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失笑

自打进了十一月,盛京的雪大大小小就没怎么停过,但天色在皑皑白雪映衬下并不算太阴暗,只外头别说滴水成冰,哈气都会冻在手上。

每年这时候一直到明年开春,对小太监们来说都是最难熬的日子。叶赫那拉府很大,再冷也不能耽搁主子和贵人们进出,自然需要清理出一条可以正常行走的道儿来,手上脚上的冻疮就不说了,能留住命就是好的。

宝生记得小时候跟自己一起去势入府的那批小太监,能活到现在的并不多,这个年头奴才的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以前一过九月开始下雪,宝生总害怕得缩在被窝里哭,夜里总要睡在他干爹的脚踏旁,蹭着那炭盆的余温,才能勉强不被冻得早晨都僵得起不来床。

今年不同往日,他站在铺了地龙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头,只感觉跟做梦一般,起码他是不用担心自己被冻死了,只要他一直好好伺候着。

如此想着,宝生端着温水铜盆行走的速度又加快了些,穿过堂屋进了西厢,看见芳巧和芳菲带着两个小丫头正在给佟殊兰整理床幔,这才松了口气,不早不晚是每个奴才都该修炼的本能。

“姑娘,已经卯时了,今日您不是要去爷那里?”芳巧轻扶闭着眼睛睡得香甜的佟殊兰坐起身,芳菲赶紧拿用香炉热熏过的厚棉衣给她往身上穿。

“不会起这么早吧?”佟殊兰知道有人在叫她,可她昨夜为了背棋谱,后半夜才睡下,这会儿实在是睁不开眼。

“这个刘佳嬷嬷侧面打听过,听说爷从来不晚起,您起来坐会子就清醒了。”芳菲轻声在佟殊兰耳边道,可这轻飘飘的声音仿佛是催眠曲,佟殊兰更加睁不开眼。

“再睡半刻钟……半刻钟……”虽然已经穿上了棉衣,芳巧一撒手佟殊兰又软软趴在了被窝上,还含糊着轻声嘟囔。

那小脸儿因着屋里暖和,睡得红扑扑的,因着吃得好,又带上了小孩子独有的婴儿肥,闭上眼以后端是可爱到下人们都不忍心大声说话。

“你扶着,我替姑娘擦脸,擦把脸就清醒了。”芳巧轻声对芳菲道,虽然心疼姑娘学习甚晚睡不够,可也不敢继续叫她睡,万一连累姑娘被主子爷责罚,谁也负不起责任。

“唔……”佟殊兰软软的声音如同冬日里宝生极偶尔才能吃到的红豆糕,糯糯的,听的他心里都透着甜。

“姑娘您漱漱口,先喝上一碗小米粥,里头搁了前几日才进上来的海参,是您最喜欢的咸口。”芳巧知道佟殊兰好吃,带着笑意轻声道。

“嗯嗯嗯……”闭着眼睛感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沾着温软滑-腻的玉兰膏子在自己脸上搓开,佟殊兰这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打哈欠的功夫,水光弥漫在眸中,一个粉嘟嘟水灵灵的小姑娘因这双杏眸生生添了几分娇憨的艳丽。

等用过早膳,梳洗打扮好,佟殊兰才彻底清醒过来,她用自己所剩不多的脸想了想,到底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不能被人伺候几天就真不懂事继续麻烦人家,虽然该麻烦的都麻烦完了。

最重要的是今日鹰主要教她下棋,她记得自己一跟人下棋就困,因此才啥都没学会。如此想着,随着她的清醒,那漂亮的小脸蛋儿就落了下来。

刘佳嬷嬷在她用早膳的功夫就过来了,见她表情不像是高兴的样子,遂跟芳菲商量着,怎么粉嫩怎么来,给她整了一身正粉色装扮,除了大氅上一圈雪白色的狐狸毛,连温玉镯子都换成了粉晶串儿。

“……是不是太粉了点?”佟殊兰看着铜镜里蓦然变得柔软了许多的自己,有些不大自在。

几辈子她都没穿过这么嫩的颜色呀,她一个天天混迹在三教九流人群中,只恨不能比粗野大汉更彪更浑的死宅肥,啥都尝试过,还就是没给自己刷过漆,毕竟以她原来的体积,只能是辣眼睛。

可现在嘛……嘿嘿,还怪好看的,她自个儿看着心情都好了许多,看来刘佳嬷嬷还是会伺候,知道怎么能让她心情好起来。

“姑娘还小,一点都不过,如此爷看着即便是恼了,也能记起您还是个孩子,少责怪几分。”刘佳嬷嬷露出了点儿笑意。

“……”佟殊兰无语地点了点头,殊途同归吧,反正少挨骂她心情也会好。

只出门上软轿的功夫,她带着毛绒雪领,手揣在毛绒手揣里,浑身都捂得严实,只脸上落了几片雪花,就这也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这样寒冷的天气,让人出门,让一个女人出门,让一个才九岁的女孩子出门,这是多么的惨无人道……

宝生见她冷,赶紧又跑进去提了个大些的暖炉给她放在了脚边,导致这一路佟殊兰脸唯一露出的脸都是热乎乎的,还带着点红润。

一进门,看见佟殊兰这装扮,余海楞了一下,随即就笑了出来。

“姑娘今天打扮得极好看,可见底下人是用心了。”能让奴才们尽心尽力的伺候,除了有鹰主给的那份默认的尊荣,也得这小丫头善于御下才行。

“多谢余公公夸赞,爷可起来了?要是还没起,我就去抱厦里等等。”抱着暖烘烘的手炉,她不觉得冷,一时就不太想赶紧见到鹰主。

虽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可缩着不是还能多活会儿么?

“爷在武剑,您且去书房候着就是,一炷香后爷就会过去。”余海估摸着鹰主武剑也快结束了,随即让小太监引着佟殊兰先去书房。

宝生在主子的地方一点都不敢乱跑,头都不敢抬,只候在门口的廊子下头,有厚厚的帘子挡着,虽然不暖和,可也不算太冷,他已经挺满足了。

“棋谱背来听听。”鹰主穿着银白色墨毛锁边锦袍,长身玉立缓步进了书房,直接往软塌那边走着就开始淡淡吩咐。

佟殊兰一点不敢大意,赶紧开始背起来,昨晚为了把那三本完全看不懂的棋谱记住,她大腿都掐紫了。

“嗯?你竟是全背过了?”鹰主这才抬起头看了佟殊兰一眼,眼神中带着极为清浅的赞赏,这一眼就发现佟殊兰红嫩的小脸儿僵硬起来。

“不……不需要全背吗?”佟殊兰惊得都忘了用敬语,她只想说,谁都别拦着,她要吐血!

为了记住那三本棋谱,晚膳她都没吃几口挑灯夜战,这会儿这位爷说不用全背?

“你聪明,也是应该的。”鹰主眼神中染上了几分笑意,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才开口,听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奴婢年纪小不懂事,夜郎自大了,还请爷宽恕,实则奴婢……也没那么聪明。”佟殊兰吭哧了半天,才小声软着嗓子回答。

“过来看看这盘棋。”鹰主不置可否地放下了茶盏,冲着她吩咐。

佟殊兰迟疑了一下,赶紧端着步子静静走过去,仔细看着棋盘,这是她昨日背过的棋谱里的其中一盘棋,一个子儿都没差。

她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这盘棋时而像兔子,时而想个瘸腿的人,时而……不下去了,到底让她看什么呢?

佟殊兰假装偷偷抬眼喵了鹰主的衣摆一眼,那月白色的荷包上……是仙鹤?

“看出来什么了?”鹰主知道她看完了,当即淡淡开口问道。

“……爷想让奴婢看出来什么?”佟殊兰小心翼翼抬起头垂着眼帘轻声问,棋谱上说的她不是背过了吗?

“……”鹰主有些失笑,刚夸了她聪明,这怎么就笨上了呢?

“这盘棋的精妙之处在哪儿你说来听听。”一大早看见个粉嫩的漂亮小丫头,再加上被她的行为逗乐,鹰主心情不错,大方的多说了一句。

余海在一旁替佟殊兰着急,不管是成熟不成熟的看法,你就随便说几句主子也不能跟你计较,如何能问出那般蠢钝的问题来呢?

“那个……奴婢……不会下棋。”佟殊兰并不是笨,她只是不想说实话,见实在躲不过去了才结结巴巴回答道,只是那声音若不是鹰主和余海耳力好,这书房内又安静,他们都听不清楚。

佟殊兰头大的厉害,谁当初大言不惭说自己琴棋书画都略会一点来着?这特么打脸也得让别人来,自己来算怎么回事儿?

她本想着原身作为一个满人闺阁小姐,都九岁了,也得会点下棋吧?

谁成想话说完了才想起来,这小丫头她还真就是不会,佟家没人下棋,佟恒仁不好这口你说气人不?

要是她……她只会简单的五子棋,还从来没赢过。

鹰主和余海都沉默了下来,一时间都有些质疑自己听错,难不成还真有人连下棋的规则都不懂?

“爷记得你说过,琴棋书画略通。”鹰主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心里更愉悦了些。

“奴婢的阿玛说过爷爷是个武参领,不好文墨,又怕丢面子,自己研究了点黑白棋子的玩乐之法教了阿玛,所以奴婢才说……略会。”佟殊兰悄悄把通字儿给改成了会,她可没说自己通,脸大也不能大成那样不是?

“说来听听……”

“爷,墨尔迪勒族老和钮祜禄族老求见。”门外突然传来轻声禀报,打断了鹰主的话音,最后‘听听’俩字佟殊兰全当自己没听见。

“请他们进来。”本来还兴致盎然的鹰主闻言眸色一下子就淡了下来,语气跟着都冷了不少。

佟殊兰可是个人精,见状赶紧给鹰主行礼:“那奴婢先到抱厦候着爷召唤。”

“不用,你留下。”鹰主没等她动作,直接拒绝道,今日要教小丫头下棋本就不是兴之所至,只他没想到那几个老头子如此等不及。

佟殊兰突然心里悸动了一下,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直觉,像是一味兴-奋-剂,让她血液都翻滚了起来。

她等的机会说不定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