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是恐怖主义者在俄罗斯诞生的一年。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维拉·查苏利奇在1月24日审讯一百九十三名民粹派成员的次日,开枪射击圣彼得堡总督特列波夫将军。她被陪审团宣告无罪,以后又摆脱了沙皇警察。这一枪引发了一连串的镇压与谋杀,二者互为因果,人们估计只有到厌倦时才能结束这种局面。
同一年,“人民意志”一个成员克拉夫琴斯基在其《以死还死》的小册子中把恐怖活动定为原则,其后果接踵而至。在欧洲,德国皇帝、意大利国王与西班牙国王均成为谋杀活动的遇害者。仍是在1878年,亚历山大二世创造了国家恐怖主义最有效的武器。从这一年开始,在欧洲与西方的十九世纪便记载了许多次谋杀行动。1879年发生了一起针对西班牙国王的新谋杀活动以及对沙皇的未遂谋害。1881年,“人民意志”的恐怖主义者谋害沙皇,索菲娅·别罗夫斯卡娅、热利亚波夫及其朋友们被绞死。1883年发生谋杀德国皇帝的行动,凶手被用斧头处死。1887年,处决芝加哥的殉难者,而西班牙无政府主义者的瓦朗斯会议发出了恐怖主义的警告:“社会若不让步,邪恶与罪行必须灭亡,即使我们与之一道死亡。”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法国,标志着被称为以事实进行宣传的活动达到顶峰。拉瓦肖尔、瓦扬与亨利的行为成为杀害卡尔诺的序幕。仅仅在1892年,爆炸谋杀案在欧洲即有一千多起,在美洲有近五百起。1898年谋杀奥地利伊丽莎白王后。1901年,美国总统麦金利被暗杀。在俄罗斯,针对沙皇政权次一级的代表人物的谋杀行为没有停止过,革命社会主义党的“战斗组织”于1903年诞生,聚集了俄罗斯恐怖主义最不寻常的人物。1905年,萨索诺夫暗杀普莱维与卡利亚耶夫谋杀塞尔日大公爵,标志着这用鲜血布道的三十年的顶点,对革命的宗教来说结束了殉道者时代。
虚无主义与一种受挫折的宗教运动紧密牵扯在一起,就这样以恐怖主义而结束。这些年轻人在否定一切的天地中,竭力想用炸弹手枪与走向绞刑架时所怀有的勇敢走出矛盾,创造他们所缺少的价值。在他们以前,世人以自己所知道或自以为所知道的东西的名义而死去。从他们开始,人们习惯于为自己毫无所知的某个东西而牺牲。在此之前,将要死亡的人们信赖上帝去取得人的正义。然而当人们阅读这个时期被处死的人们的声明时,会震惊地看到,他们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依赖尚待来临的其他人的正义去对抗他们的法官。在缺少最高价值时,这些未来的人成为他们最后依赖的对象。未来是没有上帝的世人唯一的超验性。恐怖主义者无疑首先想破坏,在炸弹的冲击下使专制政权动摇。他们的目标是以自己的死亡来重新创造一个公正与爱的社会,从而重新承担为教会所背叛的使命。恐怖主义者其实想要创立一个有朝一日会涌现一个新上帝的宗教。这是否就是一切呢?他们自愿地行凶犯法与慷慨赴死并未收到任何功效,只不过许诺一种有待实现的价值。而今日的历史使我们可以断定,无论如何在当前可以断定,他们白白地送了命,并未因此而不再是虚无主义者。一种尚待降临的价值依然是一种矛盾,因为只要它尚未形成,便既不能指导行动,也不能提供一种供选择的原则。但1905年的民众为矛盾所折磨,以其否定和死亡创造了一种以后变得专横的价值,相信宣告了它的诞生。他们不加掩饰地将这个至高无上与痛苦的善置于他们的刽子手与他们自身之上,其实我们在反抗的起源中已经见到这种善。当反抗精神在历史上最后一次遇到同情精神时,让我们来研究这个价值。
大学生卡利亚耶夫大声问道:“如果不参与恐怖行动,有资格谈论它吗?”他的同志们从1903年聚集于革命社会主义党的“战斗组织”之中,先由阿泽夫领导,以后由波利斯·萨万科夫领导,都身体力行地信守这个伟大的字眼。他们本来是些苛求的人,作为反抗历史中的最后一批人,却对他们的状况与悲惨结局丝毫不加以拒绝。如果说他们生活在恐惧活动中,“如果他们信任恐怖活动”(波科提洛夫),他们从来没有一日不为之胆战心惊。历史上几乎没有提供既狂热却又在激烈的争论中顾虑重重的人的事例,可以说明1905年这批人,他们始终心存怀疑。我们对他们所能表示的最大崇敬之情,就是说,我们在1950年向他们提出的问题,他们都向自己提出过,而且在活着时已经以一死来部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然而,他们很快便成为历史人物。例如,卡利亚耶夫在1903年决定与萨万科夫一起参与恐怖行动时,年方二十六岁,两年之后这位“诗人”(这是人们给他起的绰号)便被绞死,生命短暂。但对热情地研究这段时期的历史的人来说,卡利亚耶夫以其闪电般的生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最有意义的恐怖主义的人物形象。萨索诺夫、什维泽尔、波科提洛夫、瓦那洛夫斯基及大部分其他恐怖主义者都是这样的出现在俄罗斯历史与世界上,他们挺身而出,献身于爆炸,成为越来越惊心动魄的反抗的昙花一现而又令人难以忘记的见证人。
他们几乎都是无神论者。波利斯·瓦那洛夫斯基写道:“我记得,甚至在上中学以前,我便向童年的一个伙伴宣传无神论。只有一个问题使我窘困。这是从何而来的呢?因为我对永恒没有丝毫概念。”他在向杜巴索夫海军元帅投掷炸弹时身亡。卡利亚耶夫本人信仰上帝。萨万科夫在一次未遂的刺杀行动之前几分钟,人们在街上看到他站在一座圣像前面,一只手握着炸弹,另一只手在画十字。但他抛弃了教会,在处死前,他在牢房拒绝见神甫。
他们从事地下秘密活动,因而不得不生活于孤独中,对于一切与广大的人类团体有交往的行动家所享有的乐趣并无感受,除非以抽象的方式。但他们相互间的联系代替了他们对他人的一切感情。萨索诺夫如此写道:“啊,骑士团!我们的骑士团深怀这样一种精神,‘弟兄’亦不足以清楚地表达我们相互间关系的本质。”同一个萨索诺夫在监牢中写信对朋友们说:“对我来说,幸福必不可少的条件,就是永远保持我与你们完全团结一致的精神。”至于瓦那洛夫斯基,他在写信给一个心爱的女子时承认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因为她不让他离去:“假若我去同志们家迟到的话,我会责骂你的。”他承认这句话“有点是戏言”,但也表明了他的精神状态。
这一群人数不多的男男女女隐身于俄罗斯的人海之中,相互依靠,选择了行刑者的行当,其实他们绝非是注定要这样做的。他们生活在违反常理的矛盾中,他们一方面很珍重人类生命,另一方面对他们自己的生命又毫不爱惜,从而发展到向往崇高的牺牲。对多拉·勃瑞利昂来说,行动纲领的种种问题算不了什么。恐怖行动首先由于恐怖主义者为之作出的牺牲而变得壮丽。萨万科夫说:“然而,恐惧,如同十字架一样压在我们身上。”卡利亚耶夫本人准备随时牺牲自己的生命,“不仅如此,他热切地渴望这种牺牲”。当准备谋杀普莱维时,他建议由他自己扑在马匹下面而与这位部长一道死去。在瓦那洛夫斯基身上也是如此,对牺牲的兴趣好似表明死亡有吸引力。他被捕后写信给父母亲说:“在我幼年时代,自杀的念头便多次出现在我的心中……”
在这个时期,这些行刑者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不当回事,对他人的生命却异常严肃地对待。第一次谋杀塞尔日大公爵之所以失败,正是由于卡利亚耶夫虽得到所有同志的赞同,却拒绝杀害与大公爵乘坐同一辆马车的孩童。关于另一个女恐怖主义者拉歇尔·鲁利耶,萨万科夫写道:“她崇奉恐怖行动,把参与这种行动视为幸福与责任,但流血使她同多拉一样心慌不安。”这个萨万科夫反对在彼得堡到莫斯科的快车上谋害杜巴索夫海军元帅:“若稍有不慎,炸弹便会在车厢中爆炸而殃及其他无辜的人。”他“以恐怖主义者良心的名义”愤怒地禁止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卷入一次谋杀行动。他在从沙皇的一座监狱逃走时,决心向阻止他逃跑的官员开枪,但最后宁肯自杀而不愿把枪口转向士兵。同样,瓦那洛夫斯基,这个杀人者承认从未打过猎,“觉得这是一项野蛮的行动”。他也曾声明:“如果杜巴索夫由妻子相伴,我将来便不扔炸弹。”
如此地完全忘掉自己,同时又深深地关怀他人的生命,令人想到这些心肠软的杀人者在极端的矛盾中体验着反抗的命运。可以认为,他们在接受暴力不可避免的性质时,也承认暴力是不正当的。是必须干的却又是不可原谅的,谋杀在他们看来就是这样的。心灵平庸的人们面对这个可怕的问题,会忘掉恐怖行动的某种性质而心安理得。他们会以形式原则的名义,满足于认为一切马上发生的暴力是不可原谅的,而允许暴力在世界与历史范围内扩散。他们或者以历史的名义而自我安慰,认为暴力是必须的,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杀人,直到使历史长久地破坏人身上抗议非正义的一切。这确定了当代虚无主义有资产阶级的与革命的两副面孔。
然而现在谈及的极端的心灵什么都没有忘记。从那时起,他们无力说明他们认为是必须的那些行动是正当的,便想出以献身来为之辩护,以个人的牺牲来回答他们向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如同对于他们之前的一切反抗者一样,杀人与自杀是一回事。一个人的生命由另一个人的生命来偿付,从这两个祭品中便产生了对价值的许诺。卡利亚耶夫、瓦那洛夫斯基及其他人相信各个生命是等价的,没有把任何思想置于人的生命之上,尽管他们是为思想而杀人。确切地说,他们生活在思想的云端,最后以死来体现思想,从而表明这种思想是合理的。我们现在又面对一种反抗观念,它即使不是宗教的,至少也是形而上学的。在他们之后又来了其他的人,他们为同样蛊惑人的信仰所激励,却认为这些方法具有感情色彩,拒绝认为任何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等值。他们于是把一个抽象的思想置于人的生命之上,即使他们称之为历史。他们事先服从于这个思想,还专横地决定让其他人也服从于它。反抗问题不能由算术来解决,而要由概率论来解决。为了在未来实现这个思想,人的生命可以成为一切或者什么也不是。概率论学者对实现它的信心越大,人的生命价值便越小。到了极限,它便一文不值了。
我们将要研究这个极限,即哲学的刽子手与国家恐怖主义的时代。不过,1905年的反抗者在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边缘,在炸弹的轰响声中告诉我们,反抗若不停止其反抗,是不会令人感到安慰与舒服的。他们唯一的表面胜利就是战胜了孤独与否定。在一个为他们所否定又抛弃他们的世界中,他们像一切伟大的心灵一样,试图前仆后继地重新树立博爱精神。他们相互对对方怀有的友爱之情成为他们的幸福,甚至是在凄凉的监牢中的幸福,这种爱延伸到他们广大的受奴役而沉默的弟兄们,由此可看出他们的困境与希望。为了效力于这种爱,他们首先必须杀人,为了确保洁白笼罩人间,必须接受某些罪恶。对于他们来说,这种矛盾只有在最后时刻才能解决。唯有自由地接受死亡才能战胜孤独与骑士的情绪,孤苦无告与希望。热利亚波夫于1881年组织谋杀亚历山大二世的行动,在行动前四十八小时被捕,要求与谋杀的真正实施者同时被处死。他在写给官方的信中说:“只有政府的怯懦才能解释为何只竖起一个绞架而不是两个。”当局竖立了五个绞架,其中一个是用来绞死他心爱的一个女子的。但热利亚波夫就义时面带笑容,而李萨柯夫在审讯时便支持不住,他被拖往绞架,由于惊恐而神志不清了。
热利亚波夫在自己杀人或指使他人杀人后,始终是孤独的,因为这种罪行是他所不愿意而又知道自己会接受的,如同李萨柯夫一样。索菲娅·别罗夫斯卡娅在绞刑架下拥抱了她心爱的男子与另外两个朋友,但脸背着李萨柯夫,他孤零零地作为新宗教的受苦的人而死去。热利亚波夫觉得,在弟兄们中间死去恰恰说明他赴死是正当的。杀人者只有在同意继续活下去或者为了活命而出卖弟兄们才是有罪的。相反,死亡勾销了犯罪与罪恶。夏洛特·戈尔戴向弗基耶·丹维尔大声说道:“噢,魔鬼,他竟然把我当做杀人犯!”正是对人的价值的令人心碎的短暂的发现,位于无罪与有罪、理性与非理性、历史与永恒的中途。在发现它的那个时刻,也仅仅在此时刻,这些绝望的人得到了奇怪的安宁,是最终获得胜利的安宁。波利瓦诺夫在牢房中说,死对于他是“容易而甜美的”。瓦那洛夫斯基写信说他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我走上绞架时脸上的肌肉毫未颤动,也没有说话……这不是对我自己施加的暴力,而是我一生所作所为的完全自然的结果。”很久以后,施米特中尉在被枪决前也写道:“我的死亡使一切有个圆满的了结。我的事业由于我被处死而成为无可指责与完美的。”卡利亚耶夫在法庭上起而进行控诉,被判处绞刑。他坚定地宣告:“我把我的死亡看做是对洒满泪水与鲜血的世界的最有力的抗议。”他又写道:“从我被关在栅栏后面以来,我不曾有一分钟有过不论以任何方式活下去的愿望。”他的心愿得到满足。5月10日凌晨两点,他走向他所认可的唯一结局。他走上绞架台时一身黑色服装,没有外套,头戴毡帽。弗洛林神甫给他递去十字架,这个死刑犯把头转过去不屑于看耶稣像,仅仅回答说:“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的生命即将完结,我已经为死亡作好准备。”是的,在虚无主义的尽头,在绞刑架的脚下,往昔的价值又在这里复活。它是我们在分析反抗精神时所提到的“我们存在”的反映,这次是历史的反映。它同时是信念。多拉·勃瑞利昂想到了同伴既为自己又为始终不渝的友谊而死,是这种价值使她惊恐的面孔闪耀出视死如归的光辉。她促使萨索诺夫在监牢中自杀以示抗议,并让当局“尊重他的弟兄们”。当一个将军要求聂察也夫揭发同志们时,他一个耳光将那个将军打倒在地,多拉在那一天原谅了他。这些恐怖主义者通过她,在肯定人的世界的同时,使自己超越于这个世界之上,在我们的历史上最后一次指出真正的反抗就是价值的创造者。
由于他们的行动,1905年成为革命豪情的顶峰,从那时起开始衰退。这些死难者没有建立教会,他们是教会的水泥或者借口。随之而来的是教士与笃信宗教的人。将要来的革命者不要求用生命交换。他们同意冒死亡的危险,但也认为为了革命并为它效力应尽可能保全自己。他们因而为了他们自己而接受全部的罪行。接受屈辱,这是二十世纪革命者的真正特点,他们把革命与人的教会置于他们自己之上。相反,卡利亚耶夫证明,革命作为必需的手段,并非一个令人满足的结束。同样,它使人升高而不是降低。正是卡利亚耶夫及其兄弟们,不论是俄国的还是德国的,在世界的历史上真正地与黑格尔对立,他们最初认为包罗万象的认识体系是必要的,以后又认为是不够的。表象对它来说是不够的。当全世界承认这个体系时,卡利亚耶夫仍心存怀疑,必须由他自己同意方可,众人的一致赞同仍不足以平息这种怀疑,上百次的热情欢呼已经使这种怀疑萌生于一切真正的人的头脑。卡利亚耶夫直到最后仍在怀疑,但这并未阻止他行动。正由于此,他成为最纯洁的反抗形象。一个人若同意去死,用一个生命去偿付一个生命,不论他的否定是什么,他同时便肯定了一种价值,这个价值超越了作为历史的个人的他。卡利亚耶夫献身于历史,直到死亡,而在死去的时刻又使自己超越于历史。肯定地说,他喜爱自己胜过历史。但毫不犹豫杀死自己的他,与他所体现的并使之长存的价值,这二者之间他更喜爱何者呢?答案是肯定的,卡利亚耶夫与其兄弟们战胜了虚无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