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齐赶到病房的时候,徐扬还没醒来,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容平静而祥和。薛齐不确定他是否在做梦,又不禁好?奇,他究竟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徐扬睡了很?久,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上岸后拼命呼吸空气一般,他正在极力补充睡眠。薛齐猜想,超能力——不论?是什么,它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自然也超出了人类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一旦过度使用?,就会损耗身体。
人的思维无非是脑电波,是大量神经元同步发生的突触后电位经总和后所形成的。读心即接收到这部分信息,对这部分信息进行破译,再让它回到自己的脑内,进行编码重译。或许这种脑电波的传播与?互译会大量地消耗人的精神和体力,造成的结果就和过度劳作一样?——正如医生对病因的判断。
但真?正的过劳,是经过长时间?的密集劳作而形成的,有时间?的积累,也有前期的征兆。读心不需经过漫长的时间?,就会到达一定的劳损程度,有突发性和不可预测性,所以更为危险。
徐扬能面不改色地对高少锋提议,将答不出问题的惩罚由?折断一根手指,升级为向身体捅一刀——他根本就不怕死。
但他为了让薛齐回家,回答出了每一个高少锋提出的刁钻问题——他害怕薛齐会死。
这就是被高少锋抓住的弱点,他用?薛齐威胁了徐扬。
如今徐扬躺在这里,至少有一大半,是因为薛齐。
这次薛齐没有回家,他一直在病房等着,等着徐扬醒来。
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一日如同一年。
当徐扬终于?睁开眼睛,他纤长的睫毛慢慢地眨了两下,从迷茫到悲伤到平静,只在一瞬之间?。
徐扬哑着喉咙问道:“我睡了几天?”
“两天,整整两天。”薛齐说。
徐扬微微阖眼,又问:“我妈的追悼会……在什么时候?”
“爸已经安排好?了,延了时间?,过两天再举行,等你好?些了,正好?可以赶上。”
徐扬眨了眨眼睛,表示已经知晓,而后虚弱地说了一声:“谢谢。”
薛齐眼眶微酸,但不知该说什么,只说:“你放下心,好?好?休息。”
没过多久,徐扬又睡了过去,直到晚上才?再次醒来,这次醒来时,他的精神不再那么萎靡,已经可以进行基本的对话?了。当他见到薛齐,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哥,你回家去吧。”
薛齐说:“我不累。”
但徐扬闭了闭眼睛:“我想一个人静静。”
薛齐看了他好?几眼,在顺从与?装作没听见之间?来回徘徊,终于?他作出妥协:“再等等,过了十点,如果你没什么情况,我再回去。”
徐扬说好?。
过了十点,徐扬的状况依旧稳定,薛齐终于?抬起屁股,拍拍裤腿:“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我的手机一直开着,有任何事情,打我电话?。”
徐扬对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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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半夜,四周静谧。
从微开的大门送来一阵微风,与?窗口开着的那条细缝相互连通,微风忽然变成一阵不小的风旋。
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在门里,他穿着漆黑的风衣,风衣里是西装领带,脚上却踩了一双白色的球鞋。那人在徐扬的床边坐下,发出轻微的响声。与?此同时,徐扬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留着一站微弱的夜灯,映照出床边那人英俊的脸庞,那人正是高少锋。
一片昏暗中,高少锋看着徐扬的侧脸,轻声说道:“是我。”
徐扬没有回答,他看着高少锋的眼睛,表情淡漠。
高少锋说:“我明天就要去外地,我指的是国外……那会是一场十分危险的旅行,稍有差池,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本来的计划是带着你一起去,有你在的话?,我会安心许多……当然你现在的情况是去不了了,我也已经放弃了和你合作的想法。”
见徐扬彻底无视他,高少锋觉得有些失望,微微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明天我走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再见的一天,所以我特?别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你能不能现在就给我?”
徐扬终于?有了点儿?反应,但这反应仅仅是稍稍用?力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勾,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徐扬说:“这个问题的答案难道还不清晰吗?”
高少锋殷切地看着他:“我不懂,请你指教?。”
徐扬说:“你早已给出了答案。”
高少锋的神开始慢慢地变化,在灯光下他眼光流转,熠熠生辉,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
徐扬嗯了一声:“你可以滚了。”
高少锋站了起来,忽然开始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徐扬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儿?,高少锋终于?停了下来,他用?手撑住床边,弯下腰来:“对于?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我感?到十分遗憾。或许我说这些没有用?,反而会让你感?到反感?,但我是真?心的。”
徐扬并没有睁开眼睛,但从他胸口不规律的起伏来看,他并没有睡着。
“我之前看错了,我以为我们很?像,但从今天来看,我们并不像。”高少锋认真?地说,“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把欠你的,尽量弥补给你。当然,我说的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你知道的,向我这种人,命运很?少给机会。”
高少锋依然没有等到徐扬的回复,也没有等到他睁开眼睛。他在黑暗中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他知道病房里的人这辈子不会原谅他,所以才?会将他放走。自从徐扬的母亲遭遇车祸的那刻起,他注定无法得到徐扬的帮助——这是高少锋原本以为的原因,他以为自己聪明,自私,喜欢运筹帷幄,但他渐渐忘了自己原本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明明曾经善良,脆弱,多愁善感?。
高少锋在病房内找到了另一半的自己,那半他藏起来的,久违的自己。带着这样?敏感?而哀伤的情绪,不知是否会对他未来的旅途造成不利的影响,但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病房里没有风,四周一片静谧。
徐扬慢慢地睁开眼睛,屋里再也没别人,只剩自己。
他伸出右手,举在眼前,那根被折断的手指被纱布紧紧地缠着,看起来十分臃肿。他很?不习惯它的模样?,常常会忘了它已经断了的事实,就像他会常常忘记母亲已经离开一样?。
徐扬每次睁开双眼,都以为母亲就在边上,当他发现她?不在的时候,竟会生出一瞬的恨意?——但他怎么能恨呢?毕竟她?都已经不在了。
她?是为了找他才?出门的,不然不会遇上那场致命的车祸。
这件事不是薛齐告诉他的,而是薛齐太怕他知道,于?是在心里不断地压抑这些内容,才?会被徐扬轻易地听见。一般徐扬能控制自己听或是不听他人的思维,但当他身体抱恙的时候,就很?难控制这种能力,有时那些“隐形”的思维就如耳鸣一般向他袭来。
薛齐的心声太大声了,大声到刺痛徐扬的耳膜。不论?走到哪里,薛齐的心里都在重复——
“徐阿姨是因为你死的!”
“但这不是你的错!”
“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徐阿姨是因为找他才?被车撞死的!”
每当这样?的时候,徐扬就想找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一个人待着,如果没有这样?的地方,那么他就会找个有人,但是他听不懂他们语言的地方,在群人中待着,比如异国他乡。
徐扬是恨高少锋的,怎么可能不恨。
他用?薛齐威胁他,用?一把尖刀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他更是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若不是他发送的自以为是的讯息,若不是他将他们困在工厂……母亲根本不会坐上那辆车,经过那条路。
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力气去报复。当高少锋出现的时候,他有过一瞬的念头——打开床边的抽屉,摸出里面的剪刀,刀片,或是任何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捅进高少锋的心脏,直到他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直到他的身体慢慢变冷……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没有力气,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到了后来,连动这样?念头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他知道高少锋是来问什么问题的,其实高少锋找他,从来不是要找他当他的合作伙伴的,而是来问他这个问题——我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而愚蠢的问题。
可惜高少锋自己不知道,徐扬也不知道,直到最?后他们才?意?识到——
高少锋有双重身份,他人在组织中,但他是个警察。
他是个潜伏多年,经历沧桑的卧底警察。
在黑暗中摸爬滚打,在刀尖上死里逃生,时光慢慢地磨去了他的棱角,摧毁了他的志向,浸润了他的人格。一个正直的人,是很?难在尔虞我诈,险恶丑陋中生存的,为了自我保护,他渐渐地变成了周围人的模样?,变成了他当初最?憎恶的人。他甚至想过就此安家,不再回去,或许这里才?最?适合自己。但他不甘心,怎样?都不甘心。
就像一个从将童年献给农村,在青年时来到城市的年轻人,怎么都无法真?正融入大城市的文化,在愤世孤独之下,他一气之下回到家,却在回到农村时,却发现自己也早已与?同乡人格格不入……高少锋就是如此,他有双重身份,却早已没有了家。
但他的问题是有答案的,他最?终释放了徐扬和薛齐,并且在出发执行任务前来寻求答案——
一个彻底的坏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高少锋想做个坏人,但他始终不是。
而即便如此,徐扬也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
徐扬压根不在乎高少锋此行一去,是否能回来,他太累了,连诅咒他的念头都没有。这是高少锋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
早上的时候,薛齐来了,他指着地上的一处问徐扬:“是有谁来过了吗?”
徐扬有些惊讶,转头才?见到墙角处有一只包装精美的果篮,里面是色彩鲜艳的各种水果,看着十分新?鲜。
“没人来过,”徐扬说,“可能是别人送错了,你扔了吧。”
薛齐不明所以,只是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