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Pink

长巷街是最有名的娱乐街,街角的G酒吧,是整条街最热闹的地段。

酒吧门口一到营业时间,就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并聚集一大堆人。

穿着黑色制服纹大花臂的中年男人边数着钱边记账,挤挤攘攘的人群把他围得死死的,拿着钱的手直往他脸上凑,抢着下注。

有一个人挤进去高声喊:“买小嘟嘟。”

收钱的中年男人嗤笑打开这人的手:“干,小嘟嘟都他妈是二十年前的拳手,现在是五十岁的婆婆了吧!今天上擂台的是OL和Pink,这位大爷。”

人群哄笑,纷纷调侃:“才放出来啊?”

那男人骂骂咧咧,但并没有反驳。

门口聚集的都是因进场票价高买不起或不舍得买的人,下完注就会随便找个地方拿出手机看直播。

屏幕中方寸大小的擂台上,两个女孩子除了面罩严实,几乎没有什么保护装备,且拳拳到肉。

以前,女子黑拳无非是两个女孩在上面搂抱在一起相互拉扯,像是暧昧的嬉闹。

现在不同了,越是打得生猛,越是卖得好。

比赛一开始两边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越打到后半场,身上的布料越少,白皙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伤痕遍布是必须的,见血是最好的,能有一方重伤死在台上,更是可以载入史册,录制下来的内容能卖出天价。

啧,人心不古。变态越来越多。刚被讥讽过的中年男人啧啧嘴。他那个时候,人都只是好色而已。一口痰呸在地上,便扯着身后的青年挤向门口,问守门的人:“猴哥在不在?就说替他顶事的张彼特出来了,来找他。”

守门的将信将疑,拿起对讲机嘀咕了几句,目光下意识的在青年身上流连片刻,他长得太出众了,站在这昏暗的街道拥挤的人群中,如鹤立鸡群。

得到里面的回复后,守门人就让两人进去。

张彼特岔着腿大马金刀撞开他,往里面走。

青年跟在他身后。

一进门,声浪便扑面打来,急速闪烁的彩光把一切照得光怪陆离,青年顿步适应了一下才继续往内去。

在店里角落里看场子的小弟们,注意到两人的存在,都扭头看过来。

虽然这些人都戴着动物头套,看上去滑稽,但他们的身形和腰上鼓鼓的武器都在告诉别人,他们的作用并不是为了搞笑。

张彼特不与他们对视,还拉了拉青年,怕他挑衅对方。

青年并没有在意,他在看一楼中间的擂台。

上面正打得如火如荼,兴奋的人群随着战情吼得声嘶力竭。人群挤在擂台周围不停地欢呼,简直狂热到了癫狂的地步。

张彼特熟练地带着青年上了三楼,进包间前大声对青年说了一句什么。

青年听不清,捂住一只耳朵侧头过去。

张彼特俯在他耳边大喊:“醒目些。”然后推开了门。

被称为猴哥的,在整个集团中只是个小头目,但已足够威风是这场子的拥有者了。他坐在沙发上身边穿着清凉的美女环绕,两个戴兔面具的小弟守在旁边簇拥着他。几把武器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见到张彼特,猴哥很给面子。主动起身过来用力拥抱,咧出一嘴的黄牙:“你出来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再好好地给你操办操办。风风光光的。”手在张彼特背上拍得砰砰作响。

张彼特嘿嘿乐,与他寒暄了几句,之后把身边的青年往前面一堆:“别的都不说了。这是我侄儿,想混口饭吃。”

猴哥很不以为然:“行呀。”对青年抬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说:“原渚。”

事情非常顺利。

不久之后,原渚从包间出来领了个狗面具戴上,跟着叫腿子的小青年下楼。

从这一刻开始,腿子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了。

两人出去的时候,场子里正在下粉红色的钱雨。

原渚扭着狗头看了一眼,那是坐在二楼的一群少男少女洒出去了,虽然作成年人打扮,但明显还是学生,名牌书包随便丢在地上堆成一堆,一群人挤在那里又吵又乱状如疯子。

但一瞟眼就能分辨出这些少年中,谁是真正的中心,谁是氛围组,谁是攒局来事儿的人。

原渚驻步多打量了几眼。

钞票被少年们尖叫着疯了一样洒下去,仿佛那不是钱而是废纸,用来装钱的空箱子被抛在一边,或者被用来垫脚。

有几张钞票飘落的时候阻隔了台上其中一个拳手的视线,于是对手毫不留情地一个摆拳打在了她下巴上。

她几乎是应声而倒。面具都差点被打掉,露出细弱白晳的脖子。

“哦喔!”人群欢呼起来。

杂七杂八的叫喊慢慢汇聚成同一个有节奏的声音,他们在呼唤倒下去那个女孩:“Pink!Pink!Pink!”

声如山响。

震耳欲聋。房子都要震塌。

但少女倒地后,却并没有要再起来的意思。闭着眼睛四肢放松,躺在那里喘着气。对手气力消耗太大了,此时想趁火打劫却也没有力气,双手撑着膝盖,脱力的样子,压她的观众不满地谩骂起来。

就在对方强撑着向倒下的Pink走去,而原渚也以为她就此放弃的时候,Pink蓦然睁开眼睛,鼓起劲一跃而起,掩耳不及盗铃之势,一个回旋,修长匀称的腿甩踢过去,正中对方喉咙。

干脆利索,又狠辣。

即便只是旁观,也让人感同身受地捂了捂脖子,一阵幻痛。

在这之后又是一记重击,直捣被打懵的对手太阳穴。

她的对手在欢呼声中像一头死猪一样轰然倒地。

片刻安静之后,场中的尖叫声简直要掀翻屋顶。

身形伶仃的少女举起双拳,兴奋地在台上跳起来,用力向空中击打了好几下,动作十分漂亮又飒爽。

她身上衣服在打斗中被扯得破破烂烂,露出最内层的内衣边角,但她的姿势看上去并不在意。转身爬上了围栏,站在上面接受人群的欢呼,像是在受膜拜的女王。并兴奋地尖叫着一跃而起跳入了台下的人潮中。

人流接住了她。簇拥着她在臂膀的丛林中穿行,各色各样意图不明的双手触摸着她年轻的身躯,并胡乱把钱塞进她衣服里。

二楼许多衣着清凉的小姐们也起着哄。把桌上花束拿了,扯下花瓣,随手向她抛过去。

闪烁着的五彩灯、纷纷扬扬的花雨、飘洒在空中的钞票,节奏比心跳更急促的巨大音响震得人心脏跟着一抽一抽的。

仿佛是末日狂欢。

腿子拉了原渚一把:“走啊。”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场面。

两人下到一楼,一脚便踩在满地的粉红票子上,那感觉像踩着厚厚的落叶一样。钱的概念一下变得很模糊。

路过一楼发疯的人群时,腿子一脚踹在一个偷偷捡钱的客人背上:“他妈的想死?”

大声招呼守场子的兄弟:“眼睛都瞎了?看紧点。”并指指身边的带着狗头的原渚:“叫原哥。”

俯耳和原渚解释:“你以后跟我在下面守场子。最重要的是看好钱。”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他大声问:“懂了吗?看好钱!一张票子也不能丢。”说着有些怀疑地上下打量原渚,人看上去漂漂亮亮温温和和,不知道顶不顶事儿。

但即使有所怀疑,最后还是拍拍原渚的肩膀:“你放心,你叔是为猴哥顶过罪的人。猴哥吩咐照顾你的。这里没人会欺负你。走,带你认认地方认认人。”顶着猪头讲话的样子有些滑稽。

狗头罩头的原渚也好不到哪去。他跟着腿子去了后面。那边有一排休息室,小姐们没台的时候,就呆在这里,换衣服也在这里。

“没什么事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在这边休息。需要的时候,能随时赶到就行了。”

腿子走过去,走廊一侧的房间正有小姐在换衣服,尖叫起来:“你要死了。”一脚踹上门。

腿子恶趣味地过去,一脚重新踹开门。

小姐笑骂着用衣服打他。

原渚别开头,避免看到不该看的部分。

被腿子带着认完一起做事的兄弟之后,店里一天的营业已经结束了。

等原渚从后面出来,场子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员工在打扫残局。

桌子椅子杂乱无章,垃圾到处都是,空气浑浊,苍白的日光灯替代混乱幽暗的光线,让整个场子的破落和肮脏尽数显露。

地上一张红票子都看不见,已经被捡得干干净净。

出了酒吧,外面的人也散尽了。

街道安静,路灯孤寂。远处的水沟散发着沤臭。天已经快亮了。

街上除了有几个酒鬼之外,人影也难得看到一个。夜空上璀璨的星链车不停地在空间站和地面之间来去疾驰。看上去像一只闪闪发光的贪吃蛇。

原渚站在路边点了只烟。虽然被头□□得很烦。但并没有打算取下来。

这是店里规矩。在店里的时候都要戴头套。据说这是为了避免以后出去办事,被治安署追踪。

之前治安署的人进来店里把每个人都拍了照,将数据输入天网,导致大家有一段时间一出门就被无人机跟踪。什么事也干不成。

戴头套其实有点傻。

但一个‘企业’嘛,针对出现的问题,总要提出些解决方案来才能稳定人心。至于这方案到底能解决百分之多少的问题,有时候根本也不重要。总之无人机没再出现,就当作有用了。

规矩就这样定了下来。

下了班换好衣服的小姐们成群地从酒吧出来,参差不齐地跟他打招呼:“原哥。”

在他面前停下黏黏糊糊问:“原哥哪里人?”像化掉的糖。

他好脾气:“帝星人。”没笑容,但反正有头套。脸没露出来也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

“哇呀,帝星哟。那么个好地方。听说那里遍地黄金,掉个瓦片砸到六个人,有五个是大官,还有一个是亿万富豪的。你生在那里,怎么流落到这里来的呀。”

说这话的女人被推开,另一个凑上来“你烦得很呐。原哥,一起吃宵夜嘛。”

“不了。我等腿哥还有事。你们去吃。”

提到腿子小姐们便很识相地结伴嘻嘻哈哈地走了。

走了老远还听到她们的笑闹声在夜空下回荡。

原渚站在原地抽完一只烟,把从腿哥那里得到的宿舍地址拿出来就着霓虹灯看了看,又看了看包在地址纸里的钥匙,才起身打算走便见到一个瘦伶伶的身影从酒吧侧门出来。

是被万众欢呼过的Pink。

她换了一身运动服,猫脸面罩还没去掉,拳套随便挂在脖子上,手里提了个旧书包,正将一扎钱胡乱从包里拿出来。其中有几张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捡时,露出一截弧度明显的腰肢。淤青一片。

好瘦。

捡了钱也不走,抓着钱的样子好像抓着一把废纸,靠墙边站着像在等什么。

路灯昏暗,照得人身猫头的少女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跑腿的小弟,抬着一个人从侧门出来了。

借着昏暗的光可以看清,被抬的是战败方,那女孩虽然衣服换过,伤口也处理了,但似乎伤得有些重,自己动不了。

这群人经过Pink身边的时候,她把手里的那扎钱丢在战败方卫衣兜帽里头。然后剥了根棒棒糖转身离开。

小弟手很重,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把人粗暴地塞到车里,绕到驾驶位的时候,看到原渚,立刻点点头跟他打招呼:“原哥。”

正走远的少女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短暂对视。便收回目光。

打着补丁的面包车轰轰地开走了。

原渚再次扭头看向侧门那边时,少女已经背着包往街对面走过去了。身影被路灯拉得长长的。一改在场子里兴奋狂妄的模样,扯掉的面罩提在手里,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地上的石子。

他看着那细伶伶的背影好一会儿,灭了烟,大步追上去:“吃宵夜嘛?喝一杯去。”

少女停下来,抬头看着面前的狗头。她脸上没有了面具,露出来一张漂亮的面容,眼睛圆滚滚,巴掌大的脸是标准的小鹅蛋形,眉毛浓密英气根根分明。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漂亮。美字太沉闷艳丽,漂亮则更轻巧活泼。

小弟们戴面罩是为了安保,拳手们戴则是不同的原因。一么是情趣,二是有些女娃脸真的没法看,影响生意。

原渚并没有打算她有多好看,但看到了,却也又觉得,她就是应该长这样的。

“去吗?我今天第一天上班,一切都很顺利。想交个朋友。一起庆祝一下。”原渚说。

少女没有答应,直楞楞地说了一句:“我不睡小混混。”

原渚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不睡小混混。”忍不住短促地哧笑了一声,拿只烟叼上,边点边含糊地重复:“不睡小混混。”又开始笑了。

他问她吃不吃饭,她说不睡小混混。

风马牛不相及。

但这样的环境似乎又十分合理。

少女不知道在笑什么,翻了个白眼,绕开他踢踢踏踏走了。

原渚抖抖烟灰,在原地站着目送她离开。

从他口中缓缓喷出去的烟,在路灯下袅袅如游丝,又仿佛是一缕并非来自人间的仙气。

直到人影完全消失在街道转角,他才拿着钥匙转身慢悠悠往另一个方向去。

之后几个月原渚没再见到Pink。

擂台上的女孩们流动得非常频繁,这里常有新面孔,也常有人消失不见。

腿子边看新闻边说这很正常。

“也许不干了,去干别的。”

他想也是,十几岁正是好年纪,是该找点好的出路。

那天夜里据说是有史以来收入最高的一场。

断层式的高。

即便是与店里五五分之后,Pink拿走的数额也足够吓人的,是有些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程度。

腿子感概了好几次,从来没见过一场赚这么多的。洒下来的钱像大雪一样飘。后来拾钱的时候,用扫帚扫。二楼那群年轻金主走了之后,留下一堆用来装钱的空箱子。

猴子甚至大地慈悲,给全场员工发了一次数额不小的奖金。

Pink再也没出现也很正常。那天除了线上转帐之外,她还提走了足足一背包的钱。

赚够了本。还来干什么。

只是原渚会想起她站在擂台的围栏上向后倒向人海时的样子。

也许不是有信心自己会被接住。而有一种现在尽兴就好,管他摔死去球的淡定。

就像一个在悬崖边沿飙车的人,油门踩到底,松开了方向盘兴奋地欢呼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糊住眼睛也不会让她惊恐。

不是相信自己技术有多好,是放开手很爽,掉不掉下去无所谓。

‘入职’的头一周,原渚除了跟着腿子场内守着,有时候需要去找那些收了预付金却没来打擂台的小丫头片子收烂帐。

猴哥不是好说话的人,连本带利要翻个倍的。

腿子嫌原渚长得太好,不够凶,一开始总叫他站在外头等。

“别吓着你。”

基本原渚在身后传来的鬼哭狼嚎声中抽完一根烟,事情也就结束了。腿子不是拿着钱出来,就是拿着手指头、脚指头出来,不管拿着什么,统统往他手上丢。有时候甚至是一条胳膊。血溅他一身,残肢触摸上去是软的,令人反胃恶心。这些东西都要拿回店里交帐。有时候带回去的是整个活人。至于这些人最后被送去了哪里,他没有问过。

干了两个月之后,原渚表现得仿佛开窍,一个人摆平几次,腿子都被他阴沉的样子吓到了,到处夸他说‘完全看不出来这么狠’。之后就不再每次都跟他一起去了。一般把事情交给他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懒。等原渚办完了事,两人汇合再一起去店里去。

快月末的时候,原渚去城西收烂帐。

那是整个城市最边缘的地方,挨着处理全球污水的大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破破烂烂的筒子楼里,一家七口挤在方寸大的屋子里头,架子床隔成三层,每层只能平躺,坐都坐不起来。

所有肉眼可见的空间里都塞满了东西,屋子不透气,散发着可疑的味道。

两个不到他腰高的女孩在外面洗衣服,大人则抱着幼小的孩子坐在走廊上,一脸木讷。

说起钱激动起来,恨不得赌咒发誓,绝对没有拿一分,“她拿了钱跟人跑了,被人骗走的,现在就在城郊,我可以带你去。”

原渚叼着烟他掐灭了烟,示意这个母亲跟自己走。

“你等一下。”女人急忙去隔壁。

留在原地的几个孩子都盯着他看,较大的那个突然说:“你别打姐姐。我会帮她还钱的。”

小的们也细细声地跟着说:“我们会帮她还钱的。”声音参差不齐。

原渚看着这些脏兮兮的孩子,沉默地抽烟。过了一会儿,口袋里掏了一把糖递过去。几个小孩一抢而空。但对他并没有变得友善。仍然一脸戒备。

不一会儿原渚就听到吵闹的声音。

“他妈的手气正好呢。你干什么啊?”

然后是女人压低了声音的说话。

大概是那女人去找她在附近赌牌的男人回来做主。却引起了男人不满。

在两人拉拉扯扯过来之前,大些的小孩快速地对他说:“你要是看看姐姐,就跟她说,我不读书了。上次我是乱说的。我一点也不想读书。”又赌咒似的补充:“我会帮她还钱,你不要打她。”

夫妻两个走近,她就退了回去。只沉默着坐在那里搓洗一大盆大人小孩的衣裳。

因不知道他的来历,又觉得他像个小白脸,男人在原渚面前十分嚣张,骂骂咧咧。

直到他伸手,撇断了对方两个指头。

女人尖叫着后退,男人嚎叫得撕心裂肺。孩子们瞪大眼呆站着,反而比父母还要镇定些,其中一个吃手指不要吃得太专心,丝毫不为外界发生的事所动。

而他们的邻居甚至都没伸头出来看热闹。

最后男人捧着自己以诡异角度后弯向手背的手指,眼泪鼻涕一把,陪笑:“我们真的没有拿钱,全是那个小贱人自己背着我们干的。”并表示十分愿意带他去找人。在下去的路上,殷勤地给他递烟。哪怕手不太方便。

原渚看了一眼他全是青紫的手臂,上面还有一些腐烂的伤,没有接。只是示意他走快点,别耽误时间。

一行人到了一楼,原渚回头看时,那层一排小脑袋从栏杆缝伸出来,向下面张望。

两个大人走了,并没有将小孩交付给任何人托管,似乎这些孩子天生就会自己照顾自己。而他们对父母的离去,也没有太多反应。表情麻木得很。

最后车子在城外的一处烂尾楼附近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这楼主体虽然建好了,但门窗都没有,裸露在外的水泥墙上没任何装饰,从里面伸出来精钢风吹日晒地生了锈。却住满了人,用纸壳或者别的东西充作窗户,并不隔音,时时会有令人脸红的或可疑的声音从楼中传出来。

不远处有发动机的声音响起,楼中灯光便亮起来,但是电压看上去不怎么稳当。

许多女孩子在楼前的草地上聚集着闲聊。

时不时有几辆车从远处驶来。她们便一拥而上,像争食的海鸥,短暂的骚动后,便有一只胜出,带着来人往楼里去了。

原渚的车子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率先下车,站在人群中没动,点了只烟,打量围上来的这些女人。

她们有三十多的,也有四十多了,很大一部分装着劣质的机械义肢,有些袒露出半边胸膛,原本是心脏的位置有指示灯在不停闪烁。有些完全是小孩,根本就没开始发育,身体到还算没什么大毛病,非常熟练拿平坦的胸膛蹭上来:“哥,我花样多得很。”

也有几个有眼色的,看到了跟着他下车的夫妻两人,立刻跑去把看场的人叫过来。

看场的到也并不是什么面目可憎凶神恶煞的人,只是个七十多的妇人。脖子上层层叠叠地戴着珍珠项链,耳朵上硕大的玻璃劣质宝石耳坏,指甲又红又尖,像挖过人心肝。带着两个看上去智力有问题的彪形大汉。

两夫妻缩在他身后,不敢出头。

原渚上前向妇人问起女孩,“知道这个人吗?”

妇人没立刻回答,先向他借了个火点了烟,看看他身后的那两个,随后一口烟缓缓喷在他脸上,“那个小丫头啊,前一段是在这里。后来走了。”

原渚扇开烟雾:“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

“行李带走了吗?”

“她有什么行李?光杆子一个,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来。”

“哪一天来的,哪一天走的你总知道吧?”

妇人不耐烦地想了想,说了个时间。

“她想走你就让她走?”

“我这里,愿意来就自己找个空屋子住,不愿意呆了提着包就可以走。”老妇回头发现有醉酒的客人拉着女孩撒疯,大声喊了一句,就有个四十多的壮汉从不知道哪里跑过来,一拳把客人打倒拖走了。

女孩骂骂咧咧,跟着跑了几步,狠狠地踹那客人的头。

她便骂:“你要死了?打出问题来你自己解决。”

女孩立刻就扭头,一脸怒容地回楼里去了。

老妇这才转头继续跟原渚说话。

“我只收点保护费。你说的这笔钱的事我可不知道。我这里来去自由,又不搜身的。”

老妇人嗓音沙哑懒洋洋的。

夫妻两个已经争先恐后地开始喊冤:“一定是被你谋财害命了!”

老妇人冷笑没理他们,只是对原渚说:“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回去问问猴子,我霍妈妈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你们这点钱,我可不放在心上。”

两夫妻见原渚似乎没有跟自称霍妈妈的妇人翻脸的意思,有些不依不饶起来:“你把我女儿交出来。别以为几句有的没的,就可以哄骗我。”

霍妈妈像看垃圾一样看着他们,厌烦地问:“想死是不是?”

两夫妻瑟缩往原渚身后缩,男的声嘶力竭:“原哥,肯定是她。就是她把你的钱拿走的。你找她拿就对了。”表情多少有些不正常的扭曲与疯狂。女人哭个不停。

原渚叼着烟退开一步,眯着打量两人,没有理会这些话,只是认真地跟他们讲清楚:“找得到你们女儿,我就找她要,找不到她,就找你们要。这是规矩。没事的话,你们早点去筹钱吧。别耽误时候了。如果没有意外,月底我会去找你们的。要么我带钱走,要么带你们身上的一些部分走。”

夫妻两人听得面色苍白看看他、看看老妇人以及那两个大汉,知道自己谁也惹不起,一时如丧考妣,彳亍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原渚隔着从鼻端喷出去的烟,看着两人的背影。

霍妈妈十分乐观:“放心,他们家孩子不是不少吗,会搞到钱的。”语气里满满的十分讥讽。

原渚感到不适,但没有表现出来。

“我看你这儿,有好些还没成年吧。”原渚问。

老妇轻蔑地笑了一声,“生下来没人庇护的人,有什么成不成年的?不揾食喝西北风?你来养啊?”

仿佛他讲了什么笑话。

“菩萨心怎么混这行?我告诉你,我这里是收些管理费,但不算高了。很良心的。你应该看看,这些人没到这里来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们以前的东家抽成有多高?”

老妇笑起来。这只是其一。

“人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东家抽一些,再加上家里总是入不敷出。

“赚再多,再卖力也没用的。”老妇弹弹烟灰。

穷只有一个字,却像泥沼一样。污泥而之下混聚着赌、毒、病、灾,数也数不过来的各种原由把人死死粘住。

她看了一眼那对夫妻消失的方向。笑:“我要说这地方是希望之地,也是有点讽刺。”

但希望这个词本就生于泥泞之中。

原渚回到车上,给腿子打了个电话。

腿子一听没找到人,唉声叹气:“妈的,小娘皮。”

原渚重新点了只烟,深吸了一口弹弹烟灰:“腿哥,你派几个人去他家附近的那片荒地看看,有没有新掘的土。应该不会很深。河里也看看。”

腿子意外:“干嘛?”

算一下时间,女孩离家出走在前,先在霍妈妈那里住下后,第二天就去G酒吧应聘拳手,拿了预付金的当天,离开了霍妈妈这里,之后再也没回来。

当然 ,有可能她确实是带着钱去过新生活了。

但原渚更倾向于她拿了钱,觉得有了这些钱就有希望了,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有能力把弟弟妹妹也接过来。所以立刻就回了家。但却和父母之间发生了冲突,导致送命。

腿子没有质疑父母怎么会杀儿女,哧笑:“傻子才带着钱回去,她不会把钱藏起来再去吗?”

“藏哪里?”

资料上她才十三岁,有此之前没有离开过家,落脚的地方人员混杂,连门窗都没有。

她这样的人,很难对自己的境地做出正确的判断,也几乎没有能力做出正确的选择。

过了不一会儿,原渚就收到腿子的回复。

他发来了一张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的照片。在污水处理厂附近的河里找到的。致命伤在头上,也许是意外。反正死了。河就在她家楼下,但尸臭味被污水的臭味掩盖,没有人发现。

“不错啊小子,直觉挺准的。”腿子声音非常亢奋,背景是那对夫妻恐怖的哀嚎。

原渚关闭通讯后打算开车离开,回头看一眼。

年龄各异的女人、孩子在草坪上笑闹。欢快异常。似乎时不时从楼中传出来的暧昧异响,并没有影响到她们此刻的快乐。

他突然想,Pink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背景,因为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与家庭,无法逃脱。

他原先觉得,那个漂亮的小丫头一定拿着钱找到了出路,奔向美好的未来,所以才不再出现的。

但现在又觉得,也可能她已经死在哪里了,谁也不知道。没有人会去找她,没有人关心她的下落。慢慢腐烂在臭水沟里。

原渚俯在方向盘上静静呆了一会儿。起身拿起纸笔,不一会儿,一个人影便跃然纸上。他用通讯器发给腿子:“这身衣服认识吗?”

衣服上有徽记,像是校服,但他不认得。

“是锦高的。”

原渚对这城市不了解,来了几个月一天到晚店里打转,或者在下城区散发着各种各样味道的狭窄街道上穿梭来往,压根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全名叫什么?”

“锦绣高中。你问这个干什么?看上学生妹了?行了行了,我先带他们回去交帐了。妈的真是麻烦 事。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腿子关闭了通话。

原渚回场子之前,打开导航去了锦绣高中。

路上他在想 ,自己这是干什么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吧,单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这世界太令人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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