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Alvin·

就如同初来时般突兀, 那场大雨在降临后的第十天清晨, 奇迹般地,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那霎时间笼罩世界的万籁俱静让埃尔文从浅眠中骤然惊醒。赞达亚特意将整个洞穴中最干燥, 最温暖舒适的角落分给了他们一行人。用干草与树叶编织铺成的床铺柔软而散发着青草香味,火堆有规律地在耳边发出噼啪声响,再加上洞穴外的雨声, 即便警惕如埃尔文, 也没忍住熟睡了几个小时。

他半支起身子, 透过石缝的间隙向外望去, 天此时半亮了,久违的灿烂阳光打在尖石的四周, 已然烤干了白面上的水渍,漂亮的耀金色从边缘披落下来,像阿拉伯女人掩在脸上的,若隐若现的金丝面纱。连绵的雨天过去, 这光芒对于埃尔文而言,竟然有些陌生。

不管怎么说, 雨停了,都是一件好事, 意味着他们能够干干爽爽地上路,尽快到达目的地。

他的视线转回了洞内, 温斯顿丘吉尔就睡在他的前头,鼾声轻微地从他的鼻息间逸出,显然睡梦香甜。公爵夫人则躺在更远处, 背对着他,贴着洞壁,埃尔文只能看见一点棕色的发丝从毯子下露出。而她的女仆则紧挨着她,睡在外侧,埃尔文的目光刚扫过去,安娜就倏然睁开了眼睛,那双黯绿色的眼眸瞬间毫不客气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别忘了我与你昨晚的谈话。那冰冷的双眼分明是如此说着,就连我们这个代词也不屑于使用。

昨夜,有了在洞穴里吃点食物,暖和暖和身子的时间,埃尔文总算能好好地静下片刻,思索自己整晚的行为。不管公爵夫人对此是怎么想的,埃尔文将自己从火海中冲入卧室,将她带走的行为都归咎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对自己的影响——骤然之下发觉自己一直忠心不二的帝国竟然打算除去自己,还造成了曾经与自己情同手足般的同伴不惜为这个任务而自杀,不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公爵夫人又在那脆弱的时刻抚慰了自己。一时之间,自己将她是为了感情的寄托,而做出这样疯狂的行为,倒也不能说不合情理。

但那仍然无法改变他是一个德国人的事实。

在确切地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抛弃,为何要被除掉的原因以前,埃尔文绝不可能泄露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向一个英国的贵族夫人透露出任何信息,不管他心中对这个女人有着怎样的感受——即便每一次与她的谈话,都让埃尔文情不自禁地有一种颤栗感,仿佛公爵夫人的言语触碰到的不是埃尔文布莱克这个身份的假面,不是他冰冷坚硬如石的内心,而是某种更高阶级,更深入精神,宛若灵魂般的存在。

因此,昨晚,在那长在洞穴内的隐秘树丛间与公爵夫人的对话中,埃尔文既没有同意与他们继续一同前行,也没有提到半句自己的身份。对于自己的身手与枪法,他只是轻描淡写将那些归功于自己曾经的“兴趣”,说自己在苏格兰长大的时候,就非常喜爱打猎与射击,因此才练出了这等的技术。

他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平淡而且冷漠的语气,企图将他与公爵夫人之间距离撕裂开。他还有自己的任务在身,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们走,因此倒不如在此刻就恩断义绝,反正,只要一分开,他就会立刻摆脱埃尔文布莱克这个身份。相处得越久,他是谁就越容易被察觉,一旦暴露,鉴于公爵夫人的身份特殊,帝国方面甚至可能会考虑将她也一并杀害,而那是埃尔文最不愿看到的情形。

他的态度明显而坚决,因此那场谈话没有持续多久,几分钟后便结束了,尽管公爵夫人尽力表现得克制有礼,但她的嗓音里仍然透出了难以掩盖的失落,那让他们最后简短的告别显得有些不愉快,公爵夫人甚至没有从树丛里出来,似乎直接便走了另外一条小道离开了,就连一个模糊的背影也不曾留给他。

在那之后,埃尔文在原地呆呆地伫立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摸口袋中的那支烟,却只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更换,而那已经破碎散落的烟丝八成也被灌入袖袋的雨水给冲走了。

这样也好,马克西米利安,至少比起在那树林里假装死在逃兵的枪火下,你还多赢得了一晚与她相处,知道她安全地抵达了能够落脚的藏身处,甚至还得以郑重告别。对于你这种人来说,那已是了不得的奢侈了,何必又再要求更多?

他这么告诫着自己,还没来得及将心中涌起的那一分罕见的伤感掐灭,就看见安娜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树丛里站了起来。

她定然是尾随着自己与公爵夫人前来的,但她的脚步之轻,气息之收敛,让她简直如同一道影子般令人难以察觉。埃尔文禁不住感到脖颈一寒,知道她如果打算在适才自己沉思的片刻下手,无论自己身手多好,恐怕都难以躲开。

“我需要你告诉公爵夫人,你改变主意了,你会陪着她一同前去她想要前去的地方。”

她盯着自己,没有掩饰神色间的冷酷。埃尔文不记得自己从前有在公爵夫人的身旁见到她,但就适才在山洞中的观察来看,她表现得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女仆,勤快又麻利,表情平静恭顺。也许是从自己身上也嗅到了相似的杀戮气息,知道掩盖本性没有用,因此才将她的真面目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吧。埃尔文思忖着。

“我有自己的事情。”埃尔文淡漠地回答着,没有被她威慑住。

“向帝国回报你在阿尔伯特亲王号上探查到的消息吗?”

埃尔文嫌恶地瞥了她一眼,将内心如火山般爆发的惊讶全都压在了心底,“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沃特小姐,该解释的我都已经与公爵夫人解释完了——”

“当我发现你企图偷听那些机密会议的时候,我就大概猜到了你是一名间谍。而她又提到了你的写作中带着德语与俄语的影子,最后,从你的眼睛颜色判断,我会说,是德国派来的间谍,不是吗?”

没有任何铺垫与粉饰,只是简短几句话,安娜便揭露了埃尔文的身份。只是,比起她猜出的真相,更令埃尔文在意的是她称呼公爵夫人的方式,上一句她还使用着“her grace”的敬称,这一句又变成了简单的“she”,简直就像是在称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般。

“你偷听了公爵夫人与我的谈话?”埃尔文眯起了眼睛,问道。

安娜说出这句话时,语气甚至掺杂了一点淡淡的傲慢,“就像我说的,我什么都知道。”

埃尔文知道在这个女人面前狡辩自己的身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尽管难以表述,但他隐约意识到了安娜恐怕对公爵夫人有着一种病态般的感情。自己的身份会暴露,恐怕也是因为舰队起航的那天晚上,他与公爵夫人闲聊了一会,才会被恐怕无时无刻不悄悄跟随着公爵夫人的她盯上,进而才被她发现了自己探查情报的行为。

“你没有证据证明我的行为,也没有证据证明我的身份。”

“但她会相信我的话,她一直都无条件地信任着我。”

“即便她相信了又如何,一个流落他乡的贵族夫人根本不能威胁到我半分。”

“公爵夫人也许不能,但丘吉尔先生就很难说了。”

“或者,我也可以直接在这里将你杀死,然后潜逃。”

安娜无声地大笑了起来,那情形就像看到有人在杂耍小丑的肚子上划开了一刀,然后粉彩油墨地在伤口上画了个鬼脸,用肝脏作眼睛,用肠子作咧开的嘴角,一般的可怖而又毛骨悚然,明明她是一个清秀瘦弱的女孩,但这一刻她就像是被魔鬼附身了,然后地狱借着她的唇齿而降临人间一般。

“你是个聪明人,布莱克先生,想必你可以计算出一击将我即时杀死的概率有多高。而只要你没能成功,那么死的就一定是你。”她轻声向自己保证着,埃尔文已经能看到小刀锋利的闪光在她的指尖闪耀着,“即便不是今夜,不是明天,你的后半辈子也将会永远活在噩梦之中,每一寸被黑暗覆盖的角落里,都可能有我的存在。”

“你以为我会害怕死亡吗,沃特小姐?”

“噢,不,当然不,布莱克先生。死亡之于我的含义,就如同之于你一般,但我知道你如今活着必然是为了某个原因,就如同我活着也是为了某个原因一般,而只要那个原因存在一天,你就一天不会为死神敞开大门。”

她知道她是对的,而埃尔文也知道她是对的。

他必须要从帝国的手中得到一个回答,不仅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同伴,在那之前他绝不能让自己死去。

“告诉公爵夫人,你改变了主意,布莱克先生。”

当埃尔文回到洞穴里的时候,公爵夫人正与温斯顿丘吉尔商量着他们接下来要怎么走,他所带来的消息使得他们都非常愉快,而安娜也适时地出现,温和谦恭地就像她从未离开过洞穴,告知了大家她带来的行李箱中还夹带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可以用来与开普敦城附近的牧场主买下两匹马。赞达亚更是热心地为他们绘制了一幅地图,告诉他们从开普敦沿着西开普铁路一路向东北方向走,很快就能找到有火车经停的小城镇,从那便可以将马卖掉,换乘火车前往德阿尔。

反正阿贝泰隆第三分部在德阿尔这样的大城市中多半也设有联络部。埃尔文那时心想着,在路上也就罢了,一旦到了大城市中,那女仆便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他。与公爵夫人等人结伴而行,也不过比他自己单独上路要迟几日到达德阿尔而已。因此仍是兴致勃勃地参与了计划的制定,还提出了要在接下来的抵达的小镇上购买枪支与物质的建议。

只是,他仍然想不通那女仆为何坚持要自己与公爵夫人同行。

若说是要借用他的身手,且不说这女人的敏捷狠厉不在自己之下,温斯顿丘吉尔是桑赫斯特军事学院的学生,也是用枪的一把好手。英国人不太可能在英国自己的殖民地上遭遇什么不测,更不要说公爵夫人身份尊贵,有这两个人陪着她,已是绰绰有余,因此这个理由不太可能。

若说是这女仆不放心自己身为德国间谍的身份,但她看上去除了自己的女主人外,根本一概不关心这世上发生的一切。而且,倘若她真的在意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早就该趁着大家还在军舰上,有几百名士兵驻守在身旁,自己也无处可逃的时候就告知马尔堡公爵这个真相,好让他将自己抓起来,因此这也是一条死路。

他最终忍不住询问了,但那女仆只丢下了一句话,“因为她需要你”,便离开了,用的仍然是那混乱的人称。但事后埃尔文仔细聆听她与公爵夫人的对话,却发觉她话语里礼数周全,一次敬称也不曾用错。

但这会,埃尔文实在懒得计较安娜在文字里玩的诡秘游戏。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一骨碌爬起身,起身走到洞穴外的小溪旁,用冰冷的水轻轻地将脸上敷着的绿色糊糊洗去,伤口已经愈合了些,但那不是他昨晚随手在洞穴旁拔的野草的功效。他将草碎与米糊混合,只是为了遮挡在伤口边缘暴露出的原本面目而已。马克西米利安的真面目常年掩盖在厚厚的化妆下,早已变得白皙无比,而埃尔文布莱克作为一个常年四处奔波的记者,自然脸上要黝黑一些,在无月的雨夜没人能发现这一点,但到了光线充足的山洞中,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只是得经常更换这伪装的草药,免得伤口恶化。

在他身后,埃尔文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那女仆也起了床,正在收拾着行李。不一会,温斯顿丘吉尔与公爵夫人也都醒了,赞达亚为他们送来了一碗碗丰盛甜美的浆果作为早餐,这女人一边低声欢快地用自己的语言感谢着神明让大雨停歇,一边又为着要与他们分别难过不已,一个劲地叮嘱公爵夫人,若是她再回到开普敦,千万要到附近的农场里打听打听赞达亚,她与她的家人们会尽力在这儿找到一份工作,到那时她还能再招待大家一番。

公爵夫人想为她留下些钱财,至少也要足够她买下一块与她父母失去的那块地同样大小的农田,以感谢她在大雨中收留自己一行人的善举。但是那可怜的女人根本不习惯一个高高在上的白人竟然会对自己有感恩之情,当场惊慌失措得差点要跪下去,反复用布尔语向公爵夫人解释说自己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不该得到任何报酬。更何况,要是人们发现一个黑人女子竟然有这么多的现金,准会怀疑她是不是杀了自己曾经的雇主,抢了对方的钱财,二话不说便会将她关进监狱里去,这才打消了公爵夫人的主意。

不过,温斯顿丘吉尔倒是留下了那把他从布尔人逃兵中抢来的步|枪,倘若要卖也能得不少钱,留下来也能用作自卫打猎之用。他悄悄地将枪|支藏在了哈甘的床铺下,如此便不必费一番口舌说服那些南非黑人收下了。

日头渐渐上爬,在山坡上拉出了一条条细长清晰的黑影,交错在翻起的泥土与断裂的枝干上,曾经郁郁葱葱覆满翠色的山腰如今满目苍夷,显示这场不同寻常的大雨为大地留下的伤痕。埃尔文布莱克一行人在哈甘的带领下走出了洞穴,他会带着大家前往最近的养有马匹的牧场,还能顺便打听附近的工作。如今大雨稍霁,有许多农场都急需人手来修复损坏的谷仓与田地,因此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下山可要比当初冒着大雨向上爬快多了,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了此前遇见布尔人逃兵的树林间,从那能远远地眺望到半边的开普敦城,仍然有几处黑烟寥寥地从白色屋顶间升起,说明灾情仍然在持续着。几名穿着英**队制服的士兵拖着两具尸体从他们身旁穿过,看来开普敦城内的军队总算是反攻到了逃兵们的营地上,这么说城里的暴动也都该被控制住了。埃尔文布莱克回过头,边走边注视着他们将逃兵的尸体丢在马车上,思虑着,不知这回士兵们又要把它们运送到什么地方去,会不会又再次为另一处地方带来不可弥补的灭顶之灾。

怎么现在自己也会开始关心这些事情了?他突然惊觉这一点。

“布莱克先生,别落后了。”哈甘招呼着他,“我们得快点,免得好的马都给别人挑光了,况且,光是讲价就得费一番功夫呢。”

“好,那我们得走快点。”

埃尔文答应着,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嘴角竟然带笑。

于是,他们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不一会,就将开普敦城抛在了身后。

第200章

“公爵大人, 有一通来自于德阿尔的电话, 请求与您通话。”

当他的杂务兵莱斯敲响办公室的木门时,阿尔伯特正在闭目养神, 修剪得当的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了眉心中央,另一只手则撑着下巴,让自己沉重的头脑得以歪斜地栖息在自己掌心, 他实在是太疲累了。

“是谁打来的。”

他低声问道。

“我不清楚, 公爵大人, 但是电话是从霍尔丹少校的办公室中直接打来的, 他如今是德阿尔驻军的统帅。”

“我知道霍尔丹少校是谁。”阿尔伯特应了一声,他当然还记得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人, 他也曾是哈罗公学的学生,比温斯顿年长几岁,有一年,他们结伴一同回到布伦海姆宫度过圣诞, 还在大半夜把两匹马从马厩中偷了出来,想打赌能不能在天亮以前骑到伦敦。最后, 阿尔伯特哭笑不得地在牛津与伦敦的交界处找到了这两个浑身泥迹斑斑,汗渍连连的男孩, 有一匹马不知踩到了什么,瘸了, 因此才中断了他们冒险。

“将电话直接转接到我的办公室吧。”他又加了一句,莱斯敬了一个礼,便退出了房间。阿尔伯特起身, 走到了办公桌旁。等待着铃声响起的同时,他的视线也落在了那幅昨晚通宵研究的军事地图上,上面密密麻麻的一片蓝点看得人触目惊心,那都是一万多布尔人军队分散后可能位于的地点,大多数都是骑兵队伍,并不擅长攻城,但却非常擅长扰乱侦查,切断补给,骚扰前端。以至于德班港无法从陆地上取得任何援助,只能让一些尚未被布尔军占领的沿海城镇从海路送来一些物资,但那比起城中一万多人口的日常消耗,就是杯水车薪罢了。

如今,德班港唯一剩下的希望,就是印度方面从海上派来的援军,这是一场残酷的消耗战,而这座城市已经处在了失败的边缘。

9天前,阿尔伯特亲王号抵达了德班港,恰好便赶上布尔人军队正在大举进攻,借着这前无畏舰凶猛的火力掩护,阿尔伯特率领着他的突击队冲入了城市之中。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这只突击队不应该承担击退军队的主要任务,而是应该用信号炮给阿尔伯特亲王号发送指示,指引船只进攻的方向。但阿尔伯特随即便发现德班港的状况十分不妙,军队指挥官是个靠着与市长之间的裙带关系得以提拔的孬种,与市长一同吓得躲在市政厅中不敢出去,而他带领下的军队则缺乏训练,兵力涣散,不懂得相互配合,尽管熟悉地形,却在小巷战中吃尽了苦头。要不是阿尔伯特亲王号的到来,仅仅只是放下快艇载着士兵登岸这么一个过程,那些布尔人的军队都快推到了中城,眼看就要攻下德班港了。

因此,在眨眼之间,阿尔伯特就意识到,这场战役是他的了,唯有他才能指挥剩余的军队,唯有他才能带领着几千驻守军队,与一支四百来人的突击队,赢得他平生的第一场战役。

尽管没有上过军事学院,但就跟所有出身高贵的英国贵族一样,阿尔伯特不仅骑术与枪法都十分精湛,而且也在学院中接受过基本军事知识的熏陶。更不要说他的家族曾与许多战绩显赫的将军上将结交,他们都曾是宴会桌上的常客,只是童年时期的耳濡目染,也已教会他许多宝贵的战场经验。

布尔人的队伍在此次进攻中分为了三分之一骑兵,三分之二的步兵,他们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接近城墙,炸出了一个足以让五名骑兵并行的缺口,并就此拉开了攻城的序幕。骑兵在主要大道上作战,而步兵则在城巷中与散落的守军厮杀,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被射死的骑兵的马匹会随时被另一名步兵接受,填补骑兵的空缺,而马匹被射死也只是让步兵的数量又增多了一名。而且布尔人的目标不仅仅是要拿下这座城市,也许是因为明白以德班港面积之巨大,这不是一场战役就能拿下的城市,他们在推进的过程中还会毁坏房屋,放火点燃仓库,导致大量的平民不得不仓皇地逃到街道上,在军队交战间惊慌地逃窜着,更加增加了守城军反攻的难度——布尔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射击,并不惮于杀害无辜的平民,而英**队则无法这么做。

于是,阿尔伯特当机立断地下令,将一部分驻守军队派遣去了每一条还未被完全攻占的主干道,并将信号炮交给了他们。骑兵推进的速度十分迅速,但那也使他们成了最显眼的目标。在信号炮的指引下,炮弹一颗接一颗从阿尔伯特亲王号上射出,在德班港的主干道上炸开,登时打乱了布尔人的队形。即便某一些骑兵侥幸躲过了炮轰,也会被防守在附近楼房里的士兵干掉,这才延缓了布尔人推进的速度。

而另一部分的驻守军队,则被阿尔伯特派遣去疏散民众,他们对德班港城内的道路更熟悉,能指引他们远离战火集中的区域,好让军队能更加放开手脚地战斗。而阿尔伯特则亲自率领着他的突击队围剿剩余的布尔人军队。尽管他的士兵对这座城市并不熟悉,但这个劣势也同样应用在布尔人身上。

阿尔伯特推进得十分谨慎,绝不在没有炮火与驻守军队的掩护下前行,也绝不追击。他心里很清楚,有阿尔伯特亲王号在,布尔人是休想拿下这座城市的。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撑到布尔人撤退的那一刻为止。尽管如此,这场仗还是打到了近午时分,布尔人才发出了撤兵的信号。

那时,阿尔伯特已经浑身上下都是瘀伤,擦伤,手臂酸麻得几乎无法抬起,耳鸣严重得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但他就连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都不能有,事实上,从那天起,他就几乎没有休息过,神经时时刻刻绷紧着,警惕着布尔人军队的下一次来袭,操心着城内物资的定量发放,一次又一次地派出侦查小队探知着敌方的动向,不眠不休地研究着作战计划。佩恩西蒙斯将军的军队被拦截在了彼得马里茨堡的西侧,布尔人毁掉了从彼得马里茨堡到德班港的铁路,并且沿线布下了几十支神出鬼没的游击队,使得英军无法前来支援德班港。而在那场血腥的守城战过后,驻守的军队失去了将近一半的人数,伤残的有500多人,而他从英国带来的突击队也死了60多个人,伤了30多个。这么一点军队与城外驻扎的一万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布尔人军队相比,战斗力悬殊得简直如同一只对上大象的山猫。若不是有阿尔伯特亲王号在港口坐镇,阿尔伯特早就失去了这座城市,但即便有前无畏舰,这座城市的存亡仍然系于他一人身上,只要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个迟到的情报,都有可能使德班港在援军到来之前便覆灭。

电话铃声猛然刺耳地响起了,像一根尖利的针猛然刺入他的耳朵,直插他的脑海之中。阿尔伯特迅速抓起了听筒,“这里是马尔堡公爵”,他低声对话筒说着。

“阿尔伯特,是我。”

一个最不可思议,最不可能在此刻响起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了,温柔而又充满力量,如同温泉般潺潺流淌进他的耳中,抚慰了一切刺骨的疼痛。阿尔伯特骇然地拿开了手中的铜管,盯着它打量了几秒,仿佛那上面随时会冒出伊莎贝拉的脸一般,才将它又凑回了耳边。

“Isabel my love,是你从德阿尔打来的吗?”

“是的。温斯顿认识这儿的一个人,才让我打通了这电话,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联——”

“你怎么会在德阿尔?”阿尔伯特听见自己着急地追问道,“伊莎贝拉,难道你——”

他听见电话另一头的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她平静的声音便随着沙沙响的电流声传来了。“是的,阿尔伯特,我留下了。我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一点,当然,还有其他的重要事情,你有时间听我说吗?”

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天,在伊莎贝拉搂抱住自己,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亲吻了他的一刻间,阿尔伯特就猜到了她很有可能不会乖乖地服从安排,跟着不列颠派来的舰队回国。但此刻亲耳听到这个事实,仍旧让一丝颤栗顺着脊背爬入心房,像一团火般包裹了他跳动的心脏。

“我有,伊莎贝拉。是什么事?”

但她没有回答,沉默过后传来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在德班港还撑得住吗,阿尔伯特?”

他在电话那头挑起了眉头,低头瞥了一眼那地图,不知该如何回答,唯有苦笑以对。

“这么说,你知道德班港一战的事了?”

“是的,霍尔丹少校都告诉我了。”

伊莎贝拉的声音矮矮的,弱弱的,她努力淡化了她听到消息时的情绪,让自己在电话中显得坚强且冷静。但阿尔伯特仍然能清楚地听出她话语里深深的关切,也能想象得出她此刻五官全因为担忧而皱成一团的模样。

“我还好,至少是活着的。”他叹息了一声,“你呢,亲爱的?”

“也活着,没少胳膊没少腿。”

这个回答让他们都微笑了起来,在战争的面前,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阿尔伯特,听我说……”那轻轻的笑意结束后,伊莎贝拉便开口了,阿尔伯特静静地聆听着,尽可能地将听筒贴紧自己的耳朵,好让她的声音离得更近一些。才分别了不到两个星期,他便已经发觉自己正疯狂地思念着她。连日的战事,繁忙的事物还有止不住的疲惫暂且压抑住了那心情,却都在此刻全都死灰复燃,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倦怠,只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亲吻着她,占有着她,并将整个世界都抛在脑后。

伊莎贝拉先是将她如何意识到这场战争的爆发是源自于库尔松夫人与塞西尔罗德斯的所作所为的过程简要地向他诉说了一遍,她承认自己偷看了蓝箱子的密码,因此才得知了那么多的机密资料。但阿尔伯特知道,以自己的谨慎程度而言,伊莎贝拉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估计她兴许是在军舰上遇到了别的鬼魂,并通过对方得知了密码,因此也没有过多地追问,只是暗暗在心中责怪自己怎么没能发现这其中的种种蹊跷之处。

“你的想法是对的,库尔松夫人远在英国,我们不能完全只靠珍妮姨妈与王子殿下对付她。目前来说,我们的确只能从塞西尔罗德斯入手。我会向张伯伦先生提及他的所作所为,但恐怕他将会需要比你手中的笔记更加确凿的证据,才能将他革职。”

“我会做到这一点的。”她轻声保证着,阿尔伯特能听到她的手指不安地刮擦着话筒的些微声响,也不知她是不是将那当成了自己的面庞,“那么……你也要在德班港坚持下去。”

“我……会的。”

他的语气不如她那般坚定,也苦涩多了。

接下来,伊莎贝拉提起了开普敦地区爆发的大雨,以及随之而来发生的一切事情,还包括她接下来的计划。对于她是如何在逃兵入城的暴|乱下逃出的,伊莎贝拉说得很简略,却足够使阿尔伯特心惊胆战;待到她兴奋地描述埃尔文布莱克的枪法身手有多好时,又听得他心中一阵酸潮翻起,打定主意一回英国——不,不能等到那时,只要伊莎贝拉的安全能得到保障——便要立刻辞退那个苏格兰记者。反正他的能力如此强悍,一边听着伊莎贝拉对于他是如何手起枪射,便有数名逃兵倒下的故事,阿尔伯特一边酸溜溜地想着,独自回到苏格兰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你不用担心开普敦的状况,霍尔丹少校说他会派出一支轻骑兵团前去那儿,维持地区安定的同时,也会协助开普敦的市民们修缮城墙与受灾的房屋。”伊莎贝拉最后说道,但这可不是阿尔伯特感兴趣的事情。

“你得小心布莱克先生,伊莎贝拉,”他竭力使自己听上去冷静镇定,一本正经,“一个普通的苏格兰人,不管兴趣如何使然,都不太可能做到你描述中的那些事情。他的身份背后必然有更多的隐情。我知道他身手很好,表面上似乎也站在我们这边。但你仍然要保持警觉,任何时候,都要避免与他单独相处,至少要保证温斯顿始终与你在一起。”

“如果你坚持的话。”伊莎贝拉有些无奈地回答着,“我会注意这一点的。”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看见莱斯冲进了办公室之中,他知道自己在打电话,因此并没有出声,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让他知道城里又出了紧急事态。他点了点头,也向他比划了两下,示意莱斯他会马上处理的,那男孩便转身离开了。

“阿尔伯特,Are you there?”

这一来一去造成了通话中几十秒的沉默,伊莎贝拉的语气也蒙上了一层不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I am here.”阿尔伯特轻柔地说着,“I will always be here for you, my love。只是——”

“只是,你现在得挂断电话,去处理一些事情,是吗?”

“是的。”

他们都在这个词后沉默了几秒,像是要抓住那么一点能共同处在同一个电话线上最后一点时光。

“我接下来会赶去金伯利,等我到了那儿以后,我会试着找机会联系你的。”她低声说着,每一个音节里都似乎响彻着“我爱你”三个字,那像是一个魔咒,只有当谁也不去触碰它时才能释放出它的最大魔力,牢牢地将他们连接在一起,无论另一方身在何处。

“好。”阿尔伯特答应着,他的嗓子眼突然变得极其干涩,而这是他此时唯一能说出的字眼。他的手指一寸寸地将听筒拉离耳边,电话就在手边,但要将听筒放上去的距离却似乎有到月亮那么遥远。

“阿尔伯特。”

他听见听筒里传来了一声呼唤,谢天谢地,他迅速又将铜管放在了自己耳边。

“你是我的水珠。”

“什么?”

“等战争结束以后,你就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好,”他听见自己说,刹那间,就像喝下了一杯甘甜的美酒,他的嗓子一下子滋润了过来,但那仍然只是此刻唯一能说出的字眼。

“好。”

他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