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来自过去的声音

1

星期日的清晨,天尚未破晓,达格利什便转醒过来。自童年起,他从睡梦中醒来得就异常迅速,还没经历过从迷蒙到清醒的混沌状态,他的思绪便几乎立刻感知到新一天的景象与声音,他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掀开被子。然而这个清晨,他躺在一片超然的宁静之中,体验了从睡梦中渐渐转醒过来的缓慢过程。两扇敞开着的大窗户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卧室逐渐地恢复了它的形状与颜色。昨天晚上,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大海的浪涛如同一曲舒缓的安眠曲,而现在海浪声似乎更为和缓,更像是轻柔的风声,听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分明了。

达格利什冲了个澡,换好衣服,走下楼。他为自己榨了一杯新鲜的橙汁,放弃了热腾腾的早餐,端着一碗牛奶什锦麦片在客厅里绕了一圈,以一种更加从容、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这间不同寻常的石砌房间。接着他踏出别墅,融入清晨充斥着海水气息的空气之中。这是宁静的一天,淡蓝色的天空中低低地飘浮着几朵浅灰色的云彩,点缀着些许的粉红色。大海好似一幅点彩画般,闪烁着点点银光,一直蔓延到地平线。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向东方眺望——那是艾玛所在的方向。即便现在他正为案子焦头烂额,但是她仍然能够迅速地占据他的思绪。昨天夜里,想象着她依偎在自己怀抱中的画面简直是一种折磨;此刻,她似乎没有那么磨人心神了,仿佛静静地陪在他身旁,她乌黑的秀发因为刚刚起床而略显凌乱。突然间,他十分渴望听一听她的声音,但是他知道,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打电话过来。这份沉默是否代表着她认为达格利什工作时享有不受干扰的权利,是否意味着她承认他们在彼此工作上的独立性?在最不方便、最尴尬的时刻接到妻子或者情人的电话一直是喜剧作品的保留桥段之一。他现在就可以拨个电话给她——显然,她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开始——但是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她的潜意识里似乎存在着某些不言而喻的认定,她的情人有两种独立的身份:他既是一位侦探也是一位诗人。前者时不时要前往一些偏僻、未知的地域,对此,她不愿意——或者觉得自己无权——过问抑或是探究;又或许,她同达格利什一样,深知这份工作赋予了他诗意,他笔下那些最美的诗句正是源于悲惨、破碎的生命留下的痛苦、恐惧和悲凉的碎片,而这些也构成了他的职业生涯。是不是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所以她才在他工作时保持安静和距离?然而,当他转换成诗人的身份时,自然与人性之美于他而言远远不够。他常常需要叶芝所谓的“心灵废品站”。他也好奇,艾玛是不是也感受到了他那略显羞愧的自省,他这样一个如此捍卫个人隐私的人却选择了一份这样的工作,允许他——事实上是要求他——侵犯他人的隐私,无论是死者抑或是生者。

这时,他扫了一眼北侧的石砌小教堂,一位女士刚巧从那个方向走了过来。她那坚定的步态令他想起父亲管辖下的教区居民们,他们清楚自己履行了应尽的职责,精神上的空虚得到了满足,正准备从一顿热腾腾的早餐中获取某种世俗的慰藉。达格利什几乎立刻就辨认出那人正是伯布桥夫人,只不过她摇身一变换了一副打扮。此刻,伯布桥夫人穿着一件蓝褐相间、款式保守的花呢外套,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毛呢帽,帽子上插了一根轻扬的羽毛,手上戴着手套,手里捧着的无疑是一本祈祷书。看样子她一定是刚去小教堂做了礼拜。那也就意味着伯伊德现在有空了,这会儿想必正待在自己的别墅里。

不必急于一时,达格利什决定绕过别墅,先去五十码开外的小教堂看看。比起别墅,小教堂建得较为粗糙,那是一幢面积不超过十五英尺见方的坚固建筑。小教堂的门闩着,样式与马厩式的两截门相似,甫一推开门,一股微凉、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地面铺着破碎的石板,教堂内只有一扇离地很高的窗户,窗格肮脏破败,只有些许微弱的光线能够投射进来,向外望去也只能瞥见一块斑驳的天空。窗户的正下方安放着一块沉重的大卵石,顶部平坦,虽然上面什么也没铺,只摆着两支短粗的银制烛台和一个小小的木制十字架,但也看得出是做祭坛之用。蜡烛就快烧完了,但是他还能闻见空气中残留着的刺鼻烟味。达格利什很想知道当初究竟是如何将这块大卵石运送到这里的:想必是六个壮汉齐心协力才将它搬到这儿来。除了倚靠着墙壁的两把木制折叠椅,小教堂里既没有长椅也没有其他的座位,达格利什推测其中一把应该是为伯布桥夫人准备的——她应该是科姆岛唯一的礼拜者。这座教堂也就只有屋顶尖端歪歪扭扭竖着的那个小石头十字架能够透露出这里曾经被人奉为神圣之所,达格利什猜测建造之初这幢建筑很有可能是用来圈养家畜的棚舍,若干年后才被人改造成了祷告的教堂。一座古老的教堂往往能够唤起神圣的敬畏之情,祥和的空气中仿佛回荡着圣歌的音符,然而这里却全然没有给人这样的感觉。尽管如此,达格利什发现自己还是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像很多时候那样,他惊讶于童年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如此根深蒂固且持久的影响。作为一个牧师的儿子,他的一年并不是以学期、假期或者月份来划分的,而是根据教会年历:降临节、圣诞节、圣灵降临节以及三一节后好似无穷无尽的礼拜日。

小教堂别墅的门敞开着,达格利什一靠近,他高大的身影立刻遮蔽了光线,令敲门显得多此一举。伯伊德正端坐在窗户下方的办公桌旁,他马上转过身同他打招呼。别墅里阳光充足。中间有一扇门通往悬崖边的石头庭院,门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户。别墅的左边坐落着一个巨大的石砌壁炉,样子有点像面包炉,壁炉的一侧堆着引火物,另一侧则放着一堆小块木柴。壁炉前摆了两把高背扶手椅,其中一把椅子旁还安置了一张读书桌和一盏款式时髦、可变换角度的台灯。办公桌上扔着一只油腻腻的盘子,散发出一股培根的味道。

达格利什说:“但愿我没有打扰到你。我刚刚看见伯布桥夫人离开小教堂,所以我猜现在或许刚好适合过来拜访。”

伯伊德说:“是的,她通常在星期日早上七点过来做弥撒。”

“但是没有其他人来吗?”

“没有。我觉得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或许就连那些经常做礼拜的人也没有过这种念头吧。他们大概认为一位停职的牧师——我的意思是,一位没有教区的牧师——根本算不上是牧师。我也不宣传礼拜仪式。这纯粹是一种个人的奉献,不过,在我们一起帮丹·帕吉特照料他母亲的时候,伯布桥夫人得知了礼拜仪式的事。”他微笑着说,“现在我是鲁珀特·梅科洛夫特的秘书。或许,幸好如此。我可能根本无法胜任诸如科姆岛非正式牧师这样的工作。”

达格利什说:“如果他们都决定向你告解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达格利什故意将科姆岛居民们的可笑形象一股脑儿地灌进伯伊德的耳朵里,让他意识到他们对于彼此或者客人们的想法有多么刻薄——特别是对奥利弗。不过,伯伊德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有那么一瞬间,达格利什差一点以为伯伊德会为某些一时的失误而心怀愧疚,只可惜伯伊德根本没有将他视为一个调查犯罪原因的人。

他又笑了笑,说道:“我打算改变牧师的身份,成为坚定的福音派信徒,将他们委托给彭特沃斯的迈克尔神父。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热情了。请坐,我去煮点儿咖啡,你要来点儿吗?”

“谢谢,给我来一杯吧。”

达格利什忽然想到凶杀调查中的一个小危害可能便是摄入过量的咖啡因。但是,他希望问询的气氛越随意越好,食物或者饮料总能起到作用。

伯伊德走进厨房,半敞着门。厨房里传来熟悉的声响,往水壶里注水的滋滋声,研磨咖啡豆时的咯吱咯吱声,杯子和托碟碰撞时的叮叮当当声。达格利什在壁炉前选了一把椅子,安坐下来,细细地打量着挂在空荡荡的壁炉架上方的那幅油画。是柯洛的作品吗?画上是一派法国景象,一条笔直的小径在一排排的白杨树之间蜿蜒,远处村庄的屋顶若隐若现,教堂的尖顶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伯伊德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房间,咖啡和热牛奶的味道立刻掩盖了海水和木柴散发出的气味。他将一张小桌子推到两张椅子之间,接着把托盘搁在桌子上。

达格利什说:“我在欣赏你的油画。”

“那是我祖母的遗物。她是法国人。这幅画是柯洛的早期作品,1830年在枫丹白露附近画的。这是我所拥有的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待在科姆岛的好处之一就是我敢把它挂出来,不用担心它被偷或者被损坏。我可没有钱给它上保险。我之所以喜欢这幅画是因为画上的那些树。我怀念树林,科姆岛上的树太少了。我们烧的木柴都是从岛外运进来的。”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达格利什体会到一阵出奇地平静,还有某种他同嫌疑人在一起时很少能够感受到的东西。他暗自想着,如果我之前同这个人聊过天的话,我或许会喜欢他。然而,他也察觉到,尽管伯伊德友善好客,他们彼此之间却毫无信任可言。

一分钟后,达格利什放下杯子说道:“我召集大家到藏书室,并逐一问询你们昨天早上都做过些什么事时,只有你说早餐前曾在岬地散步。我不得不再问你一次,当时你看见其他人了吗?”

伯伊德并没有直视达格利什的眼睛,他轻声回答道:“我没有看见任何人。”

“你途经的具体路线是什么?”

“我横穿过岬地,一直走到大西洋别墅,然后再返回这里。当时不到八点钟。”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伯伊德将托盘送回厨房。三分钟后,他回到座位上,似乎在考虑应该说些什么。

“你是否赞同我们不应该胡乱猜疑,这样只会令局面更加混乱或者误导、伤害到相关人员?”

达格利什回答:“怀疑通常是以事实为基础。我需要获悉这些事实。如果有的话,应该由我来决定它们的重要性。”他望着伯伊德的眼睛,直率地问道:“神父,你知道是谁杀害了奥利弗吗?”

这样称呼伯伊德纯属是无心之举,当他听到自己这么说时也吃了一惊。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似乎不过只是说溜了嘴而已,但是它对于伯伊德的作用却立竿见影。他满眼痛苦地看着达格利什,仿佛在恳求他一般。

“我发誓我不知道。我发誓我没有在岬地看见任何人。”

达格利什相信了他的话。他知道现在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或许也不需要再问什么了。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五分钟后,达格利什心有不甘地离开了别墅。这次问询的作用会持续发酵,他或许还需要同伯伊德再次见面。

九点十五分,当达格利什走到海豹别墅的门口时,刚好看见凯特和本顿正穿过灌木丛林地往这边走来。他迎上去,三个人一起回到别墅。

一行人刚一进门,电话应声而响。电话是盖伊·斯特维利打来的:“达格利什先生吗?我打电话来告诉你,你可能没办法再次问询施派德尔博士了,至少现在不太可能。昨天晚上,他的病情恶化了。我们已经将他转移进了病房。”

2

时间接近十一点,达格利什决定携凯特一道去问询普伦基特夫人。当凯特打电话约她见面的时候,这位厨子询问他们是否介意到厨房找她。达格利什欣然同意。对于普伦基特夫人而言,这样的安排既方便又节省时间,而达格利什则认为,相比于海豹别墅,待在她熟悉的工作环境中或许更能令她畅所欲言。五分钟后,达格利什和凯特肩并肩地坐在厨房的长餐桌旁,普伦基特夫人则在对面忙碌着。

这间厨房让达格利什想起了他的童年时光:外表几乎一模一样的炉灶——只不过眼前的这个更先进一些,擦得干干净净的木制餐桌,几把温莎椅,长长的橡木碗柜里混杂着盘子、马克杯和茶杯。房间的另一端显然是普伦基特夫人的私人领地。一把曲木制成的摇椅,一张茶几以及一张摆着一排烹饪书的办公桌。这间厨房同教区长住处的那间十分相似,也混杂着各种气味:刚出炉的面包、磨碎的咖啡豆以及煎培根的味道,所有的香味裹挟着食物永远无法预期的效果。达格利什记起了儿时家里的那位厨子,那位体重接近一百八十斤名字却叫莱特福特[1] 的夫人,她少言寡语,总是欢迎他到厨房来玩,允许他用小碗挖蛋糕粉,给他小块的面团让他捏成姜饼人,乐于倾听他没完没了的问题。有时候她会说:“你最好去问一问尊敬的牧师阁下。”她总是用尊敬的牧师阁下来称呼教区长。虽然他父亲的书房始终向他敞开大门,但是对于年幼的亚当而言,铺着石板的温暖厨房才是家里最重要的地方。

达格利什将大部分的问询工作交给了凯特。普伦基特夫人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她剪下带骨猪排上的肥肉,将猪排的两面都蘸满调味粉,然后把猪排放进一只盛满热油的煎锅里煎炸、翻面。达格利什看着她从煎锅里夹起猪排,盛进一只焙盘里,然后折回桌子旁,坐在他和凯特的对面,着手给洋葱剥皮、切丝,挖去青椒的籽。

一直不愿意对着普伦基特夫人背影讲话的凯特这时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普伦基特夫人?”

“截至去年圣诞节是十二年。科姆岛的前任厨子迪尤伯里小姐,拥有蓝带文凭,做事情面面俱到——感谢她的付出。嗯,她是一位好厨子,这一点我不能否认。调味汁,她特别擅长调配调味汁。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调味汁的调配方法。过去,她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常常过来帮忙,做她的帮厨女工。她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忙——最多的时候只有六位客人。岛上的工作人员大多是自己照顾自己,能有多忙。但是,她在高级餐厅工作的时候都有帮厨,她只是习惯了这样而已,而我是个寡妇又没有孩子,有的是时间。我一直是个好厨子,现在也是,我烹饪的本领都是从我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厨房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她应付不了的。迪尤伯里小姐退休时,推荐由我来接替她的工作。那时候她就知道我能够胜任。试用了两个星期之后,事情就定下来了。这样的安排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我要的薪水比迪尤伯里小姐低,我也不需要一位全职的帮厨协助我,真是太好了。我喜欢一个人待在厨房里。现在的姑娘们啊,惹的麻烦比干的活儿还多。即便她们愿意从事烹饪,也只是想和那些有名的大厨们一起上电视而已。我并不是说我不愿意让米莉偶尔给我搭把手,但是她花在追求杰戈上的时间可比放在厨房里的时间多多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干活儿,随后又站起身走回炉灶前,像任何一位待在自己熟悉领域里的匠人一样,自信满满、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忙碌着。但是,在达格利什看来,这些熟悉的动作和她的思维没有任何关联,她只是在执行一项要求不高的日常工作而已,而她那番关于迪尤伯里小姐癖好的闲聊不过是为了避免再次坐在他和凯特的对面,避免隔着光洁的木制餐桌直视他们的目光而已。厨房里充斥着香喷喷的饭菜气息,达格利什甚至能听见热油发出的嘶嘶声。

凯特说:“闻起来好香啊,你在做什么?”

“连骨猪排配番茄青椒酱汁。这是今晚的晚餐,我想早点做好。下午我会小睡一会儿。天气变了,口味儿或许有点儿重,不过斯特维利医师偶尔喜欢吃点儿猪肉,他们会想来一些热腾腾的饭菜。处理丧事期间大家需要保持体力。虽然除了奥利弗小姐,没有人会觉得特别伤心,但是那个可怜的家伙一定是非常痛苦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

达格利什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尽可能地了解死者。我已经得知奥利弗先生会定期来科姆岛,每三个月一次。我想你应该对他有所了解。”

“这可不见得。我们一般不鼓励同客人们聊天,除非他们有所需要。这跟友好不友好或者我们是不是工作人员没有关系,这并没有那么势利。梅科洛夫特先生和斯特维利医师也几乎见不到他们。客人们来这里为的是安静、不被打扰和安全的环境。他们来这里为的就是一个人待着。告诉你,曾经还有一位首相到科姆岛住过两个星期。起初为了安全问题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最后他不得不撇下保镖就来了。他只能这么做,否则就不允许上岛。很多时候,他就坐在桌子旁看着我干活儿,话也很少。我想他是觉得这样很放松吧。有一次我对他说:‘要是你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干的话,先生,你或许可以帮我把这些鸡蛋搅了。’他还真那么做了。”

达格利什很想追问是哪位首相,来自哪个国家,但是想到这些问题不免有些愚蠢,而且他或许也得不到答案,只好作罢,他说:“如果客人们都单独待着的话,那吃饭怎么办?你在什么时候给他们准备饭?”

“别墅里都有冰箱和微波炉。嗯,你自己也看到了,客人们自己料理早餐和午餐。前一晚,丹·帕吉特会开着货车将客人们早、午餐需要的食材送到他们各自的别墅去。鸡蛋都是这里养的母鸡现下的,面包是我现烤的,还有培根。内陆有一位肉贩会为我们供货,他自己养猪,再自己加工成培根——跟那种袋装、渗着白色汁液的培根可不一样。午餐,他们多数时候吃沙拉,冬天的时候换成烤蔬菜、馅饼或者冷盘肉。晚餐八点钟开始,想吃的人可以过来。通常供应三道菜。”

凯特说:“星期五奥利弗先生来吃晚餐了。他经常来吗?”

“不,他不经常过来。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大概只来吃过三次晚餐。他喜欢在自己的别墅里吃,由奥利弗小姐给他做,她通常会提前一天告诉我需要哪些食材。”

达格利什说:“那天晚餐时,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吗?如果不考虑他的家人的话,那很有可能是他生前的最后一次露面。任何不同寻常的情况都有可能帮助我们了解他的精神状态。”

普伦基特夫人别过脸,转向炉灶,然而动作却不够迅速。达格利什认为自己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她说:“我无法说他表现得——呃,如你们所说的正常,但是我也不知道对于他而言什么样的状态才叫正常。就像我所说的,我们不是很了解客人们。再说,吃饭的时候不太说话也很正常。他们不会提及自己的工作或者来科姆岛的原因——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也听不到有人大声说话。当时斯特维利医师和梅科洛夫特先生也在场,你最好去问问他们。”

凯特说:“当然。但是现在我们想询问你的感受。”

“嗯,我并没有在餐厅里待太长时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头盘是蜜瓜球搭配柑橘酱,在敲晚餐锣之前我就已经将第一道菜布好了,所以当米莉和我将珍珠鸡和烤蔬菜送进去并顺道收拾好头盘的碟子时,我才再次进入餐厅,我看得出当时耶尔兰德博士和奥利弗先生正在争论些什么——我想应该是和耶尔兰德博士的实验室有关。另外三个人看起来十分尴尬。”

凯特问:“梅科洛夫特先生和斯特维利夫妇?”

“没错儿,就是他们仨。霍尔库姆小姐和伯布桥夫人一般不在大宅子里吃晚餐。有关当时的情况,我想耶尔兰德博士会亲口告诉你们的。你们认为这件事说明奥利弗先生星期五那天表现得不正常,还有其他的事情令他心烦意乱?”

达格利什说:“确实有这种可能。”

“细想一下,我确实比岛上的大多数人更了解某些客人,因为我会在一旁侍候他们用膳。说实话,我应该比斯特维利医师和梅科洛夫特先生了解得更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把他们的名字透露给你们,即便可以,我也不会那么做。岛上曾经来过一位绅士——我记得他们称呼他为产业巨头,他喜欢吃面包配烤油。如果当天晚餐我们做了烤牛肉的话——那时候我们经常做,特别是在冬天——在离开餐厅之前,他就会悄悄对我说:‘夫人,睡觉之前我会去厨房逛一圈。’他来之前我会洗刷完餐具,然后坐在炉火前喝一杯茶。他特别喜欢吃面包配烤油,也告诉我他小时候就这么吃。他给我讲了很多有关他家厨子的事情。你永远都不会忘记小时候对你好的那些人,对吗,先生?”

“是的,”达格利什说,“永远都不会忘记。”

凯特说:“真遗憾,普伦基特夫人,奥利弗先生既不友好也不信任别人。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他的事,帮助我们查明他的死因。”

“坦白说,我很少能看见他。我无法想象他跑到我的厨房,一边跟我聊天,一边吃面包配烤油的情景。”

凯特问:“他同科姆岛上的其他人相处得怎么样?我是指工作人员和岛上的常住岛民。”

“我说过了,我很少能见到他,我想那些工作人员们也一样。我确实听到了一些传闻,据说他打算搬到岛上定居。我猜梅科洛夫特先生会告诉你们这件事的。这个决定不会受到工作人员们的欢迎,我想霍尔库姆小姐也不会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当然,我们都知道他和丹·帕吉特的关系闹得很僵。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常见到他,但是丹负责给别墅送饭,别墅里有什么零散的活儿也得他去做,所以我猜他们比其他人更常接触到彼此。在奥利弗先生看来,丹做任何事都是错的。他或者奥利弗小姐曾打电话向我投诉丹送去的东西不是他们想要的或者食材不够新鲜,但这不可能。这间厨房里送出去的食物没有不新鲜的。奥利弗先生似乎总想找别人的碴儿,而丹是最好欺负的那个。”

凯特说:“接着,又发生了血液样本从船上掉进海里的事。”

“是的,我也听说了。嗯,奥利弗先生当然有权生气,那意味着他必须得再抽一次血——没有谁愿意多挨一针。不过,也并不是全因为他要再抽一次血,他很可能就是想用这件事来威胁丹。可是,丹确实很粗心,这一点倒是无法否认。”

凯特说:“你不觉得丹是故意那么做,以此来报复奥利弗先生总刁难他吗?”

“不,我可不那么认为。我得说他十分畏惧奥利弗先生,不可能干出那么愚蠢的事情来。不过,这件事很古怪。丹不喜欢大海,所以他又为什么会待在船边呢?我认为,他更有可能坐在船舱里。以前我跟他一起搭船的时候,他都坐在那儿。他相当恐惧大海。”

凯特问:“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是怎么来到科姆岛的——我是说,丹·帕吉特?”

普伦基特夫人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要不要回答,接着,她说:“嗯,你们去问他吧,我敢说,他肯定会告诉你们的。”

达格利什说:“我希望他会的,普伦基特夫人,但是当我们调查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时,询问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总是很有帮助。”

“但是奥利弗先生是自杀的。我的意思是,他被人发现吊死在那儿。除了他,或许还有他的女儿,我并不认为这件事同其他人有任何关系。”

“也许没有,但是他的精神状态一定受到了他人的影响——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尚且无法确认他死于自杀。”

“你是说有可能是谋杀?”

“有这种可能,普伦基特夫人。”

“如果是谋杀的话,你就可以将丹·帕吉特排除在外了。那孩子甚至连杀一只鸡的胆子都没有——当然,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尽管他看起来很小,但是也快三十岁了。不过,我总把他当成孩子来看待。”

凯特说:“我们很好奇他是否对你透露过什么,普伦基特夫人。我们大多数人都需要找个人倾吐自己的生活、自己所遇到的问题。丹留给我的印象是他同科姆岛格格不入。”

“嗯,确实是那样,他对这里没有什么归属感。是他过世的母亲坚持要来这里。他曾经告诉过我,在他母亲小时候,每年8月她都会跟父母一起到彭特沃斯逗留两个星期。当然,即便在那个时候你也无法登上这座岛,但是她十分想来看一看。科姆岛已经成为她的一个浪漫梦想。待到她生了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更加渴望来这儿了。或许她相信这座岛能够治愈她。看她病得那么重,丹也不忍心拒绝她。于是,他们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就是在申请这份工作的时候没有告诉梅科洛夫特先生她病得有多重。这对他来说不公平——就论这一点,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斯特维利夫人当时在伦敦,后来在他母亲病危之际回到了岛上,接手了护理的工作。伯伊德先生有时也会去探望,不过我猜那是因为他曾经是一位牧师的缘故。岛上的大多数女人都帮着护理过他的母亲,最后的那个月,丹几乎没有精力兼顾自己的工作。我想,在他母亲临终的时候,他对她多少有些怨恨。帕吉特夫人过世后,我负责整理别墅。斯特维利夫人帮她收殓了,她躺在床上,等着被抬到码头去。丹说他想保留一绺头发,我就去找了个信封给他装头发用。他就那么拔了一绺下来,我还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那副表情绝对看不出所谓的儿子对母亲的爱意。

“我觉得他对父母双亲都有怨恨,那真可悲。他告诉过我,他们本该相当富裕。他父亲有个小生意——我记得他说过,是做印刷的——那份生意是从丹的祖父手里继承过来的。但是,他父亲并没有多少经商的头脑,被合作伙伴给骗了,生意也破产了。后来,他父亲又得了癌症——就像丹的母亲一样,不过他得的是肺癌——没多久就过世了,那之后,他们才发现他父亲甚至没有给自己买过保险。丹那时才三岁,也记不太清父亲的模样。后来,丹和母亲搬到姨夫姨妈家住。姨夫和姨妈自己没有孩子,所以你或许以为他们会喜欢这个男孩,可事实不是这样。他们属于那种清教徒派别,认为一切享受都是罪恶。他们甚至迫使他改了名字。丹受洗时被赐名韦恩,丹尼尔实际上是他的第二个名字。丹度过了悲惨的童年时光,那之后的人生似乎也很不顺利。他的姨夫教他学做木工活和装修的手艺——他的手确实很巧,我是说丹。但是,他从来都算不上是个岛民,以后也不可能是。当然了,他并不是一股脑儿地把他的童年经历讲给我听。这些话都是用好几个月一点点倒出来的。就像你说的,我们都需要找个人倾诉。”

达格利什说:“可是,现在他母亲已经过世了,他为什么还留在这儿呢?”

“哦,他不会留在这儿的。他母亲攒了些钱,留给他了,他打算去伦敦,参加一些培训。我想他已经在一所新建的大学里申请了学位课程。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了。说实话,我不认为我们的前任干事会雇用他。但是,梅科洛夫特先生是新人,当时也确实有两个空缺的职位,一个是勤杂工,另一个是给伯布桥夫人搭把手的工作。丹离开后岛上又会有空缺了——如果这座岛还能运转下去的话。”

“有谁说过这座岛有可能运转不下去了吗?”

“嗯,确实有人。自杀事件确实令人却步,不是吗?当然了,谋杀案件更是如此。但是,你不会因为有人偶尔惹你生气就杀了他吧。反正,奥利弗先生通常只在这儿逗留两个星期而已,十几天他就走了。如果他是被人谋杀的话,那么一定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上了岛,虽然我们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他要怎么逃走呢?我猜他或许还在岛上,藏在了什么地方。这不是一个令人舒服的念头,对吗?”

“还有米莉。梅科洛夫特先生也给了她一份工作,不是吗?”

“是的,但是我觉得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杰戈·塔姆林看见她在彭特沃斯的大街上乞讨,很可怜她。杰戈心肠很软,特别在面对小孩子们的时候。他曾经有个姐妹,那孩子被有妇之夫诱拐,怀了身孕,最后上吊自杀了。这件事差不多发生在六年前,我觉得他一直没有从这件事里走出来。或许米莉跟她有些相似之处吧。他打电话回来问梅科洛夫特先生,在他想清楚如何安置她之前,能不能先把米莉带回科姆岛,找个地方给她住,再给她安排点活儿。否则就只能交给警察处理了。于是,梅科洛夫特先生就安排她帮伯布桥夫人打理布草,在厨房给我搭把手儿。米莉没有什么大毛病。她心情好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小帮手,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然而,这座岛并不是一个适合小姑娘待的地方。她需要一份适合她做的工作。米莉花在缝缝补补上的时间比帮我的时间多,我知道伯布桥夫人很担心她——我并不是说科姆岛上有个年轻人有什么不好的。”

凯特直截了当地问:“你和米兰达·奥利弗的关系怎么样,普伦基特夫人?她也像她父亲那么难相处吗?”

“我只能说她不是一个随和的人。她的苛责远比感谢来得多。毕竟,她过得也不容易。可怜的姑娘,时刻跟在逐渐衰老的父亲身后,呼之即来。伯布桥夫人告诉我,她跟她父亲的秘书订婚了——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当然了,你们肯定也会约见他的。如果她是出自真心,我肯定会祝他们幸福。我猜,他们俩在钱方面不会有问题,至少这是不错的。”

凯特问:“你听到他们订婚的事惊讶吗?”

“今天早上我才听说这件事。我没怎么见过他们,说不上有什么看法。就像我说的,我们不应该打扰客人,我就是这么做的。如果他们喜欢来厨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我不会去招惹他们,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如果厨房里总有人出出进进的,我也干不了什么活儿了。”

这些话说得很自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弦外之音,凯特瞥了达格利什一眼。他点了点头,是时候该告辞了。

凯特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她先走一步去找本顿会合,达格利什则步行回到海豹别墅等待格兰尼斯特博士的电话。普伦基特夫人提供的信息远比预想得多,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达格利什第一次听说奥利弗有搬到科姆岛常住的计划。其他的常住岛民或许会将其视为一场灾难——而不仅是麻烦那么简单,特别是对艾米丽·霍尔库姆而言。还有些别的什么。一种令人不安的念头叨扰着他,普伦基特夫人家常的闲聊里似乎隐藏着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这个念头仿佛是他脑海中的一团乱麻:他只有抓住线头,才能顺着线查明真相。达格利什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刚刚的对话:丹·帕吉特贫困的童年、米莉在彭特沃斯的大街上乞讨、产业巨头和他的面包配烤油、奥利弗同马克·耶尔兰德的口角。可惜,他怎么都理不出头绪。达格利什决定暂时将这些问题抛诸脑后,寄希望于或早或晚他的思维能够变得清晰起来。

正午时分,电话铃声响起。话筒里传来格兰尼斯特博士强势、冷静、权威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的语气,像是照着稿子念一样:“南森·奥利弗死于人为扼杀导致的窒息。内部损伤很明显。完整的验尸报告还没有打出来,一打完我就会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你。我们对一些内脏器官做了分析,不过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从身体素质方面来讲,他保持得相当不错,毕竟已经六十八岁了。他的右手有严重的关节炎迹象,如果他用右手写字的话,必定会给他带来极大的不便——指尖一层薄薄的老茧也能证明他是个右撇子。他的软骨已经钙化,这对于上了年纪的人而言并不罕见,甲状软骨上角骨折。这种局部骨折都是由于用力挤压导致局部受力造成的。在这起案件中,不需要使用很大的力量。奥利弗比他外表看起来更加脆弱,而他的脖子,你也看到了,相对而言比较细。脖子后面还有一块小瘀伤,可能是他的脑袋受外力强迫撞到某个坚硬的物体时造成的。如果有人提出离奇的想象,例如他可能掐伤了自己的脖子试图将自杀伪装成他杀,那么根据这些发现就可以断定:绝对没有那种可能性。奥利弗的衣服已经送去实验室了,但是你也知道,像这种将受害人的头抵在某个坚硬物体上的扼杀案件,攻击者和受害者之间有可能不存在身体接触。不过,这是你的案子,不是我的。还有一个现象很有趣:今天早上我为另一件案子打电话到实验室,他们告诉我已经对那条绳索进行了初步检查。恐怕他们无法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了。有人将绳索从头到尾地擦了一遍。他们可能会找到一些证据,查明擦拭绳索的材料,不过绳索表面不太可能残留什么线索了。”

达格利什问:“包括绳结?”

“显然是这样。他们一有发现就会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你,不过我告诉他们我会亲自向你汇报绳结的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打电话给我。再见,总警司。”

“再见,谢谢。”

达格利什挂上电话。格兰尼斯特博士完成了她的任务,她无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去讨论他的工作。

达格利什将凯特和本顿召回海豹别墅,并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他们。

凯特说:“这么说我们不可能从绳索上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除了一点:卡拉夫特知道实验室能够从绳索的表面提取出他的指纹,所以他并不是对法医学一无所知。他或许还知道汗液中也能提取出DNA。尸体放下来之后,杰戈和帕吉特都碰过那根绳索,那么,他们有必要把它擦拭干净吗?后来绳索被存放在没有上锁的灯塔里,任何人都有可能接触过它。”

本顿说:“擦拭绳索的人可能并不是凶手本人,也有可能是某个想保护凶手的人。”

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达格利什开始安排这一天接下来要完成的任务。有些距离需要测量;帕吉特从海鹦别墅有没有可能看见奥利弗走向灯塔以及他从较低的那道悬崖走到灯塔需要的时间;整座灯塔需要仔细地搜查一遍,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需要对嫌疑人进行单独问询。经过一夜的沉思,往往会有一些新发现。

既然格兰尼斯特博士已经正式确认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么也是时候给苏格兰场的杰弗里·哈克尼斯打个电话了。达格利什不觉得助理署长会对这个结论表示满意,他自己也不满意这个结果。

哈克尼斯说:“接下来你需要技术支持,犯罪现场调查员和指纹专家。合理的程序是将案件移交给德文郡和康沃尔警方,但是伦敦方面的某些要员肯定不会同意,既然你在那里,当然应该由你承接下来。你能搞得定吗,比如说,在两天之内?”

“没法说。”

“但是你确定凶手就在岛上?”

“我想我们有把握确认这一点。”

“那么,在嫌疑人数量有限的情况下,案件调查应该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我说了,伦敦方面希望你能够继续查下去,不过等我们有了决定,我就会立刻通知你。在此期间,祝你好运。”

3

伯布桥夫人的办公室位于西侧翼楼二层的一个小房间里,不过她的私人寓所则坐落在三层。由于电梯只在主楼运行,所以只有两种方式能够抵达她的办公室——要么走一层后门的楼梯,要么搭电梯到梅科洛夫特先生办公室的门外,然后取道藏书室。亮闪闪的白色房门上镶着一块黄铜铭牌和一个电铃按钮,彰显出管家不一般的地位以及对她隐私权的重视。来之前,达格利什已经做过预约,此时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同凯特攀谈着,然而伯布桥夫人却适时地拉开了房门迎接他们,那感觉仿佛她正恭候着他们,可是对方又不是她特别想见的客人一样。然而,伯布桥夫人并没有怠慢他和凯特。一番客套的寒暄还是免不了的。

伯布桥夫人将他俩领进前厅,眼前的房间比他们先前料想得要宽敞得多,没等身后的房门关上,达格利什便已经有一种感觉:他好像闯入了一个私人领地,而这种感觉比在科姆岛其他任何地方都强烈得多。伯布桥夫人登岛的时候随身带来了几代人积攒的物件:家庭纪念品包含着或短暂或长久的热情,过去的经典款家具被精心地保存下来,这些东西之所以被留存下来并不是因为与她的新住所相配,而是出于对家人的怀念。一张弓形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上摆着许多斯塔福德郡雕像,大小、主题各有千秋。站在讲道坛上告诫众人的约翰·卫斯理,紧挨着的一张大幅画像里莎士比亚优雅地交叠着双腿,一只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则搁在一堆书上。大盗迪克骑着一匹小矮马,两条腿晃荡着,旁边是两英尺高的身穿印度女王礼服的维多利亚女王像。房间的另一端摆着一排椅子——其中两把样式讲究,其余的都奇形怪状——摆放得毫无美感。椅子上方褪色的壁纸几乎被画像掩盖了:毫无来头的水彩画,镶在做作画框里的小幅油画,一些发黄的旧照片,几幅展现维多利亚时代乡村生活的版画,还有两幅描绘了欢腾宁芙的精致油画,镶嵌在椭圆形的镀金画框里。

尽管摆件繁杂,达格利什也没有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间古董店,或许是因为这些物件的摆放既没有凸显出其内在的魅力,也没有勾起他人购买的欲望。达格利什站在伯布桥夫人和凯特身后,有那么几秒钟他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房间,暗想道:我们的父辈将过去的记忆保存在绘画、瓷器和木制品里。我们却摒弃了这些印迹,就连我们传授给后辈或者被世人铭记的国家历史也是我们曾犯下的过错,而不是历史中值得称道的地方。他的思绪流转到他那间毗邻泰晤士河、设置简陋的高层公寓中,内心莫名的羞愧难以平复。他选择保留下来的家庭照片以及使用的家具都是符合他个人偏好、合他眼缘的物件。家族遗传下来的传家宝都存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他既用不上,也没有时间去打理。母亲的绘画作品和父亲的神学藏书都被他转送给了朋友们。达格利什禁不住好奇,那些朋友的孩子们呢,最终会如何处理那些他们不需要的遗物?对于年轻人而言,过去终究是一种累赘。如果艾玛也有类似的物件,她想将什么带进他们共同的生活中呢?这时,潜伏在他心头的不安再次涌现。他们会有共同的生活吗?

伯布桥夫人说:“我正在收拾缝纫室。也许你们不介意跟我去那儿待几分钟吧,一会儿我们可以去客厅,那里更舒适一些。”

说完,她领着二人穿过走廊,踏进走廊尽头的房间。这里同刚刚那个物满为患的前厅截然不同,以至于达格利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房间内的布置雅致、匀称,两扇面朝西侧的大窗户保证了充足的采光。一眼就能看出伯布桥夫人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刺绣女工,这里便是她施展手艺的地方。两张木制桌子成直角摆放,铺着白色的桌布,一面墙边排列着成排的盒子,透过玻璃纸前盖能够瞥见里面收纳着一卷卷光泽华丽的彩色丝线;一只硕大的箱子依靠在另外一面墙跟前,里面装着一匹匹的丝绸;旁边的信息板上挂着小样以及圣台罩饰、刺绣罩袍和圣带的彩色照片。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多种十字架、四福音符号和各种圣徒的设计图样,以及鸽子起飞、降落的素描画。房间的另一头立着一个人体模型,模型上披着一件翠绿色的丝绸刺绣罩袍,饰条上镶饰着纤弱的叶子和春季花朵两种图样。

米莉坐在靠近门边的桌子旁,正在赶制一条奶油色的圣带。达格利什和凯特发现眼前的这个女孩同昨天他们问询的那个完全不是一个样子。她穿着一件洁白无瑕的罩衫,用一条白色的发带扎起了头发,洁净的手指捏着一根细针刺进丝绸饰物的边缘。她瞥了一眼达格利什和凯特,又低下头继续忙活手上的活儿。轮廓分明孩子气的脸一下子换上了严肃坚决的神情,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

伯布桥夫人走到她跟前,俯身看了看她刺绣的针脚,达格利什站得距离有些远,看不太分明。她低声赞赏道:“好,米莉,很漂亮,做得不错。你现在可以先离开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下午可以再过来。”

米莉忽然变得气势汹汹:“我可能会来,也可能不过来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呢。”

圣带被摆在一小块白色棉布上。米莉将绣针插在圣带的一个角上,折起棉布盖住她的作品,然后扯下罩衫和发带挂进门边的衣柜里。看架势似乎已经准备好临走前撂几句狠话:

“我认为警察不应该在我们工作的时候过来打扰我们!”

伯布桥夫人心平气和地说:“是我邀请他们来的,米莉。”

“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也在这里工作。昨天我已经受够这些警察了。”说完,她转身就走。

伯布桥夫人说:“她下午会过来的。她喜欢做针线活,她上岛没有多长时间,却已经成为了一名非常出色的刺绣女工。她奶奶曾经教过她——我发现年轻人通常就是这样。我一直在劝她去念一门城市行业协会的课程,但这比较困难。当然了,如果她离开科姆岛的话,住在哪里也是个问题。”

达格利什和凯特坐在长桌旁,看着伯布桥夫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卷起一幅显然是圣台罩饰的透明图样,把几卷丝线按照颜色分门别类地收进各自的盒子,接着又将几捆丝绸放进柜子里。

达格利什看着她问道:“罩袍很漂亮。除了刺绣,你是不是也自己设计样式呢?”

“没错儿,那才是最有意思的部分。自战争结束以来,教堂里的绣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们或许还记得过去圣台的罩饰通常是用两绺穗带遮住接缝,主题统一,没有任何原创或者新颖的设计。到了20世纪50年代,一场运动应运而生,它提倡更加富有创意以及能够反映20世纪中叶的设计。当时,我刚好在城市行业协会参加考试,所看见的一切都令我兴奋不已。不过,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而且只会绣丝线。当时已经有人能够绣出既有创意又复杂的图样了。我开始刺绣的契机是因为我丈夫所在教堂的圣台罩饰坏了——接缝的地方脱落,教区长提议我或许能够接下这项工作,缝制一个新的罩饰。我的大部分绣品都是为朋友们做的,当然了,他们花钱买材料,还帮我资助米莉。这件罩袍是送给一位主教的退休礼物。绿色,是主显节和三一节的礼拜式颜色,不过,我猜他可能更喜欢那些春季花朵的绣样。”

凯特说:“这些圣衣完成后一定繁重又昂贵。你怎么把它们送到接收人那里呢?”

“艾德里安·伯伊德会帮忙送过去。这也给了他一个机会离开科姆岛,虽然这样的机会不多,但是我觉得他还是很乐意接受的。我希望一星期之内能让他将这件罩袍送出去。我们信得过他。”

最后这句话的语气十分温柔。达格利什等她继续说下去,她忽然开口道:“这里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或许你们想去客厅坐一坐。”

伯布桥夫人将他们领进一个稍小些的房间,这个房间同前厅一样,也陈设得满满当当,但是气氛倒是相当舒适安宁。达格利什和凯特坐在火炉旁两把维多利亚时代的椅子上,椅子覆了天鹅绒,椅背嵌了纽扣。伯布桥夫人拖过一张凳子,坐在他俩的对面。她询问二人要不要喝杯咖啡,被他们婉言谢绝了。达格利什并不急于展开有关奥利弗死亡事件的话题,他有把握能从伯布桥夫人口中了解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她是个谨言慎行的女人,但是比起新上岛的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她很可能透露出更多关于这座小岛和岛上居民的情况。

她说:“5月末,米莉被杰戈带回了科姆岛。当时,他请了一天假到彭特沃斯探望一位朋友。离开酒吧时,他们看见米莉在海滨马路上乞讨。她看上去饿坏了,杰戈走过去跟她聊了几句。他一向对孩子们很有同情心。后来,他和他的朋友带着米莉去了一家炸鱼薯条店。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同时也倾诉了自己的遭遇——恐怕都是些老生常谈的故事。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出走了,她和她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几任男朋友都相处得不好。后来,她离开了佩卡姆去找她的奶奶,她们一起住在普利茅斯外的一个村子里。开始时一切都好,但是两年后这位老妇人不幸得了老年痴呆症,被送进了养老院,米莉又无家可归了。我想她找过社会服务机构,说她想回佩卡姆的家,但是没有人理会她。毕竟,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猜那群人也很忙。住在原来的地方是不可能了。房东一直想让她们搬走,而且她也没有钱付房租。她挨过一段苦日子,直到钱全部用光,就在这时她遇见了杰戈。杰戈从彭特沃斯打电话回来,问梅科洛夫特先生自己能不能暂时先将米莉带回科姆岛。当时,马厩区刚好有一间空房间,而普伦基特夫人也需要一个帮厨。梅科洛夫特先生很难拒绝他的请求。一方面是出于本性的仁慈,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杰戈对科姆岛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再说他也不会对这个女孩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忽然,她话锋一转:“当然,你们来这儿也不是为了聊米莉的,你们是想再问一问我有关奥利弗的事。很抱歉,昨天我有些激动,但是他对米莉的利用太明显了,他就是在利用。”

“你能肯定吗?”

“哦,是的,达格利什先生。这就是他工作和生活的方式。他观察周遭的人,利用他们。如果他想看见别人堕入无望的深渊,他就会设计确保自己看到。他的小说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如果他找不到试验的对象,他或许就会在自己身上做试验。我猜他就是这么死的。如果他要刻画一个被吊死的人,或者计划以那种方式死,那么他就需要尽可能地贴近那种情形。他甚至可能离谱到将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跨过围栏。围栏外有八英寸或者更宽的空隙,当然他得紧握住栏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是我一直在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我们都一样,我相信这就是解释。那是一个试验。”

达格利什本可以指明那是一个相当愚蠢的试验,但是他没有必要那么做了。伯布桥夫人继续说下去,目光热切地望着他,似乎急于想要说服他:“或许他本来只是紧紧地抓住栏杆。然而一时的冲动促使他翻了出去,想要感受死亡扑面而来的气息,同时又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一切。那不就是人类从事所有危险游戏时所获得的满足感吗?”

这种想法并非完全不切实际。达格利什能够想象得出当奥利弗站在狭窄的石头边缘,仅靠一只手紧抓着栏杆以防跌落时,内心该涌动着怎样一股恐惧与兴奋相互交织的情绪。但是,他没有办法在自己的脖子上留下那些痕迹。在他纵身跃下灯塔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伯布桥夫人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似乎在下定决心。忽然,她直勾勾地盯着达格利什的脸,情绪激动地说:“在科姆岛没有人会说自己喜欢南森·奥利弗,没有人。但是他惹恼别人的大部分事都是小事——坏脾气、没礼貌、抱怨丹·帕吉特办事效率低、送餐迟了、当他想环游小岛时船并不是每次都有空,诸如此类的事情。然而,有件事他做得太恶毒了。这儿的人通常不会用这个词,总警司,但是我会用。”

达格利什说:“我想我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伯布桥夫人。斯特维利夫人已经告诉我了。”

“挑剔乔·斯特维利很容易,但是我从来不会那么做。要不是她,艾德里安早就死了。现在他正试图忘记那件事,我们自然也不会再提起。我相信你们也不会。那同奥利弗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没有人会忘记他做过什么。那么,对不起,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很抱歉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达格利什说:“你已经帮了我们不少忙了,伯布桥夫人。谢谢你。”

途经藏书室的时候,凯特说:“她觉得是乔·斯特维利干的。斯特维利夫人确实对艾德里安·伯伊德的遭遇反应很强烈,但是她是一位护士。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杀了他呢?她完全可以趁着抽血的机会给奥利弗打一针致命性的注射剂。当然,是有点儿荒谬。那样她就成第一嫌疑人了。”

达格利什说:“那样难道不会违背她的本性吗?我们必须谨记,谋杀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并非蓄谋已久。不过,她确实够强壮,能够将奥利弗的尸体举过围栏,她无疑也能从海豚别墅取道较低的那道悬崖抵达灯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不出乔·斯特维利哪里像凶手。不过,我想我们还从未遇过这样的状况:这群嫌疑人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凶手。”

4

如伯布桥夫人所料,下午三点左右米莉又回来了,不过她并没有继续绣圣带。伯布桥夫人和米莉花了一小时将一束束彩色丝线装进盒子,按照更为合理的次序排列好,接着将罩袍装进一只长纸箱,仔仔细细地用衬纸包装好。在此期间,两人几乎没有说话。之后,她们脱下白色罩衫,一起走进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厨房,伯布桥夫人烧水沏茶。两人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啜饮起来。

此刻,米莉对于奥利弗的死已经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了——在被达格利什问询之后,她的情绪一直十分低沉。但是伯布桥夫人知道,有些话她必须说。她坐在米莉的对面,铁了心开了口:

“米莉,关于施派德尔博士那张字条的前因后果,你跟达格利什总警司说的确实都是实话,是吗?我并不是怀疑你不诚实,但是有些时候我们会忘记一些重要的细节,而有些时候为了保护某个人我们也会隐瞒一些事情。”

“我说的当然是实话。谁说我撒谎了?”

“没人说你撒谎,米莉。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好吧,现在你可以确定了。为什么你们总拿这件事来烦我——你、梅科洛夫特先生、警察还有其他人?”

“我并不是要烦你。你只要告诉我你说的都是实话,这就够了。”

“好吧,我说的都是实话,行了吗?”

伯布桥夫人接着说:“有时候我很担心你,米莉。你在这儿我们都很高兴,但是这里并不适合年轻人长待。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你应该和其他年轻人待在一起,找一份正经工作。”

“如果我想的话,我会找一份正式工作的。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有一份正式工作啊,我为你和普伦基特夫人工作。”

“我们很高兴有你帮忙。但是在这儿待着对你而言没有太大的前途,对吗,米莉?有时候我在想,你愿意待在这里是不是因为你喜欢杰戈。”

“他挺好的。他是我的朋友。”

“那当然了,但是他没法跟你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了,不是吗?我是说,他在彭特沃斯有一位特殊的朋友,对吗?就是你第一次见到杰戈时,跟他在一起的那位。”

“是,杰克。他是一家医院的理疗师。他很酷。”

“所以,杰戈根本没有希望会爱上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他也举棋不定。”

伯布桥夫人差一点要问,所以你还指望他的天平会倾向你这边?还好她没有说出口,及时地咽了回去。伯布桥夫人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挑起这么危险的话题。她软弱无力地说:“你应该多接触一些人,米莉,过比这儿更丰富的生活。多交一些朋友。”

“我有朋友,不是吗?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拥有你们,你们也拥有我。”

这句话正中伯布桥夫人的心头,幸福的感觉蔓延开来感染了她,让她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她直视着米莉的脸。眼前的女孩手握着茶杯,低垂着双眼。接着,伯布桥夫人看见那张孩子气的嘴勾起一个成人化的微笑,笑容里掺杂着愉悦以及——没错儿——蔑视。那些话正如米莉说过的大多数话一样:顺带一说,除了那一瞬间的意义,便没有其他什么了。伯布桥夫人垂下眼睑,稳住握着杯子的手,小心翼翼地举到唇边。

5

克拉拉·贝克维斯是艾玛·拉文纳姆最亲密的朋友。第一次相识时她们还是剑桥大学的大一新生,克拉拉也是艾玛唯一的倾诉对象。克拉拉和艾玛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艾玛是异性恋,是个对自己外貌不自信的黑美人;克拉拉健壮结实,圆胖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头发剪得很短。在艾玛看来她勇敢而固执。艾玛不确定克拉拉究竟看重她什么,她将信将疑地觉得很大程度是源于物质方面。作为朋友,艾玛依赖她的真诚、判断力和她对于变化无常的生活、爱情和欲望实事求是的接纳力。她知道克拉拉对于男人和女人而言都充满了吸引力,但是五年来她一直和外表温柔的安妮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安妮看起来是那么孱弱纤细,而克拉拉又是那么强势。克拉拉对于艾玛和达格利什的关系抱有一种矛盾的情绪,以至于艾玛怀疑这种复杂的情感是源自嫉妒,而非以朋友的立场本能地质疑男方的动机。他们俩从未见过面,且谁也没有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在剑桥大学读书时,克拉拉的数学成绩名列前茅,现在在伦敦成为了一位非常成功的基金经理,不过她依然同伴侣住在那间她毕业时买下的位于普特尼的公寓里,依然将很少的钱花在衣服上,她仅有的奢侈就是那辆保时捷轿车以及同爱人共度的假期。艾玛猜她将收入的大部分都用在了慈善救助上,还有一部分被她积攒下来,留着将来同爱人一起创业,虽然眼下还没有任何计划。对于克拉拉而言,伦敦的工作只是暂时的,她不想被困在这个充满诱惑、尔虞我诈、朝不保夕的世界里。

艾玛和克拉拉去皇家音乐厅听了一场晚间音乐会。音乐会结束得很早,时间还不到八点一刻,她们便挣扎着穿过寄物处长长的队伍,随着散场的人群沿着泰晤士河朝亨格福德桥走去。按照她们以往的习惯,一会儿势必会聊起刚刚的音乐会。此刻,两人一言不发地走着,脑海中萦绕着刚刚的旋律,她们眺望着闪烁的灯光,它犹如一条项链装点着河的对岸。跨上大桥之前,两人停下脚步,依靠着岩石护墙凝视着缓缓流动的漆黑河水,潺潺的水流仿佛兽皮一般柔软。

伦敦令艾玛沉溺,她喜欢这座城市。虽然并不像达格利什那样热切地投身其中——这片领域最好和最坏的地方他都了如指掌,但是她对伦敦也怀着一种坚定的情感,犹如她热爱剑桥、热爱家乡那般强烈,然而又稍有不同。伦敦隐藏了她一部分的神秘,甚至那些爱她的人也无从得知。伦敦的历史凝聚在砖石中,照映在教堂的彩绘玻璃上,铭刻在纪念碑和雕塑里,然而对艾玛而言,它是一座城市,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漂泊的气息,它拂过隐秘的小巷,占据空旷寂静的城市教堂,蛰伏在最喧闹的街道。艾玛凝视着河对岸:月光下的大本钟、灯火通明的威斯敏斯特宫、光秃秃的旗杆和熄了灯的钟楼。现在是星期六的晚上,议会大厦里没有人。抬头望去,一架飞机正缓缓地降落,机翼灯就像是移动的星星。飞机上的乘客们一定伸长了脖子,俯瞰着漆黑蜿蜒的泰晤士河,以及五光十色犹如童话的桥梁。

艾玛想知道达格利什现在正在做什么。还在加班、已经入睡还是在那个不知名的小岛一边散步一边仰望着夜空?伦敦的城市灯火令星光黯然失色,但是可以想见在遥远的小岛上,漆黑的夜空应当布满了点点星辰。忽然间,对他的渴望变得如此强烈、如此具体,以至于她感觉一股气血涌上面庞。她渴望回到皇后港的高层公寓中,渴望回到他的床上、回到他的怀抱里。今天晚上,她和克拉拉将搭乘区域线从河堤站坐到普特尼桥,回到克拉拉的河畔公寓。为什么不去皇后港呢?走几步就到了。但艾玛从未想过要邀请克拉拉去那儿,而她的这位朋友似乎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皇后港的那间公寓只属于她和亚当。邀请其他人去无异于允许他人侵入他的私人生活——他和她的私人生活。但是她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吗?

她想起刚谈恋爱那会儿,有一次亚当从他的浴室里走出来说:“我把我的备用牙刷落在你的浴室里了。我可以去拿吗?”

她笑着回答道:“当然了,亲爱的。我现在住在这儿——至少一段时间。”

他走过来绕到她的椅子后面,附下身,环抱住她:“是啊,亲爱的,真是太好了。”

回过神时,她发现克拉拉正看着她。她的朋友说:“我知道你在想你的总警司。很庆幸诗歌没有取代表情。布莱克那句描写一脸满足的欲望的引证是怎么说的来着?反正说的就是你。真高兴你今天晚上能来普特尼,安妮见到你也会很高兴。”她顿了一下,接着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短暂,却精彩而美好。但是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那么炽烈的感情当中。克拉拉,我确实很想和他结婚,我不明白这种念头为什么如此强烈。我们在一起时快乐得不能再快乐,投入得不能再投入。我十分确信这种感觉。可是我为什么还想要法律上的约束?这太不理智了。”

“嗯,如果在你们上床之前,他就将求婚这件事诉诸于具有书面形式的法律文件,那么这意味着他在性方面有着近乎傲慢的自信。他不是还想跟你结婚吗?”

“我不确定。或许他觉得生活和工作各管各的为好,相聚的时光美好而短暂,而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

克拉拉说:“你们异性恋就是愿意把生活搞得这么复杂。你们聊天,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们交流吗?他向你求过婚。告诉他是时候定个日子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可以给你提供很多选择方案。你可以说:‘一旦12月开始面试明年的新人,我就会忙碌起来。如果你想去度蜜月,而不是只待在公寓里过周末的话,最好把时间定在新年。’或者,你可以把你的总警司介绍给你父亲。我觉得不能让他逃过这种习俗的严酷考验,然后让教授问问他有什么打算。那种传统的模式或许会对他产生一种原始的吸引力。”

“可是我怀疑那对我父亲而言会不会有吸引力——我是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注意力从书上转移出来,搞清楚亚当在说些什么。另外,我希望你别再把他称呼为我的总警司了。”

“我们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起他时,我记得我称呼他为浑蛋。我想在我们用名字称呼他之前,最好还是想个别的代号。如果你不想将他措手不及地推到教授面前,那写封敲诈信怎么样?‘没把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之前,就别指望一起过周末了。我要遵从我的道德良知。’这种方法自古以来都很奏效。没有理由拒绝,因为这招儿以前就用过。”

艾玛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这招儿能不能起效,我可不是受虐狂,我很可能都挺不过两个星期。”

“好吧,那你自己拿主意吧,但是别再为这事儿烦恼了。你不会真的害怕被拒绝吧?”

“不,不是。只是他心里也许不想结婚,可是我想。”

她们跨过大桥,往克拉拉的公寓走去。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克拉拉问道:“如果他生病了——不停地出汗,臭气熏天,呕吐,搞得一团糟——你会帮他清理干净,安慰他吗?”

“当然。”

“假设生病的那个人是你。那会怎么样呢?”

艾玛没有说话。克拉拉说:“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了,你担心他是因为你的外表才爱你,你甚至不敢去想如果让他看到不那么完美的你会怎么样。”

“那难道不重要吗,特别是在感情刚开始的时候?你和安妮不是这样吗?爱情不就是那样才开始的吗,生理上的吸引?”

“当然。但是如果那就是你们的全部,那么你们就出问题了。”

“那不是我们的全部,我很确定这一点。”

但是,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她知道那种危险的念头已经牢牢地生了根,她说:“这和他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我明白有时候即便我们不想分开,也不得不分开。我知道这个周末他必须得走。只是这一次的感觉很不一样。我害怕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他可能会死在那个岛上。”

“这也太可笑了。为什么不会再回来?他去那儿又不是去对付恐怖分子。我想他的专长就是处理各种棘手的谋杀案件,以及一些对于当地警方而言过于敏感的案子。他在那儿所面临的危险很可能比我们乘地铁回普特尼大不了多少。”

“我知道这很荒谬,可是我就是摆脱不了这种感觉。”“我们回家吧。”艾玛心里想着,这句话她可以说。所以为什么当我和亚当在一起的时候,就说不出口了呢?

6

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向调查小组解释过,自帕吉特的母亲过世后,丹就从马厩区搬到了西北海岸坐落在海豚别墅和大西洋别墅之间只有一间卧房的海鹦别墅。星期一的清晨,凯特早早就给他打了电话,约他中午见面。所以,他们一敲门他就打开了门,一言不发地站到一边。

走进别墅,本顿的第一反应就是好奇帕吉特在家都做些什么。客厅没有任何能表露出兴趣爱好或娱乐活动的东西。除了橡木书架顶层摆着的几本平装书、壁炉台上放着的一排陶瓷摆件,房间里除了家具就没有其他的装饰品了。大部分的家具都是厚重的橡木制品,房间的正中央安置了一张桌子,四只桌脚圆滚滚的,两块桌板可以拉长,桌子旁环绕着六把风格相似的餐椅和一个与之配套的笨重的餐具柜,柜门和台板的雕刻图样都十分精美。除此之外,窗户下方的长沙发椅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上面铺着一条拼布床单。本顿忍不住寻思着,帕吉特夫人卧床不起期间是不是就躺在这里接受护理,空出来的卧房便可以留给看护她的人过夜。虽然房间里看不出一丝曾经住过病患的迹象,但闻起来还是有些陈腐的气味,或许是因为三扇窗户都紧闭着的缘故吧。

帕吉特拖来三把椅子,凯特和本顿正对着他坐下。令本顿感到庆幸的是,帕吉特没有问他们要不要喝茶或者咖啡,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儿,两只手放在桌子下面,仿佛一个顺从的孩子,不停地眨着眼睛。他穿了一件厚针织衫,针脚是复杂的缆索针织图样。露出的纤细脖颈,更突显出他苍白的脸色,透过乱蓬蓬的头发依稀可见他那轮廓分明的头骨。

凯特说:“我们造访的目的是想重温一遍你星期六在藏书室里为我们讲述的情况。就从星期六早上你起床的那一刻开始说,讲讲你都做了些什么,这样或许比较容易回忆。”

帕吉特开始了自己的叙述,听起来就像是一段死记硬背的念白:“我的工作任务是将客人们头一天晚上通过电话预订的食物分发出去,那天早上七点钟我开始工作。唯一需要我送东西过去的是住在海雀别墅的耶尔兰德博士。他预订了冷食午餐、一些牛奶和鸡蛋,还有藏书室的几张CD。像其他的别墅一样,他的别墅也有门廊,于是我就将食物留在门廊上。我是按照指示做的。我并没有见到耶尔兰德博士,七点四十五分我开车回到大宅子。我把车停在庭院里的老地方,然后回到这儿。我申请了伦敦一所大学的心理学课程,导师要求我写一份报告来阐述我选择这门课的原因。我没有取得过A的成绩,但是那似乎也不是很紧要。我一直待在别墅里写报告,直到九点三十分,梅科洛夫特先生打电话来,说奥利弗先生失踪了,他希望我参与找人。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起雾了,但是我还是去了。我在大宅子的前院同大家会合。后来走到灯塔时,雾突然散开了,我们就看见了那具尸体,当时我就跟在梅科洛夫特先生的身后。紧接着,我们就听见了米莉的尖叫声。”

凯特说:“所以,你确定在参与找人之前,没有见过任何人,既没见过奥利弗先生也没见过其他人?”

“我说过了,我没见过任何人。”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帕吉特赶紧站起身,他说:“我得去接一下电话,电话在厨房里,当初是怕影响我妈妈休息才把电话挪到那儿的。”

他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凯特说:“如果是伯布桥夫人找他的话,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然而,他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二人站起身,凯特走到书架前。她说:“显然这些平装书都是他母亲的,大部分都是流行的言情小说。还有一本是南森·奥利弗的作品《特鲁维尔的沙滩》。看样子好像读过,但并不是经常翻。”

本顿说:“听起来像是一本畅销书,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看了看壁炉台上的陶瓷摆件,“这些东西想必也是他母亲的,为什么还留在这儿?这些不是应该送去纽基镇的慈善商店吗?除非帕吉特出于感情又把它们留下来了。”

凯特走到他身旁说道:“你或许会认为这些东西应该第一批掉进海里吧。”

他若有所思地拿起其中一个摆件,那是一位穿着衬裙的女子,戴着一顶系着缎带的软帽,懒洋洋地挥着一把细长的锄头为一条花园小径除草。

凯特说:“穿成这样怎么干活?这样的鞋子走出卧室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了,只要一阵风她的帽子就被吹跑了。你在想什么?”

本顿说:“我想,只是一般性问题。我为什么看不上它?这难道不是一种文化歧视吗?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它是不是因为我受过教育能够做出这样的价值判断?毕竟,这东西做得还挺精致的。有点多愁善感,但是你可以称之为艺术上的伤感。”

“什么艺术?”

“嗯,比如说华托式的。如果你想到的是文学的话,那就是《老古玩店》。”

凯特说:“你最好赶快把它放下,不然一会儿摔坏了。不过,你所说的文化歧视是对的。”

本顿将摆件放回原处,二人再次回到桌子旁。这时,帕吉特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说:“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是学校打来的电话,我正试图说服他们早一点儿录取我。新学期已经开始了,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或许会为我破例一次。不过,我想那取决于你们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本顿以为凯特可能会解释说目前警方没有权利将帕吉特扣留在科姆岛,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她说:“你得亲自去跟达格利什总警司谈这件事。可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我们不得不在伦敦问询你的话,或许会去学校找你。相比于这里,那会给你带来更多的不便,很可能也会给学校添麻烦。”

本顿暗想道,这么说有点儿狡猾,不过也合乎情理。他们回顾了自尸体发现之后的所有细节,帕吉特的陈述与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先前的交代相吻合。他帮杰戈解开了奥利弗脖子上的绳索,听见梅科洛夫特嘱咐杰戈将绳索挂回到木钉上去,但是后来他便没有再见过那根绳子,更没有碰过它。如果真有那么个人的话,他也不知道谁会再次潜回灯塔里去。

最后,凯特问道:“我们知道你将他的血液样本掉进海里了,为此他很生气,我们还听说他总是爱挑你的毛病。是真的吗?”

“无论我为他做什么,他都觉得不对。当然我们打交道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多。规定不允许我们同客人们聊天,除非客人有那样的需要。他是一位登岛客人——即便他总表现得像属于这里,在这个岛上享有特权似的;即便他跟我说话,大多也是抱怨。有时候,他或者奥利弗小姐会挑剔我送去的东西,或者指责我送错了东西。我就是觉得他不喜欢我。他……他就是那种总喜欢找别人麻烦的人。但是我没有杀他。我连只动物都不敢杀,更别提杀人了。我知道岛上有些人希望犯罪的人是我,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过家,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说我不是一位真正的岛民的原因。我从来都不想成为一位岛民。我之所以会来这儿,完全是因为我妈妈想来,能离开这里我很高兴,我要开始新的生活,通过考试,找一份正式工作。我值得得到比勤杂工更好的工作。”

他这种自怜又尖刻的语气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本顿不得不提醒自己,这还不至于让帕吉特起杀心。他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告诉我们吗?”

帕吉特低下头,凝视着桌面,然后抬起头说:“只剩下烟的事了。”

“什么烟?”

“嗯,一定有人在游隼别墅里走动过。他们生了火。当时我在卧室里,从窗口望出去,刚好看见了烟。”

凯特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调:“那是几点钟发生的事?尽量精确一些。”

“就发生在我刚回来不久,不到八点钟。如果我回来的话,通常会收听八点钟的新闻,所以我知道时间。”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你是指我们在藏书室的时候吗?那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会显得我很傻。我是说,为什么奥利弗小姐不能生火呢?”

是时候结束问询,回海豹别墅向达格利什汇报情况了。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儿,凯特忽然开口道:“我想没有人告诉过他校样被焚毁的事。我们必须得核实一下。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呢?或许他说得对,他们没有将他看成是一位岛民。他得不到任何信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如果帕吉特在接近八点钟的时候看见游隼别墅升起了烟的话,那么他就是清白的。”

7

星期一清晨吃过早餐后,达格利什致电海雀别墅,告诉马克·耶尔兰德自己想约他见一面。耶尔兰德说他正准备出门去散步,如果不着急的话,中午之前他可以去海豹别墅拜访一趟。达格利什原本想到海雀别墅去,但是考虑到耶尔兰德或许不希望有人侵犯他的私人空间,于是便接受了他的提议。前一晚,达格利什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就要掀开被子,因为他忽然就觉得热得难受,然而一个小时后又惊醒过来,冷得直哆嗦。今天早上他睡过了头,八点钟才醒过来,只觉得一阵阵地头痛,四肢沉重。像许多健康人士一样,他将疾病视为一种个人耻辱,最好拒绝承认它的存在。没有什么是在新鲜的空气中散一散步所不能缓解的。然而今天早上,他并不对放耶尔兰德去散步一事感到遗憾。

耶尔兰德准时赶到。他穿了一双结实的休闲鞋,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牛仔外套,背了一只旅行背包。达格利什并没有为早上打扰了他而道歉,因为既没有必要又不合情理。他敞开别墅的大门,让阳光洒进室内。耶尔兰德摘下背包,扔在桌子上,却没有落座。

达格利什开门见山地说:“星期六早上,有人焚毁了奥利弗新书的校样。我必须得问一下是不是你干的。”

耶尔兰德轻松地应对了这个问题:“不,不是我。我会生气、怨恨、有报复心,毫无疑问也拥有人性的大部分缺点,但是我不幼稚,更不愚蠢。焚毁校样并不能阻止小说的出版。除了有些小麻烦或者发行延期,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达格利什说:“丹尼斯·特雷姆利特说奥利弗在校样做了一些重要的改动。现在那些文稿都化为灰烬了。”

“这对于文学界和他的读者们而言是一种遗憾,但是我怀疑这是不会真的有惊天动地的影响。焚毁校样显然是一种泄私愤的行为,但那不是我会做的事。星期六早上我一直待在海雀别墅,八点三十分出门散步。在我心里还有比奥利弗和他的小说更重要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他随身带了校样,但是我想你会说这只是一种自然的假设。”

“自你抵达科姆岛以来有没有发生过别的什么事情,即使很小,看起来无关紧要,但是你觉得我应该了解的事?”

“有关星期五晚餐时发生的争执,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如果你对一些琐事感兴趣的话,我记得星期四晚上我看见有人去拜访艾米丽·霍尔库姆,大概刚过十点。当时我刚好环岛散步回来。天色很暗,劳特伍德开门的时候我只看到了一个人影。看背影不像是岛上的常住居民,所以我猜是施派德尔博士。我想不出这和你的调查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说起其他事的话,我就只能回忆起这么一件。我听说施派德尔博士已经被转移进病房了,但愿他能尽快好起来,以便证实我所说的话。还有其他事吗?”

达格利什回答说没有了,又习惯性地补充了一句“暂时没有了”。

耶尔兰德走到门边,又停下了脚步:“我没有杀南森·奥利弗。我不会为他的死感到悲痛,我发现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真正地触动到我们伤心的神经。对于我而言,他显然不是其中之一。但是我确实为他的死感到遗憾,希望你能查明究竟是谁绞死了他。如果你还有其他话要说的话,你知道去哪儿找我。”

说完,他便离开了别墅。

凯特和本顿进门的时候,电话刚好也响了起来。达格利什接起话筒,电话里传来了鲁珀特·梅科洛夫特的声音。

“恐怕你无法再和施派德尔博士谈话了,很可能一段时间内都不可以了。昨天晚上,他的体温高得吓人,盖伊准备将他转移到普利茅斯的一家医院,我们这里没有护理重症患者的治疗设备。直升机随时会到。”

达格利什放下话筒。几乎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嗡嗡声。他走出别墅,看见凯特和本顿正仰望着天空,那架直升机犹如一只闹哄哄的黑色甲虫划破了清晨蔚蓝的天空。

凯特说:“我想那架直升机只用于应对紧急情况,我们并没有请求增援啊。”

达格利什说:“是紧急状况。施派德尔博士的病情加重了,斯特维利医师认为他得接受更好的治疗。对我们来说有些遗憾,但是可以想见,对他而言情况更加糟糕。”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施派德尔博士送走。他们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直升机降落、起飞、低空盘旋,而直升机似乎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飞离了科姆岛。

“你们瞧,”凯特说,“我们的其中一个嫌疑人走了。”

达格利什心想,并不是头号嫌疑人,不过他关于死亡时间的证词显然是至关重要的。而且,他并没有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噪声渐渐平息,一行人转身回到了别墅。

8

达格利什同艾米丽·霍尔库姆的会面定在八点钟,七点三十分他熄灭了海豹别墅的灯,关上身后的大门。没有星光的夜晚对于在诺福克教区长大的他而言丝毫没有陌生感,但是他很少经历这样的黑暗。小教堂别墅的窗口没有透出一丝光线,艾德里安·伯伊德很可能到大宅子吃晚餐去了。远处的别墅群也没有一点亮光,令他难以确认自己走的路线究竟对不对。达格利什停下脚步,辨认了一下方向,他打开手电筒,重新步入夜色之中。四肢的疼痛已经持续了一整天,他忽然想到自己或许是被传染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去拜访霍尔库姆小姐究竟合不合适呢?但是他既没有打喷嚏也没有咳嗽。他会尽可能地同人保持距离,而且,如果耶尔兰德说得没错的话,那么她已经在大西洋别墅接待过施派德尔了。

因为地势的缘故,大西洋别墅受到了高地的遮蔽,几乎快要走到门口时达格利什才看见低矮的窗口透出的灯光。劳特伍德将他引到客厅,他那屈尊降贵的架势仿若一位地位极高的家臣在接待一名从大宅子过来付房租的侍从。壁炉的炉火和一盏台灯是房间内仅有的光源。霍尔库姆小姐坐在炉火旁,两只手搁在大腿上。炉火的火光在她暗色的高领丝绸衬衫上跃动,一条褶皱的黑色羊毛裙及至脚踝。达格利什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她像是从沉思中挣脱开一般,伸出手,稍稍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到壁炉旁她对面的那张椅子上。

如果达格利什能够设想出艾米丽·霍尔库姆殷勤的模样,那么他就能够从她关心的眼神和细心询问他坐得是否舒服的话语中察觉出她的热切。温暖的炉火、柔和的海浪和高背扶手椅的软垫令他恢复了精神,他靠进椅子里,松了一口气。被问及要喝酒、咖啡还是甘菊茶时,达格利什心怀感激地选择了最后一种。这一整天下来,他喝得咖啡已经够多了。

劳特伍德为他送来了甘菊茶,霍尔库姆小姐说:“很抱歉这么晚请你过来,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个时间对我而言比较方便。我预约了牙医,而且又不愿意取消这次约会。岛上有些人,如果他们实话实说的话——不过,他们倒是很少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们可能会告诉你我是一个自私的老女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和南森·奥利弗有些共同之处。”

“你不喜欢他?”

“他不是一个可以被忍受、能够被喜欢的人。我从来不相信所谓天资就能够为恶劣行径开脱的说法。他是一个反叛传统观念的人。每隔三个月,他就会带着女儿和文字编辑登岛,逗留两个星期,制造骚乱,同时提醒我们,我们这些常住岛民是一小撮逃避现实、无关紧要的逃亡者,就像那座老旧的灯塔一样,仅仅是一种象征,是过去的遗骸。他戳穿了我们扬扬自得的满足感。从那个角度来说,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你可以将其称之为甩不掉的恶魔。”

达格利什问道:“如果他搬到岛上长住的话,不也成了逃避现实的人吗?”

“这么说你都听说了?我不认为他能够做到。像他这种情况,他可以宣称自己需要隐居以满足写作的需要。他迫切地想要创作出一本同倒数第二部小说一样精彩的作品,尽管他清楚自己的才华正在逐渐枯竭。”

“他也察觉到了?”

“哦,没错。才华的枯竭和对死亡的恐惧是他的两个心头大患。当然,还有负罪感。如果你决定摒弃内心的良知的话,那么就没有道理背负犹太教和基督教所共有的罪孽意识。那样一来只会令你经受精神上负罪的折磨,却无法获得被宽恕的慰藉。奥利弗对很多事心怀愧疚,事实上,这也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

她顿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凝视着渐渐熄灭的炉火。她说:“南森·奥利弗因他的才华而成名——他的天赋,如果这个词更恰当的话。一旦他失去了才华,他将变成一副空壳。他畏惧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我认识一些出色、卓有成就的男士,在他们身上我曾经见证过这种事的发生。在面对这种必然时,女性似乎更淡然、洒脱。这是任谁也逃不过的。每年我会回伦敦一次,逗留三个星期,拜访一些依然健在的朋友们,提醒自己我逃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奥利弗十分恐惧,缺乏安全感,却没有自杀。他的死令我们困惑不解,现在依然想不明白。无论证据如何指向了相反的方向,自杀似乎仍旧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但是,我不那么认为。他不会选择那种死法——丑陋、恐怖、堕落,这种自我了结的方式映照了几个世纪以来,绞刑架上那些扭曲、可怜的受害者。刽子手利用受害者自己的尸体来扼杀生命,而我们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才觉得这种方式如此令人厌恶吗?不,南森·奥利弗不会勒死他自己。他会选择同我一样的方式:酒精和药,一张舒适的床,如果情绪刚好的话,再写一封措辞恰当的遗书。然后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正如你所知道的,当时我也在那儿。当然不是他死的时候,而是将他放下来的时候。鲁珀特和盖伊不确定该把他往下放,还是把他往上拉。那几分钟似乎无限漫长,他就像一个溜溜球似的上上下下。然后我就离开了现场。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但是我发现对于虐待尸体,我有一种原始的厌恶。死亡迫使某种习俗生效了。当然,你早就习以为常了。”

达格利什说:“不,霍尔库姆小姐,我们不会习以为常。”

“我对他的反感更多是出于私人理由,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因为他的性格缺陷而憎恶他。他想让我搬出这栋别墅。根据基金会的章程,我有权住在科姆岛,但是章程并没有详细说明该给我提供什么样的住宿条件、我是否有选择的权利以及我是否能够携仆人上岛。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存在争议的,这也是他心怀不满的一部分原因——虽然他也总是带着随行人员上岛。鲁珀特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不能拒绝奥利弗上岛,更无法以他性格讨厌为由将他拒之门外。基金会的章程规定了,凡是在科姆岛出生的人都不能被拒绝登岛。这是一个足够安全的条款。自18世纪以来,除了南森·奥利弗,科姆岛没有出生过其他人,他母亲错将产前阵痛当成了消化不良,导致他早产了两个星期,我猜是在一阵手忙脚乱中降生的,所以他是唯一符合规定的人。这次登岛,他变得特别固执己见。奥利弗提议让我搬到海鹦别墅,把这里腾出来给他。听起来很合理,但是我仍然没有搬出去的打算。”

这些话他都听过了,达格利什并不是为了听她说这些才来大西洋别墅的。他觉得她知道他来这儿的意图。艾米丽弯下腰,想把一小根柴火投进壁炉里,达格利什抢先一步,将柴火轻轻地压在炉火旁。蓝色的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木柴,炉火又旺盛起来,照亮了光洁的桃花心木家具,将火光投向皮面书的书脊、砖石地面和色彩艳丽的毯子上。艾米丽·霍尔库姆向前倾了倾身,伸出修长、戴着戒指的手指,烘着炉火。达格利什望着她的侧脸,她精致的五官在火光的映照下不禁让人联想到浮雕。她一言不发地坐了一分钟。达格利什将头靠在椅背上,感觉四肢的疼痛有所缓解。他知道她很快便会开口继续说下去,他必须打起精神仔细倾听,对于这个她最终准备讲述的故事,他不能错过其中的一字一句。达格利什真希望自己的头不要这么沉,好让他克服眼前想要闭上双眼、沉溺于平静与舒适的强烈欲望。

接着,她开口说:“我想再来点儿酒。”说完,将杯子递了过去。达格利什为她倒了半杯酒,又为自己倒了第二杯茶。虽然这茶喝起来没有什么味道,但是热饮料总归令他舒服了不少。

她说:“我之所以推迟了同你见面的时间,是因为我需要事先同两个人商量。既然雷蒙德·施派德尔已经被送进了医院,我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已经获得了他的许可。这么做的前提是希望你不要高估这个故事的分量。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其中大部分的情节只有我知道。它没办法帮你理清南森·奥利弗的死,不过最后的决定权掌握在你手里。”

达格利什说:“星期六下午我已经同施派德尔博士谈过了。他没有跟我提及他已经找你聊过的事。他给我的印象是他还在探索真相,目前还没有查明,不过我想他在我面前并没有完全地开诚布公。当然,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舒服了。或许他认为等等再说比较好。”

她说:“现在,施派德尔博士病得很重,安全脱离了你的掌控范围,你想得到真相,全部真相,而且只需要真相。对于任何人而言,那都是曾许诺过的最苍白的誓言。我知道的并不是全部真相,但是我可以将我切实了解的告诉你。”

她后仰靠近椅子里,凝视着炉火。达格利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

“相信你已经了解了一些有关科姆岛的历史。16世纪,我的家族接管了这里。此前,科姆岛是一个恶名昭著、半迷信的恐怖之地。16世纪时,一些地中海海盗占领了科姆岛,他们侵入英格兰南部的沿海区域,擒获青年男女,将他们当成奴隶贩卖。成千上万的人沦为奴隶,这座岛屿也就成了充斥着监禁、强奸和折磨,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时至今日,当地的居民们依然不喜欢这里。过去,寻找临时工作人员对我们而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们雇用的都是忠诚、可靠的人,大多数是对这段民间历史没有顾虑的迁入者。在我们拥有科姆岛的那些年里,我的家族对这段历史也有所顾忌。修建大宅子的人是我爷爷,在我十几岁之前,我每年都会来这里。南森·奥利弗的父亲索尔,当年是科姆岛的船夫兼杂役。他是一位出色的水手,但也是一个难相处的人,一喝酒就要打架。妻子过世后,他只得一个人将儿子抚养长大。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见过南森,当时他还是个小男孩。他是个性情古怪、沉默寡言的孩子,不爱说话但是十分固执。奇怪的是,我同他父亲相处得相当不错,虽然那时候他们不允许我和任何一个仆人交朋友,这真是无法想象。”

说到这里,她递过杯子,达格利什又为她倒了些酒,她啜饮了几口,继续讲她的故事:“战争爆发后,我们决定撤离科姆岛。并不是因为这里容易受到攻击,而是因为供给船的燃料用光了。尚未真正交战时,我们一直待在岛上,但是到了1940年10月,在经历了法国投降、我哥哥战死敦刻尔克之后,我的父母认为撤离是最明智的选择。于是,我们撤回到位于埃克斯穆尔附近的老宅子,第二年我去了牛津。当时的管家和索尔·奥利弗协助岛上所剩无几的工作人员撤离。就在奥利弗将最后一批人护送回内陆之后,他和他的儿子再次返回科姆岛,他说他还有几件事要做,同时也担心大宅子不够安全。他提议在岛上多住一晚。当时,他搭乘自己的帆船回到岛上,并没有使用我们提供的机动艇。”

她顿了一下,达格利什问:“你还记得当时的日期吗?”

“还记得,是在当年的10月10日。从现在开始,我要陈诉的都是索尔·奥利弗在临死前两个星期里断断续续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忏悔还是想夸耀——或许二者兼而有之——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我。战时以及战后的一段时间内,我同他失去了联系。大学期间,我曾经休学过一段时间到伦敦开救护车,后来又回到牛津继续念书,只是很少回西南诸郡。南森早就已经离开了科姆岛,他从事了自己向往的事业,成为了一位作家。我想他后来就没再见过他父亲。索尔的故事于我而言并不是全然第一次听说,坊间早有传闻。不过,我认为他所说的话绝大部分都是真的。

“就在10月10日那天晚上,三名德国士兵从已被德军占领的海峡群岛出发,登陆科姆岛。直到这个星期,我才知道这几个无名氏的名字。那是一次极其危险的历程,或许只是几个无聊的年轻军官的一次冒险,有可能是想进行一次军事勘察,也可能只是一次私下的历险。他们要么早就知道岛上的人已经撤离了,要么就是无意间发现了科姆岛。施派德尔认为他们可能计划将德国国旗插在废弃的灯塔塔顶,而那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天刚刚破晓的时候,他们爬上了灯塔的顶层,估计是想侦察地形。与此同时,索尔·奥利弗也发现了他们的船只,并猜到他们去了那儿。当时灯塔的底层用于储存动物的饲料,塞满了干稻草。于是,他点燃了干草,火焰和浓烟涌上了顶层的房间。很快,整座灯塔的内部陷入一片火海。他们无法逃上塔灯。因为栏杆不牢固,为了防止发生意外,顶层的门很久以前就被钉死了。三个德国人全部命丧火海,很可能是死于窒息。等到大火熄灭后,索尔在灯塔的半腰处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并将尸体搬回到他们的船上。然后,他用帆船上的小艇将那艘船拖出去,最后将船毁坏让它沉入深海。”

达格利什问:“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件事吗?”

“只有几件索尔保留下来的战利品:一把左轮手枪、一副双筒望远镜和一个指南针。据我所知,战争期间没有其他船只登陆过科姆岛,战争结束后也没有人来调查过。那三位年轻军官——我猜他们是军官,因为他们能弄到船——很可能被列为失踪人员,推测已经溺亡。除了索尔临终前交给我的那几件战利品,施派德尔博士上个星期的造访第一次确认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那几件东西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把它们扔进海里了。我将他的行为视为谋杀,我不希望留着那几样时不时就让自己想起这件事的东西,我情愿从来就不知道。我觉得再同德国当局联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三个德国军官的家人们——如果他们有家人的话——也不能从这个故事中获得任何安慰。他们白白送了命,而且死状凄惨。”

达格利什说:“但是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不是吗?索尔·奥利弗当时还不算老,估计也还健壮,但是即便他能够将三个年轻人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拖下楼梯,搬到港口,他又怎么样才能毁掉他们的船只,然后独自在夜色中划回岸边呢?难道岛上没有其他人跟他在一起了吗?”

霍尔库姆小姐捡起黄铜拨火棍,挑了一挑柴火。火苗又旺盛起来。她说:“他带着小南森。还有另外一个人,汤姆·塔姆林,杰戈的爷爷。”

达格利什说:“南森·奥利弗提起过这件事吗?”

“没跟我提起过,据我所知,也没跟其他人提起过。如果他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我认为,或多或少他会利用这段经历。船只被毁之后,大部分证据也随之销毁,索尔和汤姆回到科姆岛,随后带着孩子向内陆的方向航行。当时海上一片漆黑。汤姆·塔姆林再也没有抵达岸边。那天晚上刮起了暴风雨,航行条件非常糟糕。倘若不是凭借丰富的航海经验,索尔也不一定能熬过来。据他所说,塔姆林为了帮他控制帆船,从船上掉进海里了。六个星期后,汤姆的尸体被冲到岸边。尸体无法透露出许多信息,但是他的头骨后部被撞得粉碎。索尔声称那是在意外中造成的,但是验尸官将其裁决为死因未详,塔姆林家的人始终认为汤姆是被索尔谋杀的。至于动机,应该是为了隐瞒岛上发生的事。”

达格利什说:“但是,在当时这是一种合理的战争行为,特别是在索尔声称自己受到德国军官威胁的情况下。毕竟,他们携带了武器。如果塔姆林是被谋杀的,那么一定还有更具说服力的原因。我好奇的是起初索尔·奥利弗为什么坚持要最后一个从岛上撤离。想必管家能够确保大宅子的安全。而且,在他们处理那些尸体的时候,该如何处置那个四岁的孩子呢?总不能放他一个人四处乱跑吧。”

霍尔库姆小姐说:“索尔告诉我他们把他关在了大宅子顶楼我之前用过的游戏房里。他们留了些牛奶和吃的东西给他,那儿有一张小床和许多玩具,索尔将他抱到我那匹旧木马上。我还记得那匹木马,我喜欢飞马珀伽索斯,那是一种巨大、拥有魔力的神兽,但它应该同其他许多东西一起被卖掉了——霍尔库姆家族再也没有新生命诞生,我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

她的语气中暗含着一丝遗憾吗?达格利什觉得没有,但是也很难分辨其中的意味。她盯着炉火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当他们回到大宅子时,发现男孩已经从木马上滑了下来,似乎想往窗口的方向爬。他睡得很熟,或者可能是无意识地睡了过去。返回内陆的途中,他们把他放在下面的船舱里。据他父亲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达格利什说:“关于动机依然是个难点。索尔·奥利弗有没有向你供认他杀了塔姆林?”

“没有,他没有醉到会那么做,他坚称那是一场意外。”

“但是,他确实还跟你说了别的?”

艾米丽直视着达格利什的脸:“他告诉我,是那个孩子点燃了稻草。当时他正在玩一盒从大宅子找到的火柴。当然,事后他十分惊慌,矢口否认自己曾靠近过灯塔,但是索尔告诉我他看见他了。”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她又停顿了一下:“那时候我相信他所说的。可是现在就没有那么确定了。不过,无论这个故事真实与否,它都跟南森·奥利弗的死没有关系。雷蒙德·施派德尔是个仁慈、聪慧的文明人。他不会记恨一个孩子。至于杰戈·塔姆林,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南森·奥利弗的反感,但是如果他想杀他的话,在过去的那几年里他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下手。如果奥利弗是被谋杀的话,我猜现在你们已经确认了吧,不是吗?”

“没错,”达格利什说,“我们已经确认了。”

“原因或许根植于过去,但并不是这一段过去。”

说了这么多话,她有些累了。艾米丽陷进椅子里,一言不发地坐着。

达格利什说:“谢谢你。这就解释了施派德尔为什么要约南森·奥利弗在灯塔见面。这个问题一直令我困惑不解。毕竟,那里不是科姆岛唯一避人耳目的地方。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也都告诉施派德尔博士了吗?”

“都说了。他像你一样,也不相信那是索尔·奥利弗一个人干的。”

“他知道奥利弗声称火是他儿子点的这件事吗?”

“知道,我把索尔告诉我的事统统转述给他了。我认为施派德尔博士有权知道。”

“岛上的其他人呢?科姆岛上的其他人了解多少?”

“没人知道,除非杰戈透露出去了,不过我认为这不太可能。他又怎么知道呢?南森·奥利弗的父亲没有给他讲过这些事,而他也从不谈起之前在科姆岛的生活,直到七年前,他忽然觉得那段贫困、缺乏母爱的童年显然会为他的人生经历增添值得着墨的一笔。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利用基金会章程的条款,使得他能够随时上岛。一开始他还遵守约定——任何造访过科姆岛的人绝对不可以向外界透露科姆岛的存在,直到2003年4月,他在接受一家星期日大报记者的采访时,提到了科姆岛。遗憾的是当时的报道被小报媒体掩盖了,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不过他依然没有尽到保密的义务,这无疑令他在这里变得更加不受欢迎。”

是时候该告辞了。达格利什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瞬间浑身无力,他紧抓住椅背,缓了缓劲儿。四肢的疼痛似乎加重了,他担心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支撑到门口。忽然,达格利什发现劳特伍德正站在门边,胳膊上搭着他的外套。他伸出手,打开灯。刺眼的灯光令达格利什一阵头晕眼花。这时,他们捕捉到了彼此的目光。劳特伍德看着他,毫不掩饰目光里的愤恨。他像押送犯人一般将达格利什送到别墅的大门口,他那句“晚安,先生”落在达格利什的耳朵里满是威胁和挑衅的意味。

9

达格利什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穿过灌木丛林地,回到别墅的。这具躯体似乎莫名其妙地从艾米丽·霍尔库姆那间生着炉火的客厅一下子就回到了这栋没有生气、空荡荡的别墅。他挪到壁炉旁,抓着椅背撑住自己,跪在地上,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引火物。一股刺鼻的烟腾起,接着火苗蹿了出来。红蓝相间的火舌将柴火舔舐得噼啪作响。大西洋别墅热得有些过头,而眼下,他的额头又密布了一层冷汗。他仔细地将小细枝围着火苗摆好,然后将大块的柴火堆成金字塔状。他的手似乎已经不属于他的身体,达格利什伸出修长的手指,想感受一下那越烧越旺的炉火。在灼热火光的照映下,手指现出半透明的红色,然而虚弱、空洞的想象却无法感受它的热量。

几分钟后,达格利什站直身体,庆幸自己终于缓过来一点了。虽然他的身体只能以痛苦和笨拙来回复他的意志,但是他的意识很清晰。他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一定是感染了施派德尔博士的流感。但愿他没有传染给霍尔库姆小姐。在他的印象里,他没有在大西洋别墅里打过喷嚏或是咳嗽过。只是在刚刚进门的时候稍稍触碰了一下她的手,后来又坐在同她有些距离的位置上。八十岁的霍尔库姆小姐一定已经形成了强大的免疫能力,能够抵御大多数的传染病,而且她刚刚才注射了每年一次的抗流感疫苗。运气好的话,她不会有事的。达格利什衷心地期盼着。不过,取消同凯特和本顿的会面才是明智的选择,或者至少要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长话短说。

考虑到同霍尔库姆小姐的会面,今天的总结会安排得比平时稍晚些,推迟到了十点钟。现在应该已经到时间了。达格利什看了一眼手表,九点五十五分。凯特和本顿应该正穿过灌木丛林地。他推开别墅门,踏入夜色之中。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低矮的云层遮蔽了月亮。只有大海依稀可见,平静的海水在夜色之中泛着微弱的冷光,比夜色本身更具威慑力。在这样阴沉的空气中,很容易就给人一种连呼吸都会变得困难的印象。小教堂别墅里一片漆黑,而科姆别墅则映射出微弱的光线,仿佛一艘远远行驶在隐形大海上的船只发出的信号。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像幽灵一样从夜色之中浮现出来,径直朝小教堂别墅走去。看样子是艾德里安·伯伊德回来了。他的右肩上扛着一只狭长的盒子。看上去仿佛一口棺材,不过看他轻快的脚步,里面装的应该不是重物——他的样子几乎算得上兴高采烈。达格利什忽然意识到他扛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早些时候,他曾在伯布桥夫人的缝纫室里见过它。盒子里装得无疑就是那件刺绣罩袍。他看着伯伊德轻轻地将盒子放在地上,打开门。他迟疑了一会儿,片刻后又提起盒子,匆忙朝小教堂走去。

接着,一道不太一样的光束映入达格利什的眼帘,那一小片光好似一轮坠落地表的月亮摇曳着穿过灌木丛林地,朝着他走来,有那么一会儿它隐没在灌木丛中,不过很快又再次出现。凯特和本顿来得很准时。达格利什转身走进别墅,摆好三把椅子——两把放在桌子旁,他自己那把则靠在墙边。接着,他又取出一瓶酒和两只酒杯放在桌子上,等他们进来。他打算将霍尔库姆小姐的话和盘托出——转述给凯特和本顿,今天的内容就是这些。他们走后,他要洗个热水澡,冲一杯牛奶饮料,吃几片阿司匹林,再出一身汗。以前感冒的时候,他都是这么做的。凯特和本顿可以做一些外出收集情报的工作,他必须保持健康,引导调查的方向。他会好起来的。

二人走进别墅,脱下外套,随手扔在玄关处。凯特看着他问道:“你还好吗,长官?”

她尽量不表现出关切的语气。她知道他有多么讨厌生病。

“不那么好,凯特。我想我被施派德尔博士传染了流感。坐在那边,别离我太近。我们可不能全都倒下。本顿,你来倒酒,好吗?再往壁炉里添点柴火。我要把从霍尔库姆小姐那儿了解到的情况交代给你们,然后今天就到此为止。”

他们一言不发地听着。达格利什靠在椅子上,远远地看着他们,感觉他们好像陌生人或者一幕戏剧中的两位演员一般,他们刻意、从容的表现都经过精心的组织:凯特的秀发和脸庞被炉火映得发红,本顿倒酒时一脸忧郁、严肃的神情。

等他讲完之后,凯特说:“很有趣,长官,不过除了能强化施派德尔博士的动机之外,并没能给我们提供很多帮助。但是我不认为他就是卡拉夫特。他来科姆岛的目的是调查他父亲的死亡真相,并不是找一个人,为了六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可能做过也可能没做过的事报仇。这不合理。”

本顿说:“杰戈的动机也更明显了。我猜他一定听说过老奥利弗在那趟航行中杀害他爷爷的传闻。”

达格利什说:“是的,他从小就知道。显然,彭特沃斯船员行会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件事,要么就是这么怀疑的。他们不会忘记。”

本顿接着说:“但是如果他计划复仇的话,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这几乎是最差的时机,一半人都不在岛上。而且为什么选在灯塔,为什么要选择吊死这种离奇的方式?为什么不趁奥利弗在船上的时候,伪造成意外事故?这其中一定还有其他缘由。我们还要再回到那个问题上。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凯特说:“难道索尔·奥利弗坚持返回科姆岛不会有些古怪吗?你们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想偷些值钱的东西,或者想把某些东西藏在这儿,等战争结束后再回来取?也许他和杰戈的爷爷合谋了这件事,而奥利弗杀掉他是打算独吞赃物。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本顿反驳道:“不过即便那是真的,也帮不到我们。我们不是在调查杰戈爷爷的死。无论那趟航行中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都不需要了解。”

达格利什说:“我认为这起谋杀事件的动机源自过去,但是并非久远的过去。我们必须问自己同一个问题:从今年7月南森·奥利弗的上一次造访到上一个星期他再次来到科姆岛,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事促使岛上的某个人或者更多人认为奥利弗必须死?我觉得今天晚上我们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明天一早,我希望你们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杰戈聊聊,然后回来跟我汇报。这可能会令他觉得痛苦,但是我认为我们得弄清楚他妹妹自杀的真相。还有另外一件事:他为什么坚持不让米莉参加寻找奥利弗的队伍?她为什么不能帮忙?他是不是想避免她看见那具被吊起来的尸体?在他被叫去帮忙找人的时候,他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1] 原文为Lightfoot,也有敏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