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祎回来的时候拎了一个西瓜, 还有两盒切好的凤梨,乐来爷爷当他出去买烟了, 看到他手里拿的水果站起来道:“不是说去买烟吗!怎么买了这么多水果!”
“不多, 就俩。”周祎笑着把凤梨放在桌上,“厨房在哪儿?我去把西瓜切了。”
“不用不用,让乐来去弄。”乐来爷爷拍拍乐来的肩。
乐来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抱着西瓜去了里屋,谢安屿起身跟了过去, 他想帮忙来着,乐来摆摆手,示意不用, 让他回去坐着。
谢安屿就又坐了回去。
“他就是听不见,又不是手残脚断了。”乐来爷爷喝了几杯酒,苍老的脸颊浮起两团淡淡的酡红, 脸上挂着暮气沉沉的笑容, “这孩子没你们想得那么娇气,好着呢……都好着呢。”
“乐爷爷,乐来的耳朵是一生下来就听不见吗?”周祎问道。
乐来爷爷端着酒杯瞥了周祎一眼:“你多大年纪,跟着他俩叫我爷,你得叫我伯。”
老人家喝得不少, 眼神都变犀利了,说出来的话也挺犀利。
周祎乐了:“您这话说的,我大他们一轮都没有呢, 怎么就得叫您伯了,这不差辈分了。我叫您伯, 乐来和小谢管我叫啥?叫叔?”
“我不管那个, 反正你别叫我爷, 听着别扭。”乐来爷爷一口一口抿着小酒,笑眯眯的,“把我叫老了都。”
周祎笑得不行:“成成成,都听您的,我管您叫乐老伯,成吧?”
“你还非得加个‘老’!”
“乐伯,乐伯。”周祎立刻改口。
乐来爷爷放下酒杯,看着桌上的杯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家乐乐从小就命苦,跟着我也没享什么福。”
“他右边那只耳朵是天生的,一生下来就听不见。左边那只,是被他爸打聋的。”
“打聋的?”周祎难以置信,身为父亲怎么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乐来他爸妈呢?”余风问,“不在这儿吗?”
“爸死了,妈不知道在哪儿。”乐来爷爷端起酒杯抿了口酒,“他是他妈扔在我家门口的,乐忠明那个畜生玩意儿在外面胡搞,不知道跟谁搞出了个娃娃,当初要不是我拦着,乐来就被他爸扔福利院去了。做过亲子鉴定了,都确定是亲生的了也从来没好好养过,赌钱,喝酒,喝醉了就打孩子……”
乐来爷爷冷笑了一声:“还好死得早,该,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和他妈生了他。”
老人家说着抹了一把脸,眼眶红了:“孩子本来会说话的,两只耳朵都听不见,慢慢的就不会说了。怪我,我没本事,我要有条件早点送他去专门的学校,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这怎么能怪您。”周祎眉头紧皱,“您已经做得够好了,您把乐来养得多好啊。”
乐来爷爷吸了吸鼻子,赶紧抹了抹眼睛:“不能让他看到我这样,回头又该挨着我睡了,烦死个人。”
周祎忍不住笑了一声。
余风和谢安屿一直沉默着。
乐来端来西瓜,还好乐来爷爷情绪收放自如,乐来没察觉到气氛的微变。谢安屿坐在那儿发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乐来给他拿了一瓤,递到他嘴边。
谢安屿回过神来,接过他手里的西瓜。谢安屿咬了一口,乐来用手语问他:“甜吗?”
谢安屿点了点头,他看不懂乐来的手语,他是猜的。
谢安屿忽而转头看了一眼余风。
余风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刚才乐来爷爷在诉说乐来的过往时,他一直低垂着眼眸,谢安屿总觉得他是把自己的情绪藏了起来,所以反而看起来这么平静。
世界上孤独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余风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在他无声的世界里应该也有过漫长的孤独时光吧。
最让人感到无力的是,他真的已经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谢安屿约拍那天,蒋婷九点准时到了蒋啸天说的那家服装店,蒋啸天把话说得那么满,蒋婷本来还觉得他太夸张,看到谢安屿本人才发现自己是低估了老弟的眼光。
当平面模特不一定要帅得惊为天人,但那张脸绝对不能没有故事感和高级感,她老弟说的这个,两者都具备了。见到真人,蒋婷甚至觉得谢安屿有点不上镜。
今天不在摄影棚拍,所以谢安屿没有去仓库,他九点钟在服装店跟老板娘打了个照面。
“之前微信给你发的合同我都打出来了,你再确认一下,没什么问题就签个字。”老板娘把纸质合同拿给谢安屿,“签完了一会儿先去底下仓库化个妆,然后去拍摄场地。”
现在时间还早,服装店里没什么人,蒋婷在一旁假装挑衣服,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谢安屿和服装店老板娘的对话。她放下衣服,走出去就给蒋啸天打了通电话。
“蒋啸天,你能不能靠点儿谱?”蒋婷气不打一处来。
蒋啸天刚到公司没多久,坐在工位上哈欠打了一半就被蒋婷吓回去了:“啥?”
“我听你的,来大卖场了,也看到你说的那人了。”蒋婷转头往店里看了一眼,握着手机压低了声音,“他已经被人用了你不知道啊?”
蒋啸天懵了片刻反应过来了:“噢你说这事儿啊……”
蒋婷现在就是个坐过山车从高处飞速降落的状态,好不容易找着一个条件优于原主的人选了,结果给别人捷足先登了。
“我刚听得清清楚楚,他都跟人签约了,又不是临时的,怎么着,你是让我去撬墙角啊?”
“不是,他没签约啊……”
“没签?你确定?”
“我确定。他签的那是劳务合同,临时性的。”
“那他签公司了吗?”
“应该没有。”
签了公司应该有经纪人对接劳务合作,谢安屿连试镜都是自己去的,不太可能签过公司。
“……素人啊?”蒋婷震惊了,“这条件?”
“上次给你看的照片是他试镜的时候拍的,他以前不是这行的,应该还是第一次拍模特照。”
“第一次?”蒋婷有点惊讶,“我感觉他镜头表现力还可以啊。”
“不然我也不会跟你提他了。”
“算我平时没白疼你,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处的。”蒋婷叹了口气,“关键是我要怎么找他谈。”
“不是让你装星探么。”
“他一会儿要去拍照了我怎么装啊,总不能让我当面挖人吧,要不还是你帮我牵个线吧。”蒋婷说,“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出面说一下应该要不了你的命吧老弟?”
“不行姐……我真的有我的苦衷,这事儿我真没办法直接给你牵线。”
蒋婷扶额叹了口气:“算了,我就豁出去一回吧,成不成随缘。”
“你要干嘛啊?”
“还能干嘛,直接找他说呗。”
“啧,不愧是我老姐。”
今天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这种公共场合再遇到对方呢,蒋啸天又支支吾吾的不愿出面,也没这人的联系方式,蒋婷就算要装星探挖人也只能在今天行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不过这种事不能当着服装店老板的面明讲,这么讨打的事蒋婷可做不出来。
蒋婷从包里拿了一张名片,站在店门外悄悄观望了一会儿,谢安屿签完合同就出来了,他要去仓库化妆。
蒋婷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赶忙叫住他:“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谢安屿停了下来。
蒋婷径直走过去把名片递给谢安屿,开门见山道:“你好,我是时尚杂志《charm》的编辑,想找你当平面模特,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想法的话可以联系我。”
蒋婷没时间说得太详细,她担心服装店老板一会儿就出来了,只能话赶话地挑重点讲。
谢安屿迟疑地接过了对方手中的名片。
“别担心,我不是骗子,名片上印了我们公司的名字,你可以上网搜一下,都搜得到的。”蒋婷笑了笑说,“如果有意愿,你可以打名片上的电话,我们到时再详谈。”
谢安屿点了下头,把名片收进了口袋里:“嗯,谢谢。”
都说真诚是必杀技,蒋婷觉得未必,对方波澜不惊中带着一丝礼貌的态度搞得她都不知道脸上该摆什么表情了。
她脸上端起职业笑容:“希望我们有机会合作。”
谢安屿的第一次正式约拍比较顺利,就是一天换了几十套衣服,把人累得够呛。
网店的模特服装照要求没那么高,主要是把衣服款式和版型呈现出来,不追求艺术感和画面感,谢安屿身材好脸蛋好,具备这两点,怎么拍都不会出差错,硬照很抗打。
跟他这种模特合作摄影师还更省事,不用费劲心思找最佳拍摄角度,后期也不用大修特修。
谢安屿这天全程都像个提线木偶,摄影师手把手地教他凹造型、摆动作。
虽然谢安屿的佣金是按销售额来算的,但佣金占销售额的比例并不高,他毕竟不是专业模特,考虑到拍摄效率和效果,店铺不可能一上来就给他那么高的价。
谢安屿不懂行,对方给的酬劳是多是少他没有概念,反正在他看来肯定比以前做的任何一个工作赚得都要多,他已经挺满意了。
谢安屿今天心情不错,在鬼屋当完NPC回来后仍旧去楼下夜跑,多跑了几圈,出了一身汗。
之前跟余风去批发市场买衣服的时候还买了一双新的运动鞋,他一直没舍得穿,打算明天就穿它。
谢安屿洗完了澡,把之前穿的运动鞋拿到了浴室,然后端了张小板凳,又接了盆水,打算把鞋子洗一下。
天气有点热,谢安屿没穿上衣,赤膊坐在板凳上刷鞋。
丁小飞打了通视频过来,谢安屿腾不出手,只能把手机镜头对着天花板。
“人呢?”丁小飞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我在刷鞋,没手拿手机。”
谢安屿跟丁小飞联系不算频繁,但一直没断过,偶尔也会打电话,视频电话打得少,上一次打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我有女朋友了小岛。”
谢安屿就知道突然打视频电话肯定有什么要紧事。
“恭喜。”
“你这恭喜也太敷衍了。”
谢安屿无声地笑了笑,手里“歘欻欻”地刷个不停,他说:“没敷衍,我很真心的。”
“你呢,去北城这么久了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啊?那边的女孩子应该都挺漂亮的吧,毕竟是大城市的人嘛。”
“没怎么注意。”
“哎,我女朋友可白了,长得像城里人。”丁小飞在床上打了个滚,语气有点荡漾。
谢安屿轻笑了一声:“什么城不城里人的,不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那不一样,你看咱岛上的女生,各个都黑黢黢的,有几个长得白的。”
“那是被海风吹的。”
丁小飞嘿嘿笑了两声:“我就喜欢长得白净的。”
“北城追你的人多不?”丁小飞又问。
“没人追我。”
“怎么可能?”丁小飞从床上坐起来,“怎么的,北城人不喜欢你这款的啊?”
谢安屿笑了:“你能聊点别的么?”
“别的也没啥好聊的啊……”
谢安屿算是看出来了,丁小飞多长出了个脑子,恋爱脑。
“没啥好聊的你就去找你女朋友聊吧。”
丁小飞躺在床上傻笑:“她睡了。我跟你讲,她每天都睡得特别早,贼自律一女孩儿……”
谢安屿跟丁小飞继续聊了一会儿,聊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丁小飞他女朋友,谢安屿不厌其烦地听着,他没觉得烦,看丁小飞这么开心他心里挺高兴的。
余风进屋的时候客厅的灯关着,但浴室里有光,浴室门开着,里面有水声传出来,不像是有人在洗澡。
余风走了过去,走到浴室门口的时候脚步顿了顿。
谢安屿光着膀子站在洗手台前搓鞋带,他只穿了条运动裤,裸.露的上半身一览无遗,从余风的角度还能从镜子里看到他身体的正面。
余风下意识移开了视线,谢安屿恰巧从镜子里看到了他。
“哥……”谢安屿的表情有点尴尬,当然,除了尴尬并没有其他情绪,他不会像余风条件反射地避开视线那样,条件反射地遮挡自己的身体。
他不是同性恋,他不会因为光着上半身面对另一个男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怎么不穿衣服?”
“有点热,我就把衣服脱了。”
余风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地上的水盆和鞋子,问:“在洗鞋子?”
“嗯。”谢安屿搓着手里的鞋带。
余风一边走过来一边摘手上的腕表,他走到水池旁边,谢安屿看着余风摘掉手表,抬手放在置物柜上,然后挽起袖子,说:“我洗个手。”
谢安屿立刻让开,余风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冲了冲。
谢安屿盯着余风的手,忽然想起了刚才丁小飞跟他聊的那些话,要说他身边谁肤色白,他觉得余风就长得挺白的。
余风的手很漂亮,也白,尤其是跟谢安屿的手一作对比,就显得更白了。
谢安屿不由道:“哥,你手好白啊。”
余风愣了愣,微微一侧目余光就扫到了谢安屿的锁骨,谢安屿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香气。
他知道谢安屿说这话是无心的,不掺任何乱七八糟的情绪,不像现在的他。
余风只是希望谢安屿以后能少给他点这样的“无心”。
“白吗?”余风轻轻搓了搓手,“还好吧。”
“比我白。”
谢安屿在岛上长大,从小风吹日晒,肤色晒得很均匀,余风很喜欢他这种健康的肤色。
余风嗤笑一声:“怎么,你羡慕啊。”
谢安屿笑了笑:“那倒也没有,我觉得我这肤色挺好的。”
余风嗯了一声,心道是挺好,很性感的肤色。
余风关上水龙头,手在擦手巾上蹭了蹭,他抬手的时候谢安屿才注意到他左手小臂上有道形状不规则的疤,疤痕有四五公分的样子,还是挺大的,但是在手腕下方,所以不把手抬起来很难注意到。
“以后鞋子可以在阳台洗,那里有个水池是专门用来洗东西的。”余风对谢安屿。
“哥,”谢安屿看着余风的手臂,“你胳膊上那道疤……怎么弄的?”
余风把手臂侧过来看了看,说:“我妈用花瓶砸的。”
谢安屿表情一愣。
说实话,谢安屿对余风的事一直都知之甚少,他只知道余风独居,是摄影师,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父母在哪儿,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夜夜难眠。这些都是余风的私事,余风不主动提起,他没有立场过问的。
余风垂眸瞥见有一滴水珠从谢安屿的锁骨上滑了下来,他刚才洗鞋带身上溅了不少水。
“你继续洗吧。”余风说着出去了。
余风走出了浴室,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他不想否认,刚走进浴室看到谢安屿的时候他的大脑确实有一瞬间的停滞,呼吸也控制不住地一紧。
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不想在谢安屿面前显露出不自然,才会多此一举地走到他身边洗手。
余风感觉自己从来没犯过这种蠢。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