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趁着天黑,秘密将人都带回秦府西院,用木栓紧紧栓住了院门。
如今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徐尤会一些医术,确认世子无碍后,准备伸手为谢旻把脉之际,面露慌张的柳姨娘一把挡在面前:“旻儿没事!只是累倒了,不必麻烦大人。”
这话让在场的另外两人都面露疑惑,徐尤收回了手,褚宁郡主见柳姨娘这般惊恐,也没说什么,倒是身旁的婉儿轻声说:“母亲不准别人碰睡着了的表哥。”
柳姨娘连忙捂住婉儿的嘴,随即拉着她“扑通!”一声跪在郡主面前,祈求道:“郡主,奴婢这院子小,今日形势所迫,才将你们都带进来,但天就要亮了,等大娘子回来,必然是会被发现的………”
郡主伸手将她同婉儿扶了起来,“你不必多说,我们定然不会麻烦你,只是,世子,暂且不宜同我们一起,所以…”
柳姨娘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放心,日后我褚宁定当记住你这份恩情,绝不会忘。”说完,她看了一眼窗外,上前摸了摸世子的脸,眼眸微微闪动着,便挥手示意徐尤该走了。
出门时,柳姨娘像是突然像到什么,立即夺门而出,跑到即将离去的郡主面前跪下。
褚宁明白她有话对自己说,于是便示意徐尤先走,俯身想要将她扶起,但柳姨娘边抽泣边摇头拒绝,哽咽道:“郡主,若是你们成了,饶秦宅上下一次,特别是旻儿,以后不管旻儿犯了什么错,可不可以开恩饶旻儿一命?”
郡主沉思,这话是何意?但不管是何原因,她侄子冒死救了世子一命,当然可以答应她的请求。
“你起来吧,我褚宁今日答应便是。”
“多谢郡主!多谢郡主!”柳姨娘连磕了好几个头才肯作罢。
褚宁临走时看了一眼这个院落,延儿,等姐姐回来。
等姐姐回来,定将那皇位送到你手上,你一定要好好的。
世子藏身于秦宅西苑,他不吵不闹,守着长姐留下的盒子,一天到头也不见得说一句话,即便是婉儿努力逗他,也只是偶尔点点头亦或者摇头,大多数都是沉默着望向窗外。
柳姨娘怕把这孩子闷坏,但又不能让他出这西院半步,于是便找来几本书给他看,世子拿到书之后,那张小脸终于不再板着了,有时也会说上几个字,大多是‘嗯’、‘好’这类的。
谢旻醒了后,得知郡主将世子藏在这西院,当即便决定搬到秦宅下房去住。
以她如今的身份住在一个姨娘院子里,本身就不合适,而且这西院也没有其他多余的房间让给世子住,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她搬去下房。
话虽如此,但柳姨娘又担心她身份暴露,于是便将自己仅有的两件首饰拿到当铺给当了,特意去老管家那打点了一番。
老管家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他念及谢旻身体刚恢复,又是这小娘的侄子,当即就把她给的银两退回去了,随后将靠近西院一间窄小的下房安排给了谢旻,虽说房间小了点,堪堪只放得下一床一桌一柜子,但是不必于他人同住,这对谢旻来说,再好不过了。
这天清晨,谢旻正在收拾行李,说是行李,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可收拾的,不过几件衣物、一盒木盒子,还有陈秀才的赠书。
柳姨娘见她发呆,当即拍了拍她肩膀:“旻儿,可是想你母亲了?”
谢旻回过神,点了点头,但很快便收起情绪,朝她一笑,道:“我没事,姨母不必担心。”
“唉,姨母怎能不担心呢,如今祈求上苍保佑,郡主他们能顺利,如此才好。”
“会的。”谢旻道。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机会,她一直都坚信这句话。
“旻儿。”柳姨娘坐下,拉着她的手,嘱咐道:“今日你从姨母这搬走,虽然还是在这秦宅之中,但有些事情,姨母就看不到了,大娘子素来对我不喜,婉儿亦未能讨主君欢心,你搬过去后,事事要谨言慎行,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遇事不出头不逾矩,能忍则忍,你可明白?”
谢旻握着簪子的手一紧,想来姨母同婉儿在这府中活得这般小心翼翼,心里就像悬着一块石头,堵得她胸口有些难受,但为了让姨母不担心,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一番嘱托之后,谢旻便抱着包袱跟着老管家去了下房那处住所。
嘉和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天骤晴,帝将葬于杳陵,各皇室宗亲以及百官们聚集在昭德殿内商讨大行选吉之事。
钦天监监正一脸凝重,他低着头,双手朝珉王呈上了一封《观天疏》,随后便退至一旁,沉默不语。
珉王接过折子,打开一看,骤然变了脸色,他双目怒视,死死捏住折子,似乎想要将其撕成齑粉。
原因无它,只因这封《观天疏》上,开头第一句便是:天异,大吕不可大行。
若是皇帝迟迟不下葬,最后让他那小侄子拿着储君册回来了,这一切岂不都是为他人做嫁衣,一切成了白费?
但此时此刻,他不可能违反天意,这是大忌,现下便只有一个法子。
尽快找到世子,将其杀了,以绝后患。
珉王离开后,这场选吉之事,在众人沉默中就此作罢。
事后,秦监判见四下无人之时,走到魏正良身旁,悄悄说道:“下官终不负阁老所托,陛下大行之事要推迟到明年了。”
今日迎春,还有七日便是年关。
当初魏正良正是让他利用职务之便,篡改观象台的《录天簿》。
这《录天簿》原本是要每日呈给监正看的,是监正撰写《观天疏》的主要依据。
魏正良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肩膀,说:“若是事成,定然不会亏待秦大人。”
秦监判笑着摇摇头,双手作揖,坦言道:“下官自身已然是这一辈子都要待在钦天监,仕途无望,光宗耀祖之愿,只寄托在子孙身上,说起来也不怕阁老笑话,家中犬子无能,科考三年未曾中过举,魏阁老出身翰林,又曾多次协同礼部孙大人共同主持科考,所以还望阁老能暗中提点提点小儿,让他以后有个好出路,您看如何?”
魏正良捋着胡须思索了一番,婉言道:“依我朝律法,钦天监承世袭之制,子孙世业,何故科举,秦大人不妨另外再考虑考虑。”
秦监判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面露为难,“阁老所言甚是,但下官膝下有两子,长子一心扑在科考上,于此无意,下官将命次子承之。”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魏正良显然也不好一口回绝,若是他将此事泄露给珉王,反咬自己一口,那这盘局将输得一败涂地,但若就此答应他,又岂非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正当他犹豫之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句。
秦监判听不见那小太监在说什么,但是他余光中似乎撇见魏阁老直直地盯着自己,那目光似乎有些怪异。
小太监走后,魏正良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这次他眼中没有一丝犹豫,上前拍了拍秦监判的肩膀,力度似乎比方才要大许多,缓缓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锦衣卫前指挥使徐尤来信,再过五日,沈焕统领的十万西北军将至京郊城外。”
秦监判心一惊,没想到这么快,顿时脑子一热,脱口便是一句:“可有胜算?”
魏正良嘴角勾起,不紧不慢地嘱咐他:“秦大人,可要好生照顾世子啊。”说完,便笑着大步离去。
这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秦监判有些耳鸣,整个人当即就愣在原地,眼睛瞪得似铜铃般,心里疑惑,但更多的是一阵后怕。
魏阁老这话,是什么意思?何故要我照顾世子?
他隐隐觉得脊背发凉,等回过神,想要追上去问清楚,却已然不见魏阁老身影。
他内心慌乱无比,自己从未见过世子,但魏阁老这话,显然不可能有假,他靠着柱子缓缓坐了下来,细细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
难不成还是我藏了世子?
对了!藏!
婉儿!
他眼眸一冷,当即就起身回家。
婉儿曾多次同那世子玩在一起,当时他想着若是两个孩子相处久了,日后攀上一门亲事也不是不可以,尽管北霁王府早已没落,但是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婉儿若是嫁进去,于秦家而言,也有个好名声。
珉王派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世子,人竟然藏在自己院上,这简直是荒唐至极!难怪方才魏阁老突然态度强硬,原来是笃定了自己不会叛变,若是此时将世子交出去,按照珉王的性子最后也是死路一条,而若是珉王败了,魏阁老同沈焕他们亦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他现在只能毫无二心地站在他们那一边,一起赌。
这一局,赌赢了,平步青云,若是输了,他将被株连九族。
秦监判此时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悬着了,回宅途中,接连撞到好几个人。
大娘子彼时正在房里督促女儿练习刺绣,见下人来报说主君回来了,当即就迎了出去,哪曾想一见到人就被吓了一大跳。
她从未见过主君如此模样,慌慌张张,满脸严肃,眼里还有露出一丝恨意,如同着了魔一般。
“现下这个时辰,主君不应该在宫里吗?”
“滚!”秦监判一掌推开她迎上来的手,跌跌撞撞地往西院走去。
大娘子意识到不对,也跟了上去。
秦监判来到西院门前,他狠狠地握紧拳头,刚准备发怒之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默默将嘴边恶毒的话咽了回去。
回过头,见大娘子跟了上来,眉头一促,心想,可不能让她知道这事,沈炼尚未入京,世子不能暴露,于是当即训斥赶走了她,并命人在门口守着,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
大娘子眼里闪过一丝寒意,有什么事情,她这个当家主母不能知道的,主君也是个糊涂的,呸!
院子里的柳姨娘听见外面的动静,放下手中的棉线,走到门前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只见主君已经进来了,正往小世子的房间走去,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主君怎么会来!
来不及细想,她冲到主君面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朝眼前人行了一礼,支支吾吾道:“主……主君……怎么来……了?”
柳姨娘低着头,浑身都在颤抖。
秦监判看她这副心虚的模样,瞬间便明白了。
看来是自己平时大意了,不知道她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堂而皇之将王府世子藏在自己院子中。
她想干什么?
秦监判知道世子就在眼前的房间里,他不能发脾气,于是放缓语气,低声说:“怎么,身为主君,还不能来?”
柳姨娘唰地一下,脸色变得惨白,连忙回道:“当……当然可以。”
她抬眸看了主君一眼,见他一直盯着世子的房间看,顿时死如死灰。
主君一定是知道了。
她当即就跪在地上,哭着求主君开恩。
秦监判没说什么,藏起眼底那丝冷意,伸手将她扶起,安慰道:“你又没做错什么,何须下跪,起来吧,地上凉。”
“多……多谢主君。”柳姨娘不敢让他扶,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退至一旁。
两人在风中相对无言地站着,最后,秦监判往她房里走去。
柳姨娘跟在后面,满脸惊恐。
进房后,秦监判坐在那,手轻轻地叩着桌子,柳姨娘倒了一杯热茶,哆哆嗦嗦地端到他面前:“主君……请……喝茶。”
“不必了,放着吧。”
“是。”
秦监判又起身环顾了四周,最后又将目光落在战战兢兢的柳姨娘身上。
柳姨娘被他看得一惊,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为什么这么做?”秦监判语气冷得很。
柳姨娘“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边磕头边哭:“奴婢……只……只是看那孩子……可……可怜。”
“呵。”秦监判冷笑一声,“可怜?”
他伸出手死死捏住柳姨娘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他可怜,这宅院里上下二十多条人命就都不作数了是吧,你要做那慈悲菩萨,我如今倒成了恶人了,啊?”
他手越发用力,柳姨娘本能地想挣扎,但又不敢,原本惨白的脖子瞬间多了几条红痕。
“不……不,奴……奴婢该死!”
“你确实该死!”他一把推开了地上的人,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你最好时刻祈求上苍,盼着他们能成,否则,你便是我秦家的罪人!”
柳姨娘跪下地上,发髻凌乱,泪水将额前那缕头发粘在脸上,她咬着牙,不敢说话,也不敢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只是一味地磕头。
秦监判看着她那样子便心烦,当即撒手离去,出门前又转身命令她道:“好生将人照料着,这几日我会命人送来膳食衣物,你不准出这西院一步,可明白了?”
“是,奴婢一定按主君的吩咐去做。”
柳姨娘抬头回话时,秦监判看见她额头破了,眉心中间正滴着血,叫人看了颇有些慎人。
“好好收拾一番,看你什么样子,若是叫世子看见了,还以为我秦某人虐待你,日后还叫我如何为官?”
“是。”
“还有,婉儿我也会接过来,让她同世子一处,替世子解闷。”
柳姨娘一听,越发惊恐,连忙摇头。
不能让婉儿来!
可秦监判对她的反应视若无睹,若不乘现在好好培养一下感情,若是以后世子真的登基,就算婉儿做不了皇后,入宫做个妃子也是极好的。
秦监判走后,柳姨娘如同灵魂出窍了般,眼神空洞,一下子瘫倒在地。
秦监判当天从西院出来后,便直径进了宫。
大娘子站在西院外,看着上等的衣料棉布以及各种美味佳肴往院子里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每日幸幸苦苦持家,也未曾得过主君这样的厚待,她倒是有手段,哄得主君给了她这么多赏赐。最让她心中窝火的是,主君派专人在院子里守着,连自己这个当家主母也不能踏进去一步,真是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