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豪根蹑手蹑脚地爬到一块凸起的岩石的边缘。东方的薄暮仿佛在窃窃私语,让他看到了下面的峡谷和奔腾不息的河流。他俯卧下来,举起了望远镜。

萨宾悄悄地走到他的旁边,“看到他们了吗?”

“还没有,但他们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逃离峡谷了,继续观察。”

他摇了摇山坡上丛生的树木。一定会找到他们的,他们已经精疲力竭,惊恐不已了,况且他们缺乏野外训练。这伙人早晚会露出踪迹,发出声音,就像是跌跌撞撞地穿过树林的野牛那样。

“冯尼怎么样了?”他问。

“那帮小兔崽子中谁第一个让他看到,他就准备把他干掉。”

他们身后50米处,沃尔沃停在远离道路的松树底下。在灰色暮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冯尼驼着背坐在前排,喝着一大杯咖啡。

“他的肩受了伤,还能拿武器吗?”豪根说。

“他可以用左手开枪。”

“为什么拉特纳在对讲机里对我絮絮叨叨地提到一条响尾蛇?他会不会——”

“他在嘲笑你,丹尼。那家伙就是一条响尾蛇。”

豪根的皮肤颤动了一下。蛇,这可不意味着什么好事情,它们只会把事情搞砸。

他放低望远镜,抬起背,从他的手枪皮套里掏出一支鲁格手枪。他翻转着打开旋转弹膛,检查里面是否装满了子弹,随后又啪的一声重重地按了一下,把旋转弹膛关上了。

“一旦有光了,我们就有更多同伴了。”她说。

“也可能更危险了。”

她坐了起来,狂风把她的脸吹得异常粗糙,一头红色的短发塞在她的滑雪面具下面。她把面具卷了起来,就像是一顶导烟帽。

她的表情异常严厉,“警察马上就会封锁道路,要是我们不在那之前抓到奥特姆的话,怎么能离开这个峡谷?”

他的第一个冲动,是想告诉她,他们会走到山林更远处,躲起来,直到那些穿着制服的乡巴佬放弃搜查,迅速撤离。他的第二个冲动,是想让萨宾赶紧闭嘴,安静下来。她也全身武装了。

根据原计划,他有60个小时的时间,让彼得·雷尼格乖乖地交出24亿美元。在礼拜天晚上之前,奥特姆狂欢派对的这帮白痴小子不会逃过他的视线,他们根本别想回到旧金山。他本来打算把他们关在一间离伐木路30英里远的小木屋里,但这个计划泡汤了。就在冯尼和弗雷德里希对着空地开枪,D.V.吉尔伯特副警长注意到地上杂乱散落着一堆像家禽饲料一样的黄铜的时候,这个计划就泡汤了。

“丹尼?”萨宾的声音很细,“要是天气一直这么晴朗,他们就会派出搜索队,发动救援直升机。”

“他们不知道那些孩子在这里。”

“他们会派人来找副警官。”

他再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起了望远镜。

“丹尼,天亮后,他们就会派出公路巡警队和搜救犬,还有他妈的国民警卫队来找人了。”

“要是他们这么做的话,我们就不得不逃得远点儿了。”

他用望远镜横扫了一下山谷,随即停了下来,移回身子。有一只大型动物正从树林里穿过来。

“他们有一匹马。”

豪根调整了一下望远镜上的测距仪,“900米,西南方向。也许离河100米处。”他跳了起来,“叫上冯尼,我们走!”

加布停了下来,森林一片茂密,陡峭的斜坡上紧密地生长着一排排黄松。乔和佩顿赶上了他,他们爬得很慢,小心谨慎地保护着佩顿,不让她的心率过高。女孩脸色苍白,痛得弯下了腰,但什么也没说。乔不知道她到底是发光了牢骚,还是已经气喘吁吁没有力气发牢骚了,但不管怎样,她还是顽强地挺过来了。月亮已经下山,天的东边,星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染着紫色和靛蓝色的天空。黎明即将来临。

加布在一块岩石上绊了一跤,摔了下去。乔伸出一条手臂,就像是一个过路的警卫员试图抓住一个跑到大街上的孩子那样。她的眼睛透出一股坚韧,脑袋嗡嗡作响;双耳、脸庞和双手麻木不已,以至于她几乎握不紧手指。她已经不单单是疲惫不堪,而是几乎已经精疲力竭,渐渐失去了理性的思维,取而代之的是笨拙的身躯和迟钝的头脑。浓浓的倦意以及因烦躁而产生的易怒情绪,就像是她耳边持续不断的、让人痛苦的鼓声。每一步、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呼唤他们休息。

可他们没有食物、没有咖啡,没有什么可以热身的东西。她喝了一口水,随后把瓶子递过去。除了继续走下去,他们别无选择。

拉特纳到底把奥特姆、拉克和诺亚带到哪里了?他是不停转移地点呢,还是把他们藏在一个地方?他会让他们三个都活着吗?

她的脑海里闪现出达斯汀的身影——趴在草地上,背上有一个枪口……

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她必须把焦点集中在他们所处的环境中,必须时刻注意着佩顿,必须继续往前走。

树林变得越来越稀疏,一道苍白的光芒从他们面前升起,起初她并不知道这是哪里。随后,他们走上了一条伐木路。

经过了峡谷的一夜之后,他们仿佛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上了一条黄砖路。乔停下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佩顿说:“这就是时机问题。这棒极了,不是吗?”

“这的确很棒,这是我们回家的第一步。”乔说。

头顶的天空明朗而空旷,清晨一片寂静。他们不停扭着头,注意森林里是否有异样的声音,随即拐个弯,开始走到下坡的路上,直到发现了一个峡谷的制高点。他们的呼吸在空中凝结成水汽,下面的河水肆虐地奔腾着,天上的云朵不停飘浮着,直到接近了山脊的顶点和成片的松林。

河水已经渐渐退了,在第一道苍白的晨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片灰褐色,汹涌地翻滚着,朝河床退去。河岸边的峡谷变窄了,大量树干和岩石的残骸堆积在一起。

乔停了下来,“哦,不要!”

她身体里最后的能量也枯竭殆尽,喉咙里仿佛打了一个结。

桥上有一道大大的裂口。

“过不去。”她说。

一股沉重的感觉朝她袭来,她的身子晃了晃,耳朵里听到一阵嗡嗡声。经过这么长时间,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这到底算什么?

“该死的!”她说。

加布朝周围看了看,“一定还有另一条路。”

一阵寒意似乎穿过潮湿的衣服,侵入了她的体内。“他们把我们圈了起来,我们的路被切断了。”

“从昨晚开始,他们就一直在想方设法切断我们的路。到现在为止,我们没被他们找到,”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寒意,“我们要继续躲开他们,然后离开这里。”

他已经和她一样精疲力竭了,但他还不准备松懈。她用拇指和食指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全身上下被他的沉默击打着。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他说。

她吸了口气,“从来没有。”

“我们会活着离开这里的。”他看了一眼佩顿,“我们所有人。”

乔点点头,她拉起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她几乎没感觉到口袋里有振动,“哦,老天呀!”

于是,她翻出了手机,“有信号了。”

她刚刚收到了一条短信。她猛地擦擦眼睛,拨打了911,可还是呼叫失败。

“打不通。”

她跑回路边,想要再次取得信号,可惜运气不佳。她一边拿着手机转着圈,乞求老天能听见她的祈祷,一边打开了那条短信。

这是埃文·德莱尼发来的短信,第一行是一个名字。

丹尼·豪根。

她继续滚动消息。

危险。仙境传说的号码在威利的手机上也出现过,这与豪根和萨宾·尤尔根有关。我们认为是他们绑架了这次21岁生日聚会,可能还袭击了一名副警官。拨打911,联系我。

乔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她觉得一阵激动、惊讶,且充满感激。她不知道埃文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那就像是一条生命线,一条极细的绳子和希望之线。见鬼,这吓到了她。

加布走上来,她拿出手机。他看了消息,脸顿时僵住了。

这条消息到底是什么意思?乔觉得脑子里一片糨糊,她竭力想清洗一下大脑,把一切细节都理顺。

豪根,萨宾,仙境传说。

仙境传说的电话号码在菲尔普斯·威利的手机通话记录中,也就是说鲁本·凯尔·拉特纳也劫持过威利,还把他带来过这里,这条路上,是这样吗?

“鲁本·凯尔·拉特纳——也就是凯尔·里特尔——杀了菲尔普斯·威利。”她说。

加布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我不打算质疑你,但你是怎么想的?”

“他就是手机录音里的那个声音,这说明他在现场。拉特纳杀死了威利,把他遗弃在废弃的金矿里。拉特纳为边缘冒险集团工作,这是他的第一份活,我猜这应该是个一次性交易——他们请他扮演坏牛仔,来‘帮助’奥特姆直面她的恐惧。由此可以推测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是个危险人物。”

他们转身朝佩顿走去。在直冲云霄的斑驳雪峰上,东面的天边闪出了点点亮光。

“其他的几个人就是绑架犯。丹尼和萨宾——弗雷德里希在悍马车坠毁前提到过这两个名字。我还记得我想到过——特拉普家庭合唱团。”

她摇了摇头,“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我们跑向悍马车的时机不佳,但这绝不是一次偶然的绑架。”

“拉特纳是不是和劫持有关?”加布说。

“我不知道。但这个绑架行动一定已经计划了很久。我的调查和这个计划正好撞上了。”

“是谁在策划这次劫持——丹尼·豪根?”

佩顿转过身,“豪根?”

乔举起手机,“就是这个人,可能是这起绑架案的幕后主使。”

“你怎么知道他的?”

“什么意思?”

“丹尼·豪根——那时候他就是那场派对的主持,当时坏牛仔也在场。”

“等一下,”乔说,“豪根主持过7月4日的派对?”

“豪根之前在奥特姆爸爸的公司工作。几年前,他被解雇了。这个消息在金融报纸中都有报道——奥特姆忍不住幸灾乐祸,她说‘那个雇了坏牛仔的狗屁小丑总算被炒鱿鱼了’。好像这是她爸爸应该做的最起码的事。”

乔呆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她口袋里的对讲机开始有了静电反应。

“豪根?嘿,你在那里吗?”

萨宾检查着轿车的传动装置,“想要杀了红色响尾蛇,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他叫拉特纳。”

她几乎是一边冷笑,一边在说。即便暮光一片昏暗,他仍然能感觉到她的不屑。他也感觉到了她在吸气,乳房上的那个蛇形文身也随之鼓起,真是挑逗。

她背上了背包,“拉特纳先生总是偷偷摸摸的。”

和你一样,亲爱的。

“你早就应该除掉他了。”她说。

“没人能预料到会发生这些事。”

“当然可以,”她说,“在任何一个你设计的模型中,这都是必然的事情。”

豪根站了起来,“我不能预料到边缘冒险集团会雇佣拉特纳来完成这场场景游戏。我怎么可能预料到?我已经开除他了!”

“你犯傻吗?他被你开除了,所以想杀了你!你清理了门户,可他是条狼,是只没有同伴的野兽!”

豪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彼得·雷尼格一定让边缘冒险集团为奥特姆量身订制了场景游戏,让她直面一些特殊的恐惧场景。我不知道拉特纳也被扯进来了。”

“是谁派他去那场派对工作,让这一切开始的?”萨宾说。

“直到那场派对结束后,我才意识到他除停车外,还有别的技能。”

他不知道拉特纳当时是怎么吓唬奥特姆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手段完全奏效。此外,他减肥了,在监狱里又剪短了头发,鲁本·凯尔·拉特纳看上去和奥特姆童年中的印象大相径庭。拉特纳老了12岁,剃了个萨帕塔式的小胡子,头上那根凯莫·萨比式的马尾辫剪掉了,体重足足轻了60磅。

豪根将这些变化完全归功于自己,而且是他给了拉特纳机会,让他的本性得以发挥。这几年来,拉特纳的确算是他手头上一个有用的人,直到他做得过头了。

萨宾站在那里,挡住了他的去路,双手叉腰,“要是奥特姆想起了她第一次在哪里见过他怎么办?那是在一场派对上,是她爸爸公司的一个主管策划的?就在那个灰头土脸的金融奇才丹尼·豪根以前的家中?”

他的呼吸让薄暮都结了霜,“可现在这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重要得很。”她说。

她在试探他,这让他觉得不屑。

灰头土脸?不——应该说是被人出卖了!豪根被彼得·雷尼格出卖了,被雷尼格资本公司扫地出门,一无所有——理由是他和一个重要投资者的妻子睡觉了。

这只是内幕交易罢了,唉,每个人都做过,可是雷尼格居然以此为借口来踢走他。豪根,还有雷尼格资本公司的每个人,都知道他被解雇的真正原因:那次在边缘冒险集团过周末时发生的事。

关于那条大王蛇的记忆,从司机驾驶座下方滑出来,爬上了他的腿,又到了他的膝盖上,让他觉得一阵恶心。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试图不让自己记起那次他是怎么大声尖叫的。他无法控制自己,满耳都是发动机不停旋转的声音,又不禁想起了那个结局:他当着一车的同事,失去了控制,失声尖叫起来。车子穿过草坪,驶入了度假村的旋转门里。那里就是场景游戏开始的地点。车子撞上门后,他被困在车里,大声哭喊、踹脚,而那条四英尺长、不长腿的肉鼓鼓的东西,吐着舌头,在他的腰部缠绕了起来。

彼得·雷尼格特地派人放了一条蛇在他的车里,以测试豪根对于可怕事物刺激的反应。可是特里·科茨先生,边缘冒险集团的老大,居然把蛇放在了他的座位下面。科茨,这个狗娘养的,现在准该躺在一个大钻塔的背后,奄奄一息,或是已经见阎王了。这一幕让豪根感到安慰。

“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豪根说,“虽然这一切都不该发生,但我们能挽回局面。”

“真的?是你操控了所有行动。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预见的,自从你让红色响尾蛇——对不起,拉特纳——给了你的律师好看之后。”

“菲尔普斯·威利简直就是个小丑,我几乎给了他整个世纪的机会,他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威利可以很轻易地根据豪根的要求安排一切,同时让自己两手轻轻。或者,至少可以让自己故意对豪根的意图一无所知。一个律师的职责就是要满腔热情地为自己的客户牟利,而不是质问他为什么要注册成立这么多的空壳公司,要把这么多的账户关联起来,而其中大多数是海外账户,均不在金融监管机构的视线范围之内。

威利,你这个伪君子,如此胆小如鼠——或者用他本人的话说,是“良心发现”——竟敢对豪根说他不想继续做豪根的代理律师了,竟敢说他知道豪根计划中的交易是非法的。担心豪根洗钱,担心他的律师事务所的名誉会因此受损。那只癞蛤蟆,居然胆敢站在他的办公室里,拧着双手,对他说出“玷污”这样的字眼!

豪根忍受不了这些。

“威利会说,他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了,他不是从事高风险金融交易的料。”

“但对拉特纳说‘让他看在上帝的分上’简直愚蠢极了。丹尼,你难道能否认是你的用词给拉特纳留了过多余地?”

豪根本来想只是想吓唬吓唬威利,让他闭嘴,要知道拉特纳最擅长这类事情了。但是,就像萨宾犀利地指出的那样,拉特纳简直是个变态。他不是用劫车之类的方式吓唬威利,让他闭嘴,而是索性将他杀了。

所以,当拉特纳在路上打电话给他的时候,豪根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将谋杀设计成一起威利的失踪案。之前,豪根在为即将升天成为所有绑架受害者的女祭司的奥特姆·雷尼格准备最终归宿的时候,已经侦察过了这个矿井。于是,他吩咐拉特纳把威利的尸体遗弃在那里。

现在,拉特纳抓住了奥特姆和她的朋友。要是不能制服他的话,这就成了他的大筹码了。

豪根拉上了大衣上的拉链,“现在没有退路了。”

对讲机吱吱地叫了起来,“喂喂,丹尼?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