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凯特认为她会怀念自案件告破到隔离期满的这段时间,即便还身处其中,她也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最非比寻常、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有时候,一回想起当初促使她前往科姆岛的初衷,她便会感到一阵愧疚,悲伤和恐惧如此之快地被生活中的物质愉悦和意想不到的快乐所掩盖。由于他们中有人会出庭作证,大家已经达成共识——除了个别的私下闲聊,他们将不再对谋杀案做过多的讨论。而调查小组则被视为是到科姆岛寻求宁静、孤寂的贵宾,显然这座小岛最容易接受的就是这样的客人。
科姆岛在潜移默化间发挥着它的神秘力量。本顿继续做早餐,他和凯特从厨房取来午餐所需的食材,接着或共处或独处,随心所欲。米莉将对杰戈的热情转移到本顿身上,像只小狗似的跟在他的身后。本顿喜欢同杰戈一起去攀岩。凯特独自沿着悬崖散步时,偶尔能看见他们中的一个摇摇欲坠地攀在花岗岩峭壁上。
达格利什在能走路了之后就搬回了海豹别墅。凯特和本顿尽量不去打扰他,不过她偶尔路过时总能听见里面传来音乐声,显然他很忙碌——成箱的文件定期由直升机从新苏格兰场运抵科姆岛,再由杰戈搬进他的别墅。凯特怀疑达格利什的电话是不是从来没有安静过。她拔掉了自己的电话线,沉溺于科姆岛的宁静之中,治愈自己的心灵与身体。联系不上她的皮尔斯·塔兰特写来一份祝贺信,语气轻松而深情,带着些许的讽刺,凯特回复了一张明信片。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伦敦生活中的难题。
虽然白天的大部分时光他们都各忙各的,但是到了晚上大家会聚到藏书室喝上一杯,然后移步餐厅,享用普伦基特夫人精妙的烹饪手艺、品味美酒佳酿、体味与人相处的乐趣。跃动的烛光中,凯特打量着每一个人的面庞,意外地发现自己竟如此安逸自在、乐于开口的。她所有的的工作时间都是同警局的同事们一起度过的,而大部分社交生活也是如此。警察和捕鼠人一样,被认为是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附属物,需要他们的时候必须随叫随到,偶尔获得些赞赏,但是相比于他们所面临的风险和始终充斥在他们生活中的警惕和怀疑,那些都无法相提并论。造访科姆岛期间,凯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徜徉在宽广的天地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回归了自我,以一个女人而不是侦探的身份被旁人所接受。这样的转变不仅是一种释放,也令人欣慰。
一天下午,凯特穿着一件真丝衬衫去了伯布桥夫人的缝纫室,说话间提起她想为晚餐换身打扮。她带了足够多的衣服上岛,所以再叫直升机送衣服来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伯布桥夫人说:“我有一块淡海绿色的丝绸,很配你的头发和肤色,凯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两天之内为你做一件新衬衫。”
衬衫很快完工了,穿上它的第一个晚上,凯特便收到了男士们赞许的目光和伯布桥夫人满意的微笑。令她觉得好笑的是,她发觉伯布桥夫人察觉或是猜测到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对她有几分暧昧,便善意地下了一些牵线搭桥的功夫。
有关科姆岛的未来,更多的情况是健谈的普伦基特夫人透露给她的:“一些信托人认为应该在这里为贫困儿童们构建一个度假营地,但是霍尔库姆小姐不同意。她说这个国家为孩子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们不能把非洲的孩子也接回来。接着,伯布桥夫人提议我们应该接纳城里过度辛劳的牧师们,以此作为对艾德里安的纪念,不过霍尔库姆小姐也不同意。她认为城里过度辛劳的牧师们大多是年轻人,他们更倾向现代的礼拜仪式——你懂的,班卓琴和尤克里里之类的。霍尔库姆小姐不去教堂做礼拜,不过她很热衷于公祷书。”
凯特怀疑这些话里是不是暗含着一丝讽刺的意味?她瞥了一眼普伦基特夫人无辜的面庞,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普伦基特夫人接着说:“许多先前来造访过科姆岛的客人写信询问我们什么时候重新开放,我想会恢复的。毕竟,更改基金会的章程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乔·斯特维利说政客们早就习惯将成百上千的士兵们送到战场上去送死,两具死尸根本影响不了他们什么,我敢说她说得没错。有传言称我们本该准备接待一些非常重要的客人,他们会只身登岛,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可能了。如果你问我怎么看,我觉得对于各方而言都松了一口气。我想你已经听说斯特维利夫妇准备回伦敦从业。嗯,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他现在是一位英雄,所有的报纸都在夸他有多么聪明,如此之快地诊断出了非典型性肺炎。多亏了他才遏制了疫情的爆发,他不应该再留在这儿浪费他的医术。”
“米莉呢?”
“哦,米莉依然跟我们在一起,反正丹·帕吉特也不在了。伯布桥夫人和杰戈的朋友正试着帮她在内陆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过那需要花些时间。”
客人中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米兰达·奥利弗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米兰达声称自己忙得没有时间参加晚餐聚会,许多事情需要致电他父亲的律师和出版商沟通讨论,还得着手安排追悼会,筹备婚礼。凯特猜她应该不是唯一庆幸米兰达不能出席晚餐的人。
只有到了晚上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这种陌生、几乎反常的平静才会被一些忽然冒出来的念头打破,她想象着丹·帕吉特躺在牢房里沉迷于自己危险幻想中的样子。稍后,她将在初级侦讯和刑事法庭中再次见到他,然而此刻凯特只想将这些谋杀案抛诸脑后。在一次独自散步的时候,她一时兴起走进了小教堂,却发现达格利什正站在那里盯着地上的血迹。
那时他说:“伯布桥夫人考虑过要不要找人来把地板擦洗干净。最后她决定敞着门,把它留给时间和自然。我在想它到底会不会完全消失。”
2
离开科姆岛的三天前,马克·耶尔兰德博士终于提笔给妻子写了回信。他很早就收到了信,并承诺会认真考虑,不过那之后就再没了动静。耶尔兰德掏出钢笔,谨慎地落笔道:
在科姆岛的这几个星期让我意识到我必须为我造成的痛苦负责,这其中包括那些动物,也包括你们。我从事的工作正当合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所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将继续坚持研究。但是你嫁给我,并没有嫁给我的工作,你我的决定具有同样的效力。我希望我们的分离只是暂时分居,而不是离婚,不过选择权在你手上。等我回家的时候,我们应该好好谈谈,这一次我是说真的。我们需要好好聊一聊。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希望孩子们依然将我视为他们的父亲,你依然将我看作朋友。
信已寄出,决定已下。此刻,他最后一次环顾客厅,空荡的房间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他已经准备好迎接需要面对的一切,不过他会再回来的。耶尔兰德背起背包,朝气蓬勃地走向港口。
3
游隼别墅,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从衣架上取下了他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一丝不苟地折好放进帆布旅行袋里,拉上拉锁,然后将旅行袋留在房间里等着和其他行李一并运往港口。米兰达估算了火车票和计程车的费用,预订了一辆汽车到彭特沃斯接他们。
米兰达正在客厅忙着将奥利弗的书装进上岛时用来装书的纸箱子。特雷姆利特默默地取下书架上的最后几本书,送到她手边。她说:“我们不会再来了。”
“是的。你应该不想再来了。太痛苦了,太多回忆了。”他补了一句,“可是,亲爱的,并非全是不好的回忆。”
“对我而言都很痛苦。我们可以去我跟爸爸曾经去过的那些酒店度假,五星级。我想再去一次旧金山。以后就不一样了,下一次他们会知道谁在付账。”
特雷姆利特不禁怀疑对方是否真的在意付账的是谁,但是他明白米兰达很在意。现在,她变成了有钱人,一位已故名人的女儿,再也不是那个哀怨的跟班。他蹲跪在米兰达身边,一时心血来潮地说:“真希望我们没有对警方撒谎。”
她回过身,瞪着他说:“我们没有撒谎,不完全是。我对他们说的都是父亲希望我说的话。最后他一定会回心转意。刚得知那件事时他确实有些沮丧,不过那也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而已。他希望我获得幸福。”
那么你幸福吗?我又幸福吗?这些问题他没有问出口,自然也没有答案。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他必须要问,不管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说:“当我们得到消息,当你意识到他真的死了,是否有那么一瞬间,或许只有一两秒钟,你为此而高兴?”
米兰达一下子变了脸色,他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每一种转瞬即逝的情绪:诧异、愤怒、不解和顽固。“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当然没有。他是我的父亲。他爱我,我也爱他。我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他。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伤人、这么可怕的话?”
“你父亲也会有兴趣知道,我们应该清楚我们之间的感受和想法有什么不同。”
米兰达啪的一声甩上纸箱的盖子,站起身:“我不懂你的意思。去拿一下透明胶带和剪刀,可以吗?我把它们放在那个小旅行袋上面了。我想我们应该把这些箱子封起来。”
他说:“我会想念他。”
“好了,我们都会。不管怎么说,你只是他的雇员,我可是他的女儿。不过,他似乎也不年轻了,六十八岁。他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名声。你没必要再另找工作。很多事等着你去处理,装修房子、筹备婚礼、回复所有我们必须回复的邮件。你最好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箱子差不多已经整理好了。我们需要借用车子。我差点要说让帕吉特去搬,可笑的是他已经不在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特雷姆利特不敢问也不必再问,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回想起那些校样,边页的空白部分挤满了奥利弗一丝不苟、难以辨识的字迹,细致修订过的校稿将令他的作品最终成为一部优秀的小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原谅她。
特雷姆利特望着空荡荡的书架,空无一物的架子令他内心的失落感愈加强烈。他思索着奥利弗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视他为儿子?只有在奥利弗死后,他才纵容这种放肆的假设浮上心头。奥利弗从来没有将他当作儿子来对待。他从来都只是一个雇工而已。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曾一起沉浸于深奥而神秘的文字探险中。只有和奥利弗在一起时,他的生命才是鲜活的。
特雷姆利特跟在米兰达身后走到门口,他转过身默默地站着,最后长久地打量了一眼这间房间,他知道他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4
离开科姆岛的那天终于来了。达格利什早早就准备就绪,但一直待在海豹别墅里直到直升机出现在视野中。他将钥匙放在桌子上,那把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许诺他还会回来的护身符似的。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到科姆岛了。达格利什关上门,穿过灌木丛林地朝大宅子走去。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杂糅着憧憬、希望和畏惧。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艾玛和他几乎没什么交流。深爱语言文字的达格利什此刻似乎对所有的词字都失去了信心,特别是透过电话传达的那些话语。恋人之间的真情实感应该付诸于笔端,从容而孑然地字斟句酌,或者——最好是面对面地倾诉。他曾经在信中提及过求婚,他想要的并不是一段拖拉的恋爱关系,而且他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如今再次提及同样的请求倒显得他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般纠缠不休,尤其在他尚未痊愈时这么做更像是在乞求同情。还有艾玛那位不喜欢他的朋友克拉拉,说不定还说了他不少的坏话。虽然艾玛是个有主见的女人,但是如果克拉拉不断地呼应她内心若有似无的疑虑怎么办?达格利什知道当他们见面时艾玛会说她爱他。这一点他至少还有把握。可是,然后呢?一些女人曾经说过的话仿佛一连串冗长的失败陈述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但那时候听起来并不觉得痛苦,甚至有时候不失为一种解脱。
亲爱的,这是前所未有的美满关系,但是我们一直都明白它注定无法维持下去。我们甚至不住在同一座城市里。现在有了这份新工作,我不想再继续荒废晚上的空余时间。
我们曾拥有的一切都棒极了,可是你的工作永远摆在第一位,不是吗?工作抑或是诗歌。我们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在其中一个受到伤害之前做个了断呢?如果有痛苦,你也总能写成诗。
我会永远爱你,亚当,但是你无法给予承诺,不是吗?你总是有所保留,或许那已经是你能给予的全部。所以现在不得不说声再见了。
艾玛会有她的说法,他只能振作精神,体面地见证希望的毁灭,不带一丝抱怨。
直升机没完没了地盘旋个不停,终于精准地着陆在十字记号的中心。接下来又是一阵等待,等着螺旋桨慢慢地停下来。接着,舱门打开,艾玛出现了。她先是试探地迈了几步,然后扑进达格利什的怀里。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心跳声,以及她轻声的耳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低下头,只觉得温热的泪水滑过他的脸颊。当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时,她的语气却很坚决。
“亲爱的,如果我们想请马丁神父主持婚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们最好能尽快确定日期,否则他可能会推说自己年纪太大不方便走动。你写信给他,还是我来写?”
他紧紧地搂住她,头挨着头:“我们谁都不用写。我们一起去见他。明天就去。”
凯特站在大宅子的后门处,脚边放着旅行袋,忽然听见岬地那边响起兴高采烈的笑声。
她正准备同本顿一起离开。本顿的一只肩膀上扛着行李,说道:“是时候回归现实生活了。”
米兰达、特雷姆利特和耶尔兰德已于前一日乘船离开了科姆岛,而达格利什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同梅科洛夫特商讨,凯特和本顿庆幸还有几个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忽然间,科姆岛剩下的人都出现了。大家都来为他们送行。其实他们私下里早已经各自道过别,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对凯特说的话倒是有几分出乎意料。
当时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他伸出手,说道:“真希望我能够邀请你们回来探望我们,可惜那不符合规定。我期望所有员工都能够遵守规定,所以我必须依规行事。不过,如果能够再次在这里见到你该有多好。”
凯特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贵宾,但是我不会忘记科姆岛。关于这里的回忆并非都很糟糕,我在科姆岛过得很开心。”
梅科洛夫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两艘船在夜间相遇的机会并不多,它们一度并肩航行,不过终将奔赴不同的港口。”
达格利什和艾玛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等着他们。凯特知道,对于她而言有些事情终于尘埃落定,那种渺茫的希望,即便她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她也清楚那是不现实的,正如童年时期她时常幻想自己的父母并没有死,终有一天他们会再次出现,英俊的父亲会开着亮闪闪的汽车载着她永远地离开埃里森·费尔韦瑟公寓。这是她童年时期深藏在心中的幻想,供她聊以自慰,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她的工作、寓所和成就感中消磨殆尽,被另一个更加理性却同样脆弱的希望取而代之。现在她也要放弃那个希望,虽然遗憾却并不感到痛苦。
云朵从天空中低低地飘过,圣马丁短暂的夏季早已经过去。直升机不情愿似的起飞,环绕着科姆岛最后盘旋了一圈。挥手作别的人们越来越小,最后逐一转身离去。凯特俯视着熟悉的建筑,此刻它们看起来如同模型或是孩子的玩具般紧凑:科姆别墅巨大的弧形窗户、她曾经临时下榻的马厩区、三人召开深夜会议的海豹别墅、依然残留着血迹的方形小教堂以及其中最令人着迷、色彩鲜亮的红顶灯塔。科姆岛通过一系列她尚未理解的方式改变了她,不过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对于坐在她身旁的达格利什和艾玛而言,这一天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或许对她而言也是如此,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直升机骤然拉高,穿过白色的云层冲上闪耀的天空,凯特毅然转过脸,迎向东方,迎向工作,迎向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