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都市言情镀金岁月

伊莎贝拉弯着腰,默不作声地清洗着碗碟, 她手里的盘子实际上已经干净了, 她只是将双手泡在油腻的水池里, 来回反复刷洗着相同的餐具, 大部分的重担实际上已经被同在厨房工作的另外两个老犯人承担去了。

这倒不是他们有意要给伊莎贝拉任何优待,除了鬼魂与温斯顿, 这儿没有一个活人知道她的真实性别,上一次用化妆遮掩她原本面貌时, 还是在前往总统府邸的那天清晨;到了如今, 安娜敷在她脸上的那些伪装早都自然脱落了。好在,这间监狱里的光源全都来自于老旧落后的煤油灯, 在昏暗的光线下, 倒没人会仔细看看眼前的男人究竟长了喉结没有。为了保险起见,伊莎贝拉到来的第一天,就在煤炉上抹了一手灰擦在脸上,遮掩了她最为女性化的几部分——嘴唇与下巴(因为没有长出胡子),眼角, 还有颧骨, 又刻意在自己的腮帮子里塞上一点破布,让自己的面颊看起来更加方正,而非妩媚。从结果来看,她的做法还是有效的。

下矿的犯人们要回来了。康斯薇露的警告在她心里响起。做好准备,伊莎贝拉。

她不得不停下了一秒手中的动作,避免盘子从自己颤抖的手中滑落。手臂与腹部短暂地摩擦了一下, 透过身上套着的棉衣(地下太冷,因此犯人都发到了一件针织棉衣,类似针织棉毛外套,但要薄上许多)她能感觉到被软布包裹着的纸张稳妥地藏在自己的内衣里,里面装着死在这儿众多冤魂留下的信件,还有那份珍贵公约。

她的眼角瞥见几个鬼魂飘进了厨房,轻声在她耳边报告了同样的消息。

当她在牢房外面的时候,那些鬼魂如果想要与她沟通,便只能悄声地在她耳边说话,免得被人听见。然而,鬼魂之间看不到彼此,也不知道彼此都收集了什么信息,更不知道彼此身处何方,因此便出现了一大堆鬼魂一拥而上,说的几乎都是同一件事,险些将伊莎贝拉冻死的情形。因此,伊莎贝拉后来与他们约定,要是看见她微翘起右手食指,那就意味着某个鬼魂正在与她说话,伊莎贝拉会用眼神示意接下来该轮到谁向她报告自己的发现。若是一般消息,就在右耳叙说,若是紧急消息,便是左耳。

一个布尔士兵走了进来,他皱着眉头打量了几眼另外两名犯人身旁堆成小山般的脏碗碟,视线才转到伊莎贝拉空无一物的台面上,“你都洗完了吗?”他严厉地问道,有些士兵不像伊森,派崔克,还有迪克兰,很难笼络,而且对德弗里斯忠心耿耿,这便是其中一个。伊莎贝拉点了点头,“还有几个盘子,”她低声说,“很快就能洗完。”

“去吃饭吧。”那士兵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转向了另外两个老犯人,“你们两个,干完事情再去,若是错过了吃饭时间,那就算了。”

伊莎贝拉感激地向他们投去一瞥,换回了两双饱含着殷切希望的眼睛,光芒原本早已从那呆滞的眼球中流干,如今神采又再次回到了瞳孔中。他们在期盼着伊莎贝拉的成功,能让他们又再见天日的时刻,为此承受一点多余的工作量,根本算不得什么。

原本,他们倒不需如此辛苦,工作多得以至于饭都吃不上。只是厨房这几天又少了几个老犯人——有一个被叫去了德弗里斯的办公室,凄厉的叫声传遍了整座监狱,没有一个鬼魂愿意告诉伊莎贝拉他们看到了什么。有两个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矿坑深处,不知是意外,还是德弗里斯的有意为之。他们都没留下鬼魂。唯一能让伊莎贝拉感到慰藉的是他们的书信都已被带出了监狱,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没有任何的遗憾。

如此一来,清洗间就只剩下了三个人,几乎只有从早到晚不间断地洗碗才能勉强跟上用餐的需求。因此德弗里斯才会派遣士兵前来查看工作进度,完成得差不多了,才能前去吃饭。

伊莎贝拉停下了自己手边的工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表现得正常一点,她告诫着自己,转身将围裙挂在墙上,跟在士兵身后走出了厨房。她大气也不敢喘,手只敢紧紧捏着拳头,藏在袖子里,免得给对方看见自己因为紧张而抖动的指尖。要在这个恰如其分的时间点来到餐厅,是逃跑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她不能冒险出任何的纰漏。

通过鬼魂,康斯薇露,还有伊莎贝拉的共同研究,他们发现德弗里斯的时间表并非完全毫无规律,只不过其中的规则难以被生物钟彻底打乱的犯人发现,只有不受影响地游荡在监狱里的鬼魂能找出。德弗里斯的手上似乎有几套模组,可以相互套用在矿工,士兵,还有如伊莎贝拉这般待在监狱里工作的人员身上。毕竟,在打乱生物钟,折磨犯人之余,为了能维持矿场的产出,他仍然要确保每个犯人都能得到一定的休息,都能工作一定的时长,并且每天不会供应超过三次饭菜。

因此,伊莎贝拉与温斯顿出逃的日子便定在了这一天,距离他们被关入塞西尔罗德斯的坟场,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经过康斯薇露的计算,她与温斯顿的工作时间在这一天应该是相同的,都从晚上9点开始。不仅如此,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将会与上一批从矿洞中回来的犯人一同用餐——就像如今这般。

温斯顿已经在餐厅里了。她刚走出厨房几步,就听见康斯薇露悄声对她说道。到目前为止,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但也只是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而已。

第二步从她走进房间的刹那便开始了。

谁也说不清那场动乱是怎么发生的,是由谁牵头的。只要温斯顿与伊莎贝拉同时出现在了餐厅中,便是一个信号,也许有好几个人在同时动手了,新来的战俘与原本被关押在这儿的犯人之间早有摩擦,前者怀疑后者专门将他们排挤去环境最糟糕的矿洞里工作,后者怨恨前者抢走了一部分轻松的工作。这矛盾说大倒也不大,毕竟多数人早就丧失了在意这种事情的意愿,然而说小倒也不小几句“英国猪”“布尔猪”及几句布尔粗话,就完全能挑动起彼此的仇恨情绪。眨眼间,几乎所有的犯人都扭打成了一团,甚至就连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矛盾的老犯人也开始了互殴——尽管这制造出的吸引注意力的苗头有些虚假刻意,但的确起了应有的作用,所有在场的士兵,甚至还有外面巡逻的士兵都被吸引进来,企图分开打得难舍难分的犯人。

“德弗里斯已经得知了骚乱,你只有两分钟的时间离开这儿。”

几个鬼魂的声音在她左耳警告性地同时响起,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几乎在他们开口的瞬间,伊莎贝拉与温斯顿也都意识到了这就是自己的窗口,拔腿便向同一个方向飞奔去——餐厅的外围走廊。

“前方有两名士兵赶来!”另一个鬼魂的警告响起,伊莎贝拉来不及细想,伸手抄起右前方装着一碗碗土豆糊的木托盘,陶碗从桌上滑落,滑腻腻的土豆糊洒满了一地,几个布尔士兵躲闪不及,一脚踩上,摔得四脚朝天,让场面更加混乱了。伊莎贝拉将托盘掷给了温斯顿,“有人来了。”她喊道。

“你怎么知道的?”温斯顿骇然问道,当然他倒也没因此分散了注意力。恰到好处地举起了托盘,冲在前头的布尔士兵来不及停下,一头撞在那沉重的圆盘上,一声没吭,便昏倒在地。另一个则被伊莎贝拉一脚踹出去的椅子绊了一跤,随即便被一名眼明手快的老犯人按住了。这些士兵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遵从接受的命令行事,伊莎贝拉并不想伤害他们。

“别管了!”她大喊着,感到空气如同火焰般通过她的喉咙,抵达她的肺部,最后在她的胃部燃烧,“前面又来了一个——”

这一个隔着大老远便看见了温斯顿手上的托盘,立刻警惕地端起了手中的枪支,显然适才的那一招不再适用。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温斯顿果断抛下了手里的木盘,转而抓起了一块木薯。他发挥出了贵族出身的男性应具有的出色板球技能,姿势优美地将它如同软木球一般投了出去,准确无误地砸中了士兵的脸部。那士兵登时痛苦地跪倒在地,掩着鲜血直流的鼻梁,无暇顾及从他身边迅速跑过的温斯顿与伊莎贝拉。

整座监狱的道路错综复杂,尽管餐厅与矿洞之间是相连的,其中却掺杂了许多过去挖掘留下的废道,这当中由于有不少仍然用来储存杂物,与挖矿时产生的废料,因此也悬挂着煤油灯照明。若非是整日下矿的犯人,根本无从分辨正确的道路。伊莎贝拉有鬼魂带领,无需惧怕迷路。只是脱离了餐厅的范围后,她与温斯顿便不能再全速奔跑,而是要悄悄沿着矿道前进。这儿仍然有三四名巡逻的士兵,他们尚未察觉餐厅的骚乱,因此仍然在自己的岗位上坚守着,一点点的声响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鬼魂尽管能警告伊莎贝拉他们的位置,却不能替伊莎贝拉掩住他们的耳朵。

“他们快要平息餐厅的骚乱了,接下来马上就会开始清点犯人的数量,由于有士兵看见了你们,德弗里斯马上就能知道这是你们打算逃走使出的障眼法,你要快点。”

几个留在后方的鬼魂焦急的话语在伊莎贝拉的右耳响起。为了这个计划能够成功,伊莎贝拉为所有的鬼魂都分配了任务,免得他们乱成一团,全都涌去做一样的事情。只是,在矿道里,即便一点点的说话声也会被无限的放大。温斯顿显然是听见了他们的私语,他惊恐地左盼右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伊莎贝拉轻微地点了点头,她恨不得能迅速跑完这一段无止境地向下延伸的矿道,直接前往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中转站。结构上来说,中转站就在餐厅的下方,可之间连接的道路却在地下绕了老大的一圈——据说是为了避开容易塌陷的岩层——就算全力奔跑,也需要好几分钟的时间,更不用说贴着岩壁这样小心翼翼地前进了。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冒险惊动士兵,免得打斗的声音与枪声让上层的人得知他们如今的方位。即便德弗里斯如今已经派人来抓捕他们,鉴于温斯顿与伊莎贝拉从未下过矿洞这个事实,他必然会让士兵们散开搜寻,以免他们躲藏在某条废道之中,这么一来速度就会放慢许多,能为他们争取来一点宝贵的时间。

伊莎贝拉的心跳声掩盖了一切,让她几乎开始担忧自己其实已经发出了脚步声,只是她根本听不见。温斯顿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两人在黑暗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凹凸不平的矿道里彼此扶持着,借力维持着每走一步的平衡。他们的掌心早已被汗水淹没,像两条相互纠缠的泥鳅。

这是整个逃跑计划中,最为艰难的一段路。高度维持的注意力与紧张迅速消耗着他们本就已虚弱的体力,伊莎贝拉知道自己的意志不会屈服,但她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上的疲弱。她的另一只手紧抠着岩壁,磨破了的指尖火辣辣的疼,只能勉力支撑着她的身体;她不知道温斯顿的感觉如何,但她的双腿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她知道道路是正确的,她知道目的地就在前方,但这黑暗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伊莎贝拉,撑住。

康斯薇露的声音在她心中温柔地响起,她一直跟随在伊莎贝拉的身边,如果不是因为不能让温斯顿看见她,康斯薇露一定也会用力地抓住她的手——

想想大家对你说的话。康斯薇露柔和的声音分散着她的注意力,一时之间,生理上的痛苦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一个女人做到了这一切,是一个女人完成了谁也没能完成过的事情。还记得他们有多么的钦佩你吗,伊莎贝拉?

她没有诉说伊莎贝拉身上如今担着多少人的希望,肩上又负着两个国家的之间的未来,只是淡淡地重复着那些鬼魂说过的话语,它们有些在自己的书信被找到后便消失了,有些留了下来,心愿是能亲眼看见家人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对伊莎贝拉充满了感激,他们歌颂着她至今一来的勇敢,称颂着她还无人知晓的功绩——而这正是如今的她需要的。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多少,而不是还有多少未做。

于是,她紧咬着牙,拉着温斯顿,坚定地一步步向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