我,管你叫倾枝了。”
倾枝面颊浮起两片红晕,眼波流转,似嗔似喜,偷偷瞥了萧凤合一眼,又低下去,两手抓着衣带玩弄,悄声道:“原来……原来表少爷都还记得……”
萧凤合长在省城,风流倜傥,于这些小女儿情态上见得多了,看她露出娇俏模样,只是一笑,不再劳烦她,回身吩咐小厮去买些香料,特意吩咐要清雅别致的,万不可拿奢华厚重的来,更添烦腻。倾枝听到,忙喊道:“我知道哪里有,我去吧。”
“哦?”萧凤合一愣,随即展颜笑道:“也对,你常年在桂川县,自然更清楚何处有上等香品。”他朝身边人吩咐道:“点两个小厮,若倾枝要出门采买便好生跟着,莫让女儿家太过抛头露面。”
倾枝面上绯红,眼底满是春情。
次日,迎香龙蒴两人午饭后又到巷内散心,翁宅前依旧一片忙乱,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迎香远远看了一眼,对龙蒴皱眉道:“昨日那翁笛长得人模人样,可惜满身浊臭,做的也净是些自欺欺人之事。倒是那位萧公子,看起来半身贵气,绵里藏针,算是个人物。”
“半身贵气……”龙蒴笑道:“看不出来,原来你还会望气。”
“不是望气,只是一些感觉……”迎香沉吟片刻,说道:“我制香多年,养成了一些看人的习性,见到一人时,打眼望去,似乎就能看出他身上气息气味,适合哪些香料。这仅是我个人观感罢了,望气之术高深莫测,我连皮毛亦不曾研究呢。”
龙蒴点点头,“这倒是。你精于制香,自然对人之气息味道感悟敏锐些,正如一些酿酒名家,品一口琼浆,便知是由哪些物产于哪年哪时酿就,储存于哪间酒窖,甚至于当年气候、土壤状况如何,皆能头头是道,在外行人看来不啻神通了。不论何种角度,具备一些观人之术总是好的。”
听得这话,迎香脸上一红,似被说中了心事,讪讪道:“并不懂观人……”
绕过翁宅,刚到朱家门外,听得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过来一列官差,领头的正是何长顺。迎香想起那日赠药之事,便上前致谢。何长顺这几日忙于追查翁家老爷子尸身下落,日日带着人奔走,却全无头绪。翁笛并手下一干人等又催得紧,只说是官府无能,致穷山恶水刁民横行,连老人尸身都遭了窃,无法入土为安,在县衙里闹了个沸反盈天。县令李大人已同何长顺谈过两次,言语敲打他不论如何要将此事弄个交待出来。何长顺日日忙碌焦心,已是面有疲态,眼下挂着黑影,此刻见迎香几乎好了,只说不必客气。忽一抬头看到旁边的龙蒴,不由生出几分警惕。
他并非见不得穆迎香有夫君,自己对穆迎香又没有私情,只是……这人出现得太过突然,以他多年在衙门当差的直觉,总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硬要讲的话……或许是一种不恰当之感,似乎这人身上有种格格不入的气质……
“何捕头。”正沉思间,龙蒴已走到面前,朝他道:“看你面色有些憔悴,最近辛苦,千万注意保重身体。”
“哦,是……”何长顺赶忙回神,点头回礼:“龙兄说得是。只是,我身为捕头,这些分内职责若做得不好,如何让全桂川人信服。”
龙蒴点点头,似有嘉许之意,微笑道:“不知翁老爷子的事可有进展?若有用得着我们协助的地方,但说无妨。”
何长顺摇摇头,道声惭愧。
“我知道,我知道!”突然,旁边传来一阵童稚的喊声,在场众人皆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朱家大门砰然弹开,一条小小人影飞一般冲出来,直扑何长顺。何长顺赶忙接住,一看竟是小梨子,不由好笑,佯怒道:“你知道什么?衙门办事,岂容你个小儿插话?”
小梨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脸涨得通红,胸口上下起伏,边大口喘着边嚷道:“我知道……翁爷爷的事……我,我看到了。”
“小畜生,还不回来!”朱家门口又是人影一闪,只见朱夫子手持一根荆条追了出来,小梨子忙闪到何长顺背后,抓紧他腰带不放。朱夫子同样上气不接下气,身上本合体的衣衫已有些不成形,颇为狼狈。见小梨子躲到何长顺身后,他手中荆条举也不是,放也不是,颤巍巍指天骂道:“你个不长进的小畜生,天天在家里乱说不算,还……还在官差大人们面前……立刻随我回去!”几个仆役忙不迭地跟上来,七手八脚扶住朱夫子,为他顺气。
“我不!我看到了!”小梨子梗着脖子,从何长顺身后探出头来,大声道:“翁爷爷被鬼给吃了!”
“小畜生……!”朱夫子暴怒,高举荆条,作势要冲过来抓人,小梨子一扭身滚到何长顺侧面,紧抱他腰不放,一口气说道:“何大哥,你还记得那天半夜我跟你说的那个鬼吧?!就是它,前几天晚上我看到它溜进了翁爷爷家,第二天就听说翁爷爷不见了,肯定是它吃掉的!”
“孽障!还要在捕头面前胡言乱语到何时?!”朱夫子把荆条一丢,扑上来抢人,小梨子如泥鳅般左右乱扭,绕着何长顺跑圈,朱夫子几把都捞了空。众仆役虽觉好笑,又不方便笑,团团围着不知所措。
何长顺心里暗暗叹息,这还嫌不够乱的……伸手一把揪住乱跑的小梨子,另一手隔开朱夫子,低头问道:“小梨子,你说看到鬼怪进了翁爷爷家?”
“是!”
“它有多大?什么模样?”
“我看到它只有一个头,很大,比舞的狮子还要大,长得也有点像狮子,但是脸比狮子长,眼睛是铜炉样的黄绿色,头上有几只角,还有鳞片……”
听得这般荒诞不经,何长顺忙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你是说,一个这么大的鬼怪,既不破坏房屋,又不惊动邻居,悄悄潜入翁爷爷家,吃光了翁爷爷?”
“不是!它不是那种……那种……”小梨子急得额头沁出一层汗珠,努力用他有限的表达力清晰描述那夜所见,突然间灵光一现,大声道:“它不是真的,就像烟雾一样,可以穿透房顶,其他人都看不到的!我没看到它吃翁爷爷,但我看到它半夜飘进了翁爷爷家,多半就是它吃光了,所以到处都找不到!”
看小梨子急成这样,何长顺几乎要同病相怜了,如果自己也只得五岁,只需用一套鬼神故事就能应付翁笛和李大人的要求,那该多好……
迎香在旁看这场追逐,起先也同旁人般暗笑,忽然间想起自己从北山返回的那日,脑中似有一个惊雷划过,再也笑不出来。
记得那日,小梨子见了她,如见鬼一般哭着跑开,那时……自己怀里正揣着玄元观得来的簪子。她偷眼看向龙蒴,簪子仍稳稳插在他发间,和暖的阳光打在上面,似乎劈开了缕缕云纹,透出若有若无的氤氲。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
或许,龙蒴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是个山鬼,而小梨子说的也都是真的……
就在此时,小梨子透过人丛看到了她,发出一声尖叫,指着她道:“穆姐姐!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
朱夫子一声怒喝,再度扑上,这一回如有神助,竟从何长顺手上抢下了小梨子,抡圆了巴掌,劈头盖脸朝他打去,边打边“小畜生、混帐种子”地痛骂,小梨子被揍得哇哇乱叫,又哭又扭。仆役们见状忙一拥而上,有的架住朱夫子,有的帮衬着说教,有的为小梨子开脱。何长顺同几个官差也忙着劝解,说些小孩子不懂事信口胡言一类的话,当下好一番混乱不提。
龙蒴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一笑,朝迎香道:“有趣得很,这孩子……”说罢拉了她就往回走。迎香心里疑窦丛生,又不便在此问他,满心忐忑地回去,进了院子插上门,方问道:“小梨子看见的……莫非是你不成?”
龙蒴点头道:“那孩子生来便有些特殊,眼睛与常人不同,才看得到我那般形态。其实他看到的也并非我真正的模样,不过是刚刚脱出禁制时,缺乏身体支撑,又因力量不足显得散乱不羁的魂体而已,换了旁人是绝计看不到的。”他朝迎香一笑,又道:“你不用怕,即便是我当年的真身,也没有那孩子描绘的可怖。况且,如今我既在这里,此身便是我的形态,没有什么露出原形一说。”
迎香点点头,她并非惧怕龙蒴所谓的妖鬼本相,不过外表有异而已,世上还有千百种东西,比这些可见的利爪獠牙更可怕得多。又问道:“你去翁家做什么呢?”
“我去见翁老爷子,同他谈了谈,他同意赠我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直觉此物非比寻常,迎香的语气不由凝重起来。、
龙蒴看了她一眼,转头沉默片刻,方缓缓说道:“讲出来怕吓着你……我非神灵,能力有限,若无此物,我便不能以如今的面目现身世上,至少数年内不能。此物……是人的脊骨。”
迎香轻轻“啊”了一声,后退两步,上下打量龙蒴,龙蒴由她细看,闭口不言。片刻,迎香走近他,又围着左右看了一通,说道:“果然吓我一跳。其实,我方才以为你是盗了翁老爷子的尸身为己所用,还在想你们面貌、年龄、身高全然不同,如何用得?原来并非如此……既是翁老爷子自己同意给你的,那便不是盗用,只是……有一点点冒犯了。”
见她不怕,龙蒴也觉诧异,一般女子谈到生死、血肉往往惊惧咋呼,她能这般沉着,颇为难得,不由点头道:“你倒是沉稳。”
“我已见过了。”迎香扯出一抹淡漠的笑意,低声道。也不知她说的这见过,到底是指什么。
龙蒴并不追问,又解释道:“我并非直接使用翁老爷子之身,只取了两段脊骨,借这一点血肉有情之灵,以自身力量炼化成就此身。此身同翁老爷子的尸身并无关系,更非霸占别人身躯。毕竟,让我凭空塑造一个活生生的人体,以现今的力量是万万不能。”
“原来如此……你既仅用两段脊骨,那……那翁老爷子其余的尸身又去了哪里呢?”
“烧掉了,骨灰埋在北山僻静处。这也是翁老爷子自己的意思。”
日影西斜,四周渐暗,冷风从花厅门边溜进来,在人身畔回旋。桌上残羹已凝成一团团冻脂,油水裹在上头发出朦胧的白光。翁笛霸道惯了,下人不得令,从不敢擅自来收拾。此刻他醉酒趴在桌上,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外头喧嚣似被隔绝在极远之处,一丝不闻。
翁笛于睡眠深处察觉一丝朦胧刺痛,唤醒了浸润在酒浆中的意识,四下一片漆黑,难以分辨是真是幻。熟悉的感觉袭来,他提高警惕,凝神四探。是了,又是那个梦……
“怎的又是这梦。”翁笛嘀咕:“怕你不成?”
周围被沉沉漆黑包围,这黑并非全无动静,细看能分辨出是一团团翻滚的黑雾,彼此挤压着、推搡着,形成如棉般密不透风的软墙。翁笛在这雾中蹒跚而行,渐渐焦躁起来,为何这讨厌而无聊的梦还不结束。
“老头子……你死都死了,还搞这些名堂作甚。”
“……孩儿,你唤为父了?”翁老爷子的身影从雾中浮现出来,苍老的脸,萎顿的身姿,裹一身破旧长衫,拄条歪脖子柳树上折下的枝条,权充拐杖。翁笛一愣,停步看了片刻,脸上露出似惧怕又似欣喜的神色,低低唤了一声:“爹。”。
翁老爷子定定看着他,听他这声爹,脸上渐露出笑容:“笛儿。”
“爹,你去吧。”
“往哪里去?”翁老爷子一动不动。
“你已过世,莫再留念世间,早入轮回去吧。”
“呵呵……轮回。”翁老爷子笑起来,声音有些刺耳:“吾儿,你是不知,爹已将脊梁骨都卖与了别人,如何还入得轮回?”
翁笛不语,脸上神色渐冷下去,似乎正从彩色的活人变成黑白剪影。片刻后,他道:“你又说这样的话。”
“这次是真的,真的把脊梁骨都折变给别人了。”翁老爷子朝前走了两步,在翁笛身前站定,细细打量他。“唔……你这几年在省城,倒是长好了,壮实了。”
“是,比当年吃不饱饭还得挨打的日子,自然是好多了。”翁笛口气冷硬。
“哎……”翁老爷子摇摇头,四周黑雾涌动,他身影渐融入雾中,很快便看不到了。远方出现一似光亮,翁笛“哼”了一声,大步朝那光处走去。
龙蒴拿起香炉,里面短短三支梦甜香已燃尽了,空余香灰还散发余温。他摇摇头,正欲将灰烬拿去倒,迎香推门进来,闻得屋内香味,不由奇道:“哪里来的梦甜香?”
“我买的。”龙蒴道:“有些事需焚香为引,你制香不易,此处焚了有些可惜,就去街头买了点梦甜香来对付着用。”
迎香闻言,把炉内香灰撮了些来嗅,摇头道:“这香制得实在不好,偷工减料得厉害,看起来一根有三寸长,其实顶多一刻就得烧完,你十文钱买来,只得七文钱的受用,还不如我给你制呢。”
“呵,估得很准,确实只燃了一刻,害人话都没能讲完。”龙蒴摇头笑道:“既如此,就劳烦你做点可靠的。”
“这容易。”迎香爽快应承下来。两人一起生活已有数日,比初见时熟络了不少,迎香对龙蒴的戒心也去了好些。龙蒴淡漠有礼,以君子待她,从不提什么要求,也未曾给她添过麻烦。近日几次出门遇见人,那些扫在两人身上的眼光总有暧昧不明的意味。还有些人大约是念念不忘之前她受欺辱的局面,见了他们,便忍不住出言挑衅,皆被龙蒴一一挡了回去。只是,有些话难以轻易平息。方才在院里,她就听外头有人交谈,那般响亮的声音,也不知是否故意说给这宅里人听的。什么她轻浮无礼,爱慕虚荣,明明有夫君,为何之前不交待,让人“穆姑娘,穆姑娘”叫了那么久,莫非还想冒充黄花闺女骗人不成?好不要脸。
让她惊讶的是,今日听到这些,她竟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即便恶言纷纷,又怎样呢?这些人顶多在墙外嚼舌根,没有打上门来将自己赶走的胆气。况且,有龙蒴在,情况确实好得多了,至少……若再遇到张硕那般无耻之徒,不会是自己一人挨揍受辱。想到张硕那浪荡子,她脸上突然一红,此前还担忧龙蒴会否趁夜对自己不轨,为此两三个晚上都惶惶不敢安睡,谁知他每日夜间回西厢房入睡,不往自己这边多靠近一步。白日间言行也十分坦荡,虽不像夫子般讲究男女之防,但大方有礼,从未有轻薄神态,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对了,制这香是用来做什么的?若是供神,就需浓醇些;若是熏染,那得清透些。”
“都不是,是拿来引路的。”龙蒴道:“翁老爷子那里,我用了他的脊骨,需得为他传些话给他儿子。”
“不是说他赠你的吗?”
“呵,人世间哪来那么多赠,多少是有条件的。何况,翁老爷子与我非亲非故,我以那形象去见他……”龙蒴抬头看着窗外,低声道:“这世间同我离去时并未有不同。”
“那这梦甜香算我赠你的。”察觉他似有心事,迎香忙打趣道:“你拿了人家脊梁骨,这可不是寻常东西,要你做些事也正常,莫在意了。我正好有备料,给你赶制些梦甜香出来,早日了了这承诺,无牵无挂才轻松。”
龙蒴不语,转头朝外看了看,对她道:“出去吧,要有人来敲门了。”话音方落,听得门口传来敲击声,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问道:“龙家娘子在不?”
迎香初次听人唤她“龙家娘子”,一时反应不过来。龙蒴已走了出去,应道:“在的。”
打开门,门口是个青年,一身仆役装扮。这人打过招呼,自我介绍道:“小人是萧公子的随从,唤作六斤。我家公子闻得贵府上穆娘子擅作各色香品,特命我来采买些。”
见是买香的主顾,龙蒴便请他进屋来谈,六斤却扭扭捏捏,只走至院中,在石桌旁站住,眼睛总往外头瞟。龙蒴有疑,顺他目光望去,见对面屋檐旁露出一抹翠绿裙边,似有个女子藏在那里。他也不问,顺势请六斤就在石桌边坐了。迎香沏上茶出来,听他所言,摇头道:“抱歉,之前制好的香皆已售出,手头没有现成的。不过各色原料均已备下了,几日间便可制出,不知萧公子想要怎样的香品?”
“嗯……这个。”六斤朝外看了看,说道:“小人并不懂香,只听萧公子说要新巧特别的,去去浊气和晦气。”
“如何新巧特别法?”迎香又问。
六斤挠头,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小人……小人一个粗使下人,实在不懂这香啊粉的。”他抬头朝外看了看,又支吾道:“我家公子只说受了浊气,感觉臭得了不得,需得新奇别致的香,莫要用那些沉香啊,速香啊一类的俗物,最好……最好……”说到这里,他再次抬头往外瞅,这回连迎香也注意到了,见巷子对面斜前方的屋檐下站着一人,此刻正探头往此处看,露出半个身子。迎香仔细一看,竟是萧家那丫头。
“哎,想起来了!公子的意思呢,应是说翁家那少爷太俗,浊臭。”六斤拍掌道:“公子是官家的读书人,清贵,受不得这些污秽气息,因此要不流俗的香,最好就跟那个,那个掏钱一样,质朴些,不用名贵料子,方是读书人的品格。”
“掏钱?”迎香不解。
“呵呵,六斤兄弟的意思,是指陶渊明陶潜吧。”龙蒴抿了口茶,笑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萧公子果然风雅,甚懂得这些讲究。”
“对,对,就是这个!”六斤大笑。迎香听他要求,心下已有了计较,思索片刻,问道:“萧公子的意思是只要香味清雅别致,有出尘之气便好,并不需用名贵的香料,是么?”
“是这样。”六斤点头道:“但是……但是也不可太随意了。跟着我家公子这些年,揣摩他性子吧,是既要讲究,又不能那么讲究的。我不懂香,随口瞎说,其实我觉着,这香就算不要名贵香料,也一定得给做精细了,随意应付不得,所以……若龙家娘子你觉着为难的话……”
“无妨。”迎香道:“我为萧公子做些草木真天香吧。香道高低与否不仅在材料贵贱,更在契合用者需要和心境。此香所用皆为天然常见之物,但经长时间热蒸熏制后即可成,保准是萧公子在其他名贵香品上不曾嗅到的独特香味。三日,只需三日,我便可将香料奉上。”
“哎呀,那多谢小娘子。”听她这般担保,六斤大喜,留下定金便告辞了。
送走六斤,龙蒴锁了门,问迎香:“你这香打算如何做?”
“呵呵,萧公子不要名贵材料,我便从地里捡些东西给他好了。”迎香笑道:“此香只需采些橘叶,再找些旧竹篾片即可。做的时候,先把橘叶分多次捣烂,同旧竹篾片一道密封在小罐里,放入蒸笼内,架火上长时间热蒸。将橘叶香气都逼入陈年竹篾中去,再取出竹篾片来切细密封好。用时只需放到香炉中慢慢炷着,自有一股别样清香出来。记得我家那本香谱上记载,此味‘其香清,若春时晓行山径’,你说别致不别致?”
“果然有趣。”龙蒴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这个萧公子……似乎太过讲究读书人风骨,不太像官场上进出的人。”
“我也觉得他太过了。”迎香道:“我制过许多香,当年也听老师傅们说过各种故事,像萧公子这般……还真没见过。一般说来,出身清贵者即便追求返璞归真,也不至如此刻意,一点上等香料不用,反倒显得虚伪了。这草木真天香,最初是个用不起香料的穷书生制出来的,虽有此做法流传,但严格说来并不算正统制香之道,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
“虚伪、上不得台面么?这倒是很贴切了。”龙蒴似乎话里有话,朝门口看去,大门紧闭,铁锁横插,将宅内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他看了两眼,回头问道:“那躲在檐下的姑娘,你认识么?”
“……算认识吧。”迎香想起那日在萧家门口遭遇的羞辱,身上不由有些僵,那丫头的言行她至今记忆犹新,棍子虽没打在身上,但打在心上,岂不比打在身上更痛许多?那般泼辣大胆的丫头,今日竟藏头露尾,畏畏缩缩。回忆六斤的态度,这是怎么个情况,迎香心里也大概明白了。
六斤离了龙家,一路往斜对面的屋檐下跑,见倾枝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跟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把汗,顿足道:“哎哟,倾枝姑娘,你这可是把小人逼上梁山了。”
“香跟她说好了吗?”倾枝急切地问。
“说好了,说好了,这不,定金都付了。”六斤展开钱袋给她看,嘴里一叠声抱怨道:“我从不懂这些香啊粉啊的,你既在公子面前说你晓得哪有好香料卖,到了这里,又执拗着不肯进去谈,推我过去说,我哪懂什么香,一进了人家大门,更是紧张得满头汗,这要是说错了,公子怪罪下来……你是亲戚家的人,公子自不会多加责罚,我可跟着他许多年了,知晓他的脾气……”
“哎,六斤哥,不是我害你,实在是无法过去。”倾枝听他絮絮叨叨埋怨个不停,皱眉道:“我难道有意要你出丑不成?只因我与那女人……”她顿了顿,看四下无人,悄声将自己当日追打穆迎香之事讲给六斤听,说完问道:“你说,我打错了没有?明明就是太太吩咐说不用她写的经文,也不要她再上门来。”
“可是,也没说把她打出去嘛,你使棍子撵人……”
“我不撵她,她兴许隔天还来呢!当时城里说得那般难听,人人都知她是个肮脏的粉头,对这种女人,难道不该狠一点?”倾枝振振有词,叉腰道:“我当日没打错她,今日也不上门去请她做香!当初打骂,现在又请她做东西,好似赔礼道歉一般,岂不是朝她低头了?所以……”看六斤不语,倾枝顿了顿,道:“所以我才不去呢,只能劳烦你了,六斤哥。哎,你不也很厉害吗?讲得清清楚楚,定金都付了。”
听得这些话,六斤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道:“倾枝姑娘,论理这话不该我说,你莫气。其实咱们都是做下人的,犯不着如此在意。你一个丫鬟,给太太公子们办事,何必一点亏吃不得,有啥不能低头的?你这火爆执拗的脾气也该改改了,一年大似一年的……”
倾枝闻言冷笑两声,打断他的话,扬眉道:“我现在是丫鬟,不见得一辈子是丫鬟。”
“怎不见得?”六斤奇道:“你不是萧家的家生子吗?爹妈都在萧府里做,在府里生的你,又不是外间买来的。”
倾枝嘻嘻笑起来,似鄙夷他的短视,“家生又如何,你没见表少爷一直都记着我呢?”
“少爷?”六斤不解:“这同少爷有何干系?”
她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六斤哥,难怪人笑你是个榆木疙瘩,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表少爷七年不曾回来,仍记得给我起名时的情形,岂不证明他心里头有我?你看表少爷这些天都是我跟着服侍,他同我说话时的语气如何?办事时待我如何?就连这趟出门采买香料,也专门派了你来看顾着我,莫让我太抛头露面。你看看,这能说没有一点干系不成?”
见她神采飞扬,脸上满是即将飞上高枝的热望,六斤暗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莫胡思乱想。少爷他……他就这个性子,对女儿家都很和气。”讲到这儿,六斤压低了声音,“少爷省城上已有了几房妻妾,正房奶奶娘家同相国沾亲,人又厉害,即便少爷有意,你也别指望有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我又不求做奶奶,哪怕做个房里人,只要能随表少爷上省城去,离了这桂川县便好。老憋在这儿,再过得一年,府里或许就会给我指个小厮配了,一辈子跟爹娘那样。”
“你既有这样想法,那走街串巷的货郎,贩皮毛瓷器的客商,不同样来往省城,还时常上京都、去关外呢,岂不更自在。你家府上虽有规矩,但比真正的大户人家好说多了,若你真有意看上了谁,禀明当家主母,请人来提亲,也不是脱身不得。”
“六斤哥你好糊涂。”倾枝摇头道:“贩夫走卒,下九流的营生,也让我去嫁不成?跟着他们风里来雨里去的,纵使赚了钱,也坐不得大轿、乘不得大车,出门遇到个破落秀才芝麻官儿,也得敬人家是老爷。表少爷可是读书人,家里又做着省城的官,我跟了他,哪怕就当个通房丫头,也胜过那些下等人家明媒正娶的奶奶。”
“有啥下等不下等的,当正房夫人,难道不强过做通房丫头?好歹自己当家作主……”六斤见她顽固,也不多说,嘟囔两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我劝你莫做这些痴梦……”
倾枝浑然不闻,两人远远地去了。
这日刚过正午,天已阴起来,一层层灰黑色的云气从北山方向涌出,乌压压盖住了半个天空。何长顺带手下刚巡过一遍县城,一切如常,除了翁宅里乌烟瘴气的法事与不合时宜的唱曲外,未见任何异状。桂川县这段时间不算太平,省城盗匪尚未抓获,被劫的财物也一件不曾露面,州府发了几遍公文要求各县加强戒备巡查,协助抓捕盗匪,却连盗匪是哪路人马,来自何方都说不明白,弄得省城人心惶惶,各县疲于奔命。眼前翁家又出了这桩怪事,翁老爷子尸身不知去向,翁笛手下人每日轮着去县衙门口折腾,要么指桑骂槐,要么坐地嚎哭,嚷着要见知县。知县李赋声李大人已接待过他们几次,翁家人每次只会哭闹,要衙门给个交待,对具体问题却一问三不知,半点有价值的线索也拿不出来,连问他们翁老爷子日常在家怎样过活,吃多少饭,可有疾病,看过哪位大夫,吃些什么药都不清楚,反倒是两个伺候的老仆明了情况。然而,对翁老爷子过世之事,两位老仆并不见十分悲痛,说去了是解脱,尸身不见,就当仙解了,后人立个衣冠冢,表表凭吊心意便罢。
想到这里,何长顺叹了口气。翁家父子有何纠葛,他身为外人不便评论,但在桂川县做了三年捕头,本地民情了然于胸,什么乱七八糟的掌故没见过?翁老爷子日常过得如何,人皆看在眼里。老父活着不照料,人一死,儿子就大张旗鼓奔丧来了,还搞那么大的排场。若说只为博取孝子名声,又何必日日在县衙胡闹?保不齐……翁笛醉翁之意不在酒,父亲尸身是否找到怕并非那般要紧,让官府下不来台才是他真正目的。
“……捕头,要变天了,莫不是回衙门去?”何长顺正想得入神,手下人过来问道。
闻言,他抬头看看天色,确实不太妙,北边已全黑了,怕是有场大雨要下来。见弟兄们个个面露疲态,何长顺心下有些不忍,这几日委实太辛苦,今日巡视已毕,干脆早些回去。遂点头道:“大家都累了,回去吧。”
走至县衙门口,没见到翁家人,何长顺有些意外。门子出来迎接,何长顺问道:“今日翁家人没来?”
“怎的没来。”门子悄声道:“来过了,李大人还见了他们,结果他们嘴里不干不净说些……把李大人气得个了不得。”
“怎么,他们还敢在县衙放肆不成?!”听得知县都受了气,几个捕快当场炸了,嚷道:“翁家刁奴如何拿话排揎李大人的?!”
何长顺忙止住众人喧哗,细问门子当时情景,门子犹豫片刻,说道:“他们也不敢排揎李大人,只是,只是其中有个人说什么李大人若解决不好此事,就让大人丢……丢乌纱。”
“大胆!朝廷命官也由得他们这般侮辱?!”捕快们闻言皆怒了,七嘴八舌骂起来,有骂翁笛不知好歹的,有骂翁家藏污纳垢的。何长顺心里也有火,强压下了命众人安静,又问门子:“李大人做何表态?”
“大人……大人没说什么,也未令人责打这些不敬的刁奴,只是将他们赶出去,说以后再不接待翁家仆役了。但看得出大人十分气恼,回头就令何师爷去书房密谈,现在还未出来呢。”
竟是这样。何长顺心头有些不安,莫非自己的猜测靠上了?
何长顺安抚众捕快一阵,嘱咐他们莫在衙门里多话,令众人自去休息,自己往内走去。来到后院,遥看了眼书房外,只见房门紧闭,四下悄然,看起来父亲同李大人仍在内谈话。天上黑云更厚了,几丝阴风嚣叫着在人身边打旋,这场雨看来不会小。
他在院里寻了个僻静处,坐在游廊下,边看院内花木,边等父亲出来。仲春时节,草长莺飞,近日天气回温得快,廊下一株株九重葛正怒放,这树长得不高,却开得十分旺盛,姹紫嫣红配上油绿叶片,一路簇拥过来,使得弯曲游廊像浮在花海上的一条船。墙角几株高大的桐花树满挂粉色花团,压得枝条都弯了,略有风过,便有花朵纷纷扬扬跌落下来。院中央一方小小澄塘,偶有游鱼浮上,吃那落在水面上的花蕊儿。塘水如一面大镜,映着花影,越发绚丽多姿。
何长顺想起来,自己初入县衙,便是在这里拜见李大人的。他也算读书人家出身,但自小就不爱做八股文,颇喜拳脚功夫,父亲苦劝过几次读书考功名的事,都无效果,只能依了他,带他拜入杨老师傅门下学武,日日勤学苦练。后托父亲身为县衙主簿的福,谋了个捕快的活计,三年前又提了捕头,虽十分辛苦,但护得一方平安,也算得偿所愿。不论如何,好过逼他日日头悬梁、锥刺骨,净做些无用的笔头文章,却挑不起半担柴米,认不得葱蒜区别。记得那日,他因初见县令心头紧张,还失手打破了一个茶杯,回去惹得父亲好一顿训斥。
若早知李大人不是乱摆官威的迂腐之人,那只茶杯估计还能活许久。
忆及往事,何长顺自嘲地一笑,又坐片刻,开始有雨点大滴大滴落下来,很快密密匝匝,连成一片,打得树叶噼啪乱响,砸在地上便迸出一个个边缘纷乱的疤痕,天边传来隐约雷响。何长顺看着这阵急雨,心头突有些不安,这份不安让他感觉更不踏实起来。通常,这是身为捕头的直觉在告诫自己:要出事了。
翁笛招呼过一批来吊唁的客人,刚刚回房,一名心腹手下匆匆奔进来,朝他耳语:“赖老爷的信来了。”
“哦,那个老货……”翁笛皱眉,伸手道:“拿来吧。”
心腹四下看看,确定左近无人,方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恭敬递给翁笛。翁笛一把抓过来,努努嘴,这心腹便低头退下,带上了门。
“哼,老货。我按你吩咐,日日派人去那李赋声门前闹腾,你许我的东西呢?”翁笛并不急于拆看信件,只夹在手指上晃着,边晃边说,似乎正对着赖老爷本人诘问。薄薄一封信被他捏着挥来挥去,仿佛挥动一面旗帜,又似舞动一柄利剑,这头是桂川县的乡土人情,那头是省城的官道富贵。信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在空中跃动,渐渐舞出了韵律节奏,翁笛盯着信,眼神迷蒙起来,脑袋随着它左右摇晃,双肩起伏,嘴里用方才小清音唱的调子哼唱着:
“卖了老父,换来荣华富贵,作践知县,赚得锦秀前途……”
他声音渐大,音调越唱越高,如九曲回旋的惊鸟,盘旋着直往云端里去,突然,嗓子提到顶,再高不上去,用力一挣,腔调却早尽了,那惊鸟便似从九天里直落下来,只发出两声嘶哑的赫赫。
“你说看见翁家仆役同赖融的人接触?”萧凤合斜倚在榻上,边翻书边问道:“何时的事?”他身旁鎏金镶宝的博山炉里散出缕缕香烟,如兰香味晕染在半明半暗的房里,竟发出丝丝缕缕暧昧不明的诡秘气息,熏得房里似乎又暗了几分。
“就方才。小人出门办事,见翁公子贴身伺候的人鬼鬼祟祟,同一人在街角僻静处不知说些什么,那人塞了个东西给他便匆匆去了。”
“你怎说翁公子的人鬼鬼祟祟呢?”萧凤合笑骂:“看清楚了是何人么?”
“是赖老爷家的,公子您出入赖老爷家时,那人曾在后头伺候过,嘴角上有颗黑痣,很好认。”
“哦,那人我也有印象,真抬举赖融了,他也配称老爷……”萧凤合话音未落,只听门上咔嗒一响,一人大刺刺推门进来,娇笑道:“表少爷,给您送桂糖藕粉糕来。”
房内顿时静了,连呼吸亦能听清,只缕缕香味在空中浮动,萧凤合面上冷若冰霜,那仆役也别过头,一脸不耐。倾枝浑然不觉,依旧笑道:“表少爷,我给你做了些糕点,来尝尝。”
“出去。”萧凤合将书一扔,冷冷吐出几个字。
“表少爷……”见他如此冰冷的态度,倾枝有些怕,嘴上却仍娇滴滴唤他。
“姑娘,爷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更别说这么大刺刺进来了,成什么样子。少爷这谈正事呢,你有点规矩没有?”那仆役冷笑道。
“你!”因萧凤合一直对自己和颜悦色,倾枝便存了飞上枝头给人做妾的念想,这几日里早暗暗将自己看作偏房奶奶看了。此刻听这仆役训斥自己,顿时怒了,指着他骂道:“我给表少爷送糕点,同你有什么相干,你一个下人,凭什么说我?!”说罢,转头朝萧凤合撒娇:“表少爷,你怎么也不骂他……”
“滚出去!”萧凤合的声音冰冷中带着三分怒意,腾然坐起,不待倾枝反应过来,扬手已将塌边一个玉枕砸了过来。倾枝一声尖叫,抱头躲闪,躲得慢了些,被重重砸到肩头,痛不可言,吓得脸色煞白,再不敢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萧凤合斜眼看倾枝踉踉跄跄地远出去,哼了一声,啐道:“小贱蹄子”。仆役在旁赔笑:“少爷总那样温存,莫怪这些女人一个个软了骨头,没脸没皮地贴上来。”
“哼,女人……”萧凤合冷笑:“要么如家里那只母老虎,要么如死鱼,要么,就如这个般低贱,有何可亲之处?”他扭头看着仆役,嗅了嗅空中浓酽的香气,皱眉道:“那日让做的香呢,怎还不送来?六斤这人憨直有余,机变不足,又无甚魄力,让他办事总要拖个两三天才拿得出来。”
“哦,是了,正要跟您禀报此事,那丫头就来打岔。香已好了,龙家当家的送了来,因不知是否合您脾胃,下头人不敢接收,都在外头厅里侯着,您看……是否出去瞧瞧?”
“哦?香已好了?”萧凤合闻言转怒为喜,笑道:“那便出去看看。”说罢下了榻,大步朝外走去。
倾枝捂着肩膀,惊惶奔走,眼里噙着泪,心里搅成了一团乱麻。表少爷怎会突然翻脸呢?他不是最温柔不过的人吗?他不是总夸自己活泼俏丽的吗?表少爷……他不像老爷,迂腐严肃,满嘴之乎者也,圣人文章;也不似太太,成日间吃斋念佛,却连县令是谁也说不出来;他不像小姐,满心里只有女工绣花,日日蹲在房里等着嫁人,对县城外的广阔生活全无兴趣;他更不似其他仆役那样粗陋浅薄,每日只晓得围在墙根底下闲话,个个张开大嘴露出黄牙,说东家丫头标致,西家小厮赌钱又赢了一笔,间或拿眼觑她们这些丫鬟,嘿嘿怪笑。
表少爷,表少爷……倾枝反复呢喃这三个字,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表少爷是一轮耀眼的太阳,从省城升起来,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光环,照亮了一条全新的路。是的,她早就看出来了,七年前,表少爷给她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时,她就看出来,表少爷不是寻常人,是同桂川县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人上人啊。她为此暗暗得意,只有自己看出来了不是么?她听人讲过李靖与红拂女的故事,在她心底最深处,表少爷就是李靖,而她自己,不就是巨眼识英雄的红拂女么?
萧家上下百号人中,只有自己看出了表少爷的不凡,这不是缘分么?表少爷至今还记得给她起名的场景,自己也在心底偷偷惦记了他许多年,这不是缘分么?
红拂女随李靖去了,倾枝……倾枝也要随表少爷去,哪怕没有名分,做不得当家奶奶……
她越想越不着边际,心里似乎有把火正熊熊翻腾,渐连眼前道路也看不清了,慌乱间踏入一处厅堂,听得四周似乎聒噪起来,也不及细看,已一头撞在人身上。她踉跄两下,勉强站稳,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个高大俊秀的陌生男子,正看着她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
“倾枝,你要死!”一个耳光重重落到她脸上,打得她头晕眼花。管家娘子满脸怒色,指着她骂道:“让你服侍表少爷,你整日打扮得妖妖俏俏,不知藏着什么下流心思,这会儿又乱跑乱动,冲撞龙公子,萧家哪有你这样没规矩的丫头?!”
倾枝似被打懵了,平日里的嚣张气焰熄了大半,哆哆嗦嗦定在当场,一手捂脸,一手抱肩,满面灰尘汗水,腮边淌着泪,皆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与凌乱。她抖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四顾一圈,发觉自己已奔入了前厅,周遭站着好些人,将那龙公子围在中间,有人上去问他被撞到了没有。
“无妨。”龙公子笑道:“这位姑娘倒像是受了惊吓,须得安抚。”
“呵,龙公子给表少爷送香来,却遭这丫头无理冲撞,实在抱歉。要有什么闪失,当心她的皮肉才是。”管家娘子朝龙蒴赔笑,转头看着倾枝,眼里似瞬间飞出两把刀来,在她脸上狠狠剐下去。
倾枝素来仗着自己那两分姿色,兼之机巧乖觉,对上懂得讨好,对下牙尖嘴利,在丫鬟仆役中颇有些横行。几年来倒也无人惹她,她便以为旁人皆怕了她,浑不知诸人忍她许久,一来是看她爹妈在府里几十年的脸面,二来当她小丫头不懂事,难免莽撞些。然而三年五载下来,旁人早憋满了火,暗地里都盼着墙倒众人推的机会。此刻听管家娘子当外人面训斥她,均觉百般顺耳,有人趁机笑道:“可不是。这丫头历来就没规矩,中午还霸着厨房灶台做什么桂糖藕粉糕,她又不是厨房的人,又没受上头差遣,自己一分梯己不出,直直就拿给太太们备的料来糟蹋,厨娘说她两遍,她还叉着腰骂人。”
诸人闻言均点头附和,他们眼里含着戒备,脸上神色似笑非笑,似对着一件怪异的玩物。有人朝龙蒴道:“这丫头蛮横惯了,连我们日常都受她的气,龙公子怕是仔细些,莫给她撞伤了。”
“呵呵,不妨事,小姑娘家而已……”龙蒴微笑摇头,眼里却一点点冷下去。话音方落,倾枝已嚷起来:“哪有这么容易撞伤的?”她想起来了,这个龙公子,不就是那穆迎香的夫君么?她刚被打蔫下去的胆气又壮起来。穆迎香是什么人?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女人,靠给人做香写字混口饭吃而已,也就是个下九流的东西,还不如那些满身骚臭的皮货商人势大呢。先前人人都说她下贱,自己还撵过她,怎么,这会儿突然冒出个男人来,就仗势金贵起来不成?什么龙公子虎公子的,给表少爷提鞋也不配。会同那种女人结亲,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
她心里满含怨气,语气越见刻薄,指着龙蒴道:“他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就冲撞他了?”
“倾枝!”管家娘子一把扯住她衣袖,巴掌高高扬起。她飞快抬脚往管家娘子身上一踹,自己将身一扭,挣脱开来,嘴里一刻不停,埋怨不休。
管家娘子挥掌落空,腹上还吃了一脚,几乎气得仰倒,连声喊道:“即刻给龙公子赔礼道歉,否则捆了你扔柴房里去,两天不许吃饭!”
“呸!”倾枝大怒。下等人还想朝她动手?!她挨了萧凤合扔的玉枕,肩头至今疼痛不已,但心里始终满盈幻想,不信他对自己是无意的。只要随表少爷离了这桂川县,上省城,有多少富贵享不得?等表少爷要了她,等她做了偏房奶奶,头插金簪步摇,手持绫罗羽扇之时,吃的是金莼玉粒,饮的是琼浆香茗,出入有车马迎送,起居有人伺候,还用同这些人厮混在一道不成?到时候,人人都尊她是夫人,叫她奶奶,而这些人,只配一辈子老死在小小的桂川县……
“呵,好热闹啊。”厅外传来一声轻笑,众人回头一看,竟是萧凤合带人过来了,连忙都站直身子,垂着手退到一旁,有个管事的上来赔笑道:“小的们没脸,让表少爷看笑话,都是这丫头,”他指了指睡在地下的倾枝,恭敬说道:“这丫头实在不懂规矩,为点小事,竟同管家娘子打起来,我们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怎得都不听,想拿绳子捆她呢,又碍着有客人在,这……”
倾枝方才同管家娘子厮打作一团,旁人又有劝的,又有拉的,又有笑的,更多则是趁机推搡她一把,很快便把她摁到了地上。管家娘子咬牙切齿,抡圆臂膀,结结实实给她两个嘴巴,又在她身上狠掐了几把,倾枝吃痛,手脚乱蹬,却早有周围人偷偷使了绊子,哪里挣得起来,只能杀猪般长声嚎哭,张三李四地乱骂。厅内一片混乱,龙蒴远远退到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你们啊。”萧凤合环顾一圈,叹了口气,摇头道:“论理我是亲戚,本不该说这话,可是,既明明白白有客人在,怎容得家里丫头闹腾?这里可是待客的脸面。咱们家历来对下人宽厚,但这般纵容,未免太过了。此刻你们家老爷太太不在,我少不得做个讨人嫌的差事,说上两句,你们厌弃我,我也认了。只是,若太太老爷们回来,当着他们面,也由得下人这么胡闹不成?”
听他这话,管事的额头见汗,连连称是。萧凤合虽是远亲,但家中颇有势力,同相府也攀了点关系,另听得有传言说他已点了州府同知,下半年就要上任。萧家阖家上下,无不仰仗这门省城贵戚。加之他来了这些时日,众人亲眼见着,确是进退合宜,风度不凡。因此,萧凤合几乎成了萧家半个主人,但凡说些什么,底下都毕恭毕敬听着,若有安排,皆当成自家老爷吩咐,尽心尽力去办成。
萧凤合说了几句,回头又跟龙蒴赔礼,直言治家无方,让龙公子看笑话,千万莫往心里去。龙蒴道:“无妨,谁人年轻时没个莽撞劲头。我看这姑娘心灵手巧,怕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这般失控?方才一番厮打,到现在都没起来,当心弄伤了人。”
萧凤合闻言,这才慢慢转头去看地下的倾枝,一眼瞟过去,他脸上神色瞬间降了温,嘴角泄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很快回转到平日的温和。他只佯作认不得,又细看了两眼,方奇道:“这是……倾枝?哎哟,我竟没能认出来,怎弄成这样?”萧凤合笑起来,对众人道:“这姑娘,方才不还笑嘻嘻地来给我送糕点么?我刚赞她体贴细致,手巧做得好糕饼,怎么眨眼就躺到地上哭闹起来,真是个孩子。”说罢,他弯腰低头去扶她,倾枝却似被蜇了一下,四肢猛弹起来,像条干渴的泥鳅,阵阵往后缩去。
“倾枝,你还拿乔?!”管家娘子喝到:“你这般作乱,表少爷宽厚,不将你当场打死,已是你的造化,还敢扭捏作态?!”
倾枝不语,默默流泪,此刻她眼中的表少爷,几乎要变成一个怪物了。他何时赞她体贴细致?何时品过她做的糕饼?她连连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最深处有恐惧慢慢升腾起来,似乎多年所憧憬的并非眼前这人……
萧凤合见她只是躲,叹了口气,回头对管家娘子道:“罢了,这丫头本就有些牛心左性,这几日跟着我,也颇见有桀骜之处,确实该管教管教。你们自有家法,我也不多嘴了。”
管事的得令,即刻喝令人上来,拿绳子将倾枝捆得结结实实,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