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怪梦

张弛浑身抽动了几下,迅速睁开眼睛,他抹去额头的虚汗,坐起身来,靠着床头柜静静思索了一会儿。现在只是夜里十一点不到,之前他从实验室回来,两顿餐未用,几乎是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还做了这个奇怪又逼真的梦。

星星点点的引航道上,飞机依次缓缓滑翔起降。张弛和顾世并肩坐着,一人手握一杯咖啡,坐在登机口外的候机室。两人出神地望着落地玻璃窗外,机场里灯火通明,机场外流光溢彩,这是纷繁工作之余难得的悠闲。

张弛很享受等待中揣测谜底的感觉,现在的他对复杂的案情依然会有忐忑,但少了起初对于未知的恐惧。自己的工作无非就如同驾驶飞机,无论机型如何、旅客多少,最终目标都是按照既定的原则,安全地抵达目的地。

他们都没有托运行李,张弛没有想到的是,顾世也同他一样,带了一个二十寸的登机箱来容纳个人物品,果真是个朴素极简的女孩。她的手机没电了,想要从行李箱里找个充电器出来,让张弛帮忙拿着咖啡。

她的硬壳行李箱不是粉色系,也没有贴着花哨的贴纸,黑灰的千鸟格纹路,典型的禁欲系中性风格。里面的物品都用收纳袋分门别类装好,放得整整齐齐。可是被顾世找东西一捣腾,箱子就再也合不上了。她拉开了扩容拉链,用力按压,还是无济于事。

“我来试试吧。”张弛把杯子又递还给她。顾世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只能让他一试。

张弛挽起袖子,蹲下身来,把行李箱转向背对走廊的一侧,在旁边的地上摊开一份报纸,开始一样样往外取东西。

顾世大惊,站起身想要阻止:“你这是干什么?”

张弛表情平淡地扭头:“放心,我不会弄坏你的东西。不拿出来,怎么整理呢?摆放也有技巧,你看我从头来过。”

只见他动作利落地把物品按照易碎程度和体积大小分门别类,依次放入箱子一侧。而后又在顾世的强烈抗议中,将一些外套服装卷成圆筒状,见缝插针地放入缝隙中。不到两分钟,行李箱内条理分明,轻松合上。

“放心吧,等你穿的时候,衣服一点都不会皱。”

“这都是谁教你的?”

“觉得我不该干这种婆婆妈妈的活?”

顾世慢慢品咖啡,睫毛扑闪着:“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一个人习惯了,去哪里都是自己打包。不过看来这项技能现在有用武之地了,以后可以帮你。”

顾世莞尔一笑,张弛看着她放松愉悦的样子,心念一动:“其实,刚才少放了一样东西进去。”

“没有漏什么吧,我看着你都放进去了。”

张弛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取出一个环保袋,她接过打开一看:两板百分之七十纯可可的黑巧克力,一副全新的防雾游泳镜,一只简易手机,还有一瓶“防狼喷雾”!

顾世忍不住笑:“你觉得空手道黑带需要这玩意儿?”

张弛把喷雾和手机重新放回环保袋,再帮她把这几样东西塞入随身背的包里:“手机装了电话卡,里面存的紧急电话就是我的号码。”

顾世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嘴上还坚持着:“我们的确是接触了不少社会阴暗面,但不代表到处都有坏人。”

“我不管,我不在的话,只有这样才能保障你的安全。”

张弛没有告诉她的是,他只会对自己的女人做这些细枝末节,省掉嘴上甜言蜜语的功夫,花心思为对方考虑每一件事。

好在,以往那个冷若冰霜的人不见了,只有眼前并肩作战的美女警花。看着顾世羞涩又感动的微笑,回想自己集合前,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特意跑去进口食品超市和手机店采购的过程。这种费神费力的事情,原来也是甜蜜多过负担的。

登机落座,已是晚上十点半。顾世一上飞机,就从包里取出毯子、靠垫,快速启动睡眠模式。两个多小时后,飞机开始缓降,滑轮落地一刹那的震动,她从睡梦中惊醒,一侧脸,正对上张弛的双眼,他正一只手帮她提着毯子的一角,而自己的一只手正和他十指交叉相握。

看顾世愣在那里,却没有挣脱,张弛就把毯子往她肩后塞了塞,自然地轻推她的脸放在自己的肩上,在她头顶轻声说:“快抓紧安心睡吧,到了我会叫你的。”

顾世窘迫中只能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迷糊中,他温热的脸好像靠在了自己的头上,或许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普通情侣。只有她知道,自己能够不抵触这些肢体碰触,张弛是等了多久,才等到了今天的亲密接触。

一切温暖又可靠,正是她所期待又未曾敢想象的场景。只是,半年前,她也未曾料到,对象会是自己曾经鄙视的耳钉男。

长途巴士在浓墨黑夜中穿梭,周围一片鼾声。张弛靠在车窗上,丝毫没有睡意。窗外的景色荒凉陌生,巴士如同开往地狱般一次次闯进愈加厚重的黑暗,整个车厢如同被墨汁浸透的海绵,塞进了郊区小镇特有的萧瑟之中。

这孤寂并没有席卷张弛的周遭,他打开手机,反复翻看刚才悄悄拍下的照片和视频,顾世的脸色平静安心,甚至还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甜笑,这一幕足以让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浑身都充满力量。

他交出了满意的答卷,她就欣然接受了他,只是这么简单吗?

张弛明白这和办案一样,真相远远不止于第一个答案,往往兜兜转转,在一个不经意的角落让苦苦寻觅它的人茅塞顿开。他不知道是否接近自己的预期,但能够明了的是,那层始终包裹顾世的黑冰正在悄然融化,消融的冰水甚至甘甜清冽,润泽了她长期以来孤僻紧闭的心田,让她的一切都生动鲜活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把自己拒之门外。

想着想着,车就到站了,地区公安的负责人是个消瘦精干的中年人,看到他后明显愣了愣,但随即快步走上来,帮他提过行李后,紧紧握着他的手:“您就是A市刑侦专家张弛吧。我是曲礼市刑警队的纪亮。久仰大名,终于把您盼来了。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有为!”

张弛环顾了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他事先知道案件的总负责人正是纪亮,感动地说:“您好,纪队,辛苦您大晚上还亲自来接我。”

“我没什么辛苦,主要是时间晚了,否则队里还准备夹道欢迎您,弟兄们都准备好了,考虑到后面连日作战,我就让他们都回了。您辛苦,大老远地到我们这偏僻地方来。先回去好好休息下,工作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聊。”纪亮说着把他的行李放上一辆桑塔纳警车的后背厢,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如果说队长独自来接风,让张弛颇感意外,那第二天的案情通报更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纪亮不做什么铺垫,开场就道:“我们这个案子——五二九抛尸案,是悬案、重案。公安部特地为我们派来了A市刑侦画像专家张弛,请首席法医小郑给我们介绍下受害人尸检的情况。”

法医慢条斯理地介绍说:“死者为女性,在五月二十九日当天早上五点多出现在力河下游中段位置,由当地晨跑的市民发现并报警。根据我们的系统检验,系被锐器刺破主动脉,失血性休克为死亡原因。鉴于当时浸泡时间远远超过七十二小时,力河中碎石撞击和鱼类啮咬痕迹明显,指纹无从识别。”

“在死亡时间范围内,我们召集了本市各区县还有力河上游邻近省市的失踪者家属,他们都在第一时间赶过来,经过辨认,都予以排除。”纪亮补充道。

“是不是因为死者面容变异情况严重,只能根据她残留的衣物进行判断?”张弛听到这里,心里一沉,马上面无表情地问。

“基本就是这样的情况,没有目击者,没有遗留嫌疑人的DNA,没有其他线索可以确认死者的面容和身份。而且在这具尸体出现后的第三天,几乎是同一片河域,又出现了年龄相仿的女性尸体。”法医打开笔记本电脑,将两个现场的照片并列排列,请张弛过目。

纪亮起身走到张弛身后,指给他看死者的颈部:“同一个放血位置,同一种作案手法。对于保密的案情来说,这样不会是巧合。”

“只能说是同一个犯罪嫌疑人?”张弛说。

纪亮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毕竟我们这里很多年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命案了,而且是接连两起,其中第二起还是一尸两命,情节恶劣,影响极坏。正是这个原因,上头很重视,命令我们限期破案。”

“限期?!能破案就不错了,真是不知道我们基层干活的有多难。”有个民警抱怨道。

“死者是个孕妇?”张弛问。

“没错,我们采集了胎儿的DNA,但是在现有的全国联网DNA库里都没有匹配对象。”

“其他还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抛尸点现在无法确定,连死者的身份都无从判断,没法彻查死者的社会关系网,获取更多信息,更不用说怎么来分析犯罪动机和可疑人员了。”另一个侦查员直摇脑袋,“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头悬案。”

纪亮看着张弛,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弟兄们都想早点破案,但这个案子的确棘手。我们请您来,主要是希望能够借助您的画像,找到突破口,推进案件的侦破。”

“当然,能直接抓到凶手,那就更好了。”会议室某个角落里冒出了个声音,大家一片附和。每一张脸都充满皱纹、眼袋下垂。

张弛微笑,没有应和,沉下心来看屏幕上尸体的面容。皱眉看了一会儿,他提出:“尸体目前还在局里吗?”

“完成解剖后,就放入冷冻柜了。”

“我想看一看,更直观些。”张弛坦诚表示,“不过,对于浮尸的画像,我是头一次尝试,效果如何,我没有办法给你们答案,只能尽力。”

纪亮听他午饭都不吃,就要直奔尸体开始工作,已大为敬服,忙不迭说:“老弟,放宽心,我们的工作本来就都是充满未知数的,这样才有意思嘛。尽力就好,尽力就好。”

张弛跟着法医朝冷冻室走,手里忙着给顾世发消息:“你那边情况如何,顺利吗?”

“得心应手。”顾世还补充了个笑脸,反问,“你呢?”

“我今天看来是要面对着一具浮尸吃午饭了。”张弛很快回她。

“恭喜你又中头彩,难上加难的案子都跑你这里了。”顾世调侃了一下,紧接着问,“你和我爸联系过吗?我打他手机一直没人接。”

“没有,早上一直在开会,说不定他在看守所,那里没信号。”

“好,我也没什么要紧事,那晚点再试试,你先忙吧。”

张弛看了这条消息,套了件外套,安心走进实验室。尽管之前有心理准备,但当第一时间看到这两具尸体时,纯粹的生理恶心还是一下子涌到了他的喉咙口。法医早有准备地递给他一个塑料袋。

“刚才就让你先吃饭,现在后悔了吧?”法医和颜悦色地说,好像在散步一样自然。

张弛用手按压胸部,忍住了胸口的翻江倒海,连连摆手:“如果吃了,才后悔呢,全都浪费了。这不,现在正好,都省了一顿中饭了。”

的确,两具尸体的头部都已经高度膨胀腐化,即使在室温很低的冷库里,尸体特有的恶臭还是一阵阵直冲入人的鼻腔。面容更是恐怖狰狞,让人难以直视。法医都刻意保持了距离,无论谁看了都至少半天会没有食欲。

张弛却毫不介意地请工作人员帮忙,把两具尸体放到解剖台上,似乎已经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重新走近前问道:“确定年龄范围了吗?”

“年龄基本可以断定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

张弛无奈地笑:“这二十五岁和三十五岁的皮肤状况可完全不一样啊。”

法医一摊手:“现在的尸体条件,只能让我得出这个推断,根据骨密度和软骨测定,算是把范围缩到最小了。我理解你,复原人像的工作会比你平时的模拟画像难度更大,只能试试再说了。”

张弛没有回应,端了个椅子,索性坐在两张解剖台的中间,开始细细端详起来。法医在他身后看了会儿,体恤地递给他一支清凉鼻塞。

他会意地冲法医点点头,问法医要来了完整的尸检报告,读过一遍,又从包里拿出画夹,开始凝神盯视着其中一具尸体的面部。

这面部一点点开始变得模糊,从微张的嘴巴里居然爬出一条未知昆虫的幼体,白嫩粗短,层出不穷。张弛揉了揉眼睛,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这时候,蛆虫密密麻麻,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地从另一具尸体上的某个缝隙钻出来,一条条滑落到地上,有一两条开始往张弛的鞋背上爬。

法医走远了,整个实验室里除了他和尸体、仪器,空无一人。张弛慌乱起身,地上不知何时布满了蛆虫。他连忙挪动了两步,想要避开,却没留意到脚都踩到了这些生物的身上。

它们如同白色的潮湿苔藓,湿滑黏稠,他重心一歪,另一只手猛力一撑,解剖台被重力翘起,其中一具尸体从上面滑落下来,着地的那一刻,尸体上的白布掉了,剖开的胸腹腔扑倒在地上。白蛆如同洪水般,以湮没一切的气势朝四面八方用惊人的速度蠕动……

张弛浑身抽动了几下,迅速睁开眼睛,他抹去额头的虚汗,坐起身来,靠着床头柜静静思索了一会儿。现在只是夜里十一点不到,之前他从实验室回来,两顿餐未用,几乎是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还做了这个奇怪又逼真的梦。

梦里的尸体面部好不狰狞,细细回想起来,似乎还饱满有肌肉,脸上表情生动,似乎喃喃地在哀求着什么,两只手扯着衣领,反复在胸前交叉,又好像在请求他的帮助。

她们跑到自己的梦里来,是想说明什么呢?张弛想到这里又甩了甩头,对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哪有那么邪乎。

打开手机,有一条未读消息,顾世告诉他联系上自己的父亲了:“我不放心他的生活起居,想早点回去,你这里进展如何?”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顾世的生活似乎和自己终于有了交集,不再互不相干。他快速打了一串字:“目前还未知,再等我两天。两天还没结束,你就先回A市,好不好?”

消息发送过去,很久没有回应,他就静静地一直看着手机,他知道顾世肯定看到了,甚至都能想象她侧卧在床上出神思考的样子。

手机屏幕暗了,他仍旧握在手里。不出五秒,屏幕又亮了起来,一行字:“两天后,我要你和我一起走。”

一片漆黑里,张弛和顾世不约而同地抱着手机,抿嘴傻笑,一次次把手机摁亮。

张弛隔天早上在食堂里碰到法医,对方同情地端给他一碗豆浆:“看你这脸色,昨天一定没睡好。”

他苦笑:“看得太出神,都跑到我梦里来了。”

“哦,那看来是给你送了什么信?”法医低头吃了一大口辣肉面。

张弛啃着油条,讶异地抬头:“你们搞科学的也信这一套?”

“有时不可不信。我们不少刑警队的同志碰到难办的案子,都会去烧香拜佛,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精诚所至,真有那么几次,莫名其妙冒出来了线索,毫不费力地把悬案破了。”

“还有这么玄乎的?”

“你别以为我说故事,这都是真事。”

张弛压低声音问:“那你觉得这两具尸体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

法医警觉地抬起头:“我都清清楚楚写在报告里了,推理破案可是你的事情。”

“我看到报告里有提到,其中两名死者都有过整容经历,之前队里有没有查过她们的医疗记录。”

“该查的都查了,一无所获。”

“根据你对死者的分析,受害前,对方经济条件怎么样?”

“我可不是神仙,你别套我话。”

“那么这样说,她们的营养程度、身体状况好不好?”

“老兄,拜托,两个都快变成巨人观状态的尸体,年龄都无从精准确定。我只能说,她们生前的健康程度远远高于平均水平,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张弛笃定地看着他:“那就八九不离十,过后你就知道了。”

纪亮在走廊里抽着烟,张弛在他面前举着两幅画像。纪亮乐了:“小张,你这效率真高,才一个晚上就赶出来了,这是急着回去?”

“案子不等人嘛。”张弛关照道,“纪队,我在画像旁边特意注明了几个备选项,撒网找人的时候,带着画像,千万不要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纪亮诧异地反问:“不问这个,那问什么?”

“这次画像比较特殊,是根据死者的身体状况、年龄、运动体能、长相共性、地域特性等等很多因素综合倒推的。”

“不太有把握?”

“是相当没有把握,所以不妨问受访对象,有没有见过长得像的人,更有可能找到死者的真实身份。”

“这虽然缩小范围了,但还是大海捞针啊。”

“所以,我还有个建议,不知道是不是妥当。”张弛谨慎地提出,等他接话。

纪亮一挥手:“你说,尽管说。后头的事情我来兜着。”

“纪队,你有没有发现,两具尸体除了年龄、性别上的共同点,还有个共性特征?”

纪亮回忆不出什么,示意他说下去。

“她们生前都有做过隆胸手术。我问过做医疗整容的朋友,以目前国内的医疗水准,高端的隆胸材料一般都采用进口素材,这类硅胶上都会有独一无二的编号。”

“你是建议从硅胶编号上进行追查?”

“没错,根据法医检验分析,结合我的判断,这两名死者生前的经济条件都相当不错,如果是选择了隆胸手术,势必会选择正规医院和高档材料,根据编号再结合画像和失踪人口库,这三个元素,应该就能够帮您找到她们的真正身份,后面的事情就能够推进下去了。”

纪亮掐掉烟头,激动地握住张弛的手:“唉,我们怎么就没想到,你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四两拨千斤,给我们开辟了一个新的思路。现在我就叫人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