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在黑暗的笼罩下

1

凯特知道去哪儿找杰戈——去他的船上。星期二早上,临近八点钟,凯特和本顿沿着陡峭的鹅卵石小径朝港口走去,远远地瞧见杰戈健壮的身影在汽艇上忙碌着。越过宁静的港口,海浪欢腾着。起风了,裹挟着岛上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海水、泥土以及第一缕淡淡的秋日气息。稀薄的云朵仿佛破碎的纸片,从清晨的天空中飘过。

杰戈一定早就看见他们了,但是直到二人踏上码头,他才抬起头匆匆地瞥了他们一眼。等他们走到汽艇旁边时,他又钻进了船舱。凯特和本顿耐心地等着,一会儿他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手来拿着几个靠垫,一扬手扔到船尾的座位上。

凯特说:“早上好。我们想跟你谈谈。”

“那就有话快说。”他又补了一句,“无意冒犯,但是我真的很忙。”

“我们也是。我们能去你的别墅谈吗?”

“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谈?”

“别墅或许更不容易被人打扰。”

“这儿也一样不会被人打扰。我在汽艇上忙的时候,没人会跑来闲逛。我无所谓,反正对我而言哪儿都一样。”

二人跟着杰戈沿着码头回到海港别墅。凯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想在汽艇上谈,或许是因为那艘船更像是杰戈的地盘;而别墅,虽然也是他的,但是更趋近于中立区。别墅的大门敞开着。阳光洒在砖石地面上,映出花纹。上一次来时,凯特和本顿没有进别墅,而此刻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好像几年前就来过这里似的,房间内的氛围令她产生了一种熟悉感:一张干净的桌子——上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摆、两把温莎椅、开放式的壁炉、一块几乎覆盖了整面墙的软木板。板子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科姆岛地图、一张潮汐时间表、一幅有关鸟类生存的海报以及几张用图钉固定着的字条,软木板旁边挂着一张放大的老照片,它被镶嵌在木框里,照片里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看得出来照片里的男人同杰戈有几分相似。是他的父亲还是爷爷?很有可能是后者——因为照片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人物的姿势也有几分僵硬。

杰戈朝椅子的方向指了指,二人入座。这一次,本顿瞥了凯特一眼,没有再掏出他的笔记本。

凯特说:“我们想谈一谈战争刚刚爆发时在灯塔发生的事。我们知道有三个德国士兵死在了那里,他们的尸体和他们来时搭乘的船只都沉入了大海。我们还了解到对此事负有责任的是南森·奥利弗的父亲索尔,而当时南森·奥利弗本人也在岛上。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四岁了,差不多是一个刚学走路的小孩子。”

她顿了一下。杰戈看着她问道:“你们大概已经跟艾米丽·霍尔库姆谈过了吧。”

“不只是她。施派德尔博士似乎也已经知道了不少。”

凯特瞥了本顿一眼,本顿接着说:“但是奥利弗的父亲无疑不可能独自完成那一系列的事。将三个成年男性的尸体拖下灯塔再搬上船,想必还要往尸体上绑石头,再将船弄沉。而且索尔·奥利弗必须带上他自己的船才能再次划回岸边。有其他人跟他在一起吗?是不是你爷爷?”

“没错。我爷爷也在,他和索尔·奥利弗是最后离开科姆岛的人。”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来问我?看样子你们是从霍尔库姆小姐那儿得知了这件事,而她一定是从索尔那儿听来的。她小时候,索尔是岛上的船夫。他一定跟霍尔库姆小姐说了不少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父亲成年后得知了这些事,后来又告诉了我——大部分都是趁索尔·奥利弗喝醉的时候问出来的。彭特沃斯还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人知道索尔·奥利弗的事。坊间有一些传闻。”

本顿问:“什么传闻?”

“我爷爷没能活着回到彭特沃斯。索尔·奥利弗杀了他,将他的尸体抛下船。而他声称那是一起意外事故,但是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爷爷不是那种会在船上出意外的人,他是比奥利弗更优秀的水手。当然,这没有办法证实。但是事情就是这样。”

凯特说:“这些事实你知道多长时间了,如果它们是事实的话?”

“它们就是事实。就像我说的,只是当时没有办法证明。只有一具头骨破碎的尸体,也没有目击证人。警方试图盘问那个孩子,但是他也说不出什么。要么是他真的不知道,要么就是被吓坏了。可是我不需要证据。南森·奥利弗的父亲杀了我爷爷。当时这在彭特沃斯尽人皆知——即便现在,像霍尔库姆小姐这样为数不多、依然健在的人都知道。”

一阵寂静之后,杰戈接着说道:“如果你们认为我有杀害南森·奥利弗的动机的话,你们说对了。我确实有动机。自从我第一次得知这件事起我就有动机了。当时我大概十一岁,如果我想为爷爷报仇的话,紧接着的二十三年里我有的是机会可以动手。而且我也不会吊死他,有很多次他都是一个人搭我的船,那是绝佳的时机。我可以让他掉进海里,就像我爷爷那样。我不会选择在岛上只有这么几个人的时候下手。”

凯特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奥利弗的死亡时间是在刚过八点的时候,你说你当时在测试汽艇。请再告诉我们一次,你把船开往了哪个方向?”

“出海,开了大约半英里。这段距离对于测试引擎而言足够了。”

“从那个距离你一定能清楚地看见灯塔。那时还没有起雾,浓雾是临近十点时出现的,你肯定能看见尸体。”

“如果我往那个方向看的话,或许能看见。但是开船已经够我忙活的了,我可没有工夫往岸上张望。”他站起身,“现在,如果你们问够了的话,我要回船上去了。你们知道去哪儿找我。”

本顿嚷道:“还没问完,塔姆林。你为什么试图阻止米莉加入找人的队伍?为什么命令她待在别墅里?那不合理。”

杰戈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就算我看见他悬在那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救他也来不及了,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我还有我的工作要做。”

“这么说你承认你确实看见奥利弗先生的尸体悬挂在栏杆上了?”

“我什么都没有承认,你最好牢记这一点。如果我八点钟待在汽艇上的话,我就不可能出现在灯塔里把他吊死。不好意思,失陪了,现在我要回到汽艇上去了。”

凯特用极尽温和的语气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问你。如果这会让你回想起痛苦的往事的话,我很抱歉。几年前,你的妹妹是不是上吊自杀了?”

杰戈黑着脸,怒瞪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凯特还以为他可能会揍她和本顿,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杰戈的声音很平静,虽然他一直直视着凯特的眼睛。

“是的。黛比,六年前,在她被强奸之后。不存在什么引诱,那就是强奸。”

“你认为有必要采取报复行动吗?”

“我报复了,不是吗?因为造成了严重的身体伤害罪坐了十二个月的牢。你们来之前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们我有前科吗?我让他住了三个星期的医院,多少加减一天。对他而言更糟糕的是,当地的媒体没有放过他汽车修理厂的生意,他的妻子也离开了他。我没有办法挽回黛比,但是上帝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你什么时候袭击的他?”

“黛比告诉我的第二天,当时她才十六岁。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翻翻当地的报纸。他把那称之为诱奸,他并没有否认。你们是不是以为是奥利弗干的?这太蠢了。”

“我们需要了解事情的真相,塔姆林先生,就这样。”

杰戈的笑声有些沙哑:“他们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也不会这么晚!如果我想杀南森·奥利弗的话,他几年前就从船上掉进海里了,就像我爷爷一样。”

杰戈不等他们站起身,立刻大步流星地走出门,转眼不见了踪影。二人跨出别墅,远远地看见他轻松一跃,跳上了汽艇。

凯特说:“他说得对。如果他想杀奥利弗的话,为什么要等二十多年?为什么选在最不合适的周末动手,又为什么要采取那样的方式?他并不清楚灯塔事件的全部始末,不是吗?要么是他真的不知道,要么就是他没说。他也没有提及那场火可能是那个孩子放的。”

本顿说:“他会在意那件事吗,长官?有谁报复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为了他四岁时曾做过的事?如果他恨奥利弗的话——我认为他确实恨他——一定是因为某件近期发生的事,或许就在最近,令他别无选择只能现在采取行动。”

这时,凯特的无线电嘟嘟地响了起来。她听罢信息,愣愣地盯着本顿。她的眼神已经向他透露了一切。她看着他的脸同样变换着表情,她震惊、怀疑、恐慌。

她说:“是亚当·达格利什。我们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2

前一天晚上,在凯特和本顿离开之后,达格利什锁上了别墅的大门,这么做是出于确保隐私与安全的习惯,倒不是觉得会有什么危险。炉火渐渐熄灭,但他还是将炉挡搁在了壁炉前。达格利什将两只酒杯洗干净,放回厨房的橱柜里,接着又查看了一下酒瓶的软木瓶塞。酒还剩下半瓶,不过他们明天应该就能喝完。这些琐事耗费了他不少时间。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厨房里,使劲儿地回想进来是要干什么来着——当然,是为了喝杯热饮料。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喝了,热牛奶的味道反而会令他觉得恶心。

楼梯似乎变得异常陡峭,达格利什紧抓着栏杆,拖着沉重的身体痛苦地爬上楼梯。热水澡并非享受,反倒像是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严酷考验,不过能摆脱汗臭味真是太好了。然后,他从急救柜里翻出两片阿司匹林服下,将半敞着的窗户的窗帘拉上,最后爬上床。床单和枕套带着一股令人舒心的凉意。达格利什右侧卧,凝望着眼前的黑暗,只能看见嵌在漆黑一片墙壁上的浅色窗框。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将达格利什唤醒,他的头发和枕头被汗水浸得又湿又热。阿司匹林至少将他的体温降下去了。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四肢的疼痛加剧了,身体沉重的疲惫感令他难以忍受,就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昨夜的梦境还残留在记忆中,模糊的碎片仿佛污浊的斑点横亘在他的心头,虽然梦境已经消逝了一半,但是仍旧足以令他焦虑不安。

他梦见自己和艾玛结婚了,婚礼的地点并不是在学院的小教堂,而是在他父亲的诺福克教堂里举行。那是仲夏里异常炎热的一天,但是艾玛却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高领长袖,身后拖着厚重的褶皱。他看不见艾玛的脸,因为她的头上罩了一块饰有花纹的厚面纱。达格利什的妈妈也在场,哀怨道艾玛应该穿她的结婚礼服——她一直悉心地保存着那件礼服想要留给亚当的新娘穿。但是艾玛拒绝更换。署长和哈克尼斯也来了,二人穿着正式的制服,肩膀和帽子上的穗带闪闪发亮。可是,他还没有穿衣打扮,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站在草坪上。似乎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达格利什找不到自己的礼服,而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父亲穿着一件绿色的罩袍,戴着主教冠,对他说大家都在等他。来宾穿过草坪,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堂——有些是他从小就相熟的教区居民,有些是他父亲曾安葬过的死者,还有些是被他送进监狱的杀人犯,其中还有凯特,她穿着一身粉色的伴娘礼服。他必须找到自己的礼服。他必须到教堂去。无论如何,他必须让钟声安静下来。

耳边回荡着铃声。他猛地清醒过来,发现是电话响了。

达格利什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抓起听筒。电话里传来声音:“我是梅科洛夫特。艾德里安和你在一起吗?我一直在找他,但是他的别墅里没有人接电话。现在还没到出门上班的时间呢。”

声音很迫切,超乎寻常地响亮。达格利什差一点没有听出对方是梅科洛夫特。尔后,他意识到那声音里包含的另一种东西——透着焦急的担心。

他回答道:“没有,他不在这儿。昨天晚上十点钟左右,我看见他回家了。或许这会儿他出门散步去了。”

“他通常没有这个习惯。他有时八点半离开别墅,不慌不忙地赶到办公室,但是,现在距离他出门还早着呢。我有一个紧急而不幸的消息要通知你们两个。我需要联系上他。”

达格利什说:“别挂电话,我去看一眼。”

他走到门口,越过灌木丛林地朝小教堂别墅的方向眺望。没见到任何人影。他必须去一趟别墅,或许还得去小教堂看看,但这两个地方对他而言似乎都远得不可思议。他的双腿疼得不听使唤,走过去需要花些时间。于是,他转身回到电话旁。

“我去看看他在不在别墅或者小教堂里。”他又补了一句,“那得花点儿时间。一会儿,我给你回电话。”

门廊上挂着他的雨衣。他用力地扯下来,套在睡衣外面,光着脚匆匆忙忙地穿上户外鞋。清晨的薄雾从岬地升起,预示着这又将是晴朗的一天,潮湿的空气带着些许令人惬意的气息。那份清新为他注入了活力,他的步伐比预想的稳当得多。小教堂别墅的门没有上锁。他拉开门,冲里面喊了一声,立刻觉得喉咙一阵刺痛,然而没有人回应他。达格利什穿过客厅,登上木制楼梯,走进卧室。只见床上盖着床罩,掀开一看,床铺是铺好的。

达格利什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穿过那条五十码长、散布着石子的青草小径,走到小教堂那里的。小教堂的两截门关着,达格利什倚着门稍微站了一会儿,庆幸还有个地方能让他靠一靠。

紧接着,他抬起头,眼前赫然躺着一具尸体。就在他拔掉门闩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定,伯伊德死了。他躺在砖石地板上,距离简易的祭台一英尺远,左手从罩袍的边缘下探出,苍白的手指僵硬地弯曲着,像是在向达格利什招手,唤他向前。罩袍遮住了尸体的其他部分,不知道是随意扔在上面还是刻意盖在上面的,透过绿色的丝绸,达格利什能看见暗红的血迹。折叠椅被人打开了,上面放着那只狭长的纸箱,包装罩袍的衬纸散开着。

此刻,他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不戴手套的话,他什么东西都不能触碰。震惊令他恢复了几分精神,他忘记了身体的疼痛,踉踉跄跄地跑回海豹别墅。他停下来,花了几秒钟平复自己的呼吸,然后抓起话筒。

“梅科洛夫特,恐怕我有个可怕的消息要宣布:又有人死了。伯伊德被谋杀了,我在小教堂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听筒里一片寂静,达格利什差点以为电话断线了。他等了一会儿,电话那端再次传来梅科洛夫特的声音:“你确定?不是意外,不是自杀?”

“我确定,是谋杀。我需要将岛上的所有人集中在一起,越快越好。”

梅科洛夫特说:“等一下,好吗?盖伊有话要说。”

接着,听筒里冒出了斯特维利声音。他说:“鲁珀特打电话来的目的是想通知你们俩一个消息。那恐怕会令你们的调查工作难上加难。施派德尔博士得的是非典型性肺炎。在打算将他转移到普利茅斯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现在确诊了。我不确定你们有没有可能请求增援。目前较为明智的决定是将科姆岛隔离起来,我正在与当局取得联系。鲁珀特和我会打电话给每个人,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他们,稍后我们会将大家召集在一起,由我来讲解医疗措施。没有必要引起大家的恐慌。不过你刚刚带来的消息将让我们要面临的困境变得难上加难,也令这里的医疗形势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种指责,或许就是。斯特维利的声音也变了。达格利什从未听过他以如此冷静、权威的语气说话。他停下来,但是达格利什捕捉到电话那头喃喃的低语声,那两个人在商量着什么。斯特维利再次拿起话筒:“你还好吗,总警司?施派德尔瘫倒的时候是你把他送回别墅的,你一定吸入了他呼出的气息。你,还有护理他的乔,你们是最有可能被传染的两个人。”

他并没有提及他自己,他没有必要那么做。达格利什轻声问:“会出现些什么症状呢?”

“起初跟流感差不多——发烧、四肢酸痛、没有力气。后期就会开始咳嗽。”

达格利什没有回答,但是他的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斯特维利的语气变得愈加焦急:“鲁珀特和我会派车过去。在此期间,注意保暖。”

达格利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必须马上给我的同事打电话。他们需要那辆车,我可以走路过去。”

“别傻了,我们马上出发。”

电话挂断了。四肢开始隐隐作痛,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浑身的血液似乎也越流越缓慢。他坐下来,用无线电呼叫凯特。

他说:“你们跟杰戈在一起吗?马上赶到我这里来。一定要征用那辆车,别让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阻止你们。什么也别对杰戈说。又发现了一具尸体——艾德里安·伯伊德。”

中间的停顿只是一瞬间的事。凯特回答道:“是,长官。我们马上就来。”

他打开凶杀案调查工具箱,取出手套戴上,接着转身折回小教堂,一路上他一边走一边低头仔细地观察地面,寻找不同寻常的痕迹。覆草沙地上残留可辨识脚印的概率极其渺茫,达格利什什么也没有发现。小教堂内,他蹲在尸体头部旁边,轻轻地拎起罩袍的领口。伯伊德脸的下半部被砸得血肉模糊,右眼被一块凝固的血污糊住了,左眼珠不知所终,鼻子折成几截。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尸体的脖子,又摸了摸左手伸出来的手指,不由得讶异人类的肉体怎么会冰冷到如此地步?尸体的手和脖子一样,僵硬了。死后僵直已经完全形成,伯伊德一定是死于昨天夜里。凶手可能就躲在小教堂里埋伏着,他隐于夜色中观察着、倾听着、伺机而动,也可能看见伯伊德离开科姆别墅就一路尾随他穿过了灌木丛林地。某个念头从达格利什的脑海中闪过,令他体会到了异常的苦涩。如果昨天晚上,当他看见伯伊德回家的时候,能够在海豹别墅门口多站几分钟的话,说不定就能捕捉到躲藏在夜色中的第二个人影。当他和凯特、本顿交换意见的时候,凶手可能正在行凶。

达格利什费力地站起身,矗立在尸体的脚边。小教堂里的寂静神秘而庄严,间或被海浪的声响划破。他聆听着,并不是在感受海浪拍打坚硬礁石时发出的节奏分明的轰隆声,而是想让这种无休无止的声响进入意识的更深层,使之成为一种永恒的哀悼,悼念这个世界无法愈合的痛苦。他猜想如果有人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一定会以为他正在低头默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在默哀。失败的苦涩令他的内心充斥了极度的悲伤,这是一种责任,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必须承担。伯伊德原本不该送命。虽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奥利弗死后岛上有任何人处于危险之中,而他也没有权力以含混的猜测为由扣押任何嫌疑人;在没有逮捕证据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权力阻止任何人离开科姆岛,但是这些理由都无法令他释怀。他只知道一件事:伯伊德不该死。科姆岛这一小群人中不可能有两位凶手。如果他在过去的三天内告破了奥利弗谋杀案的话,艾德里安·伯伊德就不会死了。

这时,达格利什听见车子驶近的声音。开车的是本顿,凯特坐在他身旁副驾驶的位置上,后排坐着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这么看来,他们都来了。车子停在距离小教堂三十英尺的地方。凯特和本顿跨下车,朝他走来。

达格利什冲他们喊道:“别再往前了。凯特,这个案子要由你们俩来接手了。”

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睛。凯特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她冷静地回答:“是,长官,当然。”

达格利什接着说:“伯伊德是被人殴打致死的,他的脸已经血肉模糊。凶器有可能是石头。如果真如料想的一样,卡拉夫特可能会将凶器扔进海里。最后一个见过伯伊德的人很可能是我——昨天晚上,就在你们抵达之前。你们穿过灌木丛林地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吗?”

凯特说:“没有,长官。当时一片漆黑,我们只顾着低头看路了。我俩拿着手电筒,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拿。不然,如果有移动的光源,我们应该能注意到。”

这时,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目的明确地朝他走来。二人没有穿外套,脖子上挂着面罩。在耀眼的阳光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虚幻起来,那辆汽车仿佛一辆月球车般诡异。达格利什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出匪夷所思剧目中的演员,他饰演主角,却不知道情节也没看过剧本。

达格利什发觉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陌生:“我自己过去,但是我需要先跟我的同事交代一下。”

他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默默地退后了几步。

达格利什对凯特说:“等我回到大宅子之后,我会试着联系哈克尼斯先生和格兰尼斯特博士,你最好也跟他们沟通一下。在她和机组人员不接触岛民的前提下,她应该能来验尸并把尸体运走。这件事你只好交给她处理了。证物可以拜托她带到实验室。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如果有机会搜查海滩的话,你们或许可以请杰戈帮忙。我认为他不是我们要找的凶手。除非能够确保安全,否则你们两个谁都不要去攀爬礁石。”他掏出笔记本,撕下一张字条:“在消息扩散出去之前,你可以拨这个号码给艾玛·拉文纳姆打个电话,好让她放心吗?我会试着从大宅子那儿联系她,不过未必有机会。还有凯特,只要可能就别让他们把我送离科姆岛。”

“是,长官,我尽力。”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开口,好像那句话很难说出口似的:“告诉她……”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凯特耐心地等着。终于,他说道:“替我向她问好。”

达格利什竭尽全力地稳住步伐朝车子走去,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戴上面罩,迎着他走来。他说:“我不需要坐车,我还走得动。”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发动车子,掉转了方向。凯特和本顿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只见达格利什跟着车子走了不到三十码便踉跄着摔倒在地,随后被抬上了车。

3

凯特和本顿看着车子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凯特说:“我们得戴上手套。暂时先用达格利什先生的吧。”

海豹别墅的大门敞开着,凶杀案调查工具箱也敞开着,摆在桌子上。二人戴上手套折回小教堂。凯特蹲伏在尸体旁,本顿则站在她的身侧看着她掀开罩袍的一角。她仔细地打量着凝结成块的糟污血迹和被砸得粉碎的骨头——那原本是伯伊德的脸,然后轻轻触碰了一下已经完全僵直的冰冷手指。混合了恐惧、愤怒和遗憾的复杂情绪比单纯的愤怒或者厌恶更加令人难以承受,内心的触动令她不住地颤抖,她知道她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凯特察觉到本顿的呼吸声,却没有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她平顺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控制好自己的语调,开口说道:“这里就是他的死亡地方,死亡时间很可能是在昨天晚上他到家后不久。卡拉夫特将石头砸过来——或者用其他东西——击倒了伯伊德,之后对方决定将他彻底砸死。仇恨,不然就是完全丧失了理智。”

凯特曾经见过类似的状况:凶手,通常是第一次作案的凶手,在看到自己犯下的罪行之后被恐惧与怀疑所胁迫,陷入了疯狂,似乎认为只要毁了受害人的脸就能抹去自己的恶行。

本顿说:“伯伊德不可能穿着这件罩袍。如果他仰面朝天地倒下,那么罩袍应该压在他的身下。所以,很有可能是卡拉夫特从盒子里取出来的。或许他进入小教堂的时候,盒子就已经打开了。包装罩袍的衬纸在这儿,却不见束绳。这未免有些奇怪,长官。”

凯特说:“罩袍在这里出现就很奇怪。也许伯布桥夫人能给我们一个解释。我们必须将岛上的人聚集到一起,消除他们的疑虑,并明确说明现在案件交由我们俩负责。我需要你跟我在一起,但是尸体又不能没人照管。我们先完成现场的勘察工作,然后去取担架。我们可以将尸体锁在小教堂别墅内,可是我又不太满意这样的安排,毕竟那儿距离大宅子太远了。当然,我们也可以利用之前存放奥利弗尸体的那间病房,但是那就意味着他同达格利什先生只有一墙之隔。”

本顿说:“长官,目前这种状况下,也顾不上为谁担心了。”似乎是为刚刚这番莽撞的言论感到后悔,他赶忙补了一句:“可是,难道格兰尼斯特博士不需要在原地查看尸体吗?”

“我们甚至还无法确定能不能请她过来呢。说不定只能找本地的病理学家帮忙了。”

本顿说:“为什么不把尸体搬到我的寓所里呢,长官?我有钥匙,直升机抵达的时候,那里也方便转移。转移之前可以将尸体保存在担架上。”

凯特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她为什么会毫无理智地认定大宅子的病房才是指定的停尸房。她赞同道:“好主意,巡佐。”

凯特轻轻地拉上罩袍的边角,然后站起身,静立了一会儿,试图整理思绪。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了,但是按照什么顺序进行呢?致电伦敦,联系德文郡和康沃尔警方;尸体移走之前需要拍摄现场照片;先将岛上的所有人召集到一起,稍后再逐一问询;勘察现场——包括小教堂别墅;如果有可能的话,还需要寻回凶器。几乎可以肯定达格利什的判断是正确的:卡拉夫特的自然反应就是将凶器扔过悬崖,表面光滑的石头是最有可能成为凶器的物件。覆草沙地里这样的石头随处可见。

她说:“如果丢进了海里,那就找不到了。不过,那取决于投掷时的力量,以及他有没有跑到悬崖边缘或者在那道较低的悬崖那里抛掷。你知道潮汐的时间吗?”

“我的客厅里有一张潮汐时间表,长官。我想现在距离涨潮还有几个小时。”

凯特说:“我很好奇如果是达格利什的话会先做什么。”

她原本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指望对方的回答,然而本顿沉默片刻后说:“问题不在于达格利什先生会做什么,长官,只在于你决定做什么。”

她看着他,然后说:“立刻回你的寓所,把你的照相机取过来。顺便把我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一起带来。从马厩区借用一辆自行车吧。我会给梅科洛夫特打电话,请他在二十分钟内将担架送过来。在此期间,我们可以取证拍照。转移完尸体之后,我们去见一见岛上的人,然后再回到这儿,看看有没有可能下到岸边。我们还需要去勘察小教堂别墅。几乎可以肯定卡拉夫特身上会溅到血迹——至少手和胳膊上会溅到,他可能会去那儿清洗自己。”

本顿急匆匆地离开,飞快地穿过灌木丛林地。凯特则回到海豹别墅。她有两个电话要打,无疑都是十分棘手的电话。第一个电话要打给新苏格兰场的助理署长哈克尼斯。等了一会儿电话才接通,不过她总算听到了他那快速而急躁的声音。这通电话倒是没有她预想得那么令人沮丧。无可否认地,哈克尼斯令她觉得非典型性肺炎带来的复杂局面是对个人的公然侮辱,在这一点上,凯特或多或少也负有一些责任,不过她听得出来对方至少比较满意自己是第一个获知这些情况的人。迄今为止,消息尚未在全国范围内扩散开。待凯特原原本本地汇报了调查进度之后,他终于做了决定,虽然算不上直截了当,但至少清晰明了。

“在只有你和一位巡佐的情况下,同时调查两起谋杀案无疑不是一个理想的方案,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向当地警方请求技术支持呢?如果犯罪现场调查员和指纹专家不接触任何感染者,应该不会有很大的感染风险。当然,这需要内政部的批准。”

凯特说:“本顿-史密斯巡佐和我目前还不知道我们是否也被感染了,长官。”

“我想,那确实是个问题。不管怎么说,控制疫情并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事,两起谋杀案才是。我会和埃克塞特的犯罪调查中心谈一谈,至少他们可以帮忙处理证物。你最好能同本顿-史密斯继续调查下去,至少再坚持三天,这样就到了星期五,届时我们再斟酌事态的发展状况。当然,请随时告知我最新进展。顺便问一下,达格利什先生怎么样了?”

凯特说:“我不知道,长官。我不想去打扰斯特维利医师。希望今天晚些时候能有机会跟他聊一聊,打听一些消息。”

哈克尼斯说:“我会亲自致电斯特维利,再同达格利什先生聊几句——如果他感觉好一些的话。”

凯特暗想道,祝你好运。她感觉盖伊·斯特维利是那种会极力保护病人的医生。

一个电话结束,她硬着头皮打算拨打第二个更加棘手的电话。她在心里默默地预演着要对艾玛·拉文纳姆说的话,但是似乎说什么都不妥当。措辞不能太吓人也不能过于轻描淡写。达格利什留的字条上写了两个号码:一个是手机号码,另一个是固定电话。一直盯着它们瞧也无法令事情变得好办一些,最后,她决定先试试固定电话。眼下时间还早,艾玛可能还待在学院的公寓里。或许达格利什已经跟她通过电话了,但是凯特又觉得不太可能。他没有手机,只能用诊疗室的电话,而斯特维利医师几乎是不会让他先打电话的。

铃声响了五下之后,电话那端传来了艾玛·拉文纳姆清晰、自信、冷淡的声音,混乱的记忆与情感随之而来。凯特自报了家门,艾玛的语气马上发生了变化:“是关于亚当的事,对吗?”

“恐怕是的,他让我转告你他现在不太舒服,稍后他会尽快打电话给你。他请我代为转达对你的问候。”

艾玛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她的声音已经透出了几分恐惧:“怎么不太舒服?他发生事故了?严重吗?凯特,请你告诉我。”

“不是事故。我猜,你能从下一个时段的广播新闻里听到相关的报道。岛上有一位客人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达格利什先生也不幸被传染了。他现在被隔离在病房。”

沉默似乎没有尽头,安静得让凯特怀疑电话是不是断线了。好一会儿,艾玛的声音再次传来:“有多严重?求你了,凯特,我必须知道。”

凯特说:“事情刚刚发生,我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晚一会儿等我回到大宅子时,希望能够获知他的情况。但是,我相信他会没事的。他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我的意思是,非典型性肺炎又不像亚洲禽流感那么可怕。”

凯特对病情一无所知,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安慰对方,但是又不想说谎。她自己也不了解实情,又指望她能说些什么呢?她补了一句:“他身体很强壮的。”

艾玛自怨自艾地说:“他接手这起案件的时候已经身心俱疲。我不能见他,我知道。我甚至没有试着给他打电话。我以为他们不允许我联系他,他不应该为我和我的感受而担忧。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但是我希望你能捎个口信给他,告诉他我想念他,替我向他问好。凯特……你会打电话给我的,对吗?无论情况有多么糟糕,你都要告诉我实情。我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了。”

“好的,艾玛,我会打电话给你,把我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再见。”

凯特放下话筒,暗自寻思着,为什么不说“告诉他我爱他”,而要说“替我向他问好”呢?这是任何一个朋友都可以说的话啊。

是不是有些话只有他们俩面对面时才能说出口呢?她想着,我们想说的是同样的话。我一直清楚自己为什么不能说。但是既然他爱她,那她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

凯特返回小教堂,开始搜寻证据,她围绕着尸体小心地移动,低着头仔细地观察砖石地面,缓慢地挪动着脚步。随后她走到室外,融入到新鲜的空气之中。这难道是她的错觉吗?外面的空气要清新得多。显然,尸体不可能这么快就发臭。她说服自己接受可能发生的局面——调查这两起谋杀案件的可用人力只有本顿和她。对于他们俩而言这事关重大,但是,无论结果如何,最后都将由她来承担责任,而外界不会接受任何失败的借口。这两起案件都是陈腔滥调的谋杀案:小型封闭社会、同外界没有联系、数量有限的嫌疑人。伯伊德死时施派德尔有不在场证明,所以目前嫌疑人的数量又减少了。除非她和本顿都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否则没有任何理由能够为他们开脱,但他们俩都面临着被感染的风险。二人曾经在海豹别墅的客厅里同达格利什私下密谈过一个小时。现在,他们必须在这种可怕疾病的威胁下继续调查。但是在她心里,相比于离开科姆岛时案件仍然悬而未决的公然失败,感染非典的危险倒没有让她那么挂心,本顿应该也一样。

这时,她看见本顿蹬着自行车远远地朝她骑来,他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拎着她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本顿将自行车倚着海豹别墅的墙壁停靠好,朝她走过来。凯特没有提起打电话给艾玛的事,只是复述了一遍同哈克尼斯的对话。

本顿说:“他居然没有说死者越来越多,嫌疑人随之减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破案这样的话,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想拍些什么,长官?”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二人通力合作。本顿拍摄了盖着罩袍的尸体、砸烂的脸、小教堂以及它附近的区域、较高及较低的悬崖,又集中为一面部分受损的石墙拍照留证。之后,二人转战小教堂别墅。多奇怪啊,凯特心想,这里的寂静令人窒息——于她而言,在这片空旷之中,死去的伯伊德似乎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有生气。

她说:“床没动过。昨天晚上他没睡在这儿。也就是说,我们发现他的地方就是他被杀的地方,在小教堂里。”

他们走进卫生间。浴盆和水池是干的,毛巾放在原处。凯特说:“淋浴喷头或者水龙头上可能会有指纹,但是只能留给增援人员去处理了——如果他们能安全抵达这里的话。我们的工作就是保护证据。也就是说需要将这座别墅封锁起来。但愿能从毛巾上提取出DNA,所以最好把它们送到实验室去。”

说到这里,车子驶来的隆隆声透过敞开的大门传进他们的耳朵里。凯特向外张望了一眼说道:“鲁珀特·梅科洛夫特一个人来了。不过,他也不太可能带斯特维利医师或者乔·斯特维利一起来,他们得留在病房。很高兴来的只是梅科洛夫特,遗憾的是他会看见罩袍,不过至少伯伊德的脸被遮住了。”

担架斜放在车子的后座上。本顿协助梅科洛夫特把担架卸下来,然后和凯特一起将担架车推进小教堂里,在此期间梅科洛夫特就等在教堂外面。几分钟后,心情沉痛的一行人进入灌木丛林地,梅科洛夫特开着车打头阵,凯特和本顿分别站在担架的左右两侧,推着担架车跟在他后面。在凯特看来,眼下的场景是如此不真实,仿佛某种奇异而陌生的通过仪式:忽明忽暗的阳光眼下没有那么强烈了,一阵微风扬起了梅科洛夫特的一绺头发,翠绿色的罩袍像是一件华而不实的寿衣,她和本顿则是跟在迟缓汽车身后两位表情凝重的送葬者,坑坑洼洼的路面令尸体不时随之颠簸。周围一片寂静,似乎只有他们走路时发出的声响。大海不知疲倦地低语着,一群海鸥尾随着他们,时不时发出似人般的尖叫,它们不住地拍打着翅膀,似乎看到了能从这支奇怪的送葬队伍手里讨要到面包屑的希望。

4

时间临近九点半。凯特和本顿花了二十多分钟同梅科洛夫特讨论了该采取哪些保障措施以应对目前新局势的问题,现在是时候去见一见其他人了。站在藏书室的门口,本顿看得出凯特有些患得患失,听见她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平复心绪,感觉就像他也跟着深吸了几口气似的。当她抬起头准备迎向等候在这扇光洁的桃花心木房门背后的一切时,本顿注意到她肩膀和脖子上紧绷的肌肉。后来回忆起这段经历时,他惊讶地意识到这短短的三秒钟内竟然充斥着无尽的念头与恐惧。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同情:这起案件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她也深知这一点。虽然对他来说也是孤注一掷的时刻,但是负责的人毕竟是她。倘若她辜负了对达格利什或是对她自己的期望,她还会继续为达格利什工作吗?他忽然回想起达格利什在小教堂外对她说的那几句话,想起她的表情和她的回答。本顿想,她是爱着他的吧,那一刻她觉得他可能会死。然而,这番踟蹰只持续了几秒钟,凯特握住门把,坚定地推开了房门。

本顿关上身后的房门。一股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病房里的酸臭味。房间里的空气怎么会如此污浊?他告诉自己这可能只是错觉罢了,或许是因为房间内的窗户都紧闭着的缘故。他们呼吸着不新鲜的空气,恐惧在彼此之间蔓延。眼前的景象同他第一次来藏书室时截然不同。那真的是发生在三天前的事吗?那时,他们围坐在椭圆形的长桌周围,仿佛一群听话的孩子在恭候校长的到来。那时,他察觉到他们震惊而惊恐的情绪,不过也掺杂着那么点儿兴奋。那个房间里的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于那些处于谋杀案边缘的人来说,他们虽然牵涉其中却又自知清白无辜,这样的案件自然附着了十足的诱惑力。可是现在本顿只察觉到了恐惧。

似乎是不愿意隔着桌子彼此对望,他们四散到房间内的各个角落。只有三个人聚坐在一起。普伦基特夫人坐在米莉·特兰特身旁,二人将手搁在桌子上,厨子的大手覆着女孩的小手。杰戈坐在米莉的左手边,桌子的一端是面色苍白的伯布桥夫人,她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周身散发出恐惧与悲痛的气息。艾米丽·霍尔库姆则端坐在壁炉前的一把高背皮椅里,劳特伍德笔直地站在她身后,仿佛一位正在当值的守护者。马克·耶尔兰德坐在对面,头向后仰靠着,双臂放松地搁在扶手上,不加拘束的状态似乎是打算小睡一会儿。米兰达·奥利弗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将两把较小的阅读椅搬到一面书架前,并排坐在一起。丹·帕吉特也选择了一把小椅子,他独自坐在一旁,低垂着头,两只手臂垂在两膝之间。

就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们身上,然而起先并没有人动弹。跟在他俩身后的梅科洛夫特走到桌子旁,选了一把空椅子坐下。凯特说:“我们能开一扇窗户吗?”

杰戈站起身,将窗户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一股带着凉意的微风吹进房间,汹涌的海浪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米兰达·奥利弗说:“不要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杰戈。两扇就够了。”

她的语气中透着些许的任性。她四下环顾,似乎在寻求他人的声援,不过并没有人搭话。杰戈默不作声地关上窗户,只留下其中两扇敞开着。

凯特等气氛平息下来,接着说道:“出于两个原因我们将大家聚集到这里,斯特维利医师和他的夫人很快就会过来。梅科洛夫特先生已经通知过你们,岛上发生了第二起命案。今天早上八点,达格利什总警司在小教堂里发现了艾德里安·伯伊德的尸体。你们应该也已经得到消息,施派德尔博士被转移进医院,他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那是一种严重的急性呼吸系统综合征。不幸的是,达格利什总警司也病倒了。这就意味着从现在起将由我和本顿-史密斯巡佐负责这起案件,同时也意味着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将被隔离起来。稍后,斯特维利医师会为我们解释隔离期可能会持续多长时间。当然,在此期间,我和我的同事将继续调查奥利弗先生的死因和杀害艾德里安·伯伊德的凶手。与此同时,我们认为比较明智、方便的做法是让目前住在别墅的人搬到马厩区或者大宅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梅科洛夫特先生?”

梅科洛夫特先生站起身。没等他开口,马克·耶尔兰德问道:“你用了‘凶手’这个词。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第二起命案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

凯特说:“伯伊德先生是被谋杀的,现阶段我不打算就此事多做讨论。梅科洛夫特先生?”

没有人说话。本顿沉住气,准备承受言语上的反驳、私下里的嘀咕、恐惧或是讶异的惊叫,然而他们似乎都过于震惊以至于一言不发。进入他耳朵里的只有节奏一致的呼吸声,如此低沉,分贝似乎比微风拂过的沙沙声也高不了多少。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于梅科洛夫特。他站起身,紧抓着椅背,不自觉地轻轻推搡了杰戈一把,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他的指关节在木头的映衬下显得十分苍白,一张心力交瘁的面孔不只是失了血色,更丧失了全部的生机与活力,看上去已经有了老年人的模样。但当他一开口,声音倒是很响亮。

“米斯金督察已经为你们介绍了当前的情势。盖伊和乔·斯特维利眼下正在照顾达格利什先生,一会儿斯特维利医师会过来为你们讲解一些有关非典型性肺炎的情况。我唯一想说的是,我代表这里的所有人为一位好人的离世向警方表达我们的震惊与恐惧,他是我们这个小岛的一部分,同时也表明我们应该像协助达格利什先生那样配合米斯金督察的问询。与此同时,我已经同她商讨过我们即将执行的内务安排。考虑到新近发生的这起目前看起来动机不明的凶杀案,所有无辜的人都处于某种危险之中。先前,我们或许过于自信地认为科姆岛固若金汤。我们错了。我必须强调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并不是警方的,但是他们迫切地希望我们能够集中在一起。大宅子还有两间空客房,马厩区也有空闲的寓所。你们都有钥匙,我建议你们锁好各自的别墅,然后带上必需品搬到这儿来。我会为米斯金督察提供一套钥匙,警方可能会进入各个别墅搜寻可能的入侵者。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艾米丽·霍尔库姆的嗓音坚定而自信。在本顿看来,房间里的所有人中只有她几乎不动声色,她说:“劳特伍德和我更希望留在大西洋别墅。如果我需要任何保护,他完全能够胜任。我们会锁好房门,避免任何心怀不轨之人的入侵。既然我们不想将自己困在这幢大宅子里,不想造成任何麻烦,同时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最好还是让我们留在原来的住处……”

不等艾米丽说完,米兰达·奥利弗便打断了她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她开口都聚集到她身上,就像一群机器人似的。“我想留在我原本的住处。丹尼斯已经搬到我的别墅了,所以我很安全。我想我们俩要结婚的事现在已经众所周知了吧。我父亲刚刚去世,这么快就在报纸上公布这件事似乎不太合适,但是我们已经订婚了。我自然不想在这种时候同我的未婚夫分开。”米兰达说。

在本顿看来,这番说辞应该经过事先预演,不过依然令他感到惊讶。莫非她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得意扬扬地宣布订婚的消息有多么不合时宜吗?人群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在人们面临凶杀和死亡威胁之际,社交失当的举止会令人愈加窘迫,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艾米丽·霍尔库姆问道:“耶尔兰德博士,你呢?你的别墅是最偏远的。”

“哦,我会搬到这里住。这座岛上只有一个人不怕被谋杀,那就是凶手本人。既然我不是他,我更愿意搬到大宅子而不是孤零零地待在海雀别墅。在我看来,警方要对付的是一个心理变态的凶手,他可能会毫无理智地挑选下一个受害者。相比于马厩区,我更乐意搬到大宅子的客房里,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做,所以需要一张办公桌。”

梅科洛夫特说:“杰戈需要留在他的别墅里监测港口的状况。这么安排你觉得可以吗,杰戈?”

“一定要安排人驻守那里,先生,我想没有谁比我更合适了。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梅科洛夫特说完了,米莉还在自顾自地抽泣,低声的呜咽仿佛一只可怜小猫的叫声。普伦基特夫人时不时紧握一下她的小手,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安慰的举动。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她,忽然,米莉大声地哭喊道:“我不想搬到这里!我要离开这座岛。我不要待在这个有杀人犯的地方!你们不能强迫我留下!”她转过头对杰戈说,“杰戈,你会送我走,对吗?你会开船送我走,对吗?我可以住在杰克那里。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你们不能强迫我留在这里!”

耶尔兰德说:“我想理论上她说得对。我们无疑应该自愿接受隔离。无论谁负责这个岛,有关当局都不能采取强制措施,除非我们确实遭受了感染。我已经做好准备要留下来,只是从法律的立场探讨一下这件事。”

此刻,梅科洛夫特的语气比本顿先前任何一次听到的都要威严:“我来明确这个立场。如果任何人离开科姆岛的话,我猜他们会被建议待在家里,不能接触其他人,直到潜伏期结束。我想应该是十天,稍后我们将从斯特维利医师那里了解到更多信息,但是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现在,没有船只能来科姆岛,当然也不允许任何人登岛。”

艾米丽说:“这么说,事实上我们变成囚犯了?”

“差不多,艾米丽,情况比我们遭受浓雾或者暴风时好不了多少。汽艇目前在我的管控之下。潜伏期结束之前我不打算安排它投入使用。有谁有反对意见吗?”

没有人说话,只有米莉扯着脖子高声地叫嚷道:“我不要留在这里!你们不能强迫我!”

杰戈拉着椅子往她身边挪了挪,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没有人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不过米莉渐渐地平静下来,接着又抱怨道:“那我为什么不能搬到海港别墅跟你住在一起?”

“因为你要搬到大宅子和伯布桥夫人住在一起。没有人会伤害你。勇敢一点,懂事一点,等这件事过去之后你就会成为一位女英雄。”

在这段时间里伯布桥夫人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她颤抖着开口:“你们谁都没有提过艾德里安·伯伊德。谁都没有。他被人残忍地杀害了,而我们考虑的只是我们自己的安危,我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会不会感染非典,而他却躺在某间停尸房里,等着被解剖、被贴上标签,成为一起谋杀案中的一项证据。”

梅科洛夫特耐心地说:“伊芙琳,我说了他是个好人,他确实是。你说得对。我过于专注地忙着应付这两起突发事件了,说的话或许不太恰当。不过,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哀悼他。”

“你们还没找时间哀悼我父亲呢!”米兰达突然站了起来,“你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有些人甚至庆幸他死了。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他的,所以别指望我会为伯伊德先生默哀两分钟——如果你们有这个打算的话。”她转身对凯特说:“别忘了我父亲是第一个送命的人。你们也应该把他的死调查清楚。”

“我们正在调查。”

本顿心里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必须将他们集中起来,否则,在调查两起谋杀案的同时,警方是根本没有办法保护他们所有人的。这是唯一一次彰显警方权威的机会,如果现在不把控住局面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次不能被艾米丽·霍尔库姆牵着鼻子走。

他瞥了凯特一眼,对方捕捉到他眼中焦急的神色。她说:“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巡佐?”

“只有一点,长官。”他转过头面向众人,最后看着艾米丽·霍尔库姆的眼睛说,“我们请你们搬离各自的别墅不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达格利什先生病倒之后,我们需要高效地利用我们现有的警力。所以,将你们集中在一起是明智而审慎的安排。谁不予以配合将被视为严重妨碍调查。”

语毕,本顿不免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瞥见霍尔库姆小姐脸上浮过了一丝冷笑。她说:“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巡佐,我想我们别无选择。我可不希望成为警方调查不利的替罪羊。我想搬进大宅子里我父母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劳特伍德会搬到马厩区。米兰达,你最好也搬到大宅子,特雷姆利特先生之前在马厩区住得挺舒服的。分开一两个晚上而已,你们应该能忍耐吧。”

没等米兰达开口,门开了,盖伊·斯特维利走了进来。本顿原以为他会穿着白大褂,谁知他却还穿着早上穿的灯芯绒裤子和花呢夹克衫,看起来十分不协调。他平静地走进房间,脸色同梅科洛夫特一样黯淡。开口之前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同事,似乎在寻求安慰,不过他的声音倒是十分沉着,极具权威性。眼前的这个男人同本顿第一次见到的斯特维利完全不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本顿扫过每一张面孔,众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希望、焦虑以及无声的恳求:他们迫切需要一位专家帮他们消除疑虑。

椭圆形长桌的一端还有一把椅子空着,斯特维利面对着伯布桥夫人坐下。梅科洛夫特移步到他的右手边,那些原本站着的人,包括凯特在内都各自找了椅子坐下。只有本顿还站着,他走到窗边,感受着带着海洋气息的微风拂过他的面庞。

斯特维利说:“米斯金督察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们已经确定施派德尔博士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他现在住在普利茅斯的一间隔离病房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的妻子和部分家人正从德国赶来,当然,将在一些控制条件的保护下探望他。目前,他的病情依然十分严重。同时,我还要告诉你们的是,达格利什总警司也受到了感染,现在隔离在这儿的病房里。稍后我们会为他采集血样,进行确诊,不过恐怕不会有什么出入。一旦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那么他也将乘直升机转移到普利茅斯。

“首先,我想向你们明确的是,非典型性肺炎主要通过人与人之间的近距离接触传播:可能是沾染了感染者咳嗽或者打喷嚏时喷溅出的液滴,或者触碰了受感染液滴污染的表面或是物体,然后又接触了自己的鼻子、嘴巴或眼睛。非典型性肺炎也可能通过其他方式经由空气传播,但是目前似乎没有人能够确定这一点。我们可以认为你们当中曾经同施派德尔博士或者达格利什先生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正面临着严重的感染风险。现在正确的做法是科姆岛上的所有人都应该被隔离十天。公共卫生当局有权强制隔离感染者,在某些情况下,也有权隔离有被感染风险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那些没有同施派德尔博士和达格利什先生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也采取同样的措施,但是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致赞同,目前对我们而言最明智的做法是所有人都自愿接受隔离,留在岛上直到我们被告知可以安全地离开这里。毕竟,我们没被隔离在离家很远的地方。除了警方和我们的客人之外,科姆岛就是我们的家。在感染风险结束之前,其实我们只是不能去内陆而已。如果任何人有异议的话,请告诉我。”

没有人说话。米莉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最后还是闷闷不乐地放弃了。

这时,帕吉特开口了,声音很高亢:“这对我而言不太方便。科姆岛不是我的家——现在更不是。我要去伦敦参加一门大学课程的面试。既然我母亲已经过世了,我就打算离开科姆岛了,我不可能在这里待十天。如果我错过了面试,我可能会失去入学的机会。”

这次耶尔兰德出人意料地开了口:“简直荒唐。他们当然会为你保留机会。如果他们觉得你可能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的话,反倒不会欢迎你入学。”

“我没有感染,斯特维利医师刚刚解释过了。”

“达格利什总警司问询过你,不是吗?即便他没问询过,他的同事也问询过,他们都有被感染的危险。你就认命吧,别再抱怨了。”

帕吉特满脸通红,似乎正要反驳。斯特维利医师接过话茬说道:“这么说,我们都同意自愿接受隔离了。我会通知有关当局。在此期间,他们还要大费周章地追踪那些跟施派德尔博士同机从北京返回的乘客们,还有那位同他一起住在法国南部的朋友。那就不是我的职责了,谢天谢地。我夫人和我目前正在照顾达格利什总警司,稍后可能需要将他转移到普利茅斯。在此期间,如果你们当中有任何人病倒了,请立刻来诊疗室。通常,非典型性肺炎一开始表现为发烧,以及类似流感的临床症状——头疼,身体不适,四肢酸痛。一些病人——并不是所有人,最开始时会咳嗽。我想目前我只能介绍这么多信息了。艾德里安·伯伊德被谋杀的事自然会牵动我们内心的担忧和猜测,米斯金督察和本顿史密斯巡佐会负责这件事。我希望我们所有人能像协助达格利什总警司那样配合他们二人的调查。还有谁有什么问题吗?”他转头问梅科洛夫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鲁珀特?”

“剩下的就是如何面对公众关注的问题。一点钟这个消息将以新闻简报的形式在广播和电视中播出。恐怕科姆岛不受公众干扰的状态从此将被打破。我们正在尽全力将影响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岛上的所有电话都没有在电话号码簿上登记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人能找到这里的号码。新苏格兰场的公共关系部正在应对谋杀案的公众关注事宜。他们的回应是调查正在进行当中,但是目前公布还为时尚早。奥利弗先生的尸检推迟了,何时重启尚未确定。如果你们有人对报道感兴趣,想见识一下目前的戏剧性场面的话,或许可以征询普伦基特夫人的同意收看她的电视。报纸连同其他的必需品明天将由直升机投递到岛上。我想我并不期待看到相关的报道。”

耶尔兰德问:“你们那些住在内陆、一个星期过来一次的临时工作人员怎么办?媒体不会去骚扰他们吗?”

“我想他们的名字还不到众所周知的地步。即便有媒体同他们取得了联系,我想他们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正常情况下,没有人能够登岛。直升机停机坪一般处于关闭的状态,除非我们确定对方是救护直升机或者运送必需品的专机。其他直升机很有可能会在附近盘旋,发出一些噪声,我们不得不忍受一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督察?”

“就我刚刚说的再补充一两句。请大家尽可能地待在一起。如果想出门锻炼的话,请找一两位同伴,在大宅子的视野范围内活动。无论是住在别墅、大宅子还是马厩区,你们都有钥匙,我建议你们把门锁上。如果有必要的话,本顿-史密斯巡佐和我会搜查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房间,希望你们能够谅解。这是为了节省时间的不情之请。有人反对吗?”没有人出声,“那么我就认为你们都同意了。谢谢。在离开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够写下从昨天晚上九点到今天早上八点之间你们在哪儿,做了些什么。本顿巡佐将为你们分发纸笔,随后收集你们的手稿。”

艾米丽·霍尔库姆说:“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为期末考试试卷纠结的大学生,只是年纪大了点儿。本顿-史密斯巡佐要监考吗?”

凯特说:“没有人监考,霍尔库姆小姐。你打算作弊吗?”她转头对其他人说:“目前就这么多。谢谢大家。”

梅科洛夫特的办公桌上已经准备了一摞纸和几支钢笔。穿过走廊去取纸笔的时候,本顿回顾了他和凯特第一次一唱一和地直面嫌疑人的表现,觉得还不错。他察觉出眼下这群人已经接受了一个自我安慰的观点:某个陌生人以某种方式闯入了科姆岛。如果是这样的话,本顿认为没有必要去纠正他们的看法。对于目前依然逍遥法外的变态杀人犯的恐惧至少能将他们集中在一起。此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凶手会觉得自己很安全,从而变得自信。凶手越自信,暴露自己的危险就越大。本顿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涨潮还有不到九十分钟的时间。不过,他们要先见一见伯布桥夫人。她的证词或许可以避免一次危险的攀爬。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伯布桥夫人并没有专心致志地写她的陈述,而是将纸折起来,仔细地放进包里。她站起身,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位老妇人,然后朝门口走去。凯特为她拉开门,说道:“我们想跟你谈一谈,伯布桥夫人,而且相当紧急。现在可以吗?”

伯布桥夫人看也没有看他们,她说:“先给我五分钟时间。求你了。就五分钟。”

说完便离开了。本顿又看了一眼手表,嘀咕道:“但愿不要超过五分钟,夫人。”

5

伯布桥夫人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接待了凯特和本顿。颇令凯特意外的是,她竟然将他们领到了缝纫室而不是客厅。她自顾自地坐在长桌旁。之前在藏书室的时候,凯特一心琢磨着说些什么比较恰当,根本没有精力关注每个人的神情。现在,她看着这位坐在自己面前因悲伤而发生了莫大变化的女人,相比于奥利弗死后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着天壤之别。暗沉的皮肤像是一张羊皮纸般布满了细碎的褶皱,痛苦溢满双眸,眼眶里充盈着泪水,黯然失色。然而,凯特还看出一些别样的情绪,一种无法得到慰藉的精神上的荒芜。她从未见过比此时的伯布桥夫人更无力、更无助的人。凯特由衷地希望达格利什能在这儿。他一定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向都知道。

过往的哀悼画面一幅幅地从她的脑海中滑过,仿佛一组署名悲伤的移动拼贴画。自从她成为女警官以来,她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场合,宣布了无数个坏消息。一扇扇房门在她面前打开,其中一些她甚至还来不及按门铃或是敲门,妻子们、丈夫们、孩子们在她开口之前就已经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真相。于是,他们匆匆忙忙地钻进陌生的厨房里翻箱倒柜,按照惯例泡一杯好茶款待来客,但是这杯茶从来没有好喝过,承受丧亲之痛的人们还不忘忍着心碎保持礼节。

然而,这种悲痛远不是一杯香甜热茶所带来的短暂安慰能够平复的。凯特环顾着眼前的这间缝纫室,犹如第一次来这里似的,一股遗憾和愤怒交织在她的心头。一卷卷色彩艳丽的丝线,挂着剪报、照片和设计图样的软木板,摆在伯布桥夫人面前那块折起来的小布包里卷着的米莉绣过的刺绣丝带,这些代表着天真、快乐创造力的证据如今却永远蒙上了恐怖与血腥的阴影。

他们沉默了十秒钟,然而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接着那双悲伤的眼睛望向凯特:“是那件罩袍,对吗?和那件罩袍有关,那是我给他的。”

凯特温和地解释道:“它盖在伯伊德先生的尸体上,但是那并不是杀害他的凶器。”这是不是伯布桥夫人的心中所想呢?凯特又补了一句:“他不是窒息而亡。那件罩袍只是盖在他身上而已。”

“那……那上面是不是沾了他的血?”

“对,恐怕是这样。”

凯特张了张嘴,本想说“不过我觉得应该能洗得掉”,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凯特听见本顿急促的吸气声,心想莫非他也意识到我差点说了一句又愚蠢又无礼的傻话?伯布桥夫人之所以哀伤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件精心缝制的作品,也不是因为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

说到这里,她也打量起这间缝纫室,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她说:“一切都毫无意义,不是吗?那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只是一个粉饰的幻想。我给了他那件罩袍。如果我没有给他的话……”她哽咽了。

凯特说:“那不会有什么影响。相信我,凶手不会在乎他有没有罩袍。那跟罩袍没有任何关系。”

这时,凯特听见了本顿的声音,他的语气温和得令她诧异。

“是凶手把罩袍盖在他身上的,但是那也很合适,不是吗?艾德里安是一位牧师。或许他临死之前最想感受的就是丝质罩袍的触感呢。对他而言,那不刚好是一种安慰吗?”

伯布桥夫人抬起头,看着他,她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抓过他黝黑、年轻的手掌,攥在双手之间。“没错,”她说,“是这样。谢谢你。”

凯特轻轻地挪动椅子,紧挨着她坐下。她说:“我们会抓住凶手,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特别是眼下达格利什先生也病倒了。我们想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说是你把罩袍交给伯伊德先生的。”

此时,伯布桥夫人已经稍微平静了些,她说:“用过晚餐后,他过来找我。当时我在这里吃饭,就像往常一样,我知道他会过来,因为我们早就约好了。我告诉他罩袍已经绣好,他想来看一看。如果没有出那些乱子,如果奥利弗先生没有遇害,艾德里安早就打算将罩袍送到主教那里。那是他的提议,因为对他而言那是一种考验。我想他已经做好准备离开科姆岛了,至少有几天了。”

凯特问:“所以,那就是为什么将罩袍装在盒子里的原因?”

“只是放在盒子里,并不是为了带出岛。我们知道不可能成行,至少眼下还不行。是我觉得艾德里安想穿那件罩袍——或许是在他做晚祷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做晚祷。举行弥撒的时候他不会穿,场合不合适。我看得出他眼神里的仰慕与赞赏,他想穿,于是我就说如果有人能试穿一下就好了,就能知道它合不合身、舒不舒服,能给我提供很多建议。其实那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我只是想让他享受穿上它时的愉悦。”

凯特说:“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带着罩袍离开这里的吗?”

“他没待太久,我能感觉到他想回别墅。他离开后我就关了缝纫室的灯,去客厅听广播了。我记得我看了一眼手表,因为当时我正等着收听一个节目,那时是八点五十五分。”

本顿说:“你能感觉到他想回别墅。平常也是这样吗?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是不是比平时更匆忙?他没待多久就走了,这一点出乎你的意料吗?他有没有给你一种感觉,他可能会在回家途中去拜访某个人?”

这个问题很重要,答案也至关紧要,伯布桥夫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当时似乎没有不寻常的感觉。我以为他还有工作要做或者等着收听什么广播节目。他平常倒是不会匆匆离去。不过那也算不上匆忙,不是吗?他在这儿待了二十五分钟。”

本顿问:“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罩袍、圣带还有其他一些我正在绣的物件。他很欣赏祭台罩饰。就是闲聊。我们谁也没有提起奥利弗先生的命案,但是我觉得他有心事。奥利弗先生的死对他触动很大。当然,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不过对他的影响尤为明显。不过,那也很正常,不是吗?他了解罪恶。”

凯特站起身,说道:“伯布桥夫人,我希望你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间寓所。我知道所有人都将被安置进大宅子,即便如此,我还是建议你晚上不要一个人待在你的寓所里。”

“哦,我不是一个人。普伦基特夫人也不想一个人住,她提议我搬去和她同住。杰戈和丹会帮我把床搬过去。我知道,她想搬到这儿来,但是她太喜欢看电视了。恐怕我们两个都要不得安宁了。那些原本对电视不感兴趣的人现在也想看新闻。一切都变了,不是吗?”

“是啊,”凯特说,“恐怕是变了。”

“之前,你们叮嘱我们写下昨天晚上都做过些什么。我把纸带回来了,但是什么也没写。我没办法写下昨晚发生的事。那真的没有关系吗?”

凯特温柔地说:“现在不需要了,伯布桥夫人。你已经把我们想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恐怕稍后你还需要做一份正式的说明,不过现在不用为此担心。”

二人向伯布桥夫人道过谢后转身离开,关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本顿说:“这么说他花了一个小时才到家。步行穿过灌木丛林地,即便是晚上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很可能更短。”

“你最好测算一下,最好等天黑之后再试。我们有理由相信伯伊德不会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背着一个大盒子去散步。他拜访了某个人,等我们查明了这个人是谁,也就找到了卡拉夫特。”她看了一眼手表,“我们花了二十分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不过也不能催她,那很重要。希望等格兰尼斯特博士抵达时,我能够把一切准备好。我们必须远离她,但是我认为他们抬走尸体的时候我们应该在场。”

二人刚一回到凯特的寓所,电话铃声就响了。格兰尼斯特博士正在中央刑事法庭作证,接下来的两天都很忙。而当地就有一位完全能够胜任工作的人选,她建议他们找他帮忙。转移尸体时可以将证物一并送到实验室。

凯特放下话筒,说道:“或许这么安排也好。现场的取证工作我们自己做,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找到那块石头。要是现在涨潮的话,我们或许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本顿说:“没有浪费,长官。我们必须召集岛上的所有人并确保他们的安全。我们也需要伯布桥夫人的证词。如果伯伊德曾留给她任何线索,透露出他要去什么地方的话,案子就迎刃而解了。我们只有两个人,能做的事情有限。如果昨天晚上快到十点才退潮的话,那时间正合适。还有大约一个小时潮水才会涨起来。”

“好吧,但愿你是对的。”

凯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刚刚表现得很出色,巡佐。你知道该对伯布桥夫人说些什么,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我接受过宗教教育,长官。有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她看着他那副黝黑、英俊的面庞。它就像一副面具一般不动声色。她说:“现在打电话给杰戈,请他带上攀岩用具,开车来找我们会合。没有他我们应付不了那座悬崖。需要安排一个人——我想最好是梅科洛夫特——去海港别墅跟他换班。”

6

梅科洛夫特设法从一堆紧急事务中抽身出来,去港口接杰戈的班,为他解释当前的状况——告诉杰戈现在需要他的帮助,在本顿看来这段时间格外漫长。考虑到梅科洛夫特可能想一个人跟杰戈私聊,他们只好坐在车里等在灯塔外面。本顿耐着性子,强迫自己不要一直盯着手表瞧,妄想这样就能延长时间。

他一时冲动说了一句:“我想用他是安全的。”

“只要不让他看见我们要找的东西就行,前提是如果找得到的话。”

“我指的是攀岩,长官。”

“我们别无选择。达格利什认为杰戈不是我们要找的凶手,而达格利什从未失手过。”

这时,杰戈出现了。他和本顿将攀岩工具装上车,凯特接过方向盘。一行人颠簸着驶过岬地,一路默默无言。他们在距离小教堂二十码的地方停下车,本顿明白这是因为凯特想保护犯罪现场附近区域的缘故。

她对杰戈解释道:“我们要找的东西很可能被人从靠近小教堂的崖顶或者峭壁下方扔出去了,本顿-史密斯巡佐或者我必须沿着绳索滑下去搜寻。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杰戈仍旧没有吭声。凯特顺着灌木丛和凸起的岩石蜿蜒滑到了那道较为低矮的悬崖上,其他人跟在她身后。他们沿着狭窄的高地向前走,不时抬头打量一下,直到凯特推测他们大概已经位于小教堂下方时才停下脚步。一行人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脚下是层状的花岗岩,有的地方布满裂缝,有的地方光滑得仿佛抛过光的银器,距离海面大约有八十英尺的落差,几处突出的石块像是悬在半空的篮子,枝叶和一簇簇白色的小花摇曳在岩石的裂缝中。悬崖脚下是一爿没有沙滩的小海湾,岩壁旁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礁石。潮水涨得很快。

凯特问杰戈:“有可能爬下去吗?你觉得有没有什么问题?”

杰戈终于开口了:“不能下去,反正我不会下去。下去之后你们打算怎么上来?你们需要一位资深的攀登者。”

凯特问:“那么有其他方法能够进入那个海湾吗?”

杰戈说:“往前走几步,你自己看看,督察。不管有没有涨潮,这里都是悬崖峭壁。”

“绕着那个海岬游过去呢?”

杰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耸了耸肩说:“除非你想被割成碎片。水下的礁石像刀片一样锋利。”

本顿说:“我的祖父是一位攀登者,他曾经教过我。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下去的话,我们应该能爬上来——如果有这么一条隐秘路线的话。”

“小教堂以南三十码有一条登山路线。那是唯一能爬上来的地方,但是不适合新手爬。你攀过的最危险的线路在什么地方?”

“多塞特海岸的塔特拉山,靠近圣安塞尔姆。”本顿心里嘀咕着,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千万别问我是什么时候爬的。

等他说完,杰戈破天荒地看了一眼他的脸,问道:“你是休·本顿-史密斯的孙子?”

“是。”

杰戈沉默了几秒钟,接着说:“好吧,我们快一点吧。你最好能帮我搬一下装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二人将凯特留在崖边。几分钟后,他们回来了。杰戈自信地走在前面,肩膀上挎着绳索。本顿则扛着其他装备跟在他身后,心里暗想着:他对这座悬崖了如指掌——他以前爬过。

杰戈扔下绳索,说道:“你最好把外套脱掉。鞋子似乎还说得过去。试戴一下这些头盔,看看哪顶合适。有红色徽章的那顶是我的。”

这里的圆形巨石体积更大,脚下的悬崖比他们此前曾经过的任何一段都更狭窄。杰戈戴上头盔,接着眼明手快地挑选出中意的岩石,凯特和本顿看着他抽出三根宽带子,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并用一个穿索铁锁固定在巨石上。本顿看着他将繁重的金属夹拧紧,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想起过“穿索铁锁”这个词了,而那些所谓的宽带子其实应该被称作绳套。他必须记住这些装备的名字。杰戈解开绳索,将绳索的腰部穿过穿索铁锁,然后伸展双臂捋顺绳子,再将绳索的两头重新盘起来抛下悬崖。绳索一路下坠,有节奏地展开,形成红蓝相间的闪耀图案。

对本顿而言,时间仿佛在一刻停滞了,一时间迷失了方向,失去了控制,接着沉浸在回忆中。他再次回到十四岁那年,和祖父一同站在多塞特海岸那座悬崖的崖顶。他的祖父,也就是一直被他称之为休的那个人,曾是一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二度受勋的战斗机飞行员。动荡的年代过去后,他却始终难以适应世俗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们纷纷在战争中送命,只留下他一个人,而他就像一位幸存者般心怀愧疚地活下来。少年时期的本顿十分仰慕他,一心想要讨他欢心,即便在那时他就已经察觉到祖父脆弱、近乎虚假的躯壳下隐藏着一种失落与羞愧。休曾经是一位狂热的业余攀岩爱好者,在他的孙子看来,闯入天空与岩石间的那片无人之境对他而言不仅只是一项运动而已。弗朗西斯——休从来不叫他本顿——渴望拥有像他那样的激情,那时候他就明白祖父是在教导他如何控制自己内心的恐惧。

本顿大学一年级时,休在尼泊尔的一次攀岩中坠崖身亡,从此以后他对攀岩的热情便慢慢退却了。他的朋友中没有人攀岩,而生活中还充斥着其他一些更引人注目的兴趣。此刻,他沉浸在这短暂的回忆中,仿佛听见了休的声音。攀岩是一项非常严苛的运动——非常严苛——但是我相信你已经准备好了,弗朗西斯。对吗?

是的,休。我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传入耳朵里的却是杰戈的声音:“攀岩是一项非常严苛的运动,但是既然你已经攀过塔特拉山,相信你已经准备好了。对吗?”

本顿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退缩的机会。一会儿,他就要站在礁石林立、被海浪拍打的狭窄海岸,面对一次危险的攀岩,或许还有一位凶手正等着他。他的脑海里回响起凯特的那句话:达格利什认为杰戈不是我们要找的凶手,而达格利什从未失手过。

他看着杰戈回答道:“我准备好了。”

本顿脱掉外套,寒冷的海风吹透了细羊毛针织衫,仿佛一块冰凉的膏药紧贴着他的后背。他将安全带扣在挂着穿索铁锁、绳套和岩石塞的腰带上,试戴了两顶头盔,从中选了一顶大小适合的,系紧绑带。他看了一眼凯特。只见她表情僵硬,一脸焦虑,然而她什么也没说。本顿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说:你不必这么做,我没有命令你这么做。但是他知道将决定权交给他反而免去了她的责任。她可以阻止他,但是她不能命令他去爬。不知道为什么,他为此感到高兴。这时,凯特从凶杀案调查工具箱中取出塑料证物袋和一副搜查手套,递给他。本顿一言不发地接过来,塞进裤子口袋里。

杰戈检查了绑着巨石的绳套,并对其牢固程度表示满意。本顿在一旁看着,随后将绳索的末端穿过腰间的穿索铁锁。过去的记忆又回来了,他将绳索甩过右肩然后绕过后背。没有人说话。他回想起过去攀岩的例行准备工作总是在沉默中完成。这是一项正式、志在必得的仪式,赋予自己勇气与决心,在他看来,祖父仿佛一位受命的牧师,而他则是祖父的随行者,二人正在履行一项无言、烂熟于心的祭司仪式。可杰戈一点儿也不像牧师。本顿试图以一种嘲讽式的幽默化解自己内心的恐惧,他对自己说:本顿,你似乎更有可能成为祭祀的牺牲品。

他走到悬崖边缘,绷紧双腿,向后仰去。这是献身的一刻,记忆中的恐惧与兴奋交织着向他涌来。如果拴绳撑不住他,他就会从八十英尺的高处跌落,坠崖而亡。然而绳索绷紧了,拉住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整个人几乎是水平的,本顿抬起眼望向天空。眼前疾行而过的云朵仿佛被卷入了白色和淡蓝色的旋涡,下方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岩壁,那澎湃的声响他此前好像从未听过。现在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似乎又感受到儿时纵身一跃滑下岩壁时的兴奋,左手在身后掌控绳索,右手在身前抓着绳子,感受到它从穿索铁锁间穿过,知道一切都尽在掌握。

双脚接触到地面。本顿迅速解开绳子,大声呼喊着他下来了。然后立刻戴上搜查手套,审视着狭长海岸内被海水冲刷得异常光滑的礁石和砂砾,琢磨着该从哪里着手。海浪汹涌地扑来,淹没了最远端隆起的礁石,搅动深邃的岩池形成漩涡,海浪不断地涌入又立刻向后退去,激荡着穿过凶险的圆石和破碎的花岗岩,泛着银色。时间在同他赛跑。海浪每涌入一次都会将搜索区域吞噬掉几分。他蜷伏着,眼睛紧盯着石缝,一码接一码地仔细排查。他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一块有些分量的石头,大小刚好能握在手里——那是一件取人性命的凶器,运气好的话,上面或许还会残留一些血迹。每排查一码,他的心便随之沉重一分。即便只是一片狭窄的海岸,这里也堆积着成千上万块的石头,其中许多都符合尺寸与重量的要求,经过海水几百年来的冲刷大多都被打磨得十分光滑。这种徒劳无功的搜索只是在浪费他的时间,随后他必须攀上崖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期望也渐渐落空。沿绳索滑下来时的兴奋感已经退却。他想象着等在上面的凯特正期盼着一声成功的欢呼,而现在却只剩下一声示意杰戈的呼喊——告诉他是时候该滑下来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靠近悬崖边缘的地方有一样东西——显然它不该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海岸:一团白色的弃物在风中颤动着。本顿走上前,低头凝视了一会儿,一时间只想振臂欢呼。那是一块蛋形的石头,一部分被包裹在医用手套的残余物里。薄薄的乳胶在跌落和海浪冲刷的作用下已经撕裂,大部分被吹得不知所终,只残留了一只手指和手掌的一小部分。本顿小心翼翼地捡起石头,查看石头的表面。只见上面有一块微红的斑点,似乎不是石头原本该有的颜色——这无疑只可能是血迹,一定是血迹,那只能是血迹。

本顿将战利品装进证物袋,封存好,跌跌撞撞地跑到下降绳旁,将证物袋系在绳子的末端,将双手拢在嘴旁,发出胜利的呼喊:“找到了!快拉上去!”

他抬起头,刚好瞥见凯特向下张望。她挥了挥手,绳子连同证物袋轻轻磕碰着岩壁,颠簸着上升。

没一会儿,绳索再次下降,杰戈好像自由落体般快速下滑,那副健壮的身躯看起来就像是在峭壁上翩翩起舞。抵达地面后,他解开自己,使劲儿拉了一把绳子。绳索跌落在他脚边,绕成盘状。他说:“上攀的路线往前走三十码,绕过这块隆起的岩石。我来固定保护绳。”

层叠断裂的峭壁耸立在二人面前。海浪扑打着他们的双脚。

杰戈说:“你来领攀。如果你攀过塔特拉山的话,这对你而言应该不会太难。虽然陡峭又没什么遮蔽,但是一些关键位置还是有保障的。最难的部分位于那道裂缝顶端的下方。那儿有根岩钉,就在岩檐的下面。你要确保把绳子挂上去。别担心,那是悬垂的,所以即便你失手了,至少还能挂在岩壁上。”

本顿没想到会让他来领攀。他心里暗自嘀咕着:杰戈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他完全掌控了这次攀岩。本顿太骄傲了以至于懒得争论谁先谁后,不过杰戈可能刚好也仰赖于这一点。本顿在绳索的末端打了一个单套结,连上安全带,杰戈仔细地将安全绳固定在崖壁脚下的一块大圆石上,他握住绳索说:“好了。如果你做好准备的话。”

这时,巨大的海浪汹涌而至,险些让他们失去平衡,眼下似乎到了非爬不可的时候了。本顿向上攀去。一开始的十五英尺并不太难,他仔细地思量着手和脚的每一个落点,摸索着墙壁的裂缝,确定抓紧之后才向上移动。爬过十五英尺后,他从腰间的攀岩装备中取出一个岩石塞,塞入岩缝中,拉了几下确保其牢固性。然后连上绳套,将绳索挂上去,接着更加自信地向上攀去。岩壁变得愈加陡峭,不过仍然坚实而干燥。本顿找到另一处岩缝,又穿了一个岩石塞和绳套。

现在他距离地面约三十英尺,恐惧忽然席卷而来。他僵直了身体,所有自信都不见了踪影。他的手臂已经伸展到了极限,可是依然找不到一个支点,整个人呈大字形附在岩壁上,肩膀紧绷着,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他吓坏了,不敢贸然移动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害怕丧失了眼下这仅有的平衡。他的脸颊紧贴着花岗岩崖壁,只觉得一阵湿乎乎的冰冷,猛然间他意识到那其实是他自己的汗水。本顿听不见杰戈的声音,然而脑海中却回响起第四次和祖父一起攀岩时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一定会有个支点。慢慢来,弗朗西斯。这并不是一场竞赛。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事实上还不到半分钟,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他试探性地举起右手,终于在头顶几英尺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支点,紧接着是落脚的支点。恐慌过去了,他知道那种感觉不会再回来了。

五分钟后,他的头盔轻轻地触碰到那块悬挑出来的岩檐。最难的部分到了。那是一片突起的花岗岩,枝叶从缝隙中伸展出腰身。一只海鸥栖息在岩檐的边缘,它长着光亮的尖喙,一身灰白的光洁羽毛,一动不动地蹲伏在那里,主宰着这座悬崖,全然不见脚下两英尺处这个汗流浃背的入侵者。接着,它鼓动空气腾空而去,与其说本顿看见那对白色的翅膀从他的头顶拂过,不如说他感受到了空气的振动。他知道裂缝顶端已经有一个岩石钉就位了。如果他没能攀上岩檐,岩石钉也能撑住他。本顿找到杰戈说的那个岩钉,取了一条长绳套挂上去,然后朝下面喊道“收绳”,绳索随即绷紧了。他低着头向下看,利用绳索的张力保持着平衡,然后伸出右手绕过岩檐,摸索着上面的支点。经过三十秒钟急切的扒寻他终于找到了,紧接着是左手的支点。本顿悬在半空中,凭借两只手的力量将自己向上拉,然后迅速找到落脚点,恢复了平衡。本顿另取了一条绳套挂在一片岩石上,收紧。现在,他终于安全了。

眼下,焦虑荡然无存,只剩下记忆中的快乐。接下来的崖壁虽然陡峭,但是岩石很干净,一直到崖顶都分布着得力的支点。本顿翻上悬崖,筋疲力尽地趴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像是对他的祝福,粗粝的砂砾抵着他的嘴角。他爬起来,看见凯特正朝自己走来。看她的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本顿心里涌起一股可笑的冲动,想要立刻冲进她的怀中,不过马上克制住了。

她说:“祝贺你,本顿。”说完便转过身,似乎害怕他察觉出在过去的半小时里她有多么紧张。

本顿找到最近的大圆石,系上保护绳,拉紧,抓紧绳索朝崖下的杰戈大声喊道:“准备好就攀上来吧。”

他知道,凯特一定趁杰戈在崖底时已经将证物处理好了。那块石头连同橡胶手套的残片早已经被封存进证物袋中。现在,杰戈的性命掌握在他的手里,他只觉得一阵血脉澎湃。这就是攀岩的意义:共担危险,相互依存。

杰戈以惊人的速度攀了上来,翻身上崖,重新盘好绳索,扛起装备。他说:“你做得不错,巡佐。”

他扛着装备大步流星地朝车子走去,忽然又迟疑了一下,接着转过身,走到本顿跟前,伸出了手。本顿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将攀岩装备扔进车子的后座,然后钻进车里。凯特抓紧方向盘,转动钥匙,发动汽车,拐了一个大弯朝大宅子驶去。本顿望着凯特的侧脸,忽然间讶异地发现她竟是那么美丽。

7

星期二余下的时间里,凯特的心绪一直被主楼高层那间看不见的病房占据着,她必须克制住自己想打电话给盖伊或者乔·斯特维利询问状况的冲动。她知道,如果有什么情况需要通知她的话,他们肯定会找时间打电话给她。在此期间,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要做,她也有自己需要面对的工作。

尽管面临着逍遥法外的凶手和潜在致命疾病的双重威胁,伯布桥夫人依然从日常内务中得到了安慰——询问他们晚餐想吃些什么,要不要送到海豹别墅之类的。凯特无法接受这个提议。坐在达格利什曾坐过的桌子旁,看着他的雨衣挂在门廊里,他缺席时的存在感反而比他人在这里时更令人无法忽视,走进那幢别墅仿若走进了死亡之屋。她位于马厩区的寓所面积虽然小,但是也足够用了。她渴望待在靠近大宅子的地方,住在本顿的隔壁。这并不仅仅是她方不方便的问题,不得不承认,有本顿在身旁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这种意识的变化也带来了另外一个改变:她已经将他视为自己的同事和搭档,并同他分享自己的决定。

本顿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长官,为什么不让我将我的安乐椅和任何我们用得着的东西搬到你的客厅里呢?这样我们就可以将你的房间用作案件调查室,而我的房间可以用来做饭。我很擅长做早餐。我们各自都有一台小冰箱,不管怎么说,用来储存牛奶也足够了。如果我们工作到很晚,需要喝杯咖啡的话,那刚好能派上用场。马厩区的其他房间都没有配备冰箱,工作人员必须去员工食堂的大冰箱里领取他们需要的食物。我已经跟普伦基特夫人说过了,她会送来一些沙拉和冷盘肉,或者我们自己去取也可以。你觉得一点钟怎么样?”

凯特还不饿,不过她看得出来本顿已经饿了。而他取回来的午餐确实很不错。沙拉和冷羊羔肉配烤马铃薯,餐后还有水果沙拉。出乎凯特意料的是,她胃口大开,吃了很多。吃过饭后,他们坐下来谈论接下来的计划。

凯特说:“我们必须抓住事情的重点。至少就目前来说,我们可以从减少嫌疑人的数量开始。乔·斯特维利不会杀害伯伊德,我想,她的丈夫或者杰戈也不会。而我们一直都假设伯布桥夫人、普伦基特夫人和米莉是清白的。那么,现在就剩下丹尼斯·特雷姆利特、米兰达·奥利弗、艾米丽·霍尔库姆、劳特伍德、丹·帕吉特和马克·耶尔兰德。从逻辑上讲我觉得我们应该将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囊括在内,不过暂时先将他排除在外。当然,我们假定科姆岛上只有一位凶手,不过或许我们不应该急于做出这样的判断。”

本顿说:“我们也无须考虑耶尔兰德,长官,或者至少不必将精力集中在他身上,不过他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同科姆岛的其他人一样,也拥有憎恶奥利弗的理由。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排除杰戈的嫌疑,至少现在还不行。当然,还有施派德尔博士。我们只从他那儿了解到关于约会时间的情况。”

凯特说:“我们先将重点放在特雷姆利特、劳特伍德、帕吉特和耶尔兰德身上。这四个人都厌恶奥利弗,眼下我们还得面对那个老问题,特别是对前三个人而言:为什么要等到这个周末杀他?至于施派德尔博士,你说得对。我们需要再问询他一次——如果他能好起来的话,不过天知道还要等多久。”

接着,二人开始查阅每个人的书面陈述。正如他们所料,没有人承认九点之后曾经在岬地附近出现过,除了斯特维利夫妇,二人同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和艾德里安·伯伊德在大宅子共进了晚餐。伯伊德像往常一样,晚餐前同他们在藏书室小坐了一会儿,喝了番茄汁。他沉默寡言,看起来心事重重,但是他们并不觉得意外。对于奥利弗的死,他比任何人都不安。后来,他只吃了主菜,便起身离去,他们记得当时差不多是八点半。餐后,斯特维利夫妇和梅科洛夫特在藏书室喝了咖啡,随后他们夫妇二人一同从前门离开,回自己的别墅。他们记不清那时候是几点,猜测是九点半左右。

凯特说:“明天我们要单独约见他们所有人,看看是不是还能问出些别的什么来。我们需要核实时间。”

不过还有一些更困难的决策需要确定。他们是不是应该让所有嫌疑人把昨天晚上穿的衣服交出来,随伯伊德的尸体和其他证物一起移交实验室呢?

本顿似乎察觉出她进退两难的处境,于是开口说道:“在确定一位主要嫌疑人之前,收集他们的衣物似乎毫无意义,长官。毕竟,除非我们能把整个衣橱都搬走,否则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会乖乖地交出曾穿过的那件衣服。而且卡拉夫特也可能光膀子,他用不着着急。行凶之后,他有一整晚的时间清理自己。”

凯特说:“小教堂别墅的水龙头和淋浴喷头上可能会留有指纹,可是目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保证现场的安全,保护证据,等待技术增援抵达——如果有的话。真希望我们能回到过去,以前调查人员的调查工具箱里都会配备指纹显示器和指纹识别设备,用于独立应付工作。我们应该将卫生间里的毛巾封存起来,希望能够从上面提取出DNA,还需要将纸箱同尸体一并送走。我想我们的证物袋不够大。必须去大宅子要一个塑料袋。我们去问问梅科洛夫特先生,别问伯布桥夫人。”

三点三十分,直升机抵达科姆岛,飞机刚一着陆,他们便来到本顿的寓所推出担架车。他们用床单盖住伯伊德的尸体,遮住罩袍,虽然他们知道伯布桥夫人不太可能保持沉默。凯特多么希望她能够保守秘密。那是一个错误,然而现在或许已经来不及纠正了。下一次米莉再到缝纫室时,一定会问起有关罩袍的事,寄希望于她不要声张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给伯伊德的尸体戴上手套,以便保护任何残留在指甲里的证据,除此之外没有对尸体做其他处理。凯特和本顿肩并肩站在一起,远远地望着戴着面罩的工作人员将尸体装进运尸袋,拉上拉链,然后连同证物袋一并搬上直升机。

二人身后,大宅子寂静无声,他们甚至不觉得窗户背后有目光在窥探。眼下的情形同清晨的忙碌形成了古怪的对比,那时大家为搬进大宅子和马厩区不断地走来走去。汽车轰隆隆地驶进驶出,载满了艾米丽·霍尔库姆认为生活中必须要有的袋子和书籍,还有从游隼别墅搬来的行李箱。特雷姆利特开着车,米兰达·奥利弗笔直地坐在座位上,僵硬身体的每一寸都透露着不满。耶尔兰德提着行李,大步流星地穿过大宅子的后门,看见谁都不吭声。在凯特看来,整座小岛仿佛是在应对外敌入侵。蛮夷已经进入视野,大家躲进科姆别墅寻求庇护,准备进行最后的抵抗。

这时,斯特维利夫妇走出大宅子,杰戈开着车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凯特的心随之一沉,她看见几只氧气瓶和两个大箱子正小心翼翼地从直升机上卸下,显然里面装的是医疗设备,杰戈和斯特维利医师接收了东西,然后将它们装上车。距离直升机二十码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以便双方在没有感染威胁的情况下完成交接手续。每个人都戴着面罩,尽可能地保持距离,包括移交证物袋在内的工作程序着实耗费了一些时间。十分钟后,直升机飞离了科姆岛。凯特和本顿站在原地,凝望着它,直到它消失得无影无踪,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一天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过去了。眼下,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凯特决定将问询安排到星期三。这一天对于所有人而言都糟糕透顶。他们已经做过书面陈述,所以就算现在展开进一步的问询很可能也难有收获。

天色渐渐模糊起来,她说:“我要去一趟病房,是时候去了解一下达格利什先生的状况了。我们还需要调查一下医用手套都存放在什么地方,以及谁能够接触到它们。”

出门之前,凯特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接着先去看了一眼大海,期望享受几分钟的独处时光。她需要知道真相,可是又害怕面对真相。夜幕很快降临,为熟悉的事物蒙上了一层阴影。身后,科姆别墅里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然而除了她和本顿的房间,别墅群和马厩区还是漆黑一片。灯塔最后一个隐没于暮色之中,即便栏杆已被白色的雾气遮蔽,在黑色悬崖的映衬下海浪依然闪烁着白色的浪花。

凯特拉开侧门,穿过门厅,走进电梯。电梯逐渐攀升,凯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她的脸似乎又苍老了几岁,眼神疲惫。一头金发向后梳,紧紧地扎成一个马尾辫,露出脆弱的面庞,面无表情。

乔·斯特维利待在诊疗室。凯特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不过她没有时间打量房间的细节,只注意到一排钢制陈列柜贴着整齐的标签。

她问:“达格利什先生怎么样了?”

穿着白大褂的乔·斯特维利正站在办公桌前研究一份文件。她转过身,露出一张筋疲力尽的脸,合上文件,回答道:“我想惯常的回答是他的状况和我们预期的差不多,或者我可以说这是令人舒服的说法。只是他就没有那么舒服了,他的体温比我们期望的要高。目前还处于病情初期,体温忽高忽低或许并非不符合规律,我没有护理非典患者的经验。”

“我能见他一面吗?这很重要。”

“我想不行。盖伊现在和他在一起呢,他马上就出来了,你不妨坐一会儿等他出来再说。”

“施派德尔博士呢?”

“他会撑过去的。你人真好,还问起他。大部分人似乎早已经把他给忘了。”

凯特开门见山地问:“如果客人需要诊疗室的东西,例如药、绷带或者诸如此类的,他们怎样才能得到呢?”

话题突然一转,猝不及防的提问无疑令乔吃了一惊。她说:“他们会问我要。这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诊疗室是开放的吗?我的意思是,他们能自己进来拿吗?”

“药品不行。所有的处方药都锁起来了。”

“但是诊疗室不是不锁门吗?”

“即便如此,我也没见谁随意进出过。就算有人进来,他们也无法做出伤害自己或者其他人的事情。一些类似阿司匹林这样的非处方药也锁起来了。”她看着凯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凯特追问道:“那么,像绷带或者医用手套这类物品呢?”

“我不明白客人为什么需要这些东西,不过它们倒是没有被锁起来。如果有人需要的话,我想他们会问我或者盖伊要。这么做才合乎礼节,也说得过去。他们不太可能自己来拿。”

“但是一旦少了什么东西的话,你会发现吗?”

“这倒未必。有些东西是我们护理玛莎·帕吉特时用得到的。伯布桥夫人时不时过来帮忙,她需要什么的话会自己来取。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好奇?你们没有发现药品,不是吗?就算发现了,它们也不是从这间诊疗室流出去的。”

“是,我没有发现药品。”

这时门开了,盖伊·斯特维利走了进来。乔说:“米斯金督察想见达格利什先生一面。我告诉她今天晚上应该没有什么希望了。”

“恐怕是的。他现在正在休息,不能受到打扰。或许明天可以,如果他的体温降下去了,如果他还在这儿的话。我正在考虑明天早上将他转移到内陆去。”

凯特说:“他难道没有告诉你他想留在岛上?”

“正是因为他相当坚持,我才要来了氧气和其他一些或许用得上的器械。乔和我暂时还能应付,但是如果到明天早上他的体温依然居高不下的话,恐怕就必须将他转移走了。我们这里的设备没有办法应对一位危重病人。”

凯特心里非常难过。她想,你宁可让他死在医院里,也好过死在这儿。可是她说:“如果他固执己见要留下,你真的能够违背他的意愿将他送走吗?如果你那么做的话,他不是更有可能送命吗?”

斯特维利的语气透出一丝烦躁:“对不起,但是我没有办法承担这个责任。”

“可是你是位医生。你的工作不就是对病人负责吗?”

房间陷入了沉默,斯特维利转过身。凯特看见乔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丈夫,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一些凯特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情愫在二人之间流转。接着,她听到他说:“好吧,他可以留下。现在我必须回去照顾他了。晚安,米斯金小姐,祝你调查顺利。”

凯特转头对乔说:“如果他好一点儿的话,能麻烦你给他捎个口信吗?”

“可以。”

“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他认为我们或许能够找到的那个东西,并且已经送到了实验室。”

乔没有流露出特别好奇的神色:“好,我会转告他。”

凯特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做,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现在,她要回去给艾玛打第二个电话。她会告诉她达格利什正在休息。这还算得上是个好消息,无疑能够给她一些安慰。但是对于步入夜色的凯特而言,没有体会到丝毫的安慰。

8

星期四清晨,凯特度过了辗转反侧的一夜,五点钟便转醒过来。她躺在床上,凝望着漆黑的窗外,犹豫着翻了个身并试着再睡几个小时,但还是放弃挣扎,她起床泡茶。这注定将是令人沮丧和失望的一天。找到行凶石块时的兴奋感已经消失殆尽。司法鉴定人员或许能够鉴定出伯伊德的血迹,但是如果指纹鉴定专家无法从石块或者手套残片上提取出指纹的话,又该怎么办呢?实验室将优先处理这起案件,然而凯特认为罩袍上除了伯伊德的血,应该不会沾染其他人的血迹。这个凶手的行凶手法很利落。

这些都只是推测而已。在她和本顿重点关注的四位嫌疑人中,劳特伍德和帕吉特最有可能利用较为低矮的那道悬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灯塔。而待在港口北侧游隼别墅里的特雷姆利特就不具备这个优势,然而他是最有可能看过施派德尔字条的嫌疑人。他可能看到奥利弗一早离开了别墅,于是便尾随其后,他知道一旦进入灯塔,他必须立即动手,否则就会被人发现。门闩或许为他提供了保障,他很可能也依赖了确实发生的事实:施派德尔发现自己进不去,于是就放弃尝试转身离开了。

凯特翻来覆去,试图为接下来的一天里需要他们处理的事项排出轻重缓急,然而一股失败的阴云却笼罩在她的心头。目前,她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她可能会辜负达格利什和本顿的期望,甚至对不起她自己。也许伦敦方面的哈克尼斯已经同德文郡和康沃尔警察部队讨论过如何在避免感染风险的情况下为科姆岛提供增援力量,甚至也可能已经同内政部商讨过让当地警方接手整个调查的可行性。哈克尼斯让她撑到星期五晚上。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两天了。

凯特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去够晨衣。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她急匆匆地跑到楼下的客厅,接起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了乔·斯特维利的声音:“抱歉这么早就吵醒你,督察,不过你的老大想见你。你最好马上过来,他说事态紧急。”

9

残存在达格利什的脑海中,有关星期二清晨的那段记忆只剩下几双虚无缥缈的手将他扶进车里,他仰望着天空,一路颠簸着穿过灌木丛林地,四周忽然变得灼热起来,接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面罩的人把他扶上床,给他盖好被子,床铺的凉爽为他带来了一阵舒心的安慰。他隐约记得一些令人安心的声音,至于说了些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还记得自己迫切的语气,他告诉对方务必将他留在岛上。在达格利什看来,将这条信息传递给那些神秘的白衣陌生人至关重要,因为他的性命似乎就掌控在对方手中。他们必须明白他不能离开科姆岛。如果他消失在这危险的虚无之中,那么艾玛又该如何找到他呢?不过,他之所以不能离开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一项与灯塔有关的工作依然悬而未决。

星期三傍晚,达格利什的意识清醒过来,不过身体还很虚弱,他艰难地将头挪到高枕上。一整天来他都饱受咳嗽的折磨,每一次咳嗽都会引发胸部肌肉的剧痛,令他呼吸困难。发病的间隔越来越短,也越来越痛苦。星期三下午,盖伊·斯特维利和乔围着他的病床忙前忙后,将呼吸管插入他的鼻腔,为他输送源源不断的氧气。此刻,他平静地躺着,四肢酸痛,身体发热,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咳嗽总算好多了。他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清楚现在是几点。达格利什试图转过头看一眼床头钟,然而即便这么小的一个动作也耗费了他的全部力气。他猜,现在一定是夜里,又或许是凌晨。

病床正对着窗户。他忽然记起,正是在隔壁的那间病房里,他曾站在那里俯看奥利弗的尸体。此刻,他能回想起那个场景中的全部细节,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达格利什受困于黑暗之中,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嵌在墙壁上的两扇浅色镶板,他不住地凝望着,看着窗户缀满星星。高窗下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位女士,她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面罩,仰靠在椅背上,似乎在打盹儿。他回想起,每次他转醒过来时都能看见她,又或者某个像她的人坐在那里。现在,他终于认出来了,那正是乔·斯特维利。达格利什静静地躺着,清空脑海中的所有念头,享受着胸腔阵痛间的短暂喘息。

忽然之间,没有灵光一闪的惊醒,也没有真相大白的欣喜若狂,而是怀着断然的肯定,他找到了所有谜团的答案。仿佛许多球状拼图的碎片在他的脑海中疯狂旋转,接着,一片接一片,逐渐还原成一个完美的球体。断断续续的对话从他的脑海中闪现,声音清晰得就像趴在他的耳边倾诉。普伦基特夫人在厨房里说:他更有可能坐在船舱里。他相当恐惧大海。施派德尔博士以精准的英语说:我知道南森·奥利弗每个季度上岛一次。他在2003年4月的一篇报刊文章上透露过这件事。米莉用年轻高亢的声音描述着她和奥利弗的约会,像是死记硬背一般,他仿佛听见奥利弗的声音:那是在另一个国家,而且,那个女孩已经死了。帕吉特看见游隼别墅的烟囱冒起了烟。海鹦别墅里的流行言情小说中有一本南森·奥利弗的平装书。

他们全将这起案件搞反了。问题并不在于自奥利弗上一次造访以来谁来到了科姆岛,他们的到访是否催化了谋杀案的发生,问题的症结在于谁离开了这里。没有人还记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她无助地躺在棺材里被运出了科姆岛。血液样本被丹·帕吉特从船上掉进了海里,那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有意为之?而事实是血样并没有丢失——因为它根本就不在那个袋子里。丹·帕吉特掉进海里的仅仅是旧鞋子、手袋和图书馆的书。那两起事件——玛莎·帕吉特的死和血样的遗失——看起来毫不相干,却是整起案件的核心。而当帕吉特说起临近八点时他看见烟囱在冒烟,他说的是事实,或者说至少一部分是事实。他确实看见了升起的烟,不过并不是从他房间的窗户,而是从灯塔的平台上。借着病房昏暗的光线,他仿佛再次看见伯伊德那双充盈着痛苦的眼睛,希望他能够相信星期六清晨他穿过岬地时没有看见任何人。不过,伯伊德本该看见某个人,因为他原本打算到海鹦别墅找帕吉特聊聊,然而帕吉特不在那里。

他们的推断做了一个正确的假设:凶手的动机一定始于近期。玛莎·帕吉特在临死前将自己的秘密吐露给她唯一信任的人:丹是南森·奥利弗的儿子。她将这件事告诉给帮忙照顾她的艾德里安·伯伊德,只有她和伯布桥夫人将其视为一位牧师,一个她可以忏悔的对象。然后呢?伯伊德是不是劝说她,丹有权利知道真相?但是,伯伊德受告解保密的约束。他一定说服玛莎要由她亲自告诉她的儿子,他所憎恶的那个男人正是他的父亲。

当然,那也就是为什么玛莎·帕吉特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如此迫切地想来科姆岛的原因。她和丹于2003年6月登岛。而在当年的4月,奥利弗曾在媒体采访中大肆透露过他会定期前往科姆岛,从而违背了基金会规定的不向外透露科姆岛存在的协议。玛莎是不是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和他的父亲以某种方式相遇,催生出某种关系,甚至最后,她或许劝说奥利弗承认这个儿子?正是以那次欠考虑的媒体采访为契机,奥利弗将这些事件不可避免地串联到了一起,最终导致了两起暴力死亡事件的发生。她为什么不早一点采取行动呢,这些年来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奥利弗是位名人,他的行踪无法隐瞒。在丹出生的那些年里,DNA检测技术尚未发明。如果奥利弗告诉他的情人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她也没有办法证明这个孩子就是他的,余生或许也只能认命,然而在过去的几年里发生了两件事:DNA检测技术变得众所周知,再后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耐人寻味的是她只保留了一本奥利弗的书,显然反复翻阅过。他是不是在那本书里描写了一次引诱,甚至可能是一次强奸?有关她的引诱,有关她的强奸?

谋杀案发生后,伯伊德一定怀疑过帕吉特。可是,作为一位忏悔牧师,他不能将自己听到的秘密透露出去,然而星期六清晨他发现那幢别墅里空无一人,他本应该将这个确凿的事实通知警方。那么,他为什么没有说?他是否将劝说帕吉特认罪、抚慰他的灵魂视为他作为一位牧师的职责?他是否是出于自信又或者自大,认为自己拥有独特的精神力量?星期一晚上他是不是造访了海鹦别墅并打算做最后一次尝试,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举动才导致他永远地闭上了嘴?他是否猜到过这样的结局?或许他早知道会这样?他最后之所以回到小教堂而不是自己的别墅,是不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夜色里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

真相一点点地豁然开朗。普伦基特夫人的话响彻耳畔:他就那么拔了一绺下来,我还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那副表情绝对看不出所谓的儿子对母亲的爱意。他当然不能剪断头发:他一定听说过DNA检测需要保留毛囊。他可能怨恨,甚至憎恶他的母亲,正是因为她的沉默才造成了他痛苦而屈辱的童年。调查小组曾经推断奥利弗的死是凶手一时冲动造成的,并非出于预谋已久。如果施派德尔的字条被修改过,那么约会应该会被挪到一个更方便的时间,而不只是提前三十分钟。也许是从天窗,也许当时他就在别墅外面,总之帕吉特刚好看见奥利弗径直走向灯塔。他是不是将这视为最后一次与奥利弗对峙的机会,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告诉对方他握有证据,并要求奥利弗承认他的身份,给予他经济上的补偿?他相信自己的未来会大不一样,这是否就是他自信的根源?希望、愤怒和决心交织在一起,促使他在冲动之下踏上了那条僻静、低矮的悬崖,抄近路潜入灯塔。紧接着是对质、争吵,奥利弗脖子上的致命一掐,最后是将谋杀伪装成自杀的可怜企图。

达格利什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这时乔快步走到他的床边。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达格利什本以为只有小说和电影里的护士才会这么做,不过乔凉津津的手确实为他带来了一丝抚慰,她说:“你是个非典型的病例,不是吗,总警司?你的病情就不能像书里写的那样吗?你的体温能不能不要像溜溜球似的忽上忽下?”

达格利什看着她,挣扎着开口:“我有话要对凯特·米斯金说。非常重要,我要见她。”

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他还是必须表现出事情的迫切性。她说:“如果你一定要见她的话,那就见吧。不过,现在才早上五点。至少也要等到天亮吧?让那个姑娘休息一下。”

但是,不能再等了。恐惧折磨着他,他明白这股恐惧来得全无理智可言,但是他就是无法摆脱它。咳嗽或许会卷土重来;他的病情或许会突然加重,致使他们不让凯特见他;他或许会丧失说话的力气;他或许会遗忘掉此刻如此清晰的思路。除了这些,有一个念头格外不容忽视。凯特和本顿必须找到那管血样,以及玛莎·帕吉特的那绺头发。案情虽然理清了,但这些仍然只是推测,只是一些不牢靠的间接证据。只有动机和作案手法是不够的。帕吉特有理由憎恨奥利弗,但是科姆岛的其他人也有类似的理由。帕吉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灯塔,其他人也可以。没有血样和那绺头发,这起案件就无法送交法庭。

伯布桥夫人认为奥利弗是在试验的过程中意外送命,确实也有足够的证据显示他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格兰尼斯特博士将证明奥利弗脖子上的瘀青不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考虑到她的声誉,她的观点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但是关于瘀伤的尸检,特别是在死亡一段时间后,可能会引起争议。辩方的病理学家们也许会持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说:“求你了。我现在就要见她。”

10

天亮之前就开始搜查海鹦别墅难免会引发猜测,甚至可能遭遇阻挠。别墅群漆黑一片,唯一亮起的那盏灯就会像警告信标一样耀眼。在帕吉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搜查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证据不在别墅里,那么灯光就会走漏风声,令他有机会转移血样和头发,甚至可能将其销毁。对于凯特和本顿而言,清晨的这几个小时从未如此漫长过。

时间差不多了,二人轻盈而麻利地溜出凯特的寓所,快步穿过岬地,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对阴谋家。海鹦别墅的门锁着,好在梅科洛夫特给他们的那套钥匙上每一把都清楚地贴着标签。凯特轻手轻脚地关上身后的门,重新锁好,一股熟悉的不安感扑面而来。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也是自打她从事警察这个职业的第一天起就不喜欢的工作内容。过去的这些年里,她曾经参与过许多次搜查工作,从臭气熏天的棚舍到昂贵无瑕的公寓,她总是怀抱着一种荒谬的内疚感,仿佛她才是受怀疑的那个。其中最令她厌恶的是侵犯受害人的隐私,那往往像是卑劣的掠夺者肆意翻查着死者那点儿可怜的遗物。然而,今天早上这种不安感只持续了一瞬间,很快就被愤怒和希望带来的兴奋所掩盖。回想起伯伊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这次她倒是可以愉快地亲手将这里翻个底朝天。

别墅的窗帘拉着,房间内依然保持着令人沮丧的气氛,昏暗的客厅仿佛依然在哀悼死者。不过,有些东西改变了。在逐渐变亮的光线中,凯特发现原本摆在壁炉台上的摆件全部被清空了,书架上也空无一物,只有两只纸箱摆在旁边。

本顿说:“我觉得读一读那本小说兴许会有所帮助,所以我从藏书室借了一本。他们有奥利弗小说的所有精装本,我读到今天早上两点钟才看完。书中有一段描写了十六岁的堂娜在一次学校郊游中被强奸的片段。写作手法很独特。他试图同时呈现出两种视角,分别以男人和女孩的角度营造一种融合的情绪,我从未在其他的小说中见过这种笔法。从写作技巧上来讲,非常精彩。”

凯特说:“饶了我吧,别跟我聊什么写作技巧。快点动手找吧,我们从壁炉里的面包炉开始。他可能会拆掉其中的一两块砖。”

面包炉的铁门关着,里面黑漆漆的。本顿从凯特的调查工具箱里取出手电筒,强烈的光线照亮了空荡荡的面包炉。

凯特说:“看一看有没有哪块砖松动了。”

本顿用小折刀戳动砖块之间的灌浆,凯特默默地等在一旁。大约一分钟后,本顿说:“我想我发现了一些东西。这一块砖松动了,后面是空的。”

本顿把手伸进去,拽出了一只信封。信封里装了两张纸,那是两张出生证明:贝拉·玛莎·帕吉特,出生于1962年6月6日;韦恩·丹尼尔·帕吉特,出生于1978年3月9日。而丹·帕吉特的出生证明上父亲姓名那栏是空白的。

本顿说:“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费力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因为他将这些视为至关重要的证据。一旦他杀掉奥利弗,他的身世就变成了一颗炸弹,而不是饭票了。真讽刺,不是吗?如果他的姨妈没有坚决不许帕吉特和他的母亲使用他们的第一个名字的话,她本应该叫作贝拉。不知道这个名字会不会触动奥利弗的神经。里面还有其他东西吗?”

“没有了,长官。我再检查一下其他的砖块。”

随后的搜查中并没有更多的发现。二人将两张出生证明封入证物袋中,然后移步厨房。凯特将调查工具箱放在水槽旁的操作台上,本顿把照相机搁在工具箱跟前。

凯特压低声音,像是害怕隔墙有耳似的:“我们翻一翻冰箱。如果帕吉特私藏了血样的话,他很可能认为血样必须保持冷藏。”

本顿的声音自然多了,自信而有力:“但是DNA检测需要新鲜的血液,不是吗?”

“我知道,不过也记不清楚了。可能不需要吧,不过他一定会这么认为。”

说话间,二人戴上搜查手套。厨房面积很小,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制桌子和两把椅子。操作台、地板和炉灶很干净。门边放了一只脚踩式的垃圾桶。本顿掀开盖子,二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只见垃圾桶里盛着一堆陶瓷摆件的碎片。挥着锄头的女子身首异处,带着假笑的脸同一堆碎纸片混在一起。

本顿用手指拨了拨:“看来他毁掉了母亲最后的遗物和奥利弗的平装书。他认为这两个人是毁掉他人生的罪魁祸首——他的母亲和南森·奥利弗。”

二人走到冰箱跟前,这台冰箱同凯特厨房里的那台拥有一样的型号和构造。拉开冰箱门,只见里面存着一桶易涂黄油、一品脱半脱脂牛奶和半条全麦面包。冰箱里的东西和厨房的状态很不相称,厨房看起来似乎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人使用过了。或许自从母亲离世之后,帕吉特就不再亲自下厨,而是仰赖员工食堂提供的主餐果腹。他们打开冰箱上层的冷冻室。里面空无一物。凯特取出包裹着的半包面包。剩下的八片面包还算新鲜,她将它们一片一片地分开,检查里面有没有夹着东西。

凯特将面包放回原处,又将那桶黄油搬到桌子上。二人一言不发,她随即撬开了黄油桶的塑料盖子。露出封口处印着品牌名称的防油纸。看起来还没被人动过。凯特掀开防油纸,露出表面平滑的黄油。她说:“本顿,去翻翻抽屉,看看有没有细刀子或者烤肉叉子。”

凯特盯着那桶黄油,听着耳边响起抽屉被迅速地拉开又关上的声音,一会儿本顿走到她身边递过一根串肉扦。他看着她轻轻地将扦子刺进黄油里,往里探了不到半英寸。

她的语气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里面有东西。从现在开始我们需要拍照取证——那台冰箱,这个桶。”

本顿取完证后,凯特轻轻地将上层的黄油刮到桶盖上。又往深处挖了挖,露出一张锡箔纸,以及那下面同样用锡箔纸整齐密封着的两个小包裹。凯特小心翼翼地剥开锡箔纸,本顿用照相机记录下整个过程。其中一个里面包着一小管血样,写着奥利弗名字和抽血日期的标签还贴在上面。另一个里面则是一绺用纸巾包裹着的头发。

本顿说:“应该还有一张单子详述了斯特维利医师想要检测的项目,不过帕吉特应该不会费心保留那个。有这张标签就足够了。名字和日期是手写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进行笔迹鉴定了。”

二人看着彼此。凯特看见本顿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也不相上下。不过眼下还需要收敛一点儿,不能高兴得太早。本顿对最后几样物品进行了拍照取证,包括垃圾桶里的碎片,凯特将血样、头发和黄油桶装进证物袋,密封好。二人在标签上签上各自的名字。

事后,谁也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察觉到一张脸从厨房的窗口一闪而过。虽然没有声音,但是厨房里的光线几不可察得微弱了一分。除了两只惊恐的眼睛和一个头发剃得很短的脑袋,没等他们看清来者是谁,人就已经逃走了。

本顿咒骂了一声,二人冲到门口。凯特抓着一串钥匙,花了三秒钟才找到正确的那把。她忍不住责骂自己刚刚为什么没把钥匙留在钥匙孔里。现在,她拼命地想把钥匙插进锁孔,却发现怎么也插不进去。她嚷着:“他用自己的钥匙将锁孔堵死了。”

本顿一把扯开右手边的窗帘,拔起窗闩,重重地砸了两下木制窗框。窗户被牢牢地卡死了。他又试了两下,然后同凯特换到第二扇窗前。这一扇也卡住了。本顿拎起一把椅子,猛地朝窗框砸过去。随着玻璃清脆的声响,窗户被砸开了。

凯特喊道:“你去追他,你跑得快。我保护证物和照相机!”

本顿来不及听她说完就飞快地跳出窗户,追了上去。凯特迅速抓起照相机和调查工具箱,奔到窗边也跟着跳了出去。

帕吉特全速朝海边疾跑,本顿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然而刚刚三四十秒的延误已经让二人拉开了不小的距离。如果不是杰戈突然出现在大宅子的拐角处,帕吉特或许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两个人猛地撞在一起,摔成一团。然而,没等晕头转向的杰戈爬起来,帕吉特已经迅速站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他们朝灯塔奔去,本顿紧随其后,二人之间只剩下三十码的差距。翻过小坡时,凯特惊恐地发现他们来得太迟了。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米莉绕过灯塔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间似乎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凯特只看见两个飞奔的身影,米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接着帕吉特一把将她抱起来,拖进了灯塔。几秒钟后,当他们赶到灯塔门口时,只听见米莉的尖叫和门闩从里面落下的声音。

二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凯特平复了一下气息,说道:“把证物锁进保险箱里,然后把杰戈找过来。他需要有人给他搭把手。我需要他那架最高的梯子,还需要一架矮点儿的,够得到那排低矮的窗户就行。”

本顿说:“如果他把米莉押上回廊的话,什么梯子也够不到他。”

“我知道,但是如果他真的将米莉押上塔顶的话——我相信他会的——他肯定知道梯子够不到他。但是他一定喜欢看我们把自己耍得像个傻子。我们要吸引他的注意力。”

本顿立刻跑开了,这时远处传来了说话声。一定是有人透过大宅子的窗户看见了刚刚的那场追逐。劳特伍德和艾米丽·霍尔库姆走在前面,伯布桥夫人和普伦基特夫人跟在两人身后。

艾米丽·霍尔库姆问:“发生什么事了?帕吉特呢?”

“在灯塔里,他抓了米莉。”

伯布桥夫人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是他杀害了艾德里安?”

凯特没有回答,她说:“我希望你们所有人保持冷静,照我说的去做。”

忽然,一声高亢的尖叫传来,仿佛海鸥尖厉的鸣叫,可是声音如此短促,以至于一开始只有凯特抬头张望。随后,其他人也抬起了头,伯布桥夫人呻吟了一声,双手捂着脸瘫倒在地。

劳特伍德倒吸了一口凉气:“哦,天哪!”

帕吉特将米莉拎起来,举过了回廊的围栏,只见她踩着围栏外不足六英寸的边缘,紧抓着栏杆拼命地尖叫,帕吉特只抓着她的胳膊。他大声地叫嚷着些什么,然而声音都被吹散在风里。渐渐地,他拉着米莉沿着围栏外的边缘朝灯塔面向大海的那一侧移动。塔下的那一小群人也随之移动,众人几乎不敢抬头往上看。

这时,本顿赶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证据已经锁进保险箱了。杰戈去搬梯子了,他需要有人给他搭把手儿,得两个人才能搬动那架最高的梯子。”

这时,他们刚好看见杰戈飞奔着穿过大宅子的前院,凯特说:“快去帮他。”

凯特紧盯着塔顶的那两个人。米莉娇弱的身躯似乎就要从帕吉特的手中滑落。她默默地祈祷着:哦,上帝啊,千万别让她晕过去。

这时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绕过灯塔,以及木头刮擦地面的声响,杰戈、本顿和劳特伍德抬着最高的那架梯子赶到了。特雷姆利特也赶来帮忙,他搬着一架不超过十二英尺的小梯子跟在他们身后。

凯特对本顿说:“我们要尽可能地让他保持冷静。如果没有人围观的话,我相信他不会把米莉扔下来。我希望劳特伍德和杰戈能举着那架高梯子倚着墙。一旦他动了,你们就举着梯子跟着他动。其他人请别挡路。”

她转过头对杰戈说:“我必须进入灯塔。我们无法开车将门撞开,车子太宽了。有没有类似破城槌那种能砸开门的东西?”

“没有,小姐,那才是困难之处。我一直在想有没有能用的东西,但什么也想不出来。”

凯特转头对本顿说:“那么我必须从比较低矮的那排窗户钻进去。我想应该可行。”

劳特伍德和杰戈举着较高的那架梯子绕着灯塔移动,吃力地扶直梯子。梯子一度蹭着灯塔的墙壁滑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凯特似乎听到了帕吉特嘲讽的笑声,暗自希望自己的思路是对的。她需要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她跑到本顿跟前:“你跑得最快,去病房找乔·斯特维利,我需要他们那儿最大罐的凡士林。任何润滑油都可以,不过我估计他们最可能有的就是凡士林,我需要很多,再找把锤子回来。”

本顿没有回答,便转身跑开了。她快步走到灯塔门口,那一小群人正一言不发地等在那里。

梅科洛夫特问:“需要我叫一架救援直升机吗?”

这正是令凯特担忧的提议,它可能是个安全的选择。如果她没能进入灯塔也没有人会责怪她,毕竟她呼叫了救援直升机和专家。但是,那不正是帕吉特希望看到的围观者吗?他可能会因此将米莉和他自己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真希望能知道如果达格利什遇到这种情况的话会怎么办。凯特发觉众人无助地站着,将目光聚集到她的身上。

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害怕会刺激到他,逼他迈出最后一步。只有当他觉得下面有人围观他的举动或者他害怕时,他才会把米莉扔下来。”她抬高嗓门:“女士们请回大宅子去。我不希望让帕吉特觉得有人在围观他。请转告斯特维利医师我们可能需要他的帮助,如果他能暂时离开达格利什先生的话。”

人群四散开。普伦基特夫人扶着伯布桥夫人,艾米丽·霍尔库姆则挺直身板,略显孤单地走开了。

这时,本顿抱着一把锤子和一大罐凡士林翻过小坡。凯特检查了每扇窗户。位于灯塔顶端的那几扇窗户比裂缝大不了多少,越接近地面,窗户就越大。本顿将梯子架在离门最近、距离地面大约十二英尺高的窗户旁,然后爬了上去。凯特抬起头打量,心里估算着这扇窗户应该有三英尺高、十八英寸宽,中间竖着一根铁窗栏,底部并排横插着两根铁栏。

本顿砸碎玻璃,抡起锤子猛砸了几下铁窗栏。他滑下梯子说:“铁栏深嵌进石头里了,长官,砸不开。想从缝隙里挤进去的话也非常困难。”

凯特已经脱去衣服,浑身上下只剩内裤、文胸、袜子和鞋。她撬开凡士林的盖子,挖出一团黏糊糊的油膏,毫不吝惜地往身上抹。本顿也动手帮忙。凯特完全没注意他的手正在她身上游移,只觉得肩膀、后背和臀部厚厚地覆了一层冰凉的油脂。这时她发现盖伊·斯特维利也来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

顾不上理会他,本顿对凯特说:“真遗憾他抓的不是你,而是米莉,长官。那孩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钻进去。”

凯特说:“如果我叫你推我,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就推吧。我必须得钻进去。”

凯特先将脚送进去,她可不想用脑袋冒险。她不知道这里距离闸室的地面有多高,不过好在底部的铁栏为她提供了一个把手。侧着身体往里钻比她预想的困难多了。本顿站在她身后的梯子上,一对健壮的手臂抱着她的腰。她的身体太滑了,很难控制,她抓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地往里挤。臀部和柔软的胸部都没有问题,但是肩膀卡住了。她知道单凭悬空身体的重量,还不足以将她拉进去。

她对本顿说:“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推我。”他的手先是放在她的脑袋上,后来又挪到她的肩膀。接着一阵剧痛袭来,她知道她的肩膀脱臼了,酷刑般的一瞬间令她忍不住痛苦地尖叫出声。她喘着气好不容易挤出了几个字:“接着推,这是命令。使劲儿,使劲儿!”

突然间,她猛地钻了进去。凯特本能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抓住底部的铁栏,然后慢慢地滑落到地上。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瘫倒在地,左手不能动了,撕裂的肌肉和擦伤的皮肤疼得令她难以忍受。她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爬下一截楼梯走到灯塔底部上了闩的门前,艰难地将沉重的门闩拨起来,本顿立刻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斯特维利。

斯特维利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本顿回答:“现在还不需要,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站在旁边吧。”

斯特维利转头问凯特:“你还好吗,还能爬楼梯吗?”

“我必须得上去。不,你别跟过来,交给我们吧。”

本顿把她的裤子和夹克抱进来,焦急地往她身上套。凯特试着抬起手臂穿上夹克,可是如果没有本顿的帮忙她根本就做不到。她说:“快点,裤子就不穿了。这样就可以了。”只听他轻声说:“还是穿上吧,长官,你可能还得宣布逮捕令呢。”

本顿帮她穿上裤子,半扶着她爬上楼梯。通往塔顶的阶梯似乎没有尽头,那些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房间被他们一一忽略。台阶、台阶,数不尽的台阶。终于,他们爬到了顶层的房间。

本顿说:“谢天谢地,门在临岛的那一侧。如果他没挪动地方的话,应该注意不到我们。”

二人终于登上了回廊。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凯特倚靠着塔灯的玻璃休息了一会儿,眼前的光线和色彩令她眼花缭乱,蔚蓝色的大海,浅蓝色的天空,高高飘过的云朵仿若一缕缕白烟,色彩缤纷的小岛跃然眼前,似乎有些目不暇接。凯特平顺了一下呼吸。四周寂静无声。只需要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就能知道米莉是死是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已经把米莉扔下去了,即便站在这个高度,他们也能听见下面举着梯子的几个人发出的恐惧的尖叫声。

凯特对本顿说:“我先过去。”说完,二人快速地绕过回廊。这时,帕吉特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他一只手抓着米莉,另一只手握着横杆,似乎也将自己推向了危险的境地。他转过头盯着凯特,眼神炽烈,凯特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出恐惧、怨恨,还有一丝可怕的坚决。在这样攸关生死的一刻,所有的疼痛都被抛诸脑后。她的举止、她的言语都关系着米莉的生死,甚至如何称呼他也可能关乎错误与否。轻言轻语至关重要,不过这个高度海风飘忽不定。她必须让对方听清自己在说什么。

凯特往前挪了一步,说道:“帕吉特先生,我们得谈谈。我知道你不想杀米莉,你也不必这么做。那样对你没有任何帮助,你的余生都会为此后悔,听我一句劝。”

米莉呻吟着,像只痛苦的小猫不时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哭喊声。接着,连珠炮似的咒骂涌向凯特,猥亵、暴力、污秽和仇恨愤怒地奔着她而来。

本顿悄悄在她耳边说:“最好让我试试,长官。”

她点点头,本顿从她身边经过,沿着栏杆靠近,脚步比起凯特更自信、更坚决。不过几秒钟,本顿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伸出手就能够到米莉。他抓住她的胳膊,黝黑的面庞贴近帕吉特的脸,说着些什么。凯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帕吉特并没有打断他,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好笑,他们好像两个熟人为了达成某种谅解而交涉。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接着对话终止了,本顿向后退了一步,两只手抓着米莉将她拎过围栏。凯特跑上前,弯下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抱住女孩。她拥着啜泣的米莉,抬起头看向帕吉特。他的脸依然写满怨恨,但除此之外似乎又多了些更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无奈地顺从,还夹杂着些许胜利的喜悦。她转头看向本顿,本顿从她怀里接过米莉,她挣扎着站起身,直视着帕吉特的眼睛,宣布逮捕令。

11

他们将帕吉特押解到本顿的寓所,由本顿负责看守。他坐在一把直背椅上,戴着手铐的双手垂在双膝之间,目光呆滞。只有当凯特进入房间时,他才会流露出一些情绪,看向她的眼神充斥着蔑视和厌恶。凯特回到自己的客厅,致电伦敦,接着又通知德文郡和康沃尔警察部队安排移交帕吉特。无论有没有非典,他都不能再待在岛上。在等待回电期间,她能够想象对方正展开紧急磋商、评估风险、探讨后续的法律程序。令她觉得庆幸的是这些决定用不着她来做。转移帕吉特的风险不大。达格利什没有问询帕吉特,凯特或者本顿也都没有感染的迹象。电话很快打了回来,对方同意转移帕吉特,直升机大约在四十五分钟之内飞抵科姆岛。

凯特赶往病房,斯特维利医师和乔正等着她。乔撑住她,斯特维利拉着她的胳膊,准备将关节复归原位。二人提醒她会很疼,她强忍着不哭出声。疼痛虽然强烈却很短暂。一样痛苦但痛苦时间持续更长的是处理胳膊和大腿上的擦伤。每次呼吸凯特都感觉胸口一阵闷疼,斯特维利医师诊断是断了一根肋骨。显然,只能等它自行愈合了。凯特很感激他们的医术,但是倘若他们没有这么温柔和亲切,治疗的过程或许会更容易承受。她一直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伯伊德的尸体几乎是在一片寂静之中完成移交,当时只有她和本顿在场,甚至没有人透过窗口张望。今天,当帕吉特被押送上直升机时,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斯特维利和梅科洛夫特站在门口,凯特发觉他们身后是一双双探究的眼睛。众人已经向她和本顿表示过祝贺。无论岛民还是客人都松了一口气,兴奋得面泛红光。怀疑解除了,他们的安宁又回来了。人群之中只有耶尔兰德博士看起来不为所动。众人的祝贺虽然发自真心,却没有大肆宣扬。每一个人,甚至是米莉,似乎都意识到他们庆祝的是成功结案,并非完美的胜利。凯特隐约间听见喁喁的细语声,她松松地握了握热切的手,硬着头皮继续前进,支撑着自己不陷入疼痛和疲惫的泪水之中。乔给她开了几片止痛药,不过她还没有服下,因为害怕药力可能会迷惑她的思维。她必须向达格利什汇报情况,报告之前,她还不能放松神经。

直升机起飞后,凯特和本顿步行回到了案件调查室,她问:“你看守他的时候,他表现得怎么样?”

“相当安静,对自己也相当满意。当然,他如释重负,也不必再担心最坏的结果,因为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了。我觉得他很期待自己出名的那一刻,不过又不免有些恐惧。他无法完全接受自己所作所为的严重性。相对于他的胜利而言,蹲监狱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毕竟,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禁锢在牢狱之中——一座无形的监狱。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的生活就充斥着怨恨和羞辱。可怕的姨妈和她无能的丈夫——他们甚至强迫他改了名字,还有他的母亲,贝拉。当然,由于姨妈的缘故也不复存在了。”

凯特说:“她很可能还觉得自己是为了他们好,惯用的借口。人们做了最糟糕的事,往往还觉得自己是出自好意。帕吉特有没有告诉你他和奥利弗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奥利弗爬上灯塔,帕吉特尾随了他。他倾吐了自己的身世,然而只得到了对方的蔑视。奥利弗说:‘如果你还是个孩子的话,我可能需要承担一些抚养你的责任,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可给你的。但是,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不欠你的,你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如果你认为同一个放荡女学生的一笔糊涂账就能成为要挟我负担你一辈子的把柄,那么我劝你再好好想一想。毕竟,你也不是一个令人骄傲的儿子。我不会在意你这种卑劣的敲诈者。’然后,帕吉特扑向奥利弗,紧紧地掐住他的喉咙。”

一阵沉默。凯特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塔顶的回廊,强迫自己撑起受伤的身体,陆地、海洋和天空璀璨的颜色令她眼花缭乱。她补了一句:“我是说在回廊上。”

“我唤起了他内心最强烈的情感——对父亲的仇恨。还有一些对他而言十分紧要的东西: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被人重视。于是我说:‘如果你杀了米莉,你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她和你无冤无仇,她是无辜的。你杀了你的父亲,你不得不杀害伯伊德,这些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杀米莉。如果你想报仇的话,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从你出生那天起,他就对你和你的母亲置之不理,看不起你们,可是你又动不了他。现在你的机会来了。你可以让全世界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做过些什么。你会变得跟他一样出名,被人们长久地记住。只要人们提到他的名字,就会想起你。你要放弃这个机会吗,一个真正复仇的机会,还是你仅仅满足于置一个孩子于死地?’”

凯特说:“聪明,还有点儿讽刺。”

“没错,长官,不过奏效了。”

对于他这种既冷酷又敏感的特质,她知之甚少。凯特回想起灯塔外的那一幕,他用手将油脂涂抹在她半裸的身体上,这已经够亲密了。他们的思维彼此贴近,不仅仅是思维,他一个人住吗?他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如何?他有兄弟姐妹吗?他加入警察队伍的初衷是什么?她猜他一定有女朋友,不过他似乎又脱离于一切人际关系之外。即便现在他们已经成为同事,他对她而言依然是一个谜。

她说:“那伯伊德呢?他……如果有的话,他如何为那次行凶开脱?”

“他声称那只是一时冲动,他脱掉夹克,捡起石头,然后尾随伯伊德进入小教堂。这么说站不住脚。他去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手套,那是留在他别墅的护理用品。他说当时伯伊德跪在地上,看见他后就站起身直面他。伯伊德没有试图逃跑或者自卫,帕吉特认为他想死。”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凯特问:“你在想什么?”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不过凯特很少这么问,她将这视为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奥登的一句诗:对他们施以邪恶,他们就报以邪恶。[1] ”

“那只是逃避的借口。这世上有无数的私生子,他们遭受虐待,被厌恶、被遗弃,可是他们长大后并没有全部成为杀人犯。”

她试图表现出一点同情,不过她所有的想象只能延展出一点点理解和淡淡的蔑视。她试着勾画出他的生活:软弱无能的母亲幻想着一份爱情,可事实上那不过是一场毫无乐趣的引诱,说得难听些就是强奸。单纯的侵犯,也许是蓄意为之又或者一时冲动,带给她的只有未婚生子、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将她推给了一个狭隘的虐待狂。凯特甚至能想象出那栋位于城郊惨淡凄凉的房子,昏暗的过道,散发着家具光亮剂气味的客厅,为了迎接客人的到来一直保持得干干净净,不过从来没有人来做客,一家人住在充斥着油烟味和失败氛围的小后屋。上学也成为了一种感恩的负担,一些慈善家从行使权力中获得快感,每年支付一笔微薄的费用让他成为了一个接受慈善捐助的孩子。他本可以在地方综合性大学里取得更好的成绩,然而——当然,他从未取得过什么好成绩。接着,是一连串失败的工作。从出生那天起他就是不被需要的那个,一辈子都是多余的——直到他来到科姆岛。可是,在这里他依然为不被尊重、不被认可而感到委屈。他要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呢?她想,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你沾染上它的气息,就像携带了一种可怕疾病的恶臭。

帕吉特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正是60年代解放思潮兴起的十年后。他的生活现在听起来更像是很久以前的一场噩梦。难以相信现在像他姨妈那种冷血的人依然存在,依然拥有这样的影响力。但是,当然了,也存在着这种可能。然而,事情本不需要变成这样。一位不一样的母亲,凭借智慧、自信、体力和脑力,无疑能够为自己和孩子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成千上万的母亲都做到了。凯特不免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会为自己付出这么多吗?凯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当她推开那幢位于内城区高层公营公寓的大门时,她无意间听到了外婆说的话。当时外婆正在和一位邻居聊天:“把她的私生女硬塞给我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她至少应该活着,自己照顾这个孩子。”

她的外婆从未当着她的面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被视为一种负担,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意识到那也是爱的一种。现在,她逃离了埃里森·费尔韦瑟公营公寓,逃离了那种气息、那种绝望和那种恐惧,不必再在每次电梯失灵的时候爬过长长的楼梯,穿过每一层潜伏着暴力的楼层。她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凭借着自己的辛勤、抱负——当然,还有一些冷酷,摆脱了贫穷和失败。然而,她无法摆脱她的过去。她的外婆至少提起过一次她母亲的名字,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没有人知道她父亲是谁,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仿佛并非由脐带牵引着降生,而是凭空从虚无中飘浮到这个世上。然而,即便是晋升也沾染着愧疚。选择这份特殊的工作,她难道就没有背弃信仰,甚至背叛那些她难以摆脱关系的一无所有的人?

本顿开口了,声音如此之轻,以至于她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我在想就算童年过得幸福又怎么样。或许,结果还是一样。从小就幸福的人说不定长大后还会苦苦追求那些难以获得的东西。就像念书时过得最快乐的那群人,时常回来,不错过任何一次同学会。在我看来也是相当可悲。”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大多数人得到的爱都是我们不配得到的。”

沉默又一次降临。凯特说:“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完整的一句?你肯定知道。毕竟,你拿到了文学学位,不是吗?”

那种她从未完全摆脱的怨恨再一次刺痛了她。

本顿平静地回答:“那句话出自奥登的一首诗,《1939年9月1日》。我和公众都知道,所有的学童在学习什么,对他们施以邪恶,他们就报以邪恶。[2] ”

她说:“并非所有人都那样,也并非总是那样。不过,他们不会忘记,而且他们也确实付出了代价。”

12

乔·斯特维利态度坚决。询问过凯特的伤势后,她说:“目前他没有咳嗽,不过,一旦他开始咳嗽你就把这个面罩戴上。我猜你们必须得见他,但是不要两个人同时进去。巡佐等一会儿再进。他坚持要下床,所以尽量长话短说。”

凯特问:“他已经康复到可以下床的程度了?”

“当然没有。如果他又指使你,你或许可以告诉那个讨厌的家伙这间病房里我说了算。”然而,她的语气却饱含着温柔的情谊。

凯特独自进入病房。达格利什穿着晨衣坐在床边。他的鼻腔里不再插着输氧管,但是还戴着面罩,看见凯特进来他费力地站起身。彬彬有礼的样子令凯特一下子湿了眼眶,她眨眨眼忍住泪水,不慌不忙地走到乔特意放在远处的一把椅子旁。她的步伐尽量自然,免得让他看出伤口有多疼。

面罩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我们俩是一对伤兵,不是吗?你觉得怎么样,凯特?我听说你折了一根肋骨。我想一定疼死了。”

“并不是一直疼,长官。”

“至于帕吉特,我猜,一定已经离开了科姆岛。我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了。他怎么样?”

“他没惹什么麻烦,我想他正期待着恶名远扬的那一刻。我可以汇报情况了吗,长官?我的意思是,你感觉好些了吗?”

他温柔地说:“是的,凯特。我很好,慢慢说。”

凯特不需要翻阅笔记本。她一五一十地汇报事实,从如何发现冰箱里的血样和头发,到帕吉特劫持米莉,乃至灯塔里每分每秒发生的事。她尽可能少地提到自己。现在是时候说些有关本顿的事了。但是该如何说呢?本顿-史密斯巡佐的表现可圈可点?不行。听起来太像期末报告老好人似的套话了。

她顿了一下,坦白地说道:“如果没有本顿我不可能做得到。”

“他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凯特。”

“我认为他比预期做得更好,长官。把我往那扇窗户里硬推需要很大的勇气。”

“能忍受那种痛苦也需要很大勇气。”

这远远不够。她低估了本顿,现在是时候为他正名了。她说:“他很擅长和人打交道。伯伊德死后,伯布桥夫人很痛苦。我认为我们已经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信息。本顿却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就不行。他很懂人文关怀。”

达格利什微笑着看着她,在凯特看来这个笑容所包含的意味远不只赞许、工作交情甚至友谊。达格利什本能地伸出手,凯特走到跟前握住它。许多年前她外婆去世时,懊悔和悲痛压垮了她,她曾扑进他的怀里寻求安慰,这是自那之后二人第一次的肢体接触。

达格利什说:“倘若我们未来的高级长官们不知道如何表达人文关怀的话,我们可就没有希望了。本顿的贡献不会被忽视。现在叫他进来,凯特,我会告诉他。”

他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将凯特送到门口,仿佛恭送一位尊贵的客人。走到一半时,他停下脚步,身体孱弱地摇摆了一下。凯特将他送回到椅子上,这一次没有保持距离,小心地照顾着他,只是没有扶着他的胳膊。

他坐下来,说道:“这算不上是我们的成功,凯特。艾德里安·伯伊德本不应该送命。”

凯特忍不住想说他们无法避免他的遇害。当时他们并没有证据逮捕帕吉特或者其他任何人,也没有权利限制他们的活动,更没有足够的人手对所有嫌疑人实施二十四小时的秘密监控。不过,这些他全都明白。

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帕吉特认为伯伊德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他本可以躲开的。他认为伯伊德想死。”

达格利什说:“我想说的是,哪怕帕吉特能够理解伯伊德一小部分想法,他就不会杀他。但是凭什么我就认为自己更明白呢?如果失败能够教会我们什么的话,那就是谦逊。给我五分钟时间,凯特,然后告诉本顿我准备好了。”

[1] 节选自奥登的诗歌《1939年9月1日》,胡桑译。

[2] 节选自奥登的诗歌《1939年9月1日》,胡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