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壁炉里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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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将近一点,鲁珀特·梅科洛夫特、盖伊·斯特维利和艾米丽·霍尔库姆私下进行了自尸体发现以来的第一次密谈。应梅科洛夫特的请求,艾米丽从大西洋别墅回到了大宅子。早些时候,艾米丽一直试图安慰、劝解米莉。不过她却发现,尽管自己费尽唇舌,但这事实上反而会令对方变本加厉地哭闹不止,于是只得宣布既然她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回去,等需要她的时候再让她过来。通常,米莉会抓住一切机会痴缠着杰戈。不过这会儿她被好言相劝了几句,然后又被转交给伯布桥夫人照料。伯布桥夫人给她倒了杯热茶,又悉心地劝慰了她一会儿。渐渐地,一切似乎恢复了常态,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该打的电话都打了,工作人员也都安抚了。梅科洛夫特知道自己异常冷静地完成了那些工作,可是具体说了些什么以及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他完全记不清了。杰戈返回了港口;普伦基特夫人还有活儿要干,已经离开去准备午餐和三明治了;乔安娜·斯特维利去了游隼别墅;留在梅科洛夫特身边的盖伊面色灰白,说话走路都像个机器人似的,也没法给予什么实际的帮助。

在梅科洛夫特看来,时间已经支离破碎。刚刚过去的那两个小时就像一段不连续的时间轴,由一个又一个生动、被拆解开的场景拼凑而成,每一幕都仿佛一幅一瞬即逝却不可磨灭的照片。艾德里安·伯伊德站在担架旁,低头凝视着奥利弗的尸体,然后缓缓地抬起似有千斤重的右手,艰难地画了一个十字。梅科洛夫特带着默不作声的盖伊·斯特维利走到游隼别墅,将这个噩耗转达给米兰达,一路上他都在心里默默地预演着一会儿要说的话。能想到的措辞似乎都不够恰当,乏味、伤感或者单调得有些残忍:上吊、绳索、死者。普伦基特夫人面色铁青地端着一只硕大的茶壶倒着茶,梅科洛夫特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只茶壶。在出事地点一直表现得很理智的丹·帕吉特却忽然为自己辩解起来,说那不是他的错,奥利弗先生不是因为丢失了血样或者他自己的过激反应才自杀的。“别傻了,帕吉特。一个聪明人不会为了要再抽一次血就自杀的。那都算不上是手术。不管你做了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都没有那么重要。”梅科洛夫特看见帕吉特转身走开,抽搐的脸上布满孩子气的泪水。病房里,斯特维利用床单严严实实地遮住奥利弗的尸体,梅科洛夫特站在病床旁绝望地紧盯着墙壁,第一次注意到威廉·莫里斯壁纸的花纹。在众多片段里,最生动的一幕仿佛有聚光灯打在灯塔的外墙上一般,悬空的尸体、拉长的脖子以及悲凉地耷拉着的赤裸双脚——然而大脑告诉他那并不是一双赤脚。梅科洛夫特知道,奥利弗的死会以这样的画面永远地留存在他的记忆之中。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整理一下思绪,同他认为有发言权的几个人商讨一下警方即将介入调查的相关事宜。选择在梅科洛夫特私人套房的客厅里讨论这件事并非刻意的决定,而是出于众人心照不宣的共识。他说:“在警察赶来之前,我们必须谈一谈。换个地方说话吧,免得被人打扰。我会让艾德里安留在办公室里,他能够妥善地应付需要处理的工作。打进来的电话都不必理会。”他转过头,询问斯特维利的意见,“是去你的别墅,还是去我的房间,盖伊?”

斯特维利说:“留在大宅子不是更方便吗?这样一来,等警察到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儿。”

梅科洛夫特嘱咐伯伊德打电话给普伦基特夫人,拜托她送一些汤、三明治和咖啡到他的房间。说完,几个人一起往电梯的方向走。他们一言不发地搭乘电梯来到塔楼的顶层。

一进客厅,梅科洛夫特随手关上房门,众人各自落座,艾米丽·霍尔库姆和斯特维利并排坐在双人沙发上。梅科洛夫特拉过一把炉边椅,面对二人坐下。眼下的场景本该代表着闲适的家庭生活,然而现在有了一丝不祥的意味。在这个令人不安的时刻,即便是他的客厅——这个他们仨常常相聚的地方,也变得跟陌生酒店的临时休息室没有什么两样。整间客厅里陈列的都是梅科洛夫特从亡妻房间里搬来的旧物:铺着印花棉布的舒适椅子和沙发、与之相配的窗帘、椭圆形的桃花心木桌子、桌子上嵌着他和妻子的结婚照以及两人儿子照片的银色相框、精致的瓷人和一幅一看便知是出自业余爱好者之手、他妻子祖母所画的湖区水彩画。当初之所以带这些东西来,想必是为了重现他和海伦共度的那些宁静的夜晚。然而此刻,他才惊讶地意识到一直以来他有多么反感房间里充斥着的充满女性气息、杂乱廉价的家居摆设。

看着坐在对面的同事,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不懂交际的男主人般笨手笨脚。盖伊·斯特维利僵直着身体坐得笔直,看起来像是个陌生人似的,生怕自己的造访给主人带来任何不便。艾米丽一如既往地舒服自在,一只手臂伸展着搭在沙发的靠背上。她穿着黑色的裤子和靴子,上身是宽松的淡黄褐色细羊毛针织套衫,搭配了一对琥珀色长耳环。让梅科洛夫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不辞劳苦地换了衣服,不过,毕竟他和斯特维利也换了,某些残存的理念告诉他星期六不拘礼节的穿着在死亡面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勉强用和蔼的口吻询问道:“你们想喝点什么?这儿有雪莉酒、威士忌、红酒,一些寻常的饮品。”

为什么,他狐疑地想,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们很清楚都有些什么喝的啊。艾米丽·霍尔库姆要了一杯雪莉酒,斯特维利出人意料地点了杯威士忌。梅科洛夫特忽然发现手边没有现成的水,他咕哝了一声抱歉,然后跑进小厨房里取了一些。回来后,梅科洛夫特为另两个人倒了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梅洛葡萄酒,接着说道:“十二点半,员工餐厅会供应热午餐,吃得下的人可以去吃,不过我建议我们最好在这儿吃点儿东西。三明治应该很快就到。”

普伦基特夫人已经预料到了他们的需要。几乎同一时间,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斯特维利打开门。普伦基特夫人推着一辆手推车走进客厅,上层摆着盘子、杯子和杯子碟、水壶和两只大热水瓶,推车底层的架子上摆着两碟餐巾纸。梅科洛夫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三个人恭恭敬敬地看着普伦基特夫人把食物和餐具一件一件地摆好,仿佛在参加什么宗教仪式似的。梅科洛夫特差一点以为她会在门口行个屈膝礼再退出去。

梅科洛夫特走到桌子旁,从盘子里抓起湿巾:“看起来大部分都是火腿,如果你们不喜欢吃肉的话,还有鸡蛋和水芹。”

艾米丽·霍尔库姆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没有胃口的了。为什么一起暴力死亡事件会让一个人这么饥饿?或许‘饥饿’这个词不太恰当,应该说是想吃东西——想吃一些美味可口的餐食。三明治可满足不了这种食欲。热水瓶里盛的是什么?我猜是汤,也可能是咖啡。”她走过去,拧开一只热水瓶的瓶盖,闻了闻:“鸡汤。没有创意,不过倒是很有营养。没关系,不着急。当务之急是先决定我们要怎么玩。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玩?”梅科洛夫特心想那可不是游戏,不过并没有说出口。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措辞有些欠妥,艾米丽解释道:“需要决定我们要如何应对达格利什总警司和他的团队。我猜会来一组人。”

鲁珀特说:“应该是三个人。大都会警察局打电话来说他会带一位督察和一位巡佐过来,就这些。”

“不过,这可是相当高级别的干预啊,不是吗?一位大都会警察局的总警司和一位督察。为什么不委派本地的警力呢?想必他们一定有什么理由。”

这个问题鲁珀特也想过,所以早有心理准备:“我想是因为死者的身份,信托人出于谨慎,希望尽可能不要走漏风声。不管达格利什怎么做,都不太可能引发混乱或者公众的关注,换作本地警察可就难说了。”

艾米丽说:“鲁珀特,这个回答还是无法令人满意。大都会警察局是怎么得知奥利弗的死讯的呢?想必是你打的电话吧。为什么不通知德文郡和康沃尔警察部队呢?”

“艾米丽,因为我得到指示,如果岛上发生了任何意外或者麻烦的话,我必须同一个伦敦的号码取得联系。我认为这是既定的应急程序。”

“哦,但是这是什么号码?谁的号码?”

“我不知道是谁的。我得到的指示就是汇报情况,其他的不必多说。对不起,艾米丽,这是很久以前就安排好的了,我必须遵守这个规定。我也确实遵守了。”

“很久以前?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

“很可能是因为以前没有出过这么大的风波。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应急程序。你最清楚我们客人的身份有多尊贵了。制定应急程序的宗旨是为了能够最有效、最迅速地应对任何的意外事件,与此同时还需要保证最大限度的谨慎。”

艾米丽说:“我觉得达格利什会把我们召集到一起进行问询,我指的是所有人,访客和工作人员都在内。”

梅科洛夫特说:“我完全没有概念。我猜可能会先叫到一起,然后再分开单独盘问吧。我已经通知了工作人员,安排他们在大宅子里随时等候召唤,这么做似乎比较明智。最好安排在藏书室进行。当然了,总警司或许也会问询访客们。我觉得现在最好不要去打扰米兰达·奥利弗,她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还在他们的别墅里。米兰达曾明确地表示过,她想一个人待着。”

艾米丽说:“特雷姆利特大概不在这个范围内。顺便问一句,米兰达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我猜是你和盖伊透露给她的吧,你是科姆岛的负责人,万一对方受到冲击引发任何身体上的不适,盖伊都能应付。考虑得还真周全。”

梅科洛夫特暗自寻思着,她的语气里是不是隐含着一丝嘲讽的意味?他瞥了一眼斯特维利,可惜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他说:“没错儿,我俩一起去的。没有我预想的那么痛苦。当然了,她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死讯震惊了,不过并没有精神崩溃。她异常镇定——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坚忍。特雷姆利特反而情绪更加激动。他强打起精神,不过看起来悲痛欲绝。我还以为他会晕过去呢。”

斯特维利小声说:“他吓坏了。”

梅科洛夫特接着说:“有件事相当古怪。据我观察,今天早上奥利弗出门前似乎烧掉了一些文件。客厅的壁炉里有一堆灰烬和一些没有烧干净的残余纸片。”

艾米丽说:“米兰达和特雷姆利特提起这件事了吗?你问他们了吗?”

“没有,那个时候似乎不太合适开口,而且他们也没有提。”

艾米丽说:“我怀疑警方是否能准许他们这么沉默寡言。”

盖伊·斯特维利未置一词。几秒钟后,梅科洛夫特对艾米丽·霍尔库姆说:“奥利弗小姐坚持要看尸体。我曾试图劝阻她,不过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不准她看。于是我们仨一起去了病房。刚开始,盖伊只将盖尸体的床单拉到下巴那里,这样她就看不见脖子上的瘀痕了。可是奥利弗小姐坚持让盖伊再往下拉一点。她目不转睛地看了看那道勒痕,然后说了声‘谢谢’,就转身离开了。她没有触碰尸体。盖伊重新盖好尸体,我们就离开了。”

艾米丽说:“警方或许会认为你应该更强硬一点儿。”

“毫无疑问。他们有那样的权利,但是我可没有。我赞同你的观点,如果我能够劝阻她的话当然更好,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劝阻她。她看上去……嗯,你也知道她看上去是什么样子。艾米丽,你看见了。”

“只是草草地瞄了一眼,谢天谢地。我想知道的是我们应该如何应对警方的质询。显然我们应该实话实说,但是说到什么程度呢?假如达格利什总警司问起米兰达·奥利弗是否真的为父亲的死感到悲恸,我们该怎么回答?”

说到这里,梅科洛夫特觉得自己的立场更加坚定了:“我们不能代表其他人说话。他肯定会亲自询问她。达格利什会有自己的判断,他可是位侦探。”

艾米丽说:“就我个人而言,我想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呢?依我看,那姑娘就是她父亲的奴隶——特雷姆利特也一样,只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稍微有点儿复杂。他原本的职责只是一位文字编辑和私人秘书,但是我觉得他做的要比文字编辑多得多。奥利弗的上一部小说《掘墓人的女儿》叫好不叫座。南森·奥利弗差不多已经过了创作的巅峰。他完成那本书的时候,特雷姆利特是不是在住院,当时他们想帮他治腿?对了,他的腿怎么回事儿?”

斯特维利简短地回答:“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所以腿瘸了。”

梅科洛夫特转头问艾米丽·霍尔库姆:“你的意思是那些小说是特雷姆利特代笔的?”

“当然不是,确实是南森·奥利弗写的。我是说特雷姆利特在奥利弗的生活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远不止文字编辑那么简单。他谨小慎微,还要处理奥利弗的书迷写来的信件。有传言说奥利弗拒绝出版商校订他的作品。他需要吗?他有特雷姆利特啊。那奥利弗自己呢?显然我们没有必要假装他是一位和蔼可亲或者受欢迎的客人。我甚至怀疑科姆岛上是否有谁真心希望他还活着。”

盖伊·斯特维利刚刚始终不置一词,此刻他开口道:“我想我们最好等乔来了之后再接着讨论,她应该马上就到了。艾德里安会告诉她我们在这儿开会。”

艾米丽·霍尔库姆说:“我们为什么要等她?这应该是常驻岛民间的会议,工作人员没必要参加。乔可算不上是位常驻岛民。”

盖伊·斯特维利小声说:“她是我的妻子。”

“也只有一部分时间履行了你妻子的职责。”

斯特维利灰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在椅子上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似乎想站起来,但是一瞥见梅科洛夫特恳求的目光,只好又坐回到椅子上。

梅科洛夫特轻声说:“如果我们在警察来之前一直这么吵个不停的话,恐怕很难讨论出什么结果。是我请乔过来的,艾米丽。我们再等她五分钟。”

“她现在在哪儿?”

“在游隼别墅。我知道米兰达说她想一个人待着,但是盖伊和我都认为或许她还是希望有位女士能陪着她。说不定一会儿她又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毕竟乔是一位训练有素的护士。等我们讨论完,如果她觉得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的话,她会直接回游隼别墅去。米兰达也许想留她在那边过夜。”

“睡在南森的床上?我可不这么认为!”

梅科洛夫特执意道:“不应该让米兰达自己一个人待着,艾米丽。盖伊和我去找她的时候,我就建议她搬到大宅子这边住。我们还有两间套房空着呢。不过,她强烈地否决了这个提议。这是个问题。她或许会同意让乔留下来。乔也说了如果能帮上忙的话,她不介意在客厅的椅子上委屈一晚。”

艾米丽·霍尔库姆将玻璃杯递过来。梅科洛夫特起身去拿雪莉酒的醒酒器。“感谢你没有指名要我去给予她女性的关怀。因为我认为这座岛——也是我最关注的问题——如果没有南森·奥利弗周期性的搅扰将变得更加宜人,所以我很难表达出礼节性的问候。”艾米丽说道。

梅科洛夫特说:“我希望你不要如此直率地向达格利什总警司表达这样的观点。”

“如果他真如外界声称的那般聪慧的话,我自然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打开门,乔安娜·斯特维利走进房间。在梅科洛夫特看来,她总是散发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性感魅力,极具感染力,而不是令人不安。她用一条蓝色的丝绸领巾将浓密的金发扎起,晒成棕褐色的面庞显现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质朴。一条蓝色的牛仔裤紧紧地包裹着她结实的大腿,上身搭配一件牛仔外套,敞着怀,露出被T恤紧裹着的胸部。相比于她的生命力,她的丈夫看起来就像个丧失了勇气,一把年纪的老人;就连艾米丽英气十足的面庞与之相比也像骷髅般嶙峋、瘦削。梅科洛夫特忽然记起乔回到科姆岛时艾米丽说过的话:“真可惜我们没有业余戏剧演出。乔简直就是金发碧眼、心地善良的酒吧女招待的原型。”乔·斯特维利确实善良,至于艾米丽·霍尔库姆,他可就没那么确定了。

乔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伸直双腿,舒了一口气。她说:“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那可怜的孩子其实并不想让我留在那里,那她干吗非要我留下来呢?似乎我们都不认识彼此。我给她留了两片安眠药,嘱咐她睡觉前用温牛奶送服。她还保证自己不会离开别墅。那是你平常喝的梅洛葡萄酒吗,鲁珀特?快给我倒点儿,好吗,亲爱的?我正需要那个。”

梅科洛夫特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她,然后说:“我刚刚还说,今天晚上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待在别墅里。”

“她不是一个人。她说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会搬过去陪她。她睡她父亲的床,特雷姆利特睡她的床。”

艾米丽说:“如果她想这样,这也不失是一种解决方案。眼下这种情况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

乔听了,哈哈大笑:“他俩之间还谈什么规矩!他俩好上了。别问我他们是怎么搭上的,反正他们就是好上了。”

斯特维利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刺耳:“你确定吗,乔?他们告诉你的?”

“他们根本不需要说。只要跟他俩在一个房间里待上五分钟你就明白了。他们是一对情人。”她转头对艾米丽·霍尔库姆说,“真遗憾你没有跟这两个家伙一起去游隼别墅,艾米丽。你一眼就能瞧出他俩之间的情愫。”

艾米丽干巴巴地回应:“很有可能。虽然我年纪大了,不过我的直觉可没迟钝。”

梅科洛夫特看着她俩,捕捉到二人之间的眼神,在他看来这真是一对可笑的女性盟友。这两个女人迥然不同。他原以为如果她们对彼此有什么强烈的感觉的话,想必也是反感。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如果房间里的四个人起了争执的话,这两个女人反而会成为盟友。在来科姆岛之前,某些时候人性的变幻无常会令他陷入思索——这方面他不是很敏感,现在他依然会为此感到诧异。

艾米丽说:“这是个麻烦,当然了,不是对我们而言就是对他们而言。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告诉奥利弗。如果他们说了的话,这或许就是动机。”

紧随其后的沉默虽然只持续了几秒钟,不过却过于显而易见。乔·斯特维利端着酒杯正要往嘴边送,手僵在了半空中。她小心翼翼地将酒杯放回桌子上,似乎任何轻微的声响都能引发严重的后果。

艾米丽·霍尔库姆似乎没有意识到刚刚那番不受欢迎的非难所带来的后果。她继续说道:“关于奥利弗自杀的动机,乔给我讲了昨天晚餐时的火爆场面。就算南森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那些举止也不太正常。他的上一部小说令人大失所望,与此同时,他还面临着衰老和江郎才尽的困扰,所以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了结了自己。显然,他全然依赖于女儿的照顾,或许对特雷姆利特也是如此。如果他得知他们打算抛弃他,过正常的日子,这很可能就是触发变化的因素。”

乔·斯特维利说:“可是如果特雷姆利特和米兰达结婚了,奥利弗也不一定会失去他啊。”

“也许不会,但是特雷姆利特的身份或许会发生变化,我猜奥利弗并不乐于见到这种改变。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这不关我们的事。如果警方想要探索这些耐人寻味的细枝末节,就让他们自己去查吧。”

斯特维利缓缓地开口,似乎在自言自语:“有些地方确实不像是自杀。”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梅科洛夫特决定是时候结束这种无端的推测了。谈话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并且逐渐开始失控。他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些问题留给警察去调查。调查真相是他们的工作,我们的任务是尽可能地予以配合。”

乔说:“所以要告诉他们其中两位嫌疑人有暧昧关系?”

梅科洛夫特说:“乔,没有谁是嫌疑人。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奥利弗是怎么死的。我们必须停止这种讨论。这种言论不仅不合时宜,而且很不负责任。”

乔仍然执迷不悟地追问:“对不起,不过如果这真的是一起谋杀的话——也确实有这种可能性,盖伊或多或少也提到了——当然了,我们就都是嫌疑人。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应该主动提供些什么信息。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不要告诉这位总警司并不是所有人都为死者的离世感到悲痛,对我们而言,他是一个讨厌透顶的家伙?我们需不需要告诉警方,他曾经扬言要搬到岛上常驻,将所有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更关键的一点,我们要不要告诉他关于艾德里安·伯伊德的事?”

梅科洛夫特异常坚定地回答:“我们只需要回答他的问题,并且做到实话实说。我们只需要为自己辩护,不需要代表其他人发言,当然也包括艾德里安。如果任何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都有权利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除非律师在场。”

乔说:“我猜怀疑不到你的头上。”

“当然不是。如果这是一起疑点重重的死亡事件,我和任何人一样都有嫌疑。到时候你必须得从大陆请一位律师过来。希望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另外两位客人,耶尔兰德博士和施派德尔博士呢?他们得知奥利弗的死讯了吗?”

“我们还未能与他们取得联系。他们一旦得知这个消息,可能也想离开这里。一般情况下,我认为达格利什总警司无法阻止他们。毕竟有警察来回走动,科姆岛再也不是平静、孤寂的避难所了。我想达格利什会在他们离开前,对他们二人进行问询。他们中或许有谁看见奥利弗进入灯塔了。”

艾米丽·霍尔库姆说:“那么这位总警司和他的手下打算住在岛上吗?我们需要款待他们吗?他们大概不会带着自己的口粮来吧。我们需要动用信托基金的开支为他们供应饮食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我已经说过了,只有三个人。达格利什总警司,一位名叫凯特·米斯金的女督察,还有一位名叫弗朗西斯·本顿-史密斯的巡佐。我已经询问过伯布桥夫人和普伦基特夫人了。我们打算安排两位属下住在马厩区的宿舍,然后安排达格利什总警司住在海豹别墅。他们同岛上的其他人享有一样的待遇。早餐和午餐会送到他们各自的住处,晚餐可以到餐厅同我们一起吃,也可以选择在自己的住处吃,随他们喜欢。我觉得这么安排是可以接受的。”

艾米丽问:“那些周薪职员呢?他们已经得到消息了?”

“我设法通过电话同他们取得了联系。我通知他们休一周的带薪假。星期一早上没有船去彭特沃斯。”

艾米丽说:“毫无疑问,我们要根据伦敦的指示行事。可是,你如何解释这种突如其来又不合规矩的大发善心呢?”

“我什么都没解释。我只是说岛上只有两位客人,所以不需要这么多工作人员。今天晚上会公开奥利弗的死讯,赶星期日的报纸或许为时已晚。奥利弗小姐也同意在这个时间点发布消息,我们不希望本地媒体率先插手此事,她也同意这个观点。”

艾米丽·霍尔库姆走到桌子旁:“无论是不是谋杀,我都需要订星期一早上的船。我已经同纽基镇的牙医预约了十一点半的看诊。”

梅科洛夫特皱了皱眉:“那或许有点麻烦,艾米丽。媒体可能就在那儿等着你呢。”

“不可能在纽基镇。如果他们要堵我的话,也是在彭特沃斯港的码头。我可以向你保证,对付媒体我很有一套,无论是本地媒体还是国家级媒体。”

梅科洛夫特没有多做争辩。他认为,总的来说,他对这次会议的把控要比预期的更有效率。盖伊几乎没有帮上什么忙。这个男人似乎从情感上刻意地同这起悲剧保持着距离。这也不足为奇:既然他决心摆脱全科医师的职责,很可能也不想同任何别的什么责任扯上关系。不过这种回避令人担心。因为梅科洛夫特确实需要盖伊的帮助。

艾米丽说:“如果你们有谁还想吃东西,最好赶快抓块三明治吃。警方应该很快就要到了。鲁珀特,如果你自己能应付的话,我要先回大西洋别墅了。乔,我建议把剩下的事情留给男士们去处理。留两位接待人员足够了。可别让新来的客人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他们可算不上科姆岛最尊贵的客人。如果需要召集大家到藏书室集合的话,也别把我算在内。要是总警司想见我,他可以提前预约。”

这时,房门开了,艾德里安·伯伊德走了进来。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副双筒望远镜,他说:“我刚刚看见了一架直升机。警察就快到了。”

2

一架松鼠二型直升机嗡嗡地掠过英格兰南部,在秋日的田野上投射下一片阴影。挥之不去的投影仿佛某种不祥的先兆,预示着即将降临的灾难。过去一个星期反常、不合季节的天气还在持续着。乌云时不时地在他们的上方凝结,再猛地倾泻而下,密集的雨帘令直升机好似在如墙的水幕之间穿行。转眼,云罢雾霁,经雨水洗刷过的田野再一次沐浴在仲夏般醇厚的阳光中。展现在眼前的景致犹如一幅光洁的刺绣拼贴画,一簇一簇的林地像是用深绿色的羊毛编织而成,亚麻田交织着柔和的棕色、浅金色和绿色,蜿蜒的小路和河流仿佛是用闪耀的丝线织成的绣品,横亘在画卷中。耸立着教堂方塔的小镇子则是一个又一个令人称奇的刺绣佳作。达格利什扫了一眼同伴,发现本顿史密斯正出神地盯着不断从眼前掠过的风景,他不由得好奇,对方究竟是在欣赏这些人为打造的规则图案,还是沉浸在广阔却肆意的想象之中。

达格利什一点也不后悔起用本顿-史密斯,之所以选择让他加入专案组,是因为他具备了达格利什所看重的、一位侦探应该具备的素质:智慧、勇气和直觉判断力。要同时具备这些品质并非一件容易事。他希望本顿-史密斯也能拥有敏锐的感知力,不过这一点不太容易评定,无疑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令他稍感担忧的是,在皮尔斯·塔兰特离队后,凯特和本顿-史密斯目前合作得是否愉快。他不需要二人喜欢彼此,不过,他的确要求他们互相尊重,成为协同合作的搭档。凯特也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同事之间公开的对立情绪会给调查工作带来多么大的危害。他相信她能够处理好。

达格利什瞥见她正在看一本薄薄的平装书——《第一女子侦探社》,周身散发出一种他熟悉的紧张情绪。凯特不喜欢坐直升机。带翼的机身至少还能给人一种潜意识的安慰——这种外形似鸟的机器就是被设计用来飞行的。眼下,他们被困在一个嘈杂的机舱里,这东西看上去不像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似乎只是出于某种疯狂的企图随便拼凑而成,想要公然挑战地心引力。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本书上,不过只偶尔才翻一页,占据她思绪的并非亚历山大·麦考尔·史密斯笔下那位温柔而迷人的博茨瓦纳侦探,而是救生衣使用的方便性以及它是否能够起到作用。一旦引擎失灵,凯特认定这架直升机会像一块石头一样笔直地往下坠。

此刻,处于出发与抵达之间这段嘈杂的间奏里,达格利什暂时忘却了专业领域的难题,脑海中思索着一个更为棘手的私人问题。是他先向艾玛·拉文纳姆告白的,不过并不是当面告白,而是通过信件。这不正是因为不想看到她眼中的拒绝,因为怯懦才采取的权宜之计吗?不过,她并没有拒绝。他们从各自忙碌不堪的生活中挤出时间约会,二人聚在一起的时光像被浓缩了一样,伴随着一种几乎令人胆怯的快乐:热烈的性爱;对彼此抱有丰富又纯粹的情感;精心规划出的时间也只想耗费在对方身上,彼此陪伴着享用美食、看电影、逛画廊或者听一场音乐会;在他的寓所里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并肩站在狭小的露台上,各自端着饮料俯瞰五十英尺下泰晤士河轻拍着河岸或是倾心交谈或是享受令人安心的静谧。这个周末本该也是如此。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因为工作而爽约了。他们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临时出现的突发状况,所幸这只会令下一次相聚变得更加精彩。

可是,他知道这种周末相聚的生活算不上是同居,而他从未言及的忧虑是艾玛似乎很满意眼下的状态。他在信里曾经明确地提及求婚——并非只是保持一种情人的关系。他原以为她接受了他的求婚,然而后来二人之间再未提到过有关结婚的字眼。他试图想搞清楚为什么结婚对他而言如此重要。是害怕失去她吗?可是,如果他们之间的爱没有法律契约的束缚就无法维系的话,那他们之间还有未来可言吗?他又有什么权利困住她呢?他没有勇气提出结婚,却暗自为自己开脱——决定什么时候结婚掌握在她手里。但是,他知道自己害怕听到这样的回答:“亲爱的,急什么?我们现在就要做决定吗?难道现在这样不开心吗?”

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向下望去,熟悉的城市景观逐渐扑面而来。直升机缓缓地降落在纽基镇的直升机机场,螺旋桨慢慢地停下来,众人解开安全带,期盼着能有几分钟时间下去伸展一下腿脚。不过,希望很快就落空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格兰尼斯特博士从候机室里冒了出来,她肩上挂着一只手提袋,手里拎着一只轻便的旅行箱,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格兰尼斯特博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裤子,裤脚被塞进长筒皮靴里,上身搭配了一件紧身花呢夹克衫。她仰着头,越走越近,映入达格利什眼帘的是一张线条分明的苍白面庞,略有细纹,一顶宽檐软呢帽遮住了脸的大半边,散发出一种别样的风情。她登上直升机,拒绝了本顿-史密斯帮她放置行李的好意,达格利什随即为了众人做了介绍。

她对飞行员说:“安全章程就不必念了。我似乎把生命都耗费在这些飞机上了,说不定哪天还会死在这上面。”

她的声音很好听,算得上是达格利什听过的最动听的嗓音之一,面对证人席时这将是一种强有力的武器。他很少在法庭上见到陪审团被一个人动听的嗓音怂恿,露出默许的神色。多年来,他时不时就会得知关于她形形色色的传闻,并不是刻意打听,只是有意无意地有所耳闻——多半是她又解决了一起臭名昭著的案件,且都有些引人入胜又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她的丈夫是一位高级公职人员,很久之前就退休了,曾经在伦敦担任过一段时间的非执行董事,享受优渥的待遇,现在整日在奥威尔驾船、赏鸟。他的妻子从未用过他的名字或者头衔。她有这个必要吗?他们夫妻二人共同养育了四个儿子,如今都是各自领域中的成功人士,这一点足以说明一段看似游离的婚姻也有浓情蜜意的时刻。

她和达格利什在一件事上有着相似的观点:虽然她撰写的法医病理学教科书广受好评,但是她从来不允许书的封面上出现她的照片,也从来不参与任何宣传活动。达格利什也是如此——起初,这还让他的出版商十分恼火。赫恩·伊林渥斯是一家公正而严谨的出版公司,在同作者签订合同时尤其讲求实际,但在其他方面就显得有些缺乏经验。这家出版商曾经向他索要过照片,要求他出席签名会、诵诗会和其他一些公开活动,对此他一一予以回绝,在他看来他回绝的理由是合理的:因为这么做不仅会危及他在苏格兰场工作的机密性,更会将他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来被他逮捕的那些杀人犯的报复,毕竟其中一些最臭名昭彰的家伙们很快就会假释出狱。他的出版商听后,心照不宣地遵从了他的意见,从此以后再没有提出过类似的要求。

众人各自保持着沉默,一方面是因为引擎嘈杂的声响,另一方面是因为目的地就在眼前,大家都觉得没有必要多说些什么。不过几分钟而已,直升机就越过了波涛起伏的布里斯托尔海峡,几乎在同一时间,科姆岛跃然眼前,仿佛是从蔚蓝色的海浪中钻出来似的,绚烂的岛屿犹如一张彩色照片般色彩分明,银灰色的花岗岩峭壁高耸在不断翻腾着的白色泡沫间。达格利什发觉如果反应不够快的话,根本来不及从空中俯瞰这座近海小岛的全貌。这座沐浴着秋日阳光的岛屿被海水隔离成一处遗世之境,看似平静却勾起了他关于虚构悬疑故事的那种既刺激又危险的童年记忆,对孩子而言,每一座岛屿都是一座金银岛。即便在一个成年人的潜意识里,科姆岛也像任何一座小岛一样,传递出一种矛盾的信息:小岛远离尘世的宁静与海洋蕴藏的力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它那自足且诱人的平静而言这既是一种保护又是一种威胁。

达格利什转过头问格兰尼斯特博士:“你以前来过这座小岛吗?”

“从来没有,只是有所耳闻。在没有邀约的情况下,严禁任何游客登岛。小岛的西北角有一座现代化的自动灯塔,也就是说掌管灯塔事务的领港工会时不时地上岛检查。我们的这次造访恐怕和他们一样,位列不受欢迎的范畴之内。”

直升机开始下降,达格利什脑海中盘桓着几个关键的问题。如果距离是至关重要的因素,那么无疑需要一份地图,不过眼下正是摸清地形的好时机。科姆岛大致为东北—西南走向,距离内陆约十二英里,朝向东侧的一面略微内凹。岛上只有一座大型建筑物,位于岛屿的西南角。从空中俯瞰,科姆别墅像其他的大别墅一样,仿若一座精美的建筑模型。这座异乎寻常的石砌别墅由两座翼楼和一座笨重的中央塔楼构成,看上去好似一道防御墙,倘若再加上炮塔就更符合建筑常规了。别墅面朝大海的那侧有四扇弧形长窗,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别墅背面平行分布着数幢石屋,看上去似乎是马厩区。直升机起落坪位于五十码开外的地方,地面用十字做了记号。大宅子西面延伸至海中的礁石上矗立着一座灯塔,简洁的白色栏杆环绕着顶端的红色塔灯。

达格利什朗声道:“在我们降落之前能否绕着小岛低空飞行一圈?我想俯视一下科姆岛的全貌。”

飞行员点了点头,拉高机身,掉转方向飞离了大宅子,接着再降低高度,嗡嗡地掠过东北海岸线。只见八幢砖石别墅随意地散布着,四幢位于西北部的陡岸旁,四幢坐落在科姆岛的东南方。小岛的中央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灌木丛林地,其中混杂着一片片灌木丛和细长、纤弱的杂树林,交错其间的小径几不可见,仿若野兽留下的一串串足印。科姆岛的原始风貌保存完好:既没有沙滩,也没有泛着白沫子退去的海浪。西北边的悬崖更巍峨更引人注目,一段参差不齐的礁石延伸进大海,好似一截断齿在汹涌的海浪间龇着牙。达格利什还注意到小岛的南部环绕着一段低矮的崖壁,矮崖只在狭窄的港口处断开。望着这片如同玩具般的整洁海湾,他很难想象当年那些被俘的奴隶们在登陆这片恐怖之地时内心是何等的焦灼、畏惧。

这时,他们第一次见到了科姆岛上的生命迹象。码头旁的一幢砖石别墅前,出现了一个穿着高筒橡胶靴子和高领运动衫的健壮黑发男子。他站在门口,举起手遮住阳光,抬头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对于他们的到来表现出一副令人窘迫的不屑,接着便迅速转身,钻回小屋里。

除此之外,他们没能再见到别的什么人。当直升机绕岛盘旋过一周,徘徊在停机坪上空准备降落时,从科姆别墅中冒出了三个人影,他们仿佛接受检阅的队伍一般,步伐整齐地向飞机走来。走在前面的两位衣着整洁,穿得显然比印象中的岛民正式得多,衬衫的衣领一尘不染,而且都系着领带。达格利什忍不住猜测在飞机抵达之前,二人是否换过衣服,而这种精心的着装是否暗示着一种微妙的信息:这般正式的迎接并非要送他去犯罪现场,而是要将他带去一户正在服丧的人家。除了眼前的这三位男士,再没有其他人出现。三个人的身后是科姆别墅朴实无华的后身,宽阔的石砌庭院夹在平行分布的马厩之间,从落着帘子的窗户判断,它们似乎已经被改造成了住人的居所。

螺旋桨慢慢静止下来,众人弯腰跳下直升机,朝前来迎接的队伍走去。三个人中谁是负责人显而易见。他跨前一步:“达格利什总警司,我是鲁珀特·梅科洛夫特,这儿的干事。这位是我的同事,驻岛医师盖伊·斯特维利,这位是丹·帕吉特。”他顿了一下,看样子似乎拿不准应该怎样介绍帕吉特,又接着说:“他负责照看你们的行李。”

帕吉特是个身形瘦长的小伙子,比起印象中的岛民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头发剪得很短,依稀显出头骨的轮廓。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上身搭配一件白色T恤。尽管他看起来有些瘦弱,但是两条长胳膊上的肌肉很发达,手掌也很宽厚。帕吉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达格利什也介绍了自己的同事,双方正式地握了握手。格兰尼斯特博士坚决不让帕吉特带走她的行李。达格利什和凯特留下了各自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帕吉特轻松地扛起两人剩余的行李,一只手提起本顿的大旅行袋,大步流星地走向候在一旁的车子。梅科洛夫特朝别墅的方向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请他们跟着他走,直升机的螺旋桨再次发动,嗡嗡的声响淹没了梅科洛夫特的声音。在众人的注视下,直升机缓缓升起,低空盘旋了一圈以示告别,随后掉转方向飞赴大海。

梅科洛夫特说:“我猜你们应该想先去查看尸体。”

格兰尼斯特博士说:“我想赶在达格利什总警司了解死亡情况之前完成验尸。尸体被移动过吗?”

“尸体被转移到了岛上两间病房的其中一间。但愿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我们把尸体放了下来,把他……呃……把他独自留在灯塔脚下似乎不太人道,就算盖了床单也有些不近人情。于是,我们就用担架将他抬回了大宅子。不过,绳索还留在灯塔那儿。”

达格利什问:“没有人看守吗?我是说,灯塔上锁了吗?”

“没有。没法上锁,因为我们没有钥匙。灯塔刚修缮好那会儿,有一把钥匙——至少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但是,很多年前那把钥匙就不知去向了。从来没有谁觉得有必要换一把锁。岛上没有孩子,我们也不允许闲杂人等上岛,所以灯塔也没有一定要上锁的理由。不过,塔门内侧有个门闩。出钱修缮灯塔的客人是一位狂热的灯塔爱好者,过去常坐在塔灯下方的平台上,他知道没有人会上去打扰他。我们从未想过拆掉门闩,我甚至怀疑它有没有派上过用场。”

梅科洛夫特在前面引路,不过他并没有带大家往别墅的后门走,而是绕过左手边的翼楼,朝着有立柱把守的前门走去。中央的主楼背靠着魁伟的方塔,二三层各自装着两扇弧形长窗,比起空中俯瞰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整个建筑更具威严。达格利什不由自主地驻足仰望。

梅科洛夫特趁机开口,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引人注目,不是吗?别墅的设计者是伦纳德·斯托克斯的学生,斯托克斯过世后,他参照老师在多塞特郡的敏特恩麦格纳村为迪格比夫人建造的房子,设计了这幢科姆别墅。其实后院那个方向才是别墅的正面,正常来讲也应该从那一侧进入,但是霍尔库姆家族却希望装有弧形长窗的主厅和正门都能够面朝大海。上岛的客人中不乏一些了解建筑学的人士,时常有人指出这样的设计只是为了虚张声势而已,科姆别墅丝毫不具备斯托克斯在敏特恩别墅上所表现出的才华与和谐。原本的两扇弧形窗户改为了四扇,还有入口处的设计,令整座塔楼看上去过于笨重。我没见过敏特恩的那栋房子,不过我想他们说得应该没错儿。对我而言,这幢别墅已经足够堂皇。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早已经习惯它了吧。”

装饰着铁饰的深色橡木大门敞开着。众人陆续步入方厅,厅内铺着地砖,样式正规而考究。方厅的尽头,宽敞的楼梯延伸至左右两侧,连通着一道室内小眺台,眺台后方装饰着一面巨大的彩绘玻璃,上面描绘着具有传奇色彩的亚瑟王和圆桌骑士团。方厅里零散地摆放着几件华丽的橡木家具,感受得出原主人讲究的是奢华的排场,并不在意舒适与否。很难想象得出任何人坐在那些笨重的椅子上,或者倚靠着精雕细琢的高背长椅时的模样。

梅科洛夫特说:“楼里有电梯。从这扇门穿过去。”

一行人走进一个房间,一眼望去显而易见,房间一半被用作办公室,一半被用作衣帽间和储藏室。屋子里摆着一张办公桌,看得出有使用过的痕迹。墙上钉着一排挂钩,上面挂着雨衣,矮架上放着靴子。自他们抵达科姆岛以来,还没有见过其他人。于是,达格利什追问道:“其他人在哪儿,我是说访客们和工作人员?”

梅科洛夫特回答:“我提醒过工作人员做好准备接受问询。他们现在可能正在大宅子里候着或者待在自己的住处。我已经通知他们稍后到藏书室集合。除了奥利弗的女儿米兰达和他的文字编辑丹尼斯·特雷姆利特,眼下岛上只有两位访客。目前还没能同这两位取得联系。当然了,这么好的天气,你不能指望他们还待在房间里。所以,他们有可能在岛上的任何地方,天黑后我们就能通过电话找到他们了。这两个人都没有预订今晚的晚餐。”

达格利什说:“我可能需要在那之前就见到他们。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同他们取得联系吗?”

“那就只能派人出去找了,不过我不赞成这么做。我认为最好还是让大家集中待在大宅子里。而且根据科姆岛的规定,我们不可以打扰或者主动联系访客,除非万不得已。”

达格利什很想说都发生谋杀了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了,可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这两位访客必须接受问询,不过时间可以推后。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岛上的常驻居民集中到一起。

梅科洛夫特说:“那两间病房在塔楼里,就在我房间的下面。或许不是很实用,但是诊疗室就在那层,那里很安静。这部电梯只能容纳一副担架,不过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三年前,我们更换过这部电梯。当时刚好到了该换的时候。”

达格利什问:“你们在灯塔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没有发现奥利弗先生曾留下过字条吗?”

梅科洛夫特说:“灯塔里没有见到,不过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搜查什么,就像我们还没有翻过他的口袋。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么做,因为这似乎很不妥当。”

“奥利弗小姐也没有提过他在别墅留了什么字条吗?”

“没有,我也不想问这样的问题。我去那儿只是为了传达她父亲的死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而不是警察。”

他说这些话时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语气带刺儿,达格利什瞥了梅科洛夫特一眼,只见他面色通红。达格利什什么也没说。梅科洛夫特是第一个发现奥利弗尸体的人,在那种情况下,他处理得还算妥当。

这时,格兰尼斯特博士出人意料地开了口。她冷冷地说:“但愿你的同事们能够体会你的用心良苦。”

电梯的轿厢空间宽敞,覆盖着雕花木板,后部安置着填充皮椅,两侧的厢壁嵌了镜子。电梯渐渐向上攀升,达格利什透过镜子望着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被无限映射的脸,暗暗惊诧于二人之间的差异。梅科洛夫特比他预想的年轻一些。他是退休后才来科姆岛的吗?他究竟是提前退休,还是岁月对他比较仁慈?为什么要提前退休呢?乡村律师罹患冠心病的风险也没有很高。他留着一头顺滑的浅棕色头发,虽然已经有些稀疏,不过还没有变白的迹象。平坦的眉毛下是一双清澈的灰色眼睛,除了额前的三道浅纹,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不过,他身上并没有青春的活力。在达格利什看来,他是一位尽责的男人,正逐渐步入中年,常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观念——这是典型的家庭律师形象,如果你寻求的是折中的办法,大可以放心地咨询他,但是他应付不了高强度的工作。

盖伊·斯特维利,无疑要更年轻一些,但是看上去比他的同事老了十岁。头发呈暗灰色,光秃秃的头顶像是被刻意剃过一样。他身材高大,经达格利什目测超过六英尺高,但是走起路来缺乏自信,佝偻着嶙峋的肩膀,努着下巴,像是随时准备再次面对生活不公正的对待。达格利什忽然想起哈克尼斯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斯特维利曾因误诊导致一名儿童死亡。后来便在岛上谋了一份差事,在那里能够发生的最糟糕的状况不过是有人坠崖,但是那就怪不到他头上了。达格利什知道这个男人一定遭遇过什么不幸,并在他的身心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那些事情令他永生难忘,难以开脱,无论任何理由或者懊悔都无法减轻他内心的痛苦。斯特维利这副隐忍、黯然的模样,他曾经在一些长期病患的脸上见过。

3

电梯稳稳地停了下来,众人跟随梅科洛夫特的脚步,顺着奶油色的墙壁,沿着铺着瓷砖的走廊,来到右边的一扇门前。

梅科洛夫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挂着名牌的钥匙,说道:“这是唯一能够上锁的房间,幸运的是我们没有把钥匙搞丢。我猜想你们希望确保尸体没有被人动过。”

梅科洛夫特退到一旁,让他们先进去,然后和斯特维利就站在刚进门的地方。

这个房间大得出奇,有两扇能够俯瞰大海的高窗。其中一扇窗户的顶部敞开着,精致的奶油色窗帘不时地舞动,犹如在费力地喘息一般。室内的陈设兼顾了舒适与实用。威廉·莫里斯壁纸,两把维多利亚式钉扣扶手椅,窗户下方摆放着一张具有摄政时期风格的办公桌,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会客室的温和与随意,而手术推车、诊查台和带有升降功能以及靠背架的单人病床则显现出医院病房特有的单调和冷漠。病床正对着窗户。高度只够病人看到天空,或许这样有限的视野也是一种安慰,提醒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孤独的病房外还有另一片天地。尽管透过敞开的窗户能够感受到习习的微风和阵阵的浪涛,但是达格利什还是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整个房间幽闭得好似一间牢房。

病床上的枕头已经被挪走、安置在两把安乐椅的其中一把上,尸体覆盖着床单,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似乎在等待殡仪员来将他抬走。格兰尼斯特博士将她的旅行袋搁在诊查台上,掏出一件塑胶衣、一副密封手套和一个放大镜。她仔细地穿好塑胶衣,将修长的手指伸进薄薄的乳胶手套里,在此期间众人没有发出一点儿声息。她走到病床边,朝本顿史密斯点了点头,收到示意的本顿轻手轻脚地揭开了床单,先从头到脚对折、再左右对折,谨慎得像是在参加一个宗教仪式,最后将折好的床单放在一旁的枕头上。接着又心照不宣地打开了床上方的孤灯。

格兰尼斯特博士转过头对站在门边的那两个人说:“你们不必留在这儿了,谢谢。到时候会有专机过来将尸体运走。我会随专机一起离开。或许你们可以去办公室等达格利什先生和他的同事。”

梅科洛夫特将钥匙递给达格利什,然后说:“办公室在三楼,藏书室的对面。下了电梯正对着走廊,这两个房间分别在你的左边和右边。”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久久地朝尸体望了一眼,似乎在考虑应该用什么样的动作以示最后的敬意,哪怕只是点一下头也好。接着,他没再多说别的,同斯特维利一起离开了房间。

对达格利什而言,奥利弗的脸一点儿也不陌生。这些年来,他的脸时常以照片的形式出现在达格利什的眼前,那些精挑细选的照片强调了他满腹经纶的形象,甚至还勾画了他高贵的气质。不过,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呆滞无神的眼睛半睁着,流露出诡秘而怨恨的神情,裤子的前襟沾染了一团尿渍,微微地散发出臊臭的气味儿,那是突如其来的暴力死亡留下的最后的屈辱。他垮着下巴,上嘴唇微翻,像是在低吼着什么。左边的鼻孔渗出一丝血迹,眼下已经凝固变黑,看起来就像一条往外爬的虫子。浓密的铁灰色头发略显花白,向后梳,露出高高的前额。即便他已经没了气息,那掺杂其中的银丝依然反射着从窗口洒下来的阳光,微微地闪动着,看起来像是后染的,而眉毛就没有这种不协调的色调。

他身材矮小,经达格利什目测不超过五英尺四英寸高,相比于手腕和手指纤细的骨骼,他的脑袋大得不成比例。上身穿着一件深蓝灰色花呢射击服,看上去像是维多利亚风格的,束着腰带,四个口袋的兜盖都紧系着,穿在里面的灰色衬衫敞着领口,下身搭配了一条灰色的灯芯绒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的布洛克鞋,擦得锃亮,在主人瘦弱体格的映衬下显得极其笨重。

格兰尼斯特博士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尸体,然后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死者脸和脖子上的肌肉,接着又逐一检查了每个指关节,尸体弯曲的手指像是临死前曾试图紧攥住身下的床单似的。

她低下头,靠近尸体,随后又直起腰说:“尸体已经完全僵硬。据我推测死亡时间在今天早上的七点半至九点半之间,大概更接近前者。僵硬到这种程度就没有什么必要除去他的衣服了。稍后我将尝试推断出更精确的死亡时间,不过我怀疑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的胃里还有食物没有消化。”

绳索在他苍白、皮包骨似的脖子上留下了极其显眼的印迹,看起来更像是人为的死亡模拟,而非死亡本身造成的。尸体右耳下方的瘀斑有一大块,显然是被绳结挫伤的;达格利什估算大约有五平方厘米那么大。绳套留下的勒痕像文身一般醒目,印在颌下靠后的位置。格兰尼斯特博士盯着那处痕迹看了一会儿,然后将放大镜递给达格利什。

“问题在于:死者究竟是吊死的还是被人勒死的?从脖子右侧的瘀斑上我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擦伤面积很大,说明造成擦伤的绳结不仅大而且相当坚硬。值得玩味的地方位于死者脖子的左侧,我们能够看到两个明显的圆形瘀青,很有可能是由手指按压形成的。我推测脖子的右侧会有一个拇指印,可惜被绳结造成的瘀伤掩盖了。由此推断嫌犯是一个惯用右手的人。至于死亡原因,你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吧,总警司。他是被掐死的,然后再被人吊起来。这里有一处印迹能够清楚地看出绳索表面的特征,很有规律、样式重复。和我预想的普通绳索不太一样。可能是一根有结实绳芯的绳索,或许是尼龙材质,外部包裹有一定图案的绳皮。比如,攀岩用的绳索。”

她自顾自地说着,看也不看达格利什。他心想,她一定知道我已经被告知了他是怎么死的了,然而她不会这么问我。考虑到这样的小岛和岛上的悬崖,她也不需要再问些什么。即便如此,这番推论确实快得出奇。

看着格兰尼斯特博士戴着手套逐一检查尸体的各个部位,达格利什顺应了目前的需要,屈从于内心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大为震动,犹如当年做小警员处理第一起谋杀案时一样,为死亡的纯粹所震慑。一旦尸体变凉变硬,尸斑不可避免地以某种可以预见的进程逐渐形成,几乎无法想象这具硬邦邦的血肉之躯曾经充满了活力。没有哪种动物的死亡如同人类这般彻底。他所丧失的不仅仅是肉体的激情与冲动,更是人类精神的全部生命力。残留的这具躯体不过是为了追悼它的存在,就连丰富的想象力和精巧的言辞在这种消极的结局面前都幼稚得微不足道。

格兰尼斯特博士转过头,对站得稍远些一言不发的本顿-史密斯说:“这不是你处理的第一起谋杀案吧,巡佐?”

“不是,长官。不过,这是我接手的第一起死于扼杀的案件。”

“那你最好再多看一看。”

她递上放大镜。本顿-史密斯从容不迫地观察了一番,接着又一言不发地递还了工具。达格利什忽然记起伊迪斯·格兰尼斯特曾经是一位颇有声誉的教师。现在刚好有个学生就在眼前,自然忍不住扮演一下老师的角色。自己的手下受到别人的指教,达格利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相当可爱。

格兰尼斯特博士接着传授本顿-史密斯。

“扼杀是法医学领域中最有趣的课题之一。显然,它没法由自己造成——因为在掐的过程中人会失去知觉,手便会随之放松。这也就意味着扼杀通常是有其他人行凶,除非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大多数的扼杀都是通过手,所以我们通常能够从脖子上找到扼杀时留下的印迹。而当受害者试图挣脱行凶者的控制时,有时会留下抓伤或者指甲印。这具尸体上就没有这样的迹象。在死者脖子左侧的甲状腺角状突起上有两块几乎完全相同的瘀伤,这也清楚地表明这是由一个惯用右手的成年人造成的,而且凶手只用了一只手。拇指与手指间的压力令喉咙受到了挤压,后颈也许会有瘀伤。如果是上了年纪的人,就像这位受害者,甲状腺角状突起、上角受到挤压可能会导致骨折。如果挤压非常用力的话,还可能造成更大面积的骨折。即使力气不大,或者并非想要置受害者于死地,也有可能导致受害者死亡。如此用力地掐扼或许造成了迷走神经抑制或者脑贫血,从而最终导致了死亡,所以并不一定是因为窒息。我提到的这些术语你能听得懂吗?”

“是的,长官。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巡佐。”

“有没有可能判断行凶者手的大小,属于男性还是女性,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有时可以,但是也有所保留,特别是涉及手部畸形这一点。如果有拇指和其他手指造成的明显瘀伤,可以推测瘀伤扩散的程度,但也仅仅是推测。最好不要过于相信所谓的可能或者不可能。让你的长官给你讲讲1943年哈罗德·拉芬斯的那起案件。”

她向达格利什投去一个略带挑衅的眼色。这次他可不想再让她得逞了。于是,达格利什开口讲道:“哈罗德·拉芬斯掐死了一位名叫罗斯·罗宾逊的酒馆老板娘,然后偷走了当晚的营业收入。嫌疑犯的右手没有手指,但是病理学法医凯斯·辛普森证明了他具备实施扼杀的条件:只要拉芬斯跨坐在受害人身上,将身体的全部力量转移到手部,就能够掐死受害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受害者的脖子上没有手指留下的瘀痕。但是拉芬斯声称自己无罪,伯纳德·史皮尔斯布里为他做了辩护。而陪审团采纳了他的证词,相信拉芬斯没有能力掐死罗宾逊夫人,于是拉芬斯就被无罪释放了。不过,后来他自己招认了。”

格兰尼斯特博士说:“这起案件令所有盲从于名人效应的专家证人和陪审团引以为戒。伯纳德·史皮尔斯布里之所以被视为是永不出错的人,很大程度是因为他是一位出名的专家证人。而这也并非唯一事后证明他大错特错的案件。”她转过头对达格利什说,“我想我在这里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我计划明天早上进行尸体解剖,中午之前可以为你做初步的口头报告。”

达格利什说:“我带着手提电脑,将要入住的别墅会有一部电话。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那我明天中午打电话给你,跟你讲一下要点。”

达格利什问:“有人会采集皮肤上的指纹吗?”

“困难重重。最近我同参与了相关实验的科学家交流了一下,迄今为止只有美国取得了成功,那里湿度更高,所以身体附着了更多的汗液。颈部的皮肤过于柔软,很难留下可辨识的印迹,所以不太可能采集到必要的指纹细节。而另一种可行的方案是通过擦拭瘀伤区域获取DNA,不过我怀疑这么做是否能够在法庭上站得住脚,毕竟它们有可能是第三者或者在验尸过程中受害者自身体液沾染上的痕迹。DNA分析法特别敏感。当然,如果凶手曾经试图移动尸体而触碰到死者其他部位的裸露皮肤,那么相比于从颈部提取指纹或者DNA,事情就变得容易得多。倘若凶手手上沾了油或油脂的话,那么提取指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不过,我认为这起案件不存在这种情况。你也看到了,受害人的衣着完整,我甚至怀疑你能否从他的夹克上找出任何接触痕迹。”

凯特第一次开口问道:“假设这是一起自杀事件,而奥利弗企图伪造出凶杀的假象,死者脖子上的那些印迹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

“考虑到造成那些指印的必要压力,我认为不可能。在我看来,奥利弗被推出栏杆之前就已经死了。等我解剖他的脖子之后就会得到更多的信息。”

她收拾好工具,咔嗒一声扣上了旅行箱,说道:“我猜你们调查过犯罪现场之后才会叫直升机。那里或许有其他证物需要送往实验室,所以这正是我出去散步的好机会,我四十分钟后回来。如果你们有急事的话,就去西北边的峭壁小径找我。”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达格利什走到工具箱旁,取出手套戴好,然后慢慢地探进奥利弗的上衣口袋里。左手边口袋的底部有一条折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手帕,右手边的口袋揣着一个坚硬的眼镜盒,里面搁着一副半月形的老花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这些东西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达格利什将两件物品装进一个单独的袋子里,又放回到尸体身上。裤子的口袋里除了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空空如也,从附着在上面的绒毛来看,应该揣了有一段时间了。死者的衣服和鞋子将会在验尸房中除去,然后送往实验室检验。

凯特说:“他甚至连个钱包也没带,真有点儿出乎意料,不过我猜在这座岛上也用不到。”

达格利什说:“没有遗书。当然他也可能留在别墅里了,但是如果他真写了的话,他的女儿肯定已经提了。”

凯特说:“也许他放在抽屉里了,或者藏起来了。他应该不希望在抵达灯塔之前被人追上。”

本顿将床单重新盖好,问道:“可是我们要如何相信这是一起自杀事件呢,长官?这些瘀青肯定不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是啊,我不认为他能弄出这些指印。不过我们最好等到尸检报告出来后再做推论。”

三人准备离开。覆盖着尸体的床单似乎变得柔和起来,与其说是在遮蔽它,更像是在勾勒死者鼻子和手臂的僵硬轮廓。此刻,达格利什心想,这个房间终将会被死亡的气息所笼罩。像往常一样,他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终结和死亡的谜团,饰有图案的壁纸、精心摆放的椅子和摄政时期风格的办公桌无一不依仗着自己的稳定、耐用,嘲笑着人类生命的短暂、无常。

4

斯特维利医生随众人一起进入办公室。梅科洛夫特说:“我希望盖伊能留在这儿。实际上,他是我的副手,虽然没有正式的任命,但他或许可以就我所说的话补充一些细节。”

达格利什心知肚明,梅科洛夫特的这个提议与其说是为了得到协助,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位律师急需一位证人见证他们之间的对话。达格利什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拒绝他,便欣然同意了。

甫一跨进这间办公室,他只觉得这是一间装潢舒适的客厅,并未完全布置成洽谈公事的场所。开阔的弧形窗户极其醒目,造访的目光总是先被它吸引,接着才会注意到房间内泾渭分明的两种风格。弧形窗户敞着两扇窗格,面向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大海,正如达格利什所见,海面逐渐由浅蓝色过渡为深蓝色。站在这里虽然听不见海浪拍击岸边的声响,但空气中夹杂着一种如泣如诉的低沉呜咽。难以驯服的大海总有片刻的宁静,每当这时房间内舒适和谐的氛围就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达格利什驾轻就熟地四下打量,不露出半点好奇的神色,暗自收集着装潢陈设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关于主人的点滴。眼前的房间看起来更像是从别人那里接手来的,而不是按照个人喜好布置,所以流露出的信息十分模糊。面朝窗户的方向摆着一张桃花心木桌子和一把圈椅,远处靠墙的位置安置了一张小办公桌和一把椅子,长桌上放着电脑、打印机和传真机,旁边摆了一台装有密码锁的大号黑色保险箱。窗户对面靠墙立着四个灰色的档案柜,这种现代化的风格同嵌在华丽大理石壁炉两侧低矮的玻璃门书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书架上,皮面精装本和更实用的简装本不协调地混杂在一起。达格利什瞥见了套着红色封面的《名人录》《牛津简明英语辞典》和塞在文件夹之间的地图集。房间内陈列着不少小幅油画,但只有放在壁炉上的那幅吸引了达格利什的注意力:那是一张群像画,以一幢别墅为背景,男主人携妻儿站在房前,细心地摆好姿势。画中勾勒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穿着制服,另一个牵着马缰绳站在距离二位兄弟稍远的地方。画面事无巨细地描绘了大量的细节,清楚地反映出这家人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几十年来这幅画之所以能够一直摆在这里,并不是得益于它的艺术价值,更多的是因为它精心地描绘了家庭的和睦,深切地缅怀了上一辈人。

梅科洛夫特似乎意识到应该为这个房间做个说明,于是解释道:“这间办公室是我从前任干事罗伊德-马修斯上校那里接管来的。陈设的家具和画作都属于这幢别墅。接手这份工作前,我寄存了大部分的私人物品。”

这么说,他是无牵无挂地来到岛上。还有呢,达格利什琢磨着,他还撇下了什么?

梅科洛夫特说:“请坐吧。或许我们搬一把办公椅和四把扶手椅到壁炉前,能坐得更舒服一些。”

本顿-史密斯依言行事。众人在华丽的壁炉架和空荡荡的炉栅面前围坐成一个半圆形,达格利什不由得觉得眼下这架势更像是一场还没确定谁第一个做祷告的祷告会。本顿-史密斯将自己的办公椅稍稍拉开一些,同四把扶手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然后悄悄地掏出了笔记本。

梅科洛夫特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们迫切地想要配合各位接受问询。奥利弗的死讯,特别是他骇人的死相震惊了整座小岛。科姆岛有过暴力的历史,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岛上从未发生过非自然死亡事件——事实上,除了两周前帕吉特夫人在岛上病故,自上一次大战结束以来科姆岛还没死过人。上星期五帕吉特夫人的遗体在内陆进行了火化。她的儿子目前还留在岛上,不过估计很快就会离开。”

达格利什说:“当然,除了同所有人在藏书室会面之外,我还需要跟每个人进行单独的谈话。关于科姆岛的历史,我已经获知了一些,包括基金会的设立。住在岛上的人我也有所了解。我想知道南森·奥利弗在科姆岛过得怎么样,他与工作人员及其他访客之间的关系是否融洽。我不干涉你们夸大个人倾向或者将一切归咎于某个不存在事物的动机,但是我要求你们直言不讳。”

警告的意味十分明确,但从梅科洛夫特的语气几乎听不出一丝愤恨的情绪:“你会得偿所愿。我也不想假装我们同奥利弗相处得很融洽。他定期上岛,每三个月一次,在我任职期间他的造访并不受欢迎,我想在我的前任任职期间恐怕也是如此。坦白来讲,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苛刻、爱挑剔,有时候对待工作人员的态度不是很礼貌,很容易心怀不满。基金会的章程申明任何在科姆岛出生的人都不能被拒绝登岛,但是章程中没有具体说明登岛的频率或者驻岛的时长。奥利弗是——准确地说曾经是——在科姆岛出生、唯一依然健在的人。坦率地说,虽然我认为他的举止完全没有道理,可是我们也不能拒绝他登岛。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也变得越来越难以相处,毫无疑问他有自己的问题。他最近创作的那部小说不如前几部那么深受好评,他或许认为自己的灵感正逐渐枯竭。关于这点,他的女儿和他的文字编辑兼秘书或许能为你介绍更多情况。而我需要应对的主要问题是,他觊觎艾米丽·霍尔库姆所住的大西洋别墅。看了地图你就会发现,那幢别墅最靠近悬崖,拥有绝佳的视野。霍尔库姆小姐是这个家族最后一位的健在成员,虽然几年前她辞去了信托人的职务,但是根据基金会的章程,她有权利在科姆岛度完余生。艾米丽没有搬离大西洋别墅的意向,我也不准备请她搬走。”

“最近的几天里,奥利弗先生有没有特别难相处的时候?比如说,昨天。”

梅科洛夫特瞥了斯特维利一眼。医师接着说道:“昨天很可能是奥利弗在科姆岛度过得最不开心的一天。星期四他预约了血液检测——血是我妻子抽的,她是一名护士。他之所以要求做血液测试,是因为他时常抱怨自己过于疲劳,怀疑自己得了贫血症。这似乎是合理的预防措施,于是我决定将他的血液样本送去做多项检测。我们享受隶属于纽基镇医院的私人病理服务。然而,丹·帕吉特不小心将他的血液样本掉进了海里,当时丹正准备将他母亲的衣物送去当地的慈善乐施商店。显然,这是一起意外事件,但是奥利弗的反应却十分激烈。晚餐的时候,他还同我们的另一位客人,海耶斯-斯科林研究实验室的主管马克·耶尔兰德博士,围绕耶尔兰德用动物做研究的事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令人坐立难安、最尴尬的一顿饭。晚餐还没结束,奥利弗就提前离开了餐厅,临走前还说要订今天下午的船。虽然他没有明确地声称他打算离开科姆岛,不过这种意图已经很明显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着时的模样。”

“晚餐时的争论是由谁挑起的,奥利弗还是耶尔兰德博士?”

梅科洛夫特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我记得是耶尔兰德博士,不过你最好当面问他一下。我记不太清楚了。两个人都有这个可能。”

达格利什不想太勉强梅科洛夫特。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不会因为餐桌上的一场口角就起杀心。关于马克·耶尔兰德的名声,他有所耳闻。针对他所从事领域的激烈争议,这个男人早已习以为常,无疑也发展出了应对的策略。不过,这些对策中不太可能包含谋杀这个选项。

他又问道:“你认为奥利弗先生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有没有表现得不理智?”

谈话顿了一下,斯特维利接着说:“我无法发表这样的意见,我不知道心理医生是否能够做出那样的评判。他在餐桌上的表现带有敌对情绪,但是还没有达到不理智的程度。奥利弗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不快乐的人。如果他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达格利什问:“这么严重?”

梅科洛夫特开口道:“我不认为我们中有谁真正地了解他。”

斯特维利医师似乎后悔说了最后那句话,他又接着说:“就像我说的,我无法针对奥利弗的精神状态发表看法。我之所以说就算他自杀我也不会意外,是因为明显能看出他很不开心,我猜测或许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

“丹·帕吉特怎么样了?”

梅科洛夫特回答:“当然,我同他谈过了。奥利弗想要解雇他,这也是无可奈何。就像我说的那样,那只是一起意外事件。又不是什么大过错,这么做没有意义。我狠下心建议他不妨去内陆找一份工作,或许会过得更开心。他说,既然他母亲已经过世了,他早就打算离开科姆岛。他决定去伦敦,找一所新办的大学申请一个学位。书面申请都已经写好了,显然对方并不在意他有没有优异的成绩记录。我对他说,离开科姆岛、开始新生活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来之前还以为会被我责骂,但离开的时候心情很愉快,我从来没有见他那么开心过。或许‘开心’这个词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兴奋。”

“岛上没有人能称得上是奥利弗的死对头吗?有没有人恨他恨到恨不得他死的程度?”

“没有。我还是无法相信这是一起谋杀案。我觉得一定有其他什么理由,但愿你们能够找到。在此期间,我猜你们一定希望所有人都能够留在岛上。我可以保证工作人员都配合你们的调查,但是我恐怕无法控制我们的访客——包括德国外交官、前任驻北京大使雷蒙德·施派德尔博士和耶尔兰德博士,当然,还有奥利弗小姐和特雷姆利特。”

达格利什说:“目前我也没有权力阻止任何人离开,不过显然我不希望他们走。如果有谁离开了,他还是要接受问询,相比于留在岛上,可能会造成更大的不便,也更容易引起公众的注意。”

梅科洛夫特说:“霍尔库姆小姐预约了星期一早上纽基镇的牙医。除此之外,汽艇会一直泊在港口。”

达格利什问:“你们怎么确保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登岛呢?”

“记忆中从来没有过。港口是海路唯一的安全登陆点。尽管没有安排值班人员,但是大宅子总有人进进出出,能够保证不间断的看守。你也看见了,海港的入口十分狭窄,两侧都设有光线感应器。如果夜间有船只进港,灯就会自动亮起。杰戈的别墅就在码头。他睡觉的时候从来不拉窗帘,灯一亮他就会立刻醒过来,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状况。我想岛上是有两个地方可以在退潮的时候从近海渔船游上岸,但是倘若岛上没有同谋的话,我想象不出要怎样才能爬上悬崖,并且这要求双方都得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才行。”

“岛上有谁擅长攀岩吗?”

梅科洛夫特不情愿地回答:“杰戈。他是一位有执业资格的攀岩教练,有时候,一些经他认可的访客可以跟他一起攀岩。如果你认为我们窝藏了一位不速之客的话,我认为你最好放弃这样的念头。这似乎是一个令人宽慰的想法,然而并不可行。”

如何登陆并不是唯一的问题。假使有人找到了上岸的途径并在岛上藏匿了一夜,然后将奥利弗引诱到灯塔,那么凶手一定也得知道灯塔没有上锁,以及从哪儿能够找到攀岩绳索。达格利什毫无怀疑假定的凶手就是岛上的某个人,但是关于上岛途径的问题还是会被提及。如果凶手被送上法庭的话,辩方肯定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说:“我需要一幅科姆岛的地图,能够显示所有别墅的位置以及目前住着什么人。”

梅科洛夫特走到桌子旁,拉开抽屉。他说:“我们有不少地图,供访客们用来找路。我觉得这些地图画得十分详尽,既有建筑物又标注了地形。”

他将折好的地图分别递给达格利什、凯特和本顿-史密斯。达格利什走到办公桌旁,展开地图,凯特和本顿-史密斯也凑过来一起研究。

梅科洛夫特说:“我已经标出了别墅目前的使用者。这座岛长约四英里半,呈东北-西南走向。你们可以通过地图看到,岛的中部最宽,约有两英里,两端成锥形逐渐变窄。我的寓所就在科姆别墅,女管家伯布桥夫人和厨子普伦基特夫人也住在大宅子里。给伯布桥夫人帮忙的米莉·特兰特住在改建过的马厩区,奥利弗先生的文字编辑兼秘书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也住在那边。还有从内陆过来、按周计费的临时工作人员也被安置在那儿。不过,目前岛上没有临时工作人员。大宅子里有两间套房是为那些不喜欢住别墅的访客们准备的,不过通常都没有人住,现在也是如此。杰戈·塔姆林是科姆岛的船夫,负责照看发电机,住在港口附近的海港别墅。往东是游隼别墅,目前住着奥利弗小姐。再往前三百码是海豹别墅,眼下没有住人,你不妨考虑住在这里。越过它就是小教堂别墅,现在住着我的助手艾德里安·伯伊德。这幢别墅的名字就源自北面约五十码处的方形小教堂。东南方最远处坐落着海雀别墅,目前住着耶尔兰德博士。他是星期四上岛的。

“转向西海岸,最北端是海鸥别墅,住着上星期三登岛的施派德尔博士。向南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就是艾米丽·霍尔库姆小姐的大西洋别墅了。它不仅是最大的别墅,还是一幢半独立式别墅。她的男仆亚瑟·劳特伍德住在较小的那一半。接下来是海鹦别墅,曾经住着玛莎·帕吉特,两个星期前她过世了。因为这幢别墅只有一张床,所以丹住在马厩区的寓所里。母亲过世后,丹搬进了海鹦别墅以便收拾她的遗物。最后是位于灯塔西北边的海豚别墅。”他望了同事一眼,接着说道,“里面住着盖伊和他的妻子乔安娜。乔是一位护士,她和盖伊一起照顾玛莎·帕吉特,直到她过世。”

达格利什说:“除去斯特维利医师,你们目前一共有六位工作人员。如果所有的别墅都住满的话,人手显然不够。”

“我们从内陆雇用了临时工作人员,主要负责清洁工作。他们每个星期来一次。这些人同我们共事了很多年,为人可靠,当然,也很谨慎。通常,他们周末都没有工作,最近我们得到通知,准备迎接贵宾的造访,所以刻意削减了访客的数量。对此你知道得一定比我多。”

他的话里是否暗含着不满的意味?达格利什没搭话,接着说道:“我需要这些临时工作人员的姓名和住址,不过看起来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相信他们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们几乎没有同登岛的客人们碰过面,更别提跟他们说话了。我会查一下记录,不过我记得奥利弗住岛期间只有两位工作人员来过。我甚至怀疑他们都没有见过他。”

达格利什说:“跟我讲一讲你对岛上这些人的了解吧。”

谈话中断了一下。梅科洛夫特说:“这有点儿棘手。如果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中有人涉嫌谋杀的话,我应该建议他或者她打电话给律师。我不能代表他们。”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或者,当然了,我可以谈一谈自己的情况。我的职位容易招来怨恨。处境艰难,也比较独特。”

达格利什说:“我俩情况一样。除非拿到尸检报告,否则我也不能确定要调查些什么。估计明天我能够从格兰尼斯特博士那儿得到进一步的信息。在得到她的报告之前,我只能假定这是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调查清楚,越早查明真相,对大家越有利。奥利弗颈部的瘀伤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盖伊·斯特维利说:“应该是我。但也不是那么确定。我记得第一眼看到那块瘀伤时,我抬头看了鲁珀特·梅科洛夫特一眼,当时他也在看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在将尸体抬到病房、我俩有机会独处之前,我们谁都没提起过。但是任何看到尸体的人都会注意到那块瘀伤。奥利弗小姐必然也看见了。她坚持要看父亲的尸体,还要求我将盖尸体的床单拉起来。”

“你们两个都没有跟其他人提过这件事吧?”

梅科洛夫特说:“我认为在警方抵达之前,最好不要胡乱猜测。当时,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会有某种形式的调查介入。于是,我立刻赶到办公室,拨通了我手上的电话号码。对方让我封闭小岛,然后等候进一步的指示。二十分钟后,他们通知我你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了解这个岛上的人。虽然我到科姆岛才十八个月,但是已经足够让我掌握他们的基本情况了。如果你认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谋杀奥利弗的嫌疑,就太匪夷所思了。一定有其他的解释,无论它看起来有多么难以置信。”

“那就给我讲讲你所了解的他们。”

“女管家伯布桥夫人是一位牧师的遗孀,已经在科姆岛服务六年了;厨子莉莉·普伦基特,十二年。据我所知,这二位没有任何嫌恶奥利弗的特别理由。我的助手艾德里安·伯伊德曾经也是位牧师。他曾离岛休假过一段时间,在我上任之前又回到了科姆岛。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胆量杀掉一条鲜活的生命。至于艾米丽·霍尔库姆,我想你也有所耳闻。她是霍尔库姆家族最后的成员,根据基金会的条款她有权常驻科姆岛,跟她一起上岛的还有她的男仆亚瑟·劳特伍德。然后是船夫兼电工杰戈·塔姆林。他的祖父也曾做过科姆岛的船夫。”

凯特问:“米莉·特兰特呢?”

“米莉是工作人员中唯一的年轻人,我猜她很享受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她只有十八岁。平时在厨房里给普伦基特夫人帮厨,侍候客人们用餐,有时也给伯布桥夫人搭把手。”

达格利什说:“如果奥利弗小姐感觉好点儿了,能够跟我聊一聊的话,我一定要见见她。现在有人跟她在一起吗?”

“只有奥利弗的文字编辑丹尼斯·特雷姆利特陪着她。盖伊和我一起去宣布了她父亲的死讯。后来,乔又去探望了她,看看是否能帮上些什么忙。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依然待在那儿,所以米兰达不是一个人。”

达格利什说:“我希望你俩能够陪我去一趟灯塔。或许你可以打电话到藏书室,告诉在那儿等着的人我会尽快过去。或者你可以让他们先去忙自己的事儿,等我准备好了再召他们回来。”

梅科洛夫特说:“我想他们宁愿等你一会儿。临走之前,你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吗?”

“如果我们能借用一下那个保险箱就最好了。有一些证物在送去实验室之前需要妥善保管。恐怕保险箱的密码要改一改了。会给你添麻烦吗?”

“没关系。基金会的契据和其他重要的文件都不在岛上。当然了,造访过的访客资料是保密信息,不过那些文件放在档案柜里和放在保险箱里一样安全。保险箱足够大,能够满足你的所有需要。有时候我忍不住觉得它造得这么大是不是为了保存尸体。”

似乎是猛然意识到这番言论有多么不合时宜,梅科洛夫特满脸通红,为了掩饰尴尬,他赶忙说:“到灯塔去[1] 。”

本顿张开嘴好像要说些什么,不过又咽了回去。他很可能是想说弗吉尼亚·伍尔夫,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为妙。达格利什瞥了凯特一眼,觉得他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5

达格利什和他的两位同事在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的陪同下,从大宅子的前门离开,转身踏上悬崖边的一条狭窄小径。达格利什注意到身下十五英尺的地方还有一道略微低矮的悬崖,第一次看见它时还是在直升机上。从高处俯瞰,这块狭小的平台枝繁叶茂,仿佛一爿精心打理的花园。岩石间点缀着一丛丛翠绿的青草,银灰色的花岗岩巨石像是刻意堆放成那个样子,罅隙间低垂着黄白相间的纤柔花朵,数目可观。更直截了当一些,达格利什意识到那道较低的悬崖其实是一条通往灯塔的隐蔽路线,任何腿脚敏捷的人都能够爬下去。

梅科洛夫特走在达格利什和凯特之间,讲述着灯塔修复的过程。达格利什忍不住猜测他如此健谈究竟是为了避免尴尬,还是想让这段路途看起来更寻常一些,就像他不过是在跟寻常的客人闲聊一般。

“这座灯塔是以斯米顿设计的那座闻名遐迩的灯塔为模型仿建的。斯米顿的那座灯塔于1881年停止使用,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又在普利茅斯港重建了一座。这座灯塔同那座一样气派,高度几乎也一样。不过,自从科姆岛西北角又建了一座现代化的灯塔之后,这座灯塔几乎就被人遗忘了,上次大战期间,岛上的居民被迫疏散,灯塔遭遇了一场大火,上面的三层被焚毁。在那之后就被彻底废弃了。我们有一位访客,是位狂热的灯塔爱好者,他出资修缮了灯塔。施工过程中十分注重细节上的修复,极尽可能地复原成原来的样式。目前正在使用的这座灯塔是全自动的,由领港工会管理。领港工会也会不定期派人前来查看。”

说话间,一行人离开小径,踏上一块环绕着青草的坡地,翻过坡地便来到了灯塔门前。那是一扇结实的橡木门,装饰着精美的门把手,可是门把手所在的位置却高得几乎够不到,此外门上还装了铁门闩和钥匙孔。达格利什留意到,他知道凯特和本顿-史密斯一定也注意到了,站在长满青草的坡地的另一边是看不见这扇门的。眼前的这座灯塔比从远处看更加壮观。塔壁稍稍内凹,亮得像是刚刚粉刷过,高约五十英尺,上部构造样式优雅,设有塔灯,分截的墙面连接着状似中国满清官吏官帽般的塔楼,顶端的风向标不断地转动着。看似质朴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塔顶被漆成了红色,四周环绕着围栏。门的上方有四扇带窗格的窗户,最上面的两扇又小又高,看上去就像两个窥视孔。

梅科洛夫特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侧身让达格利什和其他人先进去。圆形的底层空间显然被用作了储藏室。六把摺椅堆叠在一边,一排衣帽钉上挂着防水夹克和高筒防水胶靴。门的右边有一只沉重的箱子,箱子上方的六个挂钩上挂着攀岩绳索,其中五条被整整齐齐地卷了成盘形。而最后一个挂钩上则松松垮垮地挂着第六条绳索,悬在空中绳索的末端被拧成了一个宽度不超过六英寸的环,打了个单套结,上面又系了两个半结,这样的组合不免令人觉得奇怪。任何能够绑出单套结的人无疑都有自信它不会滑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在绳索的一端打个单活结系成套索呢?这种复杂的结绳方式透露出,这个人不是不擅长应付绳索,就是当时思绪混乱得没办法进行逻辑思考。

达格利什问:“这个绳圈和绳结同尸体刚被放下来时,你第一眼见到的是一样的吗?”

斯特维利回答道:“一模一样。我记得当时它看起来很笨拙,我还诧异奥利弗居然知道怎么打单套结来着。”

“是谁重新卷起绳索,把它挂回挂钩上的?”

梅科洛夫特说:“杰戈·塔姆林。就在我们准备将担架推回大宅子时,我回头嘱咐他留心那根绳索,还吩咐他将它挂回到挂钩上,跟其他绳索放在一起。”

在大门没有上锁的情况下,任何人都能溜进来对绳子动手脚。稍后它会被送往实验室,如果上面没有指纹的话,但愿能找到手汗留下的DNA。不过任何类似的证据,即便可以破解,也难以用来定罪。

他说:“我们沿着回廊上去。我想听听从奥利弗失踪的那一刻起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排成一列纵队,沿着灯塔内壁的木制楼梯费力地盘旋而上。房间紧邻着彼此,面积越来越小,每一间都布置得井井有条。看着本顿饶有兴致的模样,梅科洛夫特沿途做了简短的介绍。

“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灯塔的底层现在主要用来存放杰戈的攀岩设备。箱子里装着登山靴、手套、吊索、穿索铁锁、快扣、安全带和其他一些用具。过去如果看守人想洗澡的话,必须先用泵把水抽上来再用炉子加热才行。

“我们现在进入的这个房间是发电室和保管工具的地方。接下来是燃料室,用来储存燃油,往上是存放罐头食品的库房。现在的灯塔都配备了冰箱和冷冻箱,可是早些时候的看守人只能吃罐头。我们现在经过的是绞车房,前面是蓄电池室。一旦发电机出了故障,就用蓄电池为灯塔供电。虽然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是我觉得起居室更有意思。早些年,看守人就在这儿用煤炉或者用有罐装燃气提供热量的烤炉烧饭吃。”

一路往上爬的途中,其他人都默不作声。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卧室。圆形的房间面积有限,只够摆下两张狭小的双层床,下层用来存放东西,两张床铺着一模一样的彩格呢毛毯。达格利什掀开其中一条毛毯的一角,发现毯子下面只有一床硬邦邦的床垫。毛毯严严实实地遮着床铺,似乎没有人动过。为了营造出家的氛围,修复者还摆了几幅看守人的家庭照片,以及两个圆形的小瓷碟,上面写着虔诚的祈祷——保佑这座灯塔,波平浪静,避鬼驱邪。也只有这个房间令达格利什感受到那些早已逝去的人们曾经的生活。

他们一步步登上机房门前狭窄的弧形台阶,只见房间内摆放着一台无线电话模型,还有气压计、温度计,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不列颠群岛航海图。墙边依靠着一把折叠椅。

梅科洛夫特说:“我们的客人中不乏一些精力充沛的人,喜欢搬把椅子到塔灯旁的平台上坐着。这样一来,不仅能欣赏到科姆岛最棒的景致,还能在绝对隐秘的环境中看书。沿着台阶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就能抵达塔灯那里。”

灯塔内每个房间的窗户都紧闭着,空气虽然说不上难闻,但也不太新鲜,越来越狭小的空间幽闭得令人极不舒服。这时,达格利什闻到了带着海洋芬芳的空气,如此清新的气息令他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他是一个刚刚被刑满释放的囚犯一般。眼前的景致蔚为壮观:整座科姆岛横卧在脚下,岛中央交织着柔和的棕、绿两色灌木丛林,它与光洁的花岗岩悬崖及波光粼粼的海面相得益彰。他们走到朝向大海的一面。汹涌的海浪星星点点,好似一只大手提起白色的涂料刷,轻轻地划过无边的湛蓝。迎面吹来一阵飘忽不定的清风,眼下站在这个高度,疾风时不时地袭来,五个人本能地紧握住栏杆。他看着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好像之前她被禁闭了很久似的。忽然,风止住了,那一瞬间达格利什甚至觉得就连一直翻滚不停歇的大海似乎也平静下来了。

向下望去,达格利什看到他们脚下——面朝大海的那一面,除了一条被粗糙的干砌石墙隔开的几码长的石子路和远处层层叠叠延伸至大海的峻峭岩石之外,别无他物。他伏在栏杆上,只觉得一瞬间头晕目眩。究竟要绝望或者狂喜到何种程度,一个人才会奋不顾身地纵身跃进这无垠的延伸?为什么一位自杀者会选择上吊这种有失体面的死法?为什么不一跳了之呢?

他问:“绳索当时固定在哪儿?”

这一次又是梅科洛夫特抢先开口:“我记得他是从这个地方掉下去的。吊在距这儿十二或十四英尺的地方,我没法给出更精确的数字了。他将绳索从这些尖角中穿进穿出,固定在栏杆上,然后将绳子抛到栏杆的另一侧。余下的部分就松散地扔在地面上。”

达格利什未置一词。当着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的面,他不方便和同事讨论案情,只能等到稍后再说。他真希望自己有机会亲眼看一看绳子究竟是如何绑在栏杆上的。那一定耗费了不少时间,而行凶者,无论是奥利弗自己还是另有其人,一定估算过绳子下垂的长度。他转过头问斯特维利:“在你的记忆中也是这样的吗,医生?”

“是的。正常来讲,我们也许会因为惊吓过度,注意不到那样的细节,但是在把尸体放下来之前,我们必须得解开系在栏杆上的绳子,那确实花了点儿时间。我们本以为能通过武力将整卷绳子拉开,可是后来发现不行,只能从末端一点点儿地解开。”

“当时平台上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杰戈跟着我俩上来了。我们三个一开始想把尸体拉上来,但是几乎立刻就停手了。因为这么做只会把脖子拉得更长,那实在太恐怖了。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们为什么会采取那样的措施。我想可能是因为相比于地面,尸体距离塔顶更近吧。”

梅科洛夫特说:“就算只是想想,也让人很痛苦。我一度害怕极了,我真的以为我们可能会把他的头拽下来。似乎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将他轻轻地往下放。于是,我们解开绳子,杰戈把绳索从一个尖角下穿过去,起到减速器的作用。绳子绕在栏杆上之后,盖伊和我就能应付得过来了,于是我让杰戈下去接住尸体。”

达格利什问:“当时还有谁在场?”

“只有丹·帕吉特。霍尔库姆小姐和米莉那时候已经走了。”

“其他的工作人员,还有你们的访客呢?”

“我没有打电话通知伯布桥夫人和普伦基特夫人奥利弗失踪的事情,所以她们没有参加搜救。至于施派德尔博士和耶尔兰德博士,如果他们二位没待在别墅的话,也无法同他们取得联系,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尝试去联系他们。作为客人,他们不必为奥利弗的安全负责。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必要去打扰他们。后来,我打电话到伦敦,得知你们已经在来的路上,我就往他们的别墅打了电话,可是都没有人接听。他们很可能去了科姆岛西北面的某个地方散步。我猜他们现在还在那边呢。”

“这么说,搜救队的成员包括你们俩、杰戈、霍尔库姆小姐、丹·帕吉特还有米莉·特兰特?”

“我并没有请霍尔库姆小姐或者米莉帮忙。米莉是后来跟杰戈一起来的,乔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霍尔库姆小姐刚好在诊疗室接受一年一度的抗流感注射。艾德里安·伯伊德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去了岛的东面搜寻,劳特伍德说他很忙没有空帮忙。事实上,搜寻活动并没有大范围地展开。我们刚一跨出大宅子就降雾了,雾气散开之前,除了去灯塔看看,走得太远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科姆岛经常起雾,散得也很快。”

“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是的,当时丹·帕吉特就在我正后方。”

“是什么原因让你觉得奥利弗可能在灯塔或者在那附近呢?这是他经常来的地方吗?”

“我不那么认为。当然科姆岛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登岛的客人们拥有私人空间。我们不会监视我们的客人。只是因为当时我们离灯塔很近,我忽然想到可以先去灯塔看看。门没有闩上,于是我就沿着楼梯往上爬了一层,沿途喊了几嗓子。我想如果他在的话一定听得见我的喊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决定绕着灯塔走一圈。那时候这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反正,当时弥漫着浓雾,继续找下去似乎毫无意义。然而当我绕到靠海的那一面时,天空忽然放晴了,于是我就看见了那具尸体。当时米莉和杰戈从港口赶过来,刚好绕到大宅子附近。我记得她惊声尖叫起来,然后盖伊和霍尔库姆小姐就出现了。”

“绳子呢?”

斯特维利回答了这个问题:“当我们看到杰戈接住了尸体,并将他安置在小径上之后,我俩就立刻从灯塔上跑了下来。当时丹站在一边,杰戈跪在尸体旁说:‘他已经死了,先生。没有必要做急救了。’杰戈解开了套在奥利弗脖子上的绳子,然后将套索从他的脑袋上褪了下来。”

梅科洛夫特说:“我委派杰戈和丹去拿担架和床单。盖伊和我在原地等着,我们谁也没说话。我记得我们转开脸,望向大海,至少我是这样做的。因为我们当时没有任何能够盖住他的东西,呃……要是一直盯着他那张扭曲的脸,似乎不太合适。好像过了好一会儿,杰戈和丹才回来,那时候劳特伍德也来了。一定是霍尔库姆小姐派他来的。他帮着丹和杰戈将尸体抬上了担架。然后我们就动身往大宅子走,丹和劳特伍德推着担架车,盖伊和我各站一边。我嘱咐杰戈:‘把绳子收起来,放回到灯塔里,可以吗?不要碰绳结,也别碰套索。如果警方来调查的话,绳子或许也是其中一项物证。’”

达格利什说:“你没想过把绳子带走吗?”

“那么做没有什么意义。我们都以为这是一起自杀事件。那根绳子太笨重了,我办公桌的抽屉根本就放不下,放在灯塔里也一样安全。坦白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它能出什么问题。我还能怎么处理它呢?它已经变成了一件令人恐惧的东西。最好从公众视线中完全消失。”

可是,它并没有从公众的接触范围中消失。门没有上锁,这就意味着岛上的任何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接触到它。触摸到绳子和绳结的人越多,就越难查出第一个打出单套结、为了保险起见又系了两个半结的人是谁。他需要跟杰戈·塔姆林谈一谈。假设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么杰戈就是唯一清楚绳子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被放回灯塔里的人。如果有杰戈跟着他们的话,或许能帮上大忙,但是达格利什不希望太多的人进入犯罪现场。即便不是直接地,他也不希望透露自己的思路,因为这样只会令现阶段的问询变得更为复杂。

他说:“我想暂时就谈到这里吧。谢谢你。”

一行人一言不发地走下灯塔,盖伊·斯特维利像个老头子似的小心翼翼。他们再次回到了门厅。那条蓝红相间的绳子松松垮垮地卷成圈,小套索悬挂着,在达格利什看来这些似乎都变得微妙起来,暗含着不祥的力量。每当凝视着一件凶器时他都会有类似的感觉:钢铁、木材和绳子不过是寻常的东西,却蕴含了可怕的力量。大家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般,默默地注视着那根绳子。

达格利什转头对梅科洛夫特说:“在同所有人见面之前,我想先跟杰戈·塔姆林谈谈。有办法迅速联系上他吗?”

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交换了一下眼神。斯特维利说:“他也许已经去了大宅子。现在大多数人可能都待在藏书室里,但是他一定不会无所事事地等在那儿。或许他还待在汽艇上。如果他在的话,我就招呼他过来。”

达格利什转头对本顿-史密斯说:“你去把他找来,好吗,巡佐?”

达格利什没有错过斯特维利满脸通红的样子。他能够猜到达格利什这么做的意思——无非是想确保在进行第一次问询前,他没有时间警告或者提醒杰戈。

本顿-史密斯说了句“好的,长官”,然后匆匆绕过灯塔,消失在视野之中。他应该会沿着峭壁的边缘走向港口。等待似乎没有尽头,但事实上还没到五分钟,远处便传来了脚步声,灯塔旁现出两个身影。

此刻朝他们走来的正是他们在直升机上见到的那个看守码头的人。他留给达格利什的第一印象是一个自信、颇有阳刚之气的英俊男子。杰戈·塔姆林身材矮小,经达格利什目测不超过五英尺六英寸高,体格强壮,一身厚实、图案杂乱的深蓝色渔夫衫更凸显出他的健壮。下身搭配了一条灯芯绒裤子,裤腿塞进黑色的高筒橡胶防水靴里。他长了一张黝黑的长脸,线条硬朗,留着一头蓬乱、卷曲的头发,胡子剃得很短,眉头紧锁,眯着眼睛,在黝黑皮肤的映衬下,一双眸子显出清澈的宝蓝色。他以机警、试探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达格利什,一遇到达格利什的目光又立刻变成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梅科洛夫特引荐了达格利什和凯特,语气拘谨,正式地介绍了他们的头衔和全名,似乎暗示他们应该握握手。可惜双方都没有这个意思。杰戈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达格利什将众人带到灯塔面向大海的那一侧。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听你讲讲从你被叫去参与搜寻活动那一刻起发生的事情。”

杰戈沉默了大约五秒钟。达格利什认为他不要太长时间去回忆。等他一开口,陈述流畅,毫无迟疑。

“伯伊德先生从办公室打电话给我,说奥利弗先生没有按时到诊疗室赴约,叫我过去帮忙找他。那时候刚好起雾了,虽然我觉得出去找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我还是从港口出发,沿着小径往这边走。米莉·特兰特当时在别墅,也追着我一起来了。当灯塔进入我们的视野时,雾忽然间散了,于是我们就看见了那具尸体。梅科洛夫特先生和丹·帕吉特在那儿。丹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地呻吟。米莉放声尖叫,斯特维利医生和霍尔库姆小姐从灯塔背面绕过来。梅科洛夫特先生、斯特维利医生和我赶忙爬上灯塔的平台。一开始时我们用力往上拉尸体,后来斯特维利医生说我们应该把他往下放才对。于是,我们把绳子缠在栏杆的顶端,以此来控制下降的速度。梅科洛夫特先生让我下去接住尸体,我照他的吩咐做了。等我一接住他,梅科洛夫特先生和斯特维利医生就松开了绳子。”

说罢,他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达格利什又问:“是你一个人将尸体放在地上的吗?”

“是的,先生。丹走过来想帮我,但根本用不着。奥利弗先生没有那么重。”

又是一阵沉默。显然除了回答达格利什的提问,杰戈不打算主动交代些什么。

达格利什说:“当你把他放在地上的时候,旁边还有谁?”

“只有丹·帕吉特。那时候霍尔库姆小姐已经带着那个小姑娘先走了。”

“绳子是谁解开、取下来的?”

这次的沉默持续了更长时间。杰戈说:“我记得是我。”

“有什么疑义吗?我们谈论的不过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这样的时刻恐怕任谁也不会忘记。”

“是我。但我记得丹帮忙了。我的意思是,我解开绳结,他把绳子穿过来。我们刚把绳子从他的脑袋上取下来,梅科洛夫特先生和斯特维利医生就赶过来了。”

“所以你们两个都参与了解绳子?”

“我想是这样的。”

“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说到这儿,杰戈抬起眼直直地盯着达格利什,回答道:“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反应。那条绳子深深地勒进他的脖子里。我们不能放任他不管。那样也不太合适吧。”

“之后呢?”

“梅科洛夫特先生叫丹和我去取担架。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霍尔库姆小姐的男仆劳特伍德先生也过来了。”

“那是你第一次在犯罪现场见到劳特伍德先生吗?”

“我说过了,先生。米莉和霍尔库姆小姐离开后,这儿只有我们三个和丹。劳特伍德先生是在我们取担架的时候来的。”

“绳子呢?”

“梅科洛夫特先生嘱咐我将那根绳子和其他的绳子放在一起,所以我把它卷起来,挂回挂钩上了。”

“你就松松垮垮地卷起来了吗?因为其他的绳子都仔细地卷成盘了。”

“所有的攀岩设备都由我照管。那些绳子也由我负责。它们一直都是那么放的。但是那根绳子不一样。没有必要卷得像其他绳子那么仔细,反正我也不会再用了。那根绳子现在很晦气。我可不敢把我的性命托付到它身上,也不会让别人用。梅科洛夫特先生特意叮嘱我不要触碰绳结。他说会有人来调查,或许验尸官还想看看那根绳子。”

“可是,显然你早已经碰过了,而且你说丹·帕吉特也碰了。”

“可能吧。我抓着绳子,以便松开绳结将套索从他的脑袋上褪下来。我知道他死了,已经救不回来了,但是放任他不管也不太合适。我猜丹也是这么想的。”

“他那么悲痛还能帮忙?他刚到的时候情绪怎么样?”

凯特觉察出这是个不受欢迎的问题。杰戈立即回答道:“他很伤心,就像你说的。关于他的感受,你最好还是去问他吧,先生。我猜,跟我差不多。我确实被吓了一跳。”

达格利什说:“谢谢你,塔姆林先生。你解释得已经很清楚了。我希望你能够再仔细地看看那个绳结。”

杰戈照做了,不过保持着沉默。凯特知道如果忍耐可以带来最好的结果,那么达格利什会保持耐心。他等了一会儿,接着杰戈说:“奥利弗先生可能会打单套结,但似乎又对它没有什么信心。所以上面又系了两个半结。笨手笨脚。”

“你觉得奥利弗先生是否知道一个单套结就能用作一个安全的绳结?”

“我猜他会打单套结,先生。他的父亲也曾在科姆岛做过船夫,在他母亲过世后独自将他抚养长大。战争爆发时,他同其他人一起撤离了科姆岛。后来他又回到岛上,同他父亲一起生活,直到十六岁时才离开。他父亲或许教过他如何系单套结。”

“绳子呢?你是否能够确定它现在看起来和你之前挂上去时是一样的吗?”

杰戈看了看绳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回答道:“差不多一样。”

“差不多可不行——它看起来完全一样吗?塔姆林先生,好好回想一下。”

“很难回答。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它看起来是什么样的。我只是把它卷起来、挂好。就像我说的那样,先生。看起来跟我挂上去时差不多是一样的。”

达格利什说:“那就先到这里吧。谢谢你,塔姆林先生。”

梅科洛夫特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下头。杰戈转过身,看样子似乎对达格利什和他刚刚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顾:“现在没有必要回汽艇那边了,先生。我认为不需要了。引擎目前运转良好。我会去藏书室和其他人会合。”

众人目送他大步流星地沿着岸堤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达格利什朝凯特点了点头。凯特打开她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戴上乳胶手套,取出一只大证物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挂钩上摘下绳子,装进证物袋里并密封好。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瞥了一眼手表,在标签上注明了时间和内容物名称。本顿-史密斯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不过达格利什还是察觉出二人之间涌动着一股不安,似乎直到此刻这二位才意识到他和他的同事们来到科姆岛的全部目的。

斯特维利忽然说:“我最好回大宅子去,看看大家是不是已经在藏书室聚齐了。艾米丽不会过来了,但是其他人应该已经到了吧。”

没等其他人说话,他便急匆匆地冲出门去,以惊人的速度笨拙地越过小坡。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达格利什转过头对鲁珀特·梅科洛夫特说:“我希望能锁上灯塔。能找到钥匙吗?”

梅科洛夫特依然目不转睛地望向斯特维利离开的方向,显然被吓了一跳:“我可以试试。迄今为止,没有人在意过这件事情。我不抱什么希望。毕竟钥匙已经丢了很多年了。丹·帕吉特或者杰戈都能重新换把锁,不过我怀疑岛上还有谁有胆量再进这扇门。这需要一点时间。如果不行的话,他们可以在外面装上结实的门闩,但是,也不能防止有人闯入。”

达格利什转过头对本顿说:“等我们处理完藏书馆那边,你能不能留意一下门的事情,巡佐?如果我们不得不装门闩的话,那也得贴封条。虽然依然不能防止有人闯入,但是至少可以让我们知道是否有人闯入过。”

“是,长官。”

关于灯塔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是时候去认识一下住在科姆岛上的人了。

6

一行人穿过宽敞的门厅走到藏书室的门口。开门前,梅科洛夫特说:“除了奥利弗小姐和特雷姆利特先生,目前住在科姆岛的大部分人应该聚齐了。显然,我还没有去打扰那二位。霍尔库姆小姐和亚瑟·劳特伍德眼下待在大西洋别墅,稍后方便接受问询。等你们结束这里的工作,我会再试着联系施派德尔博士和马克·耶尔兰德。”

于是,众人走进了一间无论从格局或者面积上看,都跟梅科洛夫特的办公室一模一样的房间。一扇开阔的弧形窗户,一览无余的视野,眺望着蔚蓝的天空与大海。不过,周围的墙壁衬着带玻璃门的桃花心木书架,高大的书架几乎连着天花板,清清楚楚地表明了这是一间藏书室。门右侧的书架被腾出来收藏CD光盘。壁炉前安置着两把高背皮椅,其他的椅子则环绕着藏书室正中间的椭圆形长桌摆放。大部分人都已经落座,其中两位女士选择了扶手椅,另一位较为年轻、身材健美的金发女郎则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盖伊·斯特维利站在她的身旁。达格利什一行人一进入房间,她便转过身凝视着他,漂亮的眼睛不加掩饰地透露出赞赏的神色,一对棕色的眸子仿佛流转的焦糖。

还没等人介绍,她便开口说道:“我是乔安娜·斯特维利。盖伊负责看病,我提供胶布、泻药和安慰剂。诊疗室和病房在同一层,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去那里找我们。”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吱嘎声,似乎是坐在桌子旁的男子们挪动椅子、打算站起来,不过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厚重的桃花心木大门隔绝了所有叽叽咕咕的议论,不过此刻的鸦雀无声也很难让人相信不久前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藏书室里只有一扇窗户敞开着,达格利什再一次清楚地听见了大海汹涌的浪涛。

梅科洛夫特显然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好了说辞,虽然有些拘谨,但语气还是相当自信,比达格利什预想的更加威严。“这位是来自新苏格兰场的达格利什总警司,这两位是他的同事——米斯金督察和本顿史密斯巡佐。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调查奥利弗先生惨死的情况,我已经向达格利什总警司保证我们会全力配合他查明事情的真相。”他转过头对达格利什说,“现在由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同事。”他朝坐着的两位女士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这位是我们的女管家伯布桥夫人,负责所有的内务整理,另一位是我们的厨子普伦基特夫人。”

普伦基特夫人是一位体格结实、身材丰满的女性,虽然相貌平平,但看起来和蔼可亲。她穿着一件白色外套,纽扣都系着,紧紧地包裹住她壮硕的身形,看起来拘泥刻板,达格利什禁不住琢磨,她穿成这样是不是为了清楚地表明她属于科姆岛的管理阶层。普伦基特夫人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零星地夹杂着些灰白的斑点,烫成大波浪披在脑后,这种发型达格利什在20世纪30年代的老照片里见过。她神色平静地坐在那里,一双粗糙的手——手指头胀得像香肠,皮肤微微发红——叠在粗壮的大腿上。她的眼睛不大,却十分明亮,一直盯着他瞧,在达格利什看来倒是没有什么敌意,就好像一位经验老到的厨子在揣度一位新来的帮厨女佣到底具备什么潜在的优点。

伯布桥夫人一看便是这间大宅子里的老资格。她坐得笔直,端庄得像是在为肖像画摆姿势。她的身材矮小、紧凑,胸部高耸、丰满,手腕和脚踝都很纤细。她的双手白皙,指甲修得很短,没有涂指甲油,双手平摊着,看不出一丝紧张的神情。青灰色的头发整齐地编成辫,绾成发髻,盘在头顶;锐利的目光透过镶着银丝边的眼镜审视着达格利什,眼神里更多的是怀疑而非忖度。她的唇形宽厚而坚定,举手投足间尽是威仪:有些女人之所以能够赢得自己的地位并非由于自身的坚持,而是人们无法想象她的地位会受到质疑。

两位女士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若有所思的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

梅科洛夫特将注意力转移到围坐在桌子旁的几个人身上:“杰戈·塔姆林你们已经见过了。杰戈不仅是我们的船夫,负责驾驶汽艇,他还是一位称职的电工,负责维护发电机。要是没有电机,我们将彻底切断同内陆的联系,没有光、没有电。坐在杰戈旁边的是艾德里安·伯伊德,我的私人助理,接下来是丹·帕吉特,园丁兼勤杂工,最后这位是米莉·特兰特。米莉的工作是帮忙打理布草,在厨房帮厨。”

达格利什没有想到场面会如此煞有介事,不过他并没有抱什么指望。他知道自己无法让他们放松下来,就算他尝试那么做也只是显得可笑罢了。他并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到科姆岛的,也不是一本正经地来为奥利弗吊唁,而且就算说些诸如深表遗憾的陈词滥调也无法掩饰这令人不安的事实。虽然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达格利什都会放到稍后的单独问询中提问,但是如果有谁早上见过奥利弗,特别是看见他朝灯塔的方向走,诸如此类的信息达格利什越早掌握越有利。集中问询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公开的陈述或许会立刻受到他人的质疑或者反驳,就算没有说出口,从表情上也能透露出一二。他的嫌疑人们可能会在稍后的私下场合中表现得更推心置腹,不过此刻大家聚集在一起,彼此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如果可能的话,他需要知道确切的死亡时间。他相信格兰尼斯特博士的初步评估准确无误:奥利弗的死亡时间在早上的八点左右。然而十分钟的间隔也关系重大,它或许决定了一份不在场证明是否站得住脚,或许决定了一份证词是否值得怀疑,或许决定了某个嫌疑人是清白还是有罪。

他说:“我或者我的同事会在今天晚些时候或是明天单独约见你们。如果你们有谁打算离开这幢宅子或者自己的住处的话,最好通知一下梅科洛夫特先生。现在趁大家都在这儿,我想问一下,昨天晚上九点十五分奥利弗先生离开餐厅后,或在今天早上,你们有谁曾见过他吗?”

房间里一片静寂。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人说话。最后,普伦基特夫人打破了沉默:“我在晚餐时见过他。他离开的时候,我刚好进餐厅收拾主菜的餐具。我像往常一样在九点半将咖啡送到藏书室,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晚餐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今天早上我一直在厨房里忙着给梅科洛夫特先生做早饭,还要准备午饭。”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惜没有人想吃,我做的是千层酥皮三文鱼。等会儿也没有必要再热了。有点儿浪费,真的。对不起,我帮不上什么忙。”

她瞥了一眼伯布桥夫人,像是传递了某种信号。伯布桥夫人接着说:“我在自己的寓所里吃了晚餐,然后开始看书,直到十点十五分,趁睡前出去透了口气。但是一个人也没看见。当时起风了,一个劲儿地吹,比我料想得大得多,所以我在外面待了不到十五分钟就回去了。今天早上我一直待在自己的寓所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缝纫室,直到梅科洛夫特先生打电话来告诉我奥利弗先生被人发现吊死了。”

凯特问:“昨天晚上你出门的时候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沿着悬崖,走到灯塔再回来。我经常在睡前这么散步。正如我所说,我一个人也没看见。”

艾德里安·伯伊德拘谨地坐着,微微地驼着背,双手放在桌子下面。和他坐在一起的几个人中,只有他幸免于目睹奥利弗悬在半空中的尸体,然而他看起来却最为哀伤。他的脸上没有血色,密布着汗珠,一缕颜色很深的头发湿漉漉地紧贴着前额,黑得像是染过色一样。刚刚他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瞧,现在抬起眼,直直地望着达格利什。

“昨晚我一个人在自己的别墅里吃了晚饭,之后再没有出去过。今天早上我早早就去办公室了,不到八点钟,我横穿过小岛,但是没有见到任何人,直到九点二十分梅科洛夫特先生进入办公室。”

眼下,他们看着丹·帕吉特。他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暗淡无光,一对儿眼珠瞟来瞟去,似乎是在确认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他说话了。帕吉特紧抿着嘴唇。其他人等着他开口。他的陈述颇为简洁,透着些虚张声势,还有些令人难堪的敌意。这种情况达格利什见得多了,以至于他也无法认定这种恐惧是否意味着心虚,更何况最无辜的人常常会被这样的犯罪调查吓得够呛。然而,他却对背后的原因更感兴趣。他早有种感觉,相比于讨人嫌的性格或者关于住处的争执,大家对奥利弗的普遍厌恶或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凭借姓氏带给她的威望,艾米丽·霍尔库姆小姐无疑能够同奥利弗较量一番。他期待着稍后同霍尔库姆小姐的单独会面。莫非帕吉特只是一个较为软弱的受害者?

帕吉特是这么说的:“晚餐前我散过一次步,不过八点前我就回到别墅了,之后就没有出去过。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我都没有见过奥利弗先生。”

米莉说:“我也是。”说完,她望向凯特,似乎是在挑衅。令达格利什觉得意外的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还是个小孩子的姑娘竟然愿意或者能够被选中留在科姆岛工作。对于大多数十几岁的青少年而言,这样一座与世隔绝、管理严格的小岛无疑是一个无法容忍的地方。她穿着一件很短的蓝色牛仔夹克,有些褪色,上面别了很多徽章做装饰。她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一刻不得闲,达格利什时不时就能瞥见她腰间细腻的肌肤在牛仔裤与夹克衫之间若隐若现。她将一头金发向后梳起,扎成马尾辫,几缕不听话的刘海儿垂下来,半遮住那张线条分明的面庞和那双四下乱转的小眼睛。从她身上看不出什么悲伤的迹象,一张小嘴紧抿着,面露愠色,似乎是想跟谁大吵一架。达格利什认为现在绝对不是进一步问询米莉的好时机,只要处理得当,在稍后的单独会面中她或许会比那些大人们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接着,他们将目光转向杰戈。他说:“鉴于奥利弗先生还好好地吃了晚饭,你们不会有兴趣知道星期五下午的事情。昨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别墅里吃了晚餐——香肠配土豆泥,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今天早上,为了测试引擎,我开着汽艇出去逛了大约四十分钟。引擎似乎有点儿小问题。时间大概是从七点四十五分到八点二十左右。”

凯特追问道:“你去哪儿了?我的意思是,往哪个方向开的?”

杰戈看着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可理喻:“直直地开出去,再直直地开回来,小姐。这可不是观光游览。”

凯特强压着怒火:“你路过灯塔了吗?”

“没有,我不是说直直地开进大海、再直直地开回来吗?”

“但是你能看见灯塔不是吗?”

“如果我朝那个方向看的话,可能会看见,但是我没有。”

“那么显眼很难看不到吧,不是吗?”

“当时我正忙着驾船。什么东西都没看见,也没见过任何人。那之后我就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别墅,直到九点半米莉过来找我。接着伯伊德先生打电话来说奥利弗先生失踪了,叫我一起去找他。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跟你们交代过了。”

米莉突然插嘴道:“你说过你九点半才会出海测试引擎。你答应过我要带我一起去的。”

“好吧,我改主意了。而且那也算不上是什么许诺,米莉。”

“就连找人你也不打算带上我。你让我待在别墅里。我不明白究竟什么事情惹得你那么生气。”她看上去就快哭出来了。

斯特维利和他的妻子都没有落座。看着依然伫立在窗户旁的二人,达格利什被两人之间的差异所触动。盖伊·斯特维利给人一种内心焦虑、受制于教条、平凡无奇的印象,相形之下却更衬托出他妻子火一般的生命力。她只比她丈夫矮一英寸,胸部丰满,双腿修长。相比于丈夫稀疏的头发,她却有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发根颜色渐深,别着两个红色的发插,额前垂着几缕金色的鬈发。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细微印迹非但没有削弱她的魅力,反而更突出了她女性的柔美。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什么类型的女人,一个漂亮、性趣十足的妻子支配着弱势、无能的丈夫。达格利什对这种模式总是格外谨慎,在他看来实际情况或许更微妙、更有趣。可能也更危险。在房间内的所有人中,她看起来最放松。为了这个临时的会面,她换了一身衣服,肯定比她工作时的穿着更正式一些。上身是奶油色的棉服,闪着丝质的光泽,下身搭配一条剪裁精细的黑色裤子。她敞着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领口低得瞥得见乳沟。

她说:“你已经见过我丈夫了,当然,是在你们去命案现场的时候。难道说这不是一起自杀事件了吗?还是,有人协助他自杀?我想奥利弗不需要任何人帮忙。这是他必须自己解决的事儿。”

凯特说:“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斯特维利夫人?”

“昨天晚上,我和我丈夫在这儿吃了晚餐。我们俩一直待到晚餐结束,然后在藏书室喝了咖啡。之后,我们就回到海豚别墅,一直待在一起,不到十一点钟我们就上床睡觉了。我俩谁也没有离开过别墅。我可没有睡前出门透气的兴致。今天早上,我们在别墅里吃了早餐——葡萄柚、烤面包和咖啡——吃过饭,我就到诊疗室等奥利弗了。他本该九点钟过来抽血。可是我等到九点二十分,他也没有出现,于是我就开始四处打电话找他,想问问他因为什么事儿耽搁了。虽然他恐惧针头,但是他这个人有强迫症,我想他要么打电话取消抽血,要么就准时过来。我没有加入找人的队伍,但是我丈夫去了。盖伊回来告诉我,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知道了。”

达格利什说:“我们想听你再讲一遍。”

她笑了:“我的版本跟我丈夫的差别不大。如果我们想伪造不在场证明的话,在你们来之前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显然,她的坦率令场面陷入了尴尬。房间里鸦雀无声,空气中涌动着一股不安。大家都故作镇定地避免接触到其他人的目光。

伯布桥夫人接着说:“当然。我们来这儿不是为彼此做不在场证明的?一起自杀事件也不需要不在场证明。”

杰戈插了一句:“而且你们也不需要派大都会警察厅的高级警司坐直升机过来。康沃尔郡的警察怎么了?我想他们总能处理一起自杀案件吧。”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就算是凶杀案也没什么问题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达格利什身上。他说:“没有人质疑本地警方的能力。我们来这儿也获得了康沃尔郡警方的许可。他们也焦头烂额,几乎所有的警察都这样。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在尽可能不引发外界关注的情况下,尽早地把事情弄清楚。现在,只能说我们正在调查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

伯布桥夫人轻声说:“可是奥利弗先生是一位重要人物,一位知名的作家。还有传言说他会得诺贝尔奖。你们无法隐瞒死亡事件,更别提他的死了。”

达格利什解释道:“我们不是要隐瞒这起事件,只是试图查明原因。奥利弗先生的死讯已经通知给他的出版商了,今天晚上的电视和广播新闻可能会有关于他的消息,明天的报纸或许也会有相关的报道。但是任何记者都不允许登岛,所有的疑问都将由伦敦警察厅的公共关系科代为处理。”

梅科洛夫特看着达格利什,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似的,接着说道:“外界势必会有些猜测,不过我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要向外界透露任何情况,避免加剧他们的猜疑。那些身居要职的男士和女士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一处宁静的独处之地。基金会希望确保他们仍然能够在这儿获得这份孤独与平和。科姆岛之所以能够履行捐赠人最初的意愿,仅仅是因为在这里工作的人——包括你们所有人在内——尽心竭力、忠心耿耿、谨言慎行。所以我恳请大家继续保持这种忠实与谨慎,帮助达格利什先生尽快查明奥利弗先生死亡的真相。”

话音刚落,藏书室的门被推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新进门的人身上。只见他沉着自信地走进房间,在桌子旁选了一把空椅子坐下。

达格利什吃了一惊,就像往常遇见其他的杰出科学家时一样,他惊异于耶尔兰德年轻的外表。他的个子很高,超过六英尺,一头金色的鬈发无论长度或是那桀骜不驯的发型都凸显了他年轻的外貌。符合传统审美的好相貌虽然有些乏味,但翘起的下颌和紧抿着的薄嘴唇倒是为这张英俊的面庞增加了一些亮点。达格利什很少见到这样一张筋疲力尽的脸,满脸都是因长期肩负重责、过度操劳留下的憔悴神情。但是,即便如此也依然掩饰不住这个男人身上的威严感。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马克·耶尔兰德。回海雀别墅吃午餐的时候,我通过电话留言得知了奥利弗的死讯。我猜这次会面的目的是试图确定他的死亡时间吧。”

达格利什说:“请问昨天晚餐后或者今天早上你有没有见过奥利弗先生?”

耶尔兰德的嗓音出人意料,有些沙哑,带着些伦敦东部的口音:“昨天晚上我俩在餐桌上起过争执,你们一定已经得知了吧。今天在我走进这个房间之前,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在确定死亡时间这个问题上,我恐怕无法提供更多的帮助。”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梅科洛夫特看着达格利什问:“暂时就这些吗,总警司?那么,感谢大家的到来。请务必确保我或者达格利什先生一行人在需要的时候能够找到各位。”

除了伯布桥夫人,其余的人都像是一群刚结束一堂特别不成功的研讨课的大龄学生一样,站起身,意气消沉地鱼贯而出。伯布桥夫人轻快地站起来,瞥了一眼手表,经过梅科洛夫特身边时撂下一句气话:

“我认为你处理得很得当,鲁珀特,但是你那番关于忠心和谨慎的言辞实在有些多余。自从我们来到科姆岛,什么时候有人违背过忠诚和谨慎的准则?”

耶尔兰德走到门口时,达格利什低声对他说:“能否请你留步,耶尔兰德先生?”当最后一位岛民离开房间后,本顿-史密斯关上了房门,达格利什接着问道:“我之所以请你留下来,是因为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昨天晚上九点半以后你有没有同奥利弗先生讲过话。我仍然需要你回答这个问题。”

耶尔兰德定定地看着他。达格利什再次被这个男人散发出的气势所震慑。

接着,耶尔兰德说:“我不喜欢接受问询,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我迟来的原因。今天早上,我没有见过奥利弗,更没有同他说过话,我猜这段时间应该就是案发时间,除非他选择深更半夜就了结了自己。但是,昨天晚餐后我确实见过他。他离开的时候我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达格利什心想,对于这段故事,无论梅科洛夫特还是斯特维利都认为不值一提。

“我尾随他出去是因为我们的争执虽然火药味十足,却没有一个结论。我之所以预订晚餐,是因为我得知奥利弗也会出现。我打算对他的新书提出质疑,迫使他为自己的作品做出解释。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他的怒气源自别处,我只是刚巧赶上了而已。后来,我发现还有些话想对他说,于是就跟出去了。如果是其他人,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早就习惯了他人的愚昧和恶意——嗯,或许不能说是习惯了,不过大部分时间我心理上都能够自我排解。但是奥利弗不一样。他是我唯一拜读过的现代小说家,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什么时间读闲书,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读他的书不算浪费时间。他不会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多着笔墨。我认为他的作品体现了亨利·詹姆斯所谓的小说的用途:帮助读者了解自我。虽然有些做作,但是如果你需要小说予以启发,书中还是有些道理的。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最后我唯一需要说服的只是我自己而已,不过我确实希望他能够理解,或者至少了解一部分也好。当时我很疲倦,晚餐时又喝了不少酒。虽然并没有喝醉,但是思绪也不是很清晰。促使我跟出去的两个动机很矛盾。一方面,我想同他讲和,毕竟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作品中,这一点令我钦佩;而另一方面,我想警告他如果他再打扰我的工作人员,妨碍我的实验室,我将申请禁制令。当然,我不会这么做。这么做只会引发公众关注,而这种状况正是我们竭力避免的。但是我依然很生气。我追上去,他停下了脚步,在黑暗中转过身听我说话。”

他顿了一下。达格利什耐心地等着。耶尔兰德接着说:“我向他表明我在一项特定实验的操作过程中或许会利用——这个词真合适——五个灵长类动物。它们将得到精心的照料,恰当的喂养、训练、玩耍,甚至关爱。相比于自然界中的死亡,它们死得会更安乐一些,而它们的性命最终将帮助减轻或者治疗成千上万人类的病痛,也许还能治愈某些人类已知的最痛苦、最棘手的疾病。我们是不是应该计算一下痛苦的得失?我想问他一个问题:如果利用五个动物的性命能够减轻病患的痛苦,甚至挽救五万个其他动物的生命——就算不是人类——难道他看不出牺牲这五个动物的性命是正当、合理、人道的吗?那么为什么换成人类就不行了呢?可是,他说:‘我对其他人的痛苦没有兴趣,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我只是从这个争论本身出发。’我说:‘可是你是一位杰出的人道主义小说家。你能体会别人的痛苦。’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回答。他说:‘我描述它,但是我无法体会,无法感同身受。如果我能感受到它,我就写不出来了。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耶尔兰德先生。我们都在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我们俩都别无选择。不过终有结束的那一天。于我而言,终点已经临近了。’他的语气中透出强烈的疲惫感,仿佛已经不止同情那么简单。

“然后,我转身离开。我相信同我说话的这个男人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就像我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我不在意自杀或许会有什么样的疑点,我深信南森·奥利弗是自杀。”

达格利什轻声说:“谢谢你。所以对话就那么结束了,那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或者同他说话?”

“是的,最后一次。或许对于其他人而言也是最后一次。”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当然了,除非这是一起凶杀案。不过,或许我太天真了。很可能把奥利弗最后那几句话看得太重了。大都会警察局不会派遣他们了不起的诗人侦探到一个近海小岛上,调查一起公认的自杀事件。”

即使这番话并非故意嘲弄,可是听起来确实有那样的意味。凯特站在本顿身旁,她觉得自己像只愤怒的小狗,察觉到一声低沉的咆哮。对方的嗓音如此滑稽,她不得不紧抿着嘴唇,抑制着自己的笑容。

耶尔兰德接着说:“或许我应该说,昨天晚餐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南森·奥利弗,除了后来的对话,我们也没有其他的接触。我敬重他作为一位小说家所取得的成绩,但是我不喜欢他。好了,如果你没有其他事要问的话,我想回海雀别墅了。”

如同来时一样,他匆匆地离开了。

本顿说:“有个情节很古怪,长官。他先是承认自己预订晚餐只是为了挑起同奥利弗的争端,接着又尾随他离开餐厅——要么是去和解,要么就进一步恐吓对方。他似乎都不确定要做什么,可他是位科学家。”

达格利什说:“即使科学家也有不理智的时候。他的生活和工作时常饱受威胁——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家人。海耶斯-斯科林实验室是动物解放运动组织主要攻击的目标之一。”

本顿说:“这么说,他来到科姆岛,却将他的妻子和家人毫无防备地丢在一旁。”

凯特插了一句:“这我们就无从得知了,但是有件事可以确定,长官。根据耶尔兰德博士的证词,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起凶杀案。他也颇为坚定地劝我们相信奥利弗是自杀。”

本顿说:“或许他本人对此深信不疑。毕竟,他没有见过奥利弗脖子上的那些印迹。”

“对,但他是位科学家。如果是他干的,那么他一定知道会留下瘀痕。”

7

米兰达·奥利弗在电话里说,如果达格利什总警司现在过来的话,她已经准备好接受问询了。达格利什推测自己将要面对一位悲痛欲绝的女儿,所以只安排了凯特陪他同去,这样或许更得体一些。此外,他还有些事情需要交代给本顿处理。他想知道每栋别墅同灯塔之间的距离、还需要从较矮的那道悬崖上拍回来的取证照片,特别是那些相对来说方便让人爬上、滑下的地方的照片。那道低矮的悬崖无疑会带来一些麻烦。岩壁突出的悬崖上布满了灌木,住在科姆岛西海岸别墅里的人无疑可以徒步穿过最后这四分之一英里左右的路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灯塔。

之前从空中俯瞰,在科姆别墅甚至它旁边海豹别墅的映衬下,游隼别墅看起来十分矮小,此刻再看它又高大了许多。游隼别墅坐落在一块浅洼地上,从小径望去若隐若现。相比于其他几栋别墅,它远离悬崖边缘,不过外形同其他别墅别无二致:砖石外墙、设有门廊、一层嵌着两扇窗户、另两扇窗户嵌在板岩屋顶的下方,然而这种刻板统一的外表却透露出些许孤寂,甚至有令人生畏的意味。或许是因为它远离悬崖又位于隐蔽的洼地处,不免给人一种故意孤立它的印象,似乎本意就不想让它像其他的别墅那样引人注意。

下面的两扇窗户都拉上了窗帘。门上镶着朴素的铁门环,凯特轻轻地叩了叩门,门几乎立刻就被打开了。米兰达·奥利弗靠边站着,做了个僵硬的手势,示意他们进去。

来科姆岛之前,达格利什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花了半分钟时间翻了翻《名人录》,了解一些关于南森·奥利弗的重要信息,得知他于1970年结婚,女儿出生时奥利弗已经三十六岁了。然而,此刻正镇定地望着他的这位年轻女士看起来要比她三十二岁的实际年龄老气一些。她的胸部丰满,透着点儿女主人般的架势。除了大鼻子和高额头,她同她的父亲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一头浓密的浅棕色秀发向后梳起,用呢绒发圈扎了个辫子,垂在颈后。一张小嘴紧抿着,两侧的面颊稍有些圆润。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此刻正从容不迫地打量着他。不过,却看不出那双眼睛有刚哭过的迹象。

达格利什介绍了自己及凯特的身份和来意。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时刻他经历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不是那么容易,据他所知其他的警官也是如此。他不得不重复一些表达哀悼的官方说辞,在他听来,说得好听些是虚情假意,说得难听些就是令人作呕。不过,这一次对方却抢先了一步。

米兰达·奥利弗说:“我当然是最痛苦的。毕竟,我是他的女儿,我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密切地配合他的工作。不过,我父亲的死对于文学界和全世界而言也是一种损失。”她顿了一下,问道,“你们想喝点儿什么?咖啡还是茶?”

这一刻的气氛对于达格利什而言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他说:“不用了,谢谢。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刻打扰你,但是我相信你能够理解我的苦衷。”见她没有请他们入座,他只得补了一句,“我们可以坐下吗?”

这个房间贯穿了整栋别墅,用餐区旁有扇门,达格利什猜测门后应该连通着厨房,房间的尽头是奥利弗的书房。面向大海的窗前摆放着一张厚重的橡木桌子,旁边的方桌上放着一台电脑和一台复印机,橡木书架沿两面墙壁排列。用餐区同时也是一个小客厅,石头壁炉两侧各摆放了两把直背椅,窗户下方还安置了一张沙发。质朴得缺乏舒适感就是这个房间留给人的整体印象。空气中闻不到烧焦的气味,但是壁炉里却满是烧黑的纸片和白色的灰烬。

他们在餐桌旁落座,米兰达·奥利弗镇定自若,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社交拜访。就在那时,他们听见一阵因费力而缓慢地走下楼梯产生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位年轻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肯定听见了敲门声,也一定知道他们进屋了,可是他的目光依然在达格利什和凯特身上来回跳转,似乎被他们的到来吓了一跳。他穿了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上身是深蓝色的渔夫毛衣,厚实的衣服更凸显出他的瘦弱。不同于米兰达·奥利弗,他看上去几近崩溃,要么出于悲伤,要么出于恐惧,又或许二者皆有。他有一张年轻却脆弱不堪的面庞,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棕色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刘海儿极短,眼窝深陷,看起来就像是个刚刚出家的僧侣。达格利什差点儿以为自己看见了个秃子。

米兰达·奥利弗说:“这位是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他是我父亲的文字编辑兼秘书。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们,丹尼斯和我订婚了,不过,也许昨天晚餐时我父亲已经提起过。”

“没有,”达格利什说,“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件事。”他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说点儿什么祝贺他们。可说出口的却是:“你能过来一起谈谈吗,特雷姆利特先生?”

特雷姆利特走到桌子旁。达格利什发现他走起路来稍微有些瘸。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坐在了米兰达身旁的椅子上。她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占有欲,甚至有些威胁的意味,然后伸出手去够他的手。他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握住她的手,二人的手指只微微地碰了碰,特雷姆利特就把两只手都放到了桌子下面。

达格利什问:“你们是最近订婚的吗?”

“我们在爸爸最后一次出访美国期间确立了恋爱关系。准确地说,是在洛杉矶。直到昨天才正式订婚,昨天傍晚我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我父亲。”

“他怎么看待这个消息?”

“他说他怀疑过我们是不是喜欢上对方了,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吃惊。他为我们感到高兴,我简单地说了说我们未来的计划,我俩打算住在伦敦那个他为丹尼斯购置的公寓里——至少在我们拥有自己的房子之前我们会先住在那儿,我们会保证他得到妥善的照料,丹尼斯和我每天都会去探望他。他知道没有我们他一个人应付不来,我们也保证不会丢下他不管,不过那确实也意味着他的生活会发生一些变化。我俩一直在思考他是不是假装为我们高兴,或许他比我们料想的更加担忧今后一个人的生活。其实,他不必为此担心,我们会为他找一个可靠的管家,而且白天我们也会陪着他。不过,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个消息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冲击。”

凯特说:“这么说,这个消息是你告诉他的。你们俩并没有一起应付你父亲?”

这么说或许有些令人尴尬。米兰达·奥利弗涨红了脸,从紧抿着的嘴唇中间挤出一句话:“我没有应付他。我是他的女儿,不需要应付。我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为此感到高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凯特转头询问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你未婚妻告诉他这个消息后,你有没有同奥利弗先生说过话?”

特雷姆利特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正拼命地忍住眼泪,他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抬起眼看着凯特:“没有,没有机会。昨天晚上他去大宅子吃的晚餐,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今天早上我来到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我没有再见过他。”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凯特转过头问米兰达·奥利弗:“自从你们上岛以来,你父亲的状态如何?他看上去有没有苦恼、闷闷不乐的迹象,或者在某些方面表现异常?”

“他总是很安静。我知道他担心自己变老,担心自己会才思枯竭。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是我们亲密无间,我能察觉出他不开心。”她转过头对特雷姆利特说,“你也感觉到了,不是吗,亲爱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特雷姆利特一跳,她像是故意这么说的。这是最近才启用的新称呼,还不是很熟悉,与其说是流转在舌尖上的抚爱,不如说是一种话里有话的蔑视。不过,特雷姆利特似乎没有注意到。

他转向达格利什,说道:“他不会向我吐露太多;我们不会讨论这方面的事情。我只是他的文字编辑和秘书而已。我知道他很介意自己的上一部作品不如之前的那些那么受欢迎。当然,他现在已经跻身大师的行列了;评论家们对他一贯尊重。但是,他对自己并不满意。他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写作上,落笔更加字斟句酌。但是,他仍然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特雷姆利特的声音哽咽了。

米兰达·奥利弗说:“我猜梅科洛夫特先生、斯特维利先生和其他人应该已经告诉过你,我父亲为人不是很随和。不过,他有资格有点儿小脾气。他在科姆岛出生。根据基金会的章程,无论他何时登岛,都不能受到阻拦。他本该住在大西洋别墅。那里的条件更有利于他工作,而他也有权利住在那儿。艾米丽·霍尔库姆完全可以搬出来,但是她不肯这么做。最初登岛的时候就有麻烦,因为爸爸坚持要带丹尼斯和我一起上岛。按照规定,访客们理应一个人造访。但是父亲认为,如果艾米丽·霍尔库姆可以带着劳特伍德的话,那么他就可以带着丹尼斯和我。无论如何,他必须这么做,他需要我们。梅科洛夫特先生和艾米丽·霍尔库姆掌管着这座岛。他们似乎并不明白,爸爸是——至少曾经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那些愚蠢的章程并不适用于他。”

达格利什说:“你觉得他有没有沮丧到要了结自己的程度?对不起,我必须这么问。”

米兰达瞥了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一眼,好像这个问题问他更合适似的。特雷姆利特僵坐着,低着头盯着自己紧握着的双手,看也不看她的眼睛。她说:“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推测,总警司。我父亲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就算自杀也不会选择那么恐怖的方式。他厌恶丑陋的事物,上吊无疑是一种丑陋的死法。他拥有一切让他活下去的理由。他有名声、有钱、有才华。他还有我。我爱他。”

说到这儿,凯特插话进来。凯特敏感,很少说不得体的话,但是她从不羞于直截了当地发问。她说:“或许得知你们决定结婚的消息,他虽然表面装得不在乎,内心却十分煎熬。毕竟,那意味着他的生活将要掀起巨大的波澜。如果他心里还藏着其他一些没有吐露给你们的烦恼的话,这个消息可能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米兰达看着她,满脸通红。一开口,声音几近失控:“你这话太伤人了。你的意思是说,丹尼斯和我要为爸爸的死负责是吧。这么说太残忍了,也太可笑了。你觉得我不了解我的父亲?自从我毕业以来,我们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我照顾他,将他的生活安排妥帖,让他过得舒服、发挥自己的才华。”

达格利什温和地说:“这就是米斯金督察所考虑的。你和特雷姆利特先生显然已经下定决心避免让你父亲的生活受到太大影响,你会继续肩负照顾他的职责,而特雷姆利特先生会继续担任他的秘书。但是你父亲也许没有意识到你考虑得这么周全。米斯金督察问这个问题很合理,既不残忍,也并非不顾你的感受。有证据显示,昨天晚上你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去大宅子吃了晚餐,这个举动很反常,而且当时他看起来心烦意乱。他还预订了今天下午的船。虽然他没有直说他打算离开科姆岛,却暗示出了这样的信息。他有没有跟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提过他有离开的打算?”

这次他们彼此对看了一眼。达格利什看得出来这个问题出乎他们的意料,是他们不想面对的。对话中断了一下。丹尼斯·特雷姆利特说:“这个星期的早些时候,他确实跟我说过哪天他要回内陆一趟。他没说原因。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可能跟研究有关。”

凯特说:“预订下午的船,也就意味着等他到内陆的时候,当天也不剩多少时间了。以前他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来了之后又突然要离开的状况?”

对话再次中断。如果特雷姆利特或者米兰达中有谁想撒谎的话,片刻的思索就能提醒他们,警方可能会拿着他们的说辞去找杰戈·塔姆林对质。最后,特雷姆利特开口说:“他偶尔会这样,但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了。”

达格利什察觉到一种变化,微妙却明显地存在于问题的要旨与他们的回答中。他改变了策略,问道:“你父亲有没有跟你提过他的遗嘱?例如,有没有任何机构,会在他死后受益?”

他看得出来,这个问题显然更容易应付。米兰达回答道:“我是他唯一的孩子,自然是主要受益人。几年前,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可能会留些东西给丹尼斯以感谢他过去十二年的协助,我想他确实这么说过。他还告诉我他留了两百万英镑给科姆岛基金会,其中一部分将用于在岛上兴建一栋新别墅并以他的名字命名。我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修改遗嘱。就算改了,他也没告诉我。不过,我知道他最近越来越不满意基金会,因为他们没有将大西洋别墅交给他使用。我猜他们应该是听从了梅科洛夫特先生的意见。科姆岛没有人明白那幢别墅对爸爸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哪儿工作对他而言很重要,而这个地方确实不合适。我知道这儿有两间卧室,而大多数别墅都只有一间,但是这儿从来没能让他有家的感觉。梅科洛夫特先生和艾米丽·霍尔库姆似乎从来没有这种意识——我父亲是英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他的工作需要满足一些条件:适宜的地点、适宜的视野、足够的空间和不受干扰的状态。他需要大西洋别墅,这完全可以为他安排好。如果他从遗嘱中删掉了基金会,我倒是乐见其成。”

凯特问:“关于你订婚的消息,你是什么时间告诉你父亲的?”

“大概是昨天下午五点钟,又或许稍微晚一点。丹尼斯和我一起沿着悬崖散了会儿步,然后我就一个人回来了。爸爸当时正在看书,我为他泡了茶,紧接着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听了之后很开心,不过他除了说他为我们感到开心和他早就料到了,也没再多说什么。之后他说他想去大宅子吃晚餐,于是我就打电话给伯布桥夫人请她多准备一份餐食。他说那儿有位客人他特别想见上一面。我猜不是施派德尔博士就是耶尔兰德博士,因为岛上就只剩下这两位客人了。”

“他有没有跟你说是为了什么事情?”

“没有,他没说。他只说要回房间休息一下,临近晚餐时间他出来换了衣服。差不多七点半他下楼来,准备去科姆别墅时,我才再次见到他。临出门前,他只说他不会太晚回来。”

达格利什转头问特雷姆利特:“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快到下午一点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回到位于马厩区的住处吃午餐。他说下午不用我帮忙了——星期五通常都是这样——于是我决定去散步。我告诉米兰达我要去什么地方,我知道她会来找我,这样我们就能讨论一下我们的计划。后来,她同意告诉她父亲那个消息,我就回马厩区的住处了。晚上八点钟,我回到这里,我以为他会留在这儿同我们一起吃晚餐,可米兰达告诉我他去了大宅子。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这次的叙述又快又流利。他们是不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凯特看着米兰达,问道:“他回来时,一定已经很晚了吧?”

“他回来的时间比我预想得要晚一些,我听见开门声,看了一眼床头的时钟。刚过十一点。他没有进来道晚安。他通常会这么做,但也不是每次都这样。我猜他是不想打扰我吧。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分,我透过我房间的窗户看见他出门了。当时,我刚洗完澡,正在穿衣服。等我下楼后,我发现他给自己泡了茶,吃了一根香蕉。当时我以为他出去散步了,过一会儿,他就会像往常一样回来吃热腾腾的早饭。”

二人对壁炉里烧焦的纸片只字未提。令达格利什有些意外的是,这些灰烬竟然没有被清理掉,或许米兰达·奥利弗和特雷姆利特都心知肚明这么做毫无意义,因为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很可能已经将自己见到的情况都报告给了达格利什一行人。

他说:“有人烧掉了一些纸。能不能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

特雷姆利特吞了口唾沫,没有说话。他哀求似的瞥了米兰达一眼,她倒是准备好了说辞:“那是我父亲最后一本书的校稿。他一直忙着处理这些稿子,做一些重要的改动。我父亲不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人趁夜里潜入了别墅。”

“门不是锁着的吗?”

“不。很少上锁,因为在这个岛上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昨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出于习惯他通常会锁门,不过他可能忘了或者觉得麻烦就没锁。今天早上,我起床后发现门没锁,不过,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一晚上都没锁。或许是爸爸早上出门的时候忘锁了。”

“但是他一定会看见烧毁的痕迹,也一定会十分震惊。正常的做法难道不是叫醒你,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也许吧,但是他没有。”

“难道你不觉得这相当奇怪吗?”

话音刚落,对方便投来了不加掩饰的敌视目光:“从昨天开始,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相当奇怪。我父亲也离奇地死了。他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灰烬,又或者,注意到了,但是不想让我也觉得不安。”

达格利什转头询问丹尼斯·特雷姆利特:“损失严重吗?如果烧掉的那些是校样的话,想必这里应该还有第二套,或者出版商那里还有备份?”

特雷姆利特定了定神:“那些东西非常重要。他绝对不会烧掉它们。他一直坚持要拿到长条校样,然后直接在校样上校订,而不是在手稿上。这就给他的出版商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当然了,对他而言开销也更大了,但是如果拿不到校稿,他是绝对不会做任何校订的。他会做大量的修订,他喜欢这种工作方式,有时候他甚至会修改印刷方面的问题。他可能不太相信有哪本小说会是完美的,他不需要出版商的编辑,我们会一起完成编辑的工作。他用铅笔修订,然后我再用墨水笔将他的修订誊抄在我的校稿上。我的那份校稿和他的校稿一起不见了。”

“平时校稿放在哪儿?”

“一般放在他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没有上锁,他从没想过有上锁的必要。”

达格利什想和特雷姆利特单独谈一谈,但是这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转头对米兰达说:“关于茶还是咖啡的问题,我想我改变主意了。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我想喝点儿咖啡。”

如果这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请求的话,那么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不耐烦,但她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了客厅。看她反手关上了门,达格利什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咖啡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奥利弗对咖啡很挑剔的话,她可能需要先将咖啡豆研磨成粉,那会耗费一些时间,但是如果她不打算搞那么麻烦的话,那他充其量只有几分钟的私谈时间。

他开门见山地问特雷姆利特:“为奥利弗先生工作是什么感觉?”

特雷姆利特抬起头,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说些什么:“他不太容易接触,但是,话说回来,他为什么非得平易近人呢?我的意思是,他没有把我当成知己,有些时候又很不耐烦,但是我不介意。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为他工作了十二年,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在他雇用我之前,我是位自由文字编辑,主要为他的出版商工作。因为我经常生病,所以很难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我帮他编辑了一本书之后,他见我做事认真细致就决定给我一份全职工作。他付钱送我去夜校学习电脑。能够每天为他效力对我而言是一份殊荣。T.S.艾略特写过一段话,用来诠释他似乎再合适不过。而把人们始终留在一场跟语言和涵义做无法容忍的扭打中[2] 。人们都说他是当代的亨利·詹姆斯,其实不然。詹姆斯的作品中都会出现一些复杂的长句,在我看来他用它们掩盖了事实。而南森·奥利弗却揭示了真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达格利什轻声问:“你帮他到什么程度?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跟你讨论过作品的进展情况,他想做些什么?”

“他不需要我的帮助。他是个天才。不过,有时候他确实会说一些——大概有关一些情节——你相信吗?在你看来合理吗?我会告诉他我的看法。我觉得他不喜欢勾画故事情节。”

能找到这样一位真心热爱文学、感性程度与之旗鼓相当的助手,奥利弗是何其幸运,在协助比自己出色的人时,他或许乐意看轻自己的小才华。他的悲伤很真诚,达格利什很难将他视为是杀害奥利弗的凶手。尽管如此,达格利什也曾见过哀伤程度可以与之匹敌的凶手。悲伤,即便是出自真心,也是一种最具欺骗性的情绪,最为复杂难懂。有些人可能会为失去某个人的才华而哀痛,却同时为他本身的死亡弹冠相庆。然而,焚烧校稿就完全不同了。这个举动透露出对这份工作本身的憎恨以及一种褊狭的气量,他在特雷姆利特身上找不到这种迹象。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哀伤——是痛心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还是心疼那摞饱含了一位杰出作家才智的样稿被付之一炬?他无法体会那种哀伤,但确实能体会那腔义愤。

这时,米兰达走进了房间。凯特站起身,接过托盘。米兰达为他倒的那杯他本不需要的咖啡真是好极了。达格利什和凯特三两口喝完了咖啡,这次询问似乎也该暂时告一段落。特雷姆利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米兰达目送着达格利什和凯特走到门口,小心地反手带上了门。

他们朝海豹别墅走去。沉默了片刻之后,达格利什说:“奥利弗小姐为自己留了余地,不是吗?她一面坚信她父亲不可能自杀,一面又事先列举了一些他可能会那么做的理由。特雷姆利特很痛苦,吓得够呛,她的情绪倒是很稳定。很容易就能看出在这段关系中谁占据了主导地位。你觉得特雷姆利特撒谎了吗?”

“不,长官,我反而觉得米兰达可能在撒谎。我是说,她所有关于订婚的说辞——爸爸爱我,爸爸希望他的小女儿获得幸福——听起来像我们所了解的南森·奥利弗吗?”

“那并不是我们了解的,凯特。只是其他人告诉我们的。”

“关于订婚的说法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起初,我只是好奇他们为什么不一起去见奥利弗,为什么在奥利弗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特雷姆利特还要刻意地避开他。后来我觉得情况或许根本不像我怀疑的那样奇怪。也许米兰达只是想单独面对她的父亲,解释她的感受,陈述他们对于未来的计划。如果奥利弗大发雷霆的话,她或许可以不告诉特雷姆利特。她可能对他撒了谎,对他说奥利弗为他们的婚事而高兴。”凯特想了想,又接着说,“可是,这么做也没有什么意义啊。等他今天早上过来工作的时候,很快就会知道真相啊。她爸爸一定会告诉他的。”

达格利什接过话茬:“是的,他会的。当然了,除非米兰达确信第二天早上她爸爸没机会再告诉他了。”

8

下午四点钟前,达格利什和组员们都已经被安顿妥当,并拿到了各自住处的钥匙,以及一把科姆别墅侧门的钥匙。达格利什被安排在海豹别墅,凯特和本顿的住处则被安排在马厩区两个毗邻的寓所中。达格利什决定委派凯特和本顿去问询艾米丽·霍尔库姆,至少初审先由他俩负责。作为霍尔库姆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以及科姆岛年纪最大的岛民,比起其他人,她或许能够告诉他更多有关岛民的情况,此外,他也十分期待能够和她面对面地聊聊。不过,他们的会面可以再往后放放,掌控局面的人是他,而不是她;同时,让所有嫌疑人都意识到凯特和本顿是调查小组的一部分,这也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达格利什回到办公室处理一些行政事务,施派德尔博士至今没有露面。梅科洛夫特对此也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这不免令达格利什有些诧异,不过他推测这种状况或许是源自那条存在已久的条款:不可擅自干扰登岛的访客。可是,凶杀案就发生在施派德尔博士登岛期间,他那自我放逐式的独处或早或晚都将被打断。

达格利什到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梅科洛夫特一个人,不过几乎是同一时间艾德里安·伯伊德从门口探进脑袋,说道:“施派德尔博士来了。早先你打电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睡觉,并没有出去散步,过了三点钟他才得到消息。”

“请带他上楼来,艾德里安。他知道南森·奥利弗的事吗?”

“我想他还不知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刚好从后门进来。我还没有告诉他呢。”

“很好。请普伦基特夫人送些茶过来,可以吗?大约十分钟后送进来。施派德尔博士现在在哪儿?”

“在入口门厅那儿的橡木高背长椅上坐着呢。他看起来不太舒服。”

“如果他通知我们的话,我们可以去找他。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叫车呢?海鸥别墅距离这儿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啊。”

“我问过他了。他说他认为多走一走路对他有好处。”

“告诉他感谢他能够抽空过来,这不会耗费他太长时间的。”他看着达格利什说,“他星期三刚刚登岛,这是他第一次来科姆岛。我怀疑他没法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信息。”

伯伊德转身走开。两人默默地等着。一会儿,门开了,伯伊德端着正式介绍重要客人的架势,朗声道:“这位是施派德尔博士。”

达格利什和梅科洛夫特站起身。施派德尔博士瞥了达格利什一眼,眼神中闪过片刻的疑惑,似乎在琢磨眼前这个人他是不是认识。梅科洛夫特迟迟没有为双方做介绍。也许是觉得隔着一张办公桌不免会传达出一种不适宜、甚至有些令人生畏的仪式感,他示意施派德尔博士到空壁炉前的一张安乐椅落座,自己则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个男人看上去确实一脸病容。透着威严的英俊面庞汗津津地泛着潮红,额头上布满了脓包似的汗珠。或许因为他的穿着相对于这么暖和的天气而言实在太多了。厚裤子、翻领厚羊毛衫、皮夹克还戴着围巾,这副打扮更适合冬季,而不是这么一个暖和的秋季午后。达格利什拉过一把椅子,打算在介绍过自己的身份后再坐下。

梅科洛夫特说:“这位是来自新苏格兰场的警官,达格利什总警司。他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我们这儿发生了一起悲剧。这也是我觉得有必要打扰您的原因。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您,南森·奥利弗死了。今天早上十点钟,我们发现他的尸体被吊在灯塔顶部的栏杆上。”

令人仓皇失措的是,施派德尔听过之后站起身,同达格利什握了握手。尽管他满脸通红,手却出人意料地湿冷。然后,他坐回到椅子上,慢吞吞地解开围巾,似乎在考虑该说些什么话回应梅科洛夫特才合适。终于,他张开嘴,几乎只听得出他有一点点的德国口音:“这对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乃至整个文学界而言都是一起悲剧。他在德国享有很高的声誉,特别是那些他中年时期创作的小说。你是说他是自杀死的?”

梅科洛夫特瞥了达格利什一眼,示意他来回答。“表面上是这样的,不过还有一些可疑的迹象。最好调查清楚,如果可能的话,要赶在这个消息传遍全国之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达格利什说。

梅科洛夫特插了一句:“不可能捂得住。这样的死亡事件肯定会引发国际关注和哀悼。基金会寄希望于事情的真相能够很快查明,这样科姆岛或许不会受到太长时间的影响。”他顿了一下,似乎一时间后悔这么说,“当然了,这起悲剧性事件不仅仅破坏了科姆岛的宁静,现在所有人,包括奥利弗先生的家人,最关心的就是能够尽快查清事实,避免谣言、猜忌四起。”

达格利什说:“我正在进行逐一问询,昨晚晚餐之后,特别是今天早上有没有人曾经见过奥利弗先生。这将帮助我们了解他在死前那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如果可能的话,或许还能推测出死亡时间。”

施派德尔刚一开口,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了。接着,他低下头盯着大腿上紧握着的拳头,似乎一时间陷入了沉思。沉默好像格外漫长。在达格利什看来,既然他没有亲口说过他认识这个人,那么这种反应应该不是在为对方的死而哀伤。听到这个消息时,几句不带感情的常规哀悼才应该是他的第一反应。对于达格利什来说,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似乎没有必要如此深思熟虑。他不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病得很重。咳嗽显然十分痛苦,他用手帕捂着嘴又咳了一阵子,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或许他的沉默只是为了压制咳嗽而已。

终于,他抬起头说道:“请原谅我,咳嗽真讨厌。我在来这儿的船上就觉得不舒服,但是还没严重到要取消这次行程的程度。充分的休息和清新的空气就能让我痊愈。不过,我还是很抱歉把流感带到岛上来了。”

达格利什说:“如果您想稍后再同我谈的话……”

“不,不。这很重要,得现在说。我想我能够协助你推测死亡时间。关于他的精神状态,我一无所知。我私下里并不认识南森·奥利弗,对于他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知道他是一位作家而已。不过关于死亡时间,我或许能帮上忙。我约了他今天早上八点钟在灯塔见面。昨天晚上我有些发烧,一夜没怎么睡好,今天早上出门的时间有点儿晚。等我到了灯塔,已经八点零六分。我没进去,因为门锁了。”

“你是怎么去灯塔的,施派德尔博士?你叫车了吗?”

“没有,我走着去的。途经距离我住处较近的那栋别墅——我想应该是叫大西洋别墅——然后爬下崖壁,沿着较低的那道悬崖小径一直走到无路可走为止,也就是距离灯塔大概二十米的地方。我不希望被人看见。”

“你有没有看见任何人?”

“没有,去的时候没见到,返程的时候也没有。”

众人陷入了一片沉默。施派德尔主动地接着说道:“我走到灯塔门口时看了一眼手表。尽管我迟到了六分钟,我猜奥利弗先生可能还在等我,不是在门外就是在灯塔里。然而,就像我所说的,门是锁着的。”

梅科洛夫特看着达格利什说:“可能是从里面闩住了。正如我之前同达格利什先生介绍的那样,那扇门原来有把钥匙,但是已经丢了很多年了。”

达格利什问:“你有没有听见门闩被拉上的声音?”

“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我使劲地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你有没有绕着灯塔走一圈?”

“当时没有想到要这么做,显然也没有什么必要这么做。我的第一反应是奥利弗先生已经来过了,发现灯塔被锁,于是去取钥匙。也有可能是他根本没打算见我,或者我给他的信息没有转交到他手上。”

达格利什问:“这次会面是怎么安排的?”

“我得知他可能会去吃晚餐。如果昨晚我没有难受到无法去餐厅的话,我就能当面跟他谈谈了。于是我写了张字条。等那位小姑娘来给我送汤和威士忌的时候,将字条交给她,请她帮忙转交。她开着那辆旧汽车来的,当时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将字条放进一个系在仪表板上标着‘邮件’字样的皮袋子里。她说她会将字条送到游隼别墅,亲手交给奥利弗先生。”

达格利什没有提及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字条的事情。他问道:“你在字条里有没有写明要对见面一事保密?”

施派德尔牵起嘴角苦笑了一下,突然又咳嗽起来,好在这次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说:“我并没有写‘阅后即焚或者马上吃掉’这样的话。这又不是小男孩之间的小把戏。我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我有件对你我二人都很重要的私事想同你谈一谈。”

达格利什说:“你还记得具体都写了些什么吗?”

“当然。字条是昨天写的,就在那个小姑娘——叫米莉,是不是?——给我送来我需要的食物之前。距离现在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用了一张普通的白纸,开头写上了我的姓名和我住的别墅的电话号码、时间和日期。写的大意是:我很抱歉打扰他的清净,但是我有一件对我而言十分重要,他可能也感兴趣的事,希望能私下同他聊一聊。并问他第二天早上八点能否同我在灯塔见一面。如果不方便的话,他可以打电话到海鸥别墅,我们再另约时间。”

“那个时间——八点钟——你是写成了文字,还是写成数字形式?”

“文字。当我发现灯塔上锁时,我忽然想到是不是那个小姑娘忘记帮我转交那张字条了,不过我并没有特别担心。奥利弗先生和我都在这个岛上。他是躲不开我的。”

虽然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却依然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在达格利什看来或许还有着非凡的意义。房间陷入了寂静。达格利什问:“信封封起来了吗?”

“没有,没有封上,只是把封口条折过来、塞进信封里了。由人转交的信件,我一般不会封起来的。你的习惯不是这样吗?当然了,或许会有人偷看,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谁会这么做。我想要讨论的事情本身是机密,但是我约他见面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保密的。”

“然后呢?”达格利什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说话,仿佛在问询一个脆弱的孩子似的。

“然后我决定去奥利弗先生的别墅,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儿。刚登岛的时候,我向管家打听过他住在哪儿。于是,我就往他别墅的方向走,但是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觉得不太舒服,与其这么硬挺着,晚一点儿等我舒服一些了,再约他见面也许是更明智的做法,再说也不是什么急事。就像我说的那样,他又不能对我避而不见。于是,我决定回我的别墅去,路过灯塔时,我又最后去确定了一次。这回门半开着。我推开门,往上爬了两截楼梯,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你没有爬到灯塔的顶层吗?”

“没有这个必要吧,而且我也累了。当时又开始咳嗽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太多路了。”

此刻,达格利什心里盘桓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仔细斟酌着措辞。如果直接问施派德尔有没有注意到底层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显然没有用,因为那也是他第一次进入灯塔。就算冒着诱导发问的风险,这个问题也必须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你有没有注意到门里墙上挂着的攀岩绳索?”

施派德尔说:“是的,我看到了。下面还有一只木制箱子。我猜里面装着其他的攀岩工具。”

“你有没有注意到墙上挂了几卷绳索?”

施派德尔回答:“五卷。距门最远的那个挂钩上没有挂绳索。”

“你确定吗,施派德尔博士?”

“我确定。我时常会留意这样的细节。而且,我年轻的时候也参与过攀岩运动,看见这个岛上还有攀岩设备还很感兴趣来着。之后,我关上门,穿过灌木丛林地回到我的别墅,这条路不用爬上爬下,好走一些。”

“这么说你没有绕着灯塔走一圈?”

咳嗽和发热显然没有影响到施派德尔博士的理解力。他带着略微尖刻、粗暴的语气说:“如果我那么做了的话,总警司,我想我应该会注意到一具悬挂着的尸体,即便当时有点儿晨雾。我没有围着灯塔绕一圈,没有抬头,也没有看见他。”

达格利什平静地问道:“你原本打算跟奥利弗先生私下谈些什么呢?如果这个问题太冒昧的话,我很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必须知道其中的原委。”

房间再次被沉默笼罩,施派德尔接着说:“只是一件单纯的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同他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总警司。”

如果面对的是其他嫌疑人——同岛上的其他人一样,施派德尔也是嫌疑人——达格利什会指明谋杀调查的必要性,但是施派德尔不需要这样的提醒。他耐心地等待着,施派德尔用手抹了一把前额,似乎在积攒力气。达格利什瞄了梅科洛夫特一眼,然后说:“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稍后再谈。你好像发烧了。你应该知道,岛上有位医师。或许你应该去盖伊·斯特维利那儿瞧瞧。”

达格利什没有再说不急着进一步问询他的话。时间紧迫,如果施派德尔博士会被隔离在病房的话,那么时间就更加紧迫了。而另一方面,且不说他不愿意打扰一位病人,如果在施派德尔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还继续问询的话,也很可能会出问题。

施派德尔的语气带着点儿不耐烦,他说:“我没事。不过是咳嗽还有点儿发热而已。我看最好还是继续吧。劳驾,我想问一下,我可以将这次问询视为是一次谋杀调查吗?”

达格利什说:“任何可能性都存在。在我拿到验尸报告之前,我只能将其视为是一起可疑的死亡案件。”

“那我最好还是回答你的问题吧。请问,我能喝点水吗?”

梅科洛夫特走过去,去取边桌上的玻璃水瓶,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普伦基特夫人推着一辆小推车应声而入,只见推车上摆着三只杯子、一把茶壶、一个牛奶罐和一个糖罐子。

梅科洛夫特说:“谢谢你。我想我们还需要一些清水。最好是凉的,麻烦你了。”

在他们等待的间隙里,梅科洛夫特倒好了茶。施派德尔摇了摇头,达格利什也摇了摇头。没用多长时间,普伦基特夫人就端着一只水壶和一只玻璃杯回来了。她说:“水很冰。需要我为你倒吗?”

施派德尔站起身,她将玻璃杯递给他。二人朝对方微微地点了点头,接着普伦基特夫人将水壶放到手推车上,说道:“你看起来不太好,博士。我想你最好卧床好好休息一下。”

施派德尔再次坐下,牛饮了几口后,接着说:“现在感觉好多了。我的故事花不了太长时间。”等普伦基特夫人离开后,他放下了杯子说道:“正如我所言,这只是一桩家事而已,我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我父亲死在这座岛上,但是当时的情况我家里人从来没有仔细地了解过。因为在我出生之前我父母的婚姻就开始破裂了。我的母亲出生于一个显赫的普鲁士军人家庭,她和我父亲的婚姻被视为是一个错误的结合。战争期间,我父亲随军驻扎在海峡群岛的格恩西岛。对于我母亲的家族而言,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们希望他能拥有更耀眼的编制和更重要的职位。有传言说,他同另外两位军官潜入了这座岛屿,据称当时岛上的居民已经被疏散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奉了他上级的命令。我猜并非如此。他们三个人都没有归队。调查显示他们是擅自离队的,并推测三个人在海上迷了路。我母亲的家族倒是很欣慰这段婚姻就这么无疾而终了,至少不是因为不体面的丑闻或者离婚才结束的,这些都是他们极力反对的,战时服役期间死亡也不算违背这个家族的光荣传统。

“我小时候对我的父亲几乎一无所知,当时给我的印象是询问有关他的事会引人不快。我的第一任妻子去世后,我又再婚了,现在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每当他问起有关爷爷的事,我都觉得很愤恨,他的人生没有记载、不被人谈及,好像那是很丢脸的事一样。我对儿子说,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查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从官方渠道几乎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记录显示那三个年轻人无故缺勤,乘坐一条三十英尺长、带引擎的帆船离开。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讣告宣布其失踪,推测是淹死了。我很幸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曾与我父亲约定要保守秘密的军官。他说他那几位战友想在康沃尔海岸附近找一个小岛升起德国国旗,大概就是想证明这是可以做到的。科姆岛是唯一可行的岛屿,也是我调查的首个目标。去年,我去了康沃尔郡,但是没有来科姆岛。我遇见了一位退休的渔夫,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能够为我提供一些信息,但是过程也不容易。人们总是多疑,好像我们还处在交战状态似的。看着你们的国民还是无法摆脱我们的近代史,特别是希特勒时代的那段历史,有时候我感觉我们可能也就这样了。”他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苦涩。

梅科洛夫特说:“就算你向本地人打听科姆岛,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这个地方拥有一段悠久而令人不快的历史。关于它的过去,坊间流传着一些说法。不过这座岛归私人所有,又不允许游客登岛,所以有些说法也是无稽之谈。”

施派德尔说:“我所掌握的信息值得我为此安排一次拜访。我知道南森·奥利弗出生在这里,每个季度上岛一次——他在2003年4月的一篇报刊文章上透露过这件事。后来,媒体报道了很多有关他在康沃尔的童年生活。”

梅科洛夫特说:“但是,战争爆发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啊。他能帮上你什么忙?”

“那是1940年,他四岁。或许会有些记忆。就算他记不得了,他的父亲可能给他讲过疏散期间岛上发生过什么事。知情人告诉我奥利弗是最后一批撤离的人之一。”

达格利什问:“为什么选在灯塔见面?显然,岛上几乎到处都是避人耳目的地方。为什么不约在你的别墅呢?”

此刻,达格利什从施派德尔博士的回答中察觉出一丝变化,微妙却显而易见。这个问题令他不快。

“我一直对灯塔很有兴趣,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我想奥利弗先生或许能帮我介绍这一座灯塔。”他说。

达格利什不免琢磨起来,为什么不拜托梅科洛夫特或者杰戈呢?他随口说:“这么说,你知道这座灯塔的历史喽?这座灯塔由约翰·威尔克斯打造,效仿了这位建筑师早年间更为知名的一座灯塔而建,对了,埃迪斯通灯塔也是他的作品。”

“是的,我知道。”

施派德尔的声音忽然越来越虚弱,额头上的汗珠汇聚成细线,不住地滴落,通红的面庞像是要融化了一般。

达格利什说:“你帮了我们大忙,特别是在确定死亡时间方面。我们能不能再次跟你明确几个时间点?你第一次抵达灯塔时,是什么时间?”

“我说过了,我迟到了一会儿。我看了一眼手表,当时是八点零六分。”

“门闩住了?”

“大概是。我进不去,也没有人来应门。”

“后来你再次返回灯塔时,是什么时间?”

“二十分钟后。我大概花了那么长时间,不过我没有看过手表。”

“这么说,到了八点三十分左右,门开了?”

“半掩着,没错儿。”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在灯塔附近还是在半路上,你有没有看见任何人?”

“我谁都没有看见。”说完,他将手搭在额头上,闭上了眼睛。

达格利什说:“谢谢你,我们就谈到这儿吧。”

梅科洛夫特说:“我觉得最好还是请斯特维利医生过来看看你。眼下,病房也许比海鸥别墅更适合你。”

似乎是为了反驳这番话,施派德尔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达格利什赶忙冲过去扶住他,搀着他坐回椅子上。

施派德尔说:“我没事。不过是咳嗽,又有点儿发烧而已。我猜可能是肺部感染。现在,我更想回我的别墅去。如果能借用一下你们的车的话,或许可以劳驾达格利什总警司送我回去。”

这是个出人意料的请求,达格利什看得出来梅科洛夫特吃了一惊。他也没有想到,不过他还是应允道:“我很乐意。”他看着梅科洛夫特问,“车停在外面吗?”

“停在后门。你还走得动路吗,施派德尔博士?”

“完全没问题,谢谢关心。”

他看起来确实恢复了一些气力,于是,施派德尔同达格利什一起搭乘电梯下楼。在封闭的轿厢里,达格利什闻见他呼吸间透着的温暖而酸臭的气息。旧汽车停在后院,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先驶过一段起伏不平的道路,然后又颠簸着穿过一片灌木丛林地。达格利什心中盘桓着许多问题想问,但是直觉告诉他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回到海鸥别墅后,达格利什搀扶着施派德尔走进客厅,又扶着他瘫倒在一把椅子里。他询问道:“你真的确定你没事吗?”

“确定,谢谢。感谢你的帮助,总警司。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第一个问题是,南森·奥利弗有没有留下字条?”

“我们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你认为他是死于谋杀吗?”

“是的,”达格利什回答,“我是这么认为的。”

“谢谢你。我想知道的就这些。”

他站起身。达格利什走上前去,想扶他上楼,但是施派德尔紧抓住栏杆,拒绝了他的好意:“我能应付,谢谢。没有什么是好好睡一觉不能解决的。”

等施派德尔安全地回到了卧室,达格利什才关上别墅的大门,驾车返回科姆别墅。

一进办公室,达格利什接过一杯茶,端着它走到壁炉旁的一把椅子前坐下。他说:“施派德尔对灯塔一无所知。约翰·威尔克斯是我临时编的名字。他既没建过科姆岛的灯塔,也没建过埃迪斯通灯塔。”

梅科洛夫特端着杯子,坐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若有所思地搅着茶,看也不看达格利什,说道:“我明白刚刚你只留我在场,是因为施派德尔博士是我们的客人,而我有责任代表基金会确保他的健康。同时,我还明白如果这是一起谋杀案的话,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嫌疑人。我不指望你向我透露什么,但是有些话我想告诉你。我觉得他讲的是真话。”

“如果他不想承认的话,等我审问他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争辩说他当时不舒服、不适合进行问询,这可能会是个问题。”

“可是他坚持要继续接受问询啊。我们都问过他要不要休息,他又没有受到强迫,这怎么会有问题呢?”

达格利什说:“对于控方而言是个问题。辩护律师可能会辩称他病得太重无法接受审问,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可是,他又没有透露任何能够解释奥利弗死因的信息。他说的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久远、不幸的故事,很久以前的战争。”

达格利什没有回答。有些遗憾的是,在刚刚问询的过程中梅科洛夫特也在场。不过又很难将他从他自己的办公室中赶出去,而要求一位病人前往海豹别墅显然也不合适。但是如果施派德尔说的是真话,他们目前就掌握了确定死亡时间的关键性信息,这一点除了透露给他的组员之外,还要对外保密。奥利弗的死亡时间应该介于今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到八点十五之间。当施派德尔第一次抵达灯塔时,杀害奥利弗的凶手就在闩住的大门后面,而他的尸体或许已经在面朝大海那一侧的半空中,微微地晃动着。

9

达格利什请求继续借用梅科洛夫特的办公室问询米莉。在他看来,相比于海豹别墅,在这里进行问询或许能够令她觉得更自在一些,当然也更节省时间。梅科洛夫特表示赞同,又补充了一句:“除非你反对,不然我也想留下来。也许伯布桥夫人也应该参加,她是对米莉影响最大的人。有一位女士在场的话,或许能帮上些什么忙——我的意思是除了女警官之外的女士。”

达格利什说:“米莉十八岁了,不是吗?她已经不是未成年人了,但是如果你觉得她需要保护的话……”

梅科洛夫特赶忙解释道:“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觉得既然雇用了她,就该对她负有责任。可能当时的决定就是个错误,但是现在她已经在这儿了,而且还被卷入了这起事件之中,看见奥利弗的尸体肯定又被吓得够呛。我就是不由自主地会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看。”

达格利什没有办法禁止梅科洛夫特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又不确定米莉愿不愿意让伯布桥夫人在场,不过那位女管家看起来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达格利什希望她最好知道在什么时候保持沉默。达格利什通过无线电叫来了凯特和本顿-史密斯。算上梅科洛夫特和伯布桥夫人,米莉要面对五个人——远多于合适的人数,但是他又无意将凯特和本顿排除在外。因为米莉的证词应该是至关重要的。

他说:“那就请你打电话给伯布桥夫人,问问她是不是方便去找米莉,再把她带到这儿来。”

这么容易就如愿以偿反倒让梅科洛夫特有些张皇失措。他抓起话筒,拨了个电话。然后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办公室,动手搬来几把直背椅,加上壁炉前面那两把钉扣椅,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看样子显然是想营造出一种随意的氛围,可是壁炉里没有生火,这番布置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十分钟后,伯布桥夫人带着米莉走进了办公室。达格利什忍不住怀疑她们俩在来的路上是不是吵架了。伯布桥夫人紧抿着嘴唇,双颊涨红。米莉的情绪就更容易解读了。她先是惊异于办公室里站了这么多人,接着又换上一副挑衅的神情,最后流露出一丝狡黠的提防,表情之丰富就像一个正在为一出肥皂剧试镜的演员。达格利什示意她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紧接着让凯特坐在她的对面,而他自己则坐在凯特的右手边。伯布桥夫人挨着米莉坐下,剩下的两把椅子留给了本顿和梅科洛夫特。

达格利什开门见山地问:“米莉,施派德尔博士告诉我们,昨天下午他交给你一个信封请你转交给奥利弗先生,有没有这回事?”

“他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伯布桥夫人打断她:“米莉,别胡闹了。不要浪费时间。他究竟给了还是没给?”

“好吧,是。他给了我一张字条。”她突然大声怒喊道,“为什么梅科洛夫特先生和伯布桥夫人要留在这儿?我又不是未成年人!”

看来米莉对未成年人刑事审判制度多少有一些了解。达格利什并不意外,但是他无意追究过去的那些小过失。他说:“米莉,我们不是来指控你的,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你曾经犯过什么错。我们只是想知道奥利弗先生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还记得施派德尔博士是什么时候给你那张字条的吗?”

“就像你说的那样,下午。”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下午茶之前。”

伯布桥夫人说:“我想关于这点我可以补充一些信息。施派德尔博士打电话来说他不过来吃晚餐了,但是他想要一些热汤和威士忌。他说他感觉不太舒服。我去找普伦基特夫人要热汤的时候,米莉刚好在厨房里帮忙。普伦基特夫人那边几乎一直备着现成的汤。昨天准备的是鸡汤,她自己熬的,非常有营养。后来,米莉自告奋勇要开车把汤送到海鸥别墅去。她喜欢开那辆旧汽车,离开的时候大概是三点。”

达格利什转过脸问米莉:“然后你就去送汤和威士忌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施派德尔博士给了我一张字条,不是吗?他问我能不能把字条转交给奥利弗先生,我说好的,我会的。”

“然后你做了什么?”

“把字条放进邮袋里,不对吗?”

伯布桥夫人解释道:“那是一个挂袋,上面写着‘邮件’两个字,系在车的仪表盘上。通常丹·帕吉特会将邮件分发到各个别墅,然后再把收来的信件交给杰戈送到内陆去。”

凯特接过话茬:“之后呢,米莉?你有没有直接去游隼别墅?不要说你可能去了。去了没有?”

“没有,我没去。施派德尔博士又没说事情很紧急,他从来没有说过要立刻转交给奥利弗先生这样的话,他只是让我转交给他。”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好吧,我忘了。”

“你怎么会忘了?”

“我就是忘了。总之,我急着回房间。我想上厕所,后来又想换身衣服。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吧?”

“当然没有,米莉。你回房间的时候,车停在哪儿?”

“就停在外面啊,不行吗?”

“当时施派德尔博士的那张字条还在邮袋里吗?”

“应该还在,不是吗?否则后来我就没法把它转交出去了。”

“那是什么时候?”

米莉没有回答。凯特接着问:“你换完衣服之后发生了什么?接着你去哪里了?”

“好吧,我去找杰戈了。我知道今天早上他会开船出去测试引擎,我也想跟他一起去。于是,我去了海港别墅。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还请我吃了蛋糕。”

“还是开着那辆旧汽车去的?”

“是啊,没错儿。我开着车去的,我和杰戈在别墅里聊天的时候,车就停在外面的码头上。”

伯布桥夫人说:“你有没有想过,米莉,那个信封里或许装着什么急件,施派德尔博士一定是希望你在回大宅子的路上把信送过去?”

“哎呀,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有什么紧急的,根本就不着急,不是吗?约会定在今天早上八点。”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米莉懊悔地叫了一声:“真该死!”

凯特说:“这么说你看过了?”

“可能吧。好吧,我看过了。我的意思是说,信封又没封上。如果他不希望别人看的话,为什么不封上呢?你们不能因为我偷看了字条就把我告上法庭吧?”

达格利什说:“不会的,米莉,不过奥利弗先生的死或许要经过法庭审讯,那么到时候你可能就是证人之一。你知道在法庭上说实话有多么重要。你要宣誓不作伪证。如果你现在对我们说谎,那么稍后你将会有大麻烦。所以,你确认自己看过那张字条?”

“是的,就像我说的那样,我看了。”

“你有没有告诉塔姆林先生你看过字条的事?有没有告诉他奥利弗先生和施派德尔博士约在灯塔见面?”

沉默了好一会儿,米莉说:“是的,我告诉他了。”

“那他说什么了?”

“他啥也没说。我的意思是,关于约会的事他啥也没说。他告诉我最好马上走,赶紧把字条给奥利弗先生送过去。”

“然后呢?”

“然后我就开车走了,不是吗,去了游隼别墅。我没见到任何人,于是就把字条塞进门廊上的邮箱里了。如果他没取走的话,我猜字条还在邮箱里呢。当时,我依稀听见奥利弗小姐正在客厅里和某个人说话,可是我不想把信交给她。她就是个目中无人的婊子,反正字条又不是给她的。施派德尔博士让我转交给奥利弗先生,如果我见到他的话,我一定会亲手交给他,所以我就把它塞进门廊上的邮箱里了。然后我开车回到大宅子,帮普伦基特夫人准备晚餐。”

达格利什说:“谢谢你,米莉。你帮了我们大忙。你确定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告诉我们了吗?比如,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又或者别人对你说过什么?”

突然,米莉大叫起来:“我真希望从来没有接过那张鬼……该死的字条。我真该把它撕了!”她转过头朝伯布桥夫人嚷道:“你不会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你们都不会!你们都希望他滚出这个岛,这谁都看得出来。但是我喜欢他,他对我很好,我们曾经相约去散步,我们是……”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闷闷不乐地低声说,“我们是朋友。”

沉默了片刻之后,达格利什温和地问道:“这段友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米莉?”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7月,是吗?就在杰戈将我带上岛的不长时间之后。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随之而来的间歇里,达格利什看着米莉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她的话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她很满意这番话带来的后果,或许也有点儿心有余悸。她能够从这短暂的沉默和伯布桥夫人紧锁的眉头中察觉出他们的反应。

伯布桥夫人不免有些严厉地问道:“这么说,那几天早上我让你帮忙检查布草的时候,你就在忙这件事。你当时跟我说你要出去散步。我以为你去了海港别墅,和杰戈在一起。”

“是啊,哎呀,有的时候我是跟杰戈在一起。其他时候我去找奥利弗先生了。我说我要出去散步,我是出去散步了呀。我跟他出去散步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米莉,你刚上岛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不可以去打扰客人。他们来这儿是为了享受清净,奥利弗先生尤为如此。”

“谁说我打扰他了?他又不是一定要见我,这是他的主意,他想见我。这是他说的。”

达格利什没有打断伯布桥夫人。迄今为止,她问的都是他想问的问题,而且相当切题。伯布桥夫人的双颊再次涨得通红,可她的声音却十分坚决:“米莉,他是不是想——嗯,是不是想跟你上床?”

米莉的反应十分剧烈。她怒气冲冲地嚷道:“真恶心!当然不是。他老了,他比梅科洛夫特先生还老呢。真恶心。不是那样的,他从来没有碰过我。你是说他是变态还是什么?你是说他有恋童癖?”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本顿打断了她的话。他年轻的嗓音透出一丝戏谑,娓娓道来:“他不可能是恋童癖者,米莉,因为你并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一些老男人确实会爱上年轻的姑娘。还记得上星期报纸报道的那个有钱的美国老男人吗?他娶了四任妻子,四任妻子都跟他离婚了,摇身一变也成了有钱人,现在他又娶了第五任。”

“是的,我看到了。我觉得那很恶心。奥利弗先生才不是那样的人。”

达格利什说:“米莉,我们知道他不是,但是我们很想听你讲讲有关他的事。如果有人离奇死亡,了解死者的感受将帮助我们揭开真相,例如他们是不是焦躁不安,是不是害怕什么人。看来除了他的女儿和特雷姆利特先生,你比科姆岛上的任何人都了解奥利弗先生。”

“那你为什么不向他们打听奥利弗先生的事呢?”

“我们已经问过他们了。现在想问问你。”

“即使是我们之间的私事?”

“即使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你喜欢奥利弗先生。他是你的朋友,我确信你也想帮助我们查明他的死因。所以,让我们回到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给我们讲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伯布桥夫人见达格利什瞥了她一眼,急忙收回了要说的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米莉的身上。达格利什看得出她已经开始享受这种不同寻常的重视。他只希望她能够抵御住这种诱惑,尽可能提供有用的信息。

她向前倾了倾身,亮晶晶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当时我正在小教堂前面的那块悬崖上晒日光浴。那里的草地有一处凹进去了,周围还有一些灌木丛,所以很隐蔽。反正,没有人会去那儿。就算有人去,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像我说的,我正在晒日光浴。这又没有什么错。”

伯布桥夫人问:“你穿着泳衣?”

“什么泳衣?什么也没穿。当时我躺在一条浴巾上。就那样,躺在阳光下。那天我下午放假,所以一定是一个星期四。我想去彭特沃斯来着,但杰戈不会开船带我去的。反正,我就躺在那里,忽然我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像是谁在哭——嗯,又像是呻吟。我以为是某种动物发出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发现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尖叫着拉过浴巾,裹住自己。他看上去很糟糕。脸色苍白,我还以为他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成年人看起来那么恐惧。他说他很抱歉,还问我有没有事。好吧,我没事。我倒是没怎么害怕,不像他那样。我劝他最好坐下来,可能会感觉舒服一些,他照着我的话做了。真奇怪。然后他说他很抱歉吓到我了,他把我当成了别人,一个他过去认识的女孩,她曾经也像我一样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于是我问他:‘你喜欢她吗?’他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说那是在另一个国家,那个女孩已经死了,只是他并没有说那个女孩的事。”

达格利什意识到米莉是一位理想的证人,属于极少数几乎能够回忆起全部细节的人。他说:“但是那是在另一个国家。而且,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是的,没错。滑稽吧,你知道的。很奇怪,不是吗?我觉得那都是他编出来的。”

“不,米莉,能编出这种故事的人四百年前就死了。”

米莉顿了一下,皱着眉头思索这句话中的诡异之处。达格利什温柔地催促她:“然后呢?”

“我问他,他怎么知道她死了?他说如果她没有死的话,他就不会梦到她。他还说他从来没有梦见过活着的人,只梦见过那些已经不在世的人。我问他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他说他记不得了,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他说名字无关紧要。他叫她堂娜,不过那是一本书里的名字。”

“之后呢?”

“嗯,我们聊了一会儿。大部分都是关于我的事——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岛的。他带着一个笔记本,有时候他会把我说的话记在本子上。”她愤怒地瞪着伯布桥夫人嚷道,“那时候我已经把衣服穿上了。”

伯布桥夫人的神情像是在说真遗憾它们还曾被脱掉过,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

米莉接着说:“后来我们站起来,我就回大宅子去了。不过,他说或许以后我们可以再见面、聊天。后来我们又见面了。他曾经一大早就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见面的时间。我喜欢他。他给我讲他旅行时做过的一些事情。他去过世界各地。他说他结识了许多人,学习如何成为一位作家。有时候,他不怎么说话,我们就散散步而已。”

达格利什问:“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米莉?”

“星期四。星期四下午。”

“那时候他看起来怎么样?”

“跟平常一样。”

“他说什么了吗?”

“他问我是不是快乐。我说还好,除了某些时候,比如他们把奶奶送到养老院的时候,我的猫死了的时候——它的爪子是白色的,杰戈不带我出海的时候,伯布桥夫人唠唠叨叨地让我整理布草的时候。诸如此类的事情。他说对他而言恰恰相反。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开心。他又问了有关奶奶的事——她什么时候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就告诉他了。他说每个人老了之后都害怕得老年痴呆症,它带走了人类所拥有的最伟大的力量,他还说那种力量同任何暴君或者上帝所拥有的力量一样伟大。我们可以是我们自己的刽子手。”

办公室陷入了一片寂静。达格利什说:“你帮了我们大忙。关于奥利弗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告诉我们吗,米莉?”

“没有,没有了。”米莉用挑衅的语气嚷道,“如果不是你逼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喜欢他,他是我的朋友。只有我在乎他的生死。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她泪眼盈盈地站起身。伯布桥夫人也跟着站起来,她责备地看了达格利什一眼,轻轻地推着米莉走出办公室。

梅科洛夫特第一次开口说话:“这无疑会改变很多事情。一定是自杀,一定有办法解释他脖子上的印迹。不是他自己弄的,就是有人在他死后弄上去的,好让他看起来像是被谋杀的。”

达格利什什么也没有说。

“可是他表现出来的痛苦,还有那些焚毁的校稿……”

达格利什说:“明天就能得到证实了,不过我不认为你能从米莉的证词中得到什么安慰。”

梅科洛夫特将椅子摆回原位,他说:“显而易见,奥利弗在利用她。他花时间跟米莉在一起可不只是为了聊天取乐。”

然而达格利什认为,那正是他所需要的:与她的交谈。如果奥利弗打算把米莉塑造成下一部小说里的人物,他对她性格的了解或许要比对自己的了解更加深刻。他要获知她的感受、她的想法。他还需要知道她如何将那些想法转化为语言。

电梯里,凯特说:“这样看来,从米莉回到房间到她把字条塞进游隼别墅邮箱里的这段时间内,任何人都有可能看过这张字条。”

本顿说:“但是,长官,他们怎么知道里面有张字条呢?有人会因为好奇去翻邮袋吗?他们也知道里面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达格利什说:“存在这种可能性。现在我们知道了,杰戈肯定知道八点钟的约会,米兰达和特雷姆利特可能也知道,车上没有人的时候其他人也有可能看过字条。我能理解杰戈为什么只字不提——他在保护米莉。但是如果另外那两个人发现并且看过字条的话,他们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可能奥利弗今天早上离开别墅时,才去查看邮箱。他可能想避开女儿,所以一大早就去散步。看到施派德尔的字条后,他决定改变计划提早去灯塔。”

一行人回到海豹别墅后,打了个电话到游隼别墅。接电话的是米兰达·奥利弗。她说昨天傍晚她没有听见有车来过的声音,但是因为门口的小路太窄,车从来都没有开到过门口,估计即便来过她也听不见。她和特雷姆利特都没有查看过邮箱,也不会私自拆看写给她父亲的信件。

接着,凯特和本顿去了杰戈的别墅。他们到的时候,他正在海港别墅外修整种在六个陶土大花盆里的天竺葵枯叶。这些植物长得又高又乱,枝茎错结,所幸大部分的叶子还绿着,萎黄的嫩枝上开着几朵小花,给人以夏季的错觉。

面对米莉的坦白,他说:“她确实跟我提过那张字条,我告诉她最好立刻把字条送到游隼别墅去。我从没见过那张字条,更没读过里面的内容。我没有那个兴趣。”他的潜台词似乎在暗示他现在也没有兴趣应付他们。

凯特说:“那时候或许没有兴趣,不过奥利弗先生死后,你肯定知道这是至关重要的信息。知而不言相当于妨碍警方调查,也算是犯罪。你又不傻,你一定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我觉得等施派德尔博士出现后他会亲自告诉你们的,他说了,不是吗?客人们做了什么,在哪里见了谁,都不关我的事。”

本顿说:“今天下午进行集体问询的时候你什么也没说。那时候你本该说的,或者私下来找我们。”

“你们只问我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有没有见过奥利弗先生。我没有见过他,米莉也没有。”

凯特说:“你心知肚明这是关键信息,你应该立刻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不说?”

“我不希望任何人找米莉的麻烦,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在科姆岛生活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绝非易事,而且也会牵连到施派德尔博士,不是吗?”

“所以你不想那么做?”

杰戈说:“我不想当着大家的面,也不想在他不在场的情况说这些事。我不关心究竟是谁杀了南森·奥利弗——假设他是被人谋杀的。不过我想如果他是自己吊死的,你们就不会来这儿了。查出是谁吊死了他是你们的工作。你们拿了这份工资。我不会说谎,但是也不会帮你们,更不会把矛头指向任何人,拖他们下水。”

本顿说:“你就这么恨奥利弗先生?”

“你可以这么说。南森·奥利弗或许是出生在这座岛,但是他的父母都不是原住民。他们都不是康沃尔人,南森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无论他是怎么说的。可能他并不知道,在这方面我们的记性很好。但是,我不是凶手。”

他似乎正要再说点什么,却闭上嘴,弯下腰继续收拾花盆了。凯特瞥了本顿一眼。现在从杰戈身上也挖掘不出什么了。她道过谢,口气不无讽刺意味,然后同本顿一道离开,留他一个人继续修枝剪叶。

10

达格利什专案组刚上岛的时候,梅科洛夫特为他们一行人提供了几辆自行车。科姆岛上常备着四辆自行车供客人们使用,然而凯特却依然坚持同本顿-史密斯步行前往大西洋别墅——即便她知道他们眼下的工作需要与时间赛跑。但是,一想到两个人沿着小路蹬着自行车去问询谋杀嫌疑人的画面,凯特就觉得有些可笑。她知道达格利什可不担心丢不丢脸的问题,或许还用这种另类的代步工具自娱自乐呢。凯特虽然遗憾自己没有他那样的自信,可是也宁愿选择步行。毕竟只有半英里的路程,就当是锻炼了,这对他们有好处。

小径最开始的一百码紧挨着悬崖的边缘,二人时不时会驻足凝望一眼脚下碎裂而层叠的花岗岩、参差不齐的岩石和汹涌的波涛。接着,小径向右一转,他们踏上了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右侧是凸起的小丘、簇拥着低矮的黑莓刺丛和山楂树。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着。凯特知道如果一起来的是皮尔斯·塔兰特的话,他们就会讨论这起案子——对众人的第一印象、套索上奇怪的绳结——但是现在她不愿多做推测,凡事等到今天晚上达格利什召集他们讨论时再说。明天中午之前,达格利什就能收到格兰尼斯特博士的验尸报告,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就能确定正在调查的究竟是不是一起谋杀案。她知道达格利什对此早已经没有疑问,她也一样。她猜本顿也有相同的判断,但是出于某种拘谨(并非全然与她的资历有关),她抑制了询问本顿看法的冲动。凯特已经接受了他们必须并肩作战的事实。岛上只有他们三位调查人员,谋杀调查的常备人员——摄影师、指纹专家和犯罪现场调查员——暂时都指望不上,她明白拘泥于调查人员的职位和分工未免有些荒唐。困扰她的正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是正式的工作关系,但又必须保持融洽,而困难之处就在于他们之间并没有同事的那种氛围。之前,他以小组成员的身份只在某起案件中跟她合作过一次。那时,他很能干,不畏惧表达自己的看法,在调查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但是,她根本还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他似乎在周身竖起了一圈围栏,上面挂着“禁止入内”的警告。

转眼间,大西洋别墅映入眼帘。之前从空中俯瞰时,凯特注意到大西洋别墅是岛上最大的石砌别墅,位置最靠近悬崖。此刻,她才看清其实它由两栋别墅组成。较大的那栋位于右边,门口有铺着瓷砖的门廊,两边各有两扇凸窗,还有两扇窗户嵌在石砌屋顶下方。较小的那一栋别墅门口没有门廊、屋顶低矮,嵌着四扇较小的窗户。两栋别墅前有一爿宽约三英尺的石砌花坛。红色的小花和蔓生植物从缝隙中垂下来,门廊右侧盛放着一株高大的灯笼海棠,散落在走廊上的花瓣好似血迹般星星点点。

凯特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劳特伍德。他大概中等身材,肩膀宽阔,长着一张略显威严的方脸,厚嘴唇,一双深陷的蓝灰色眼睛,浅淡的眸色同他那头稀疏却依然醒目的金色头发及睫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凯特很少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这样的眸色。他身穿一件正式的黑色西装,搭配一件高领衬衫,系了一条素雅的条纹领带,看上去像是一位殡葬馆的从业人员。凯特忍不住琢磨起来,这究竟是他傍晚时分的惯常打扮,还是他觉得对于一个服丧期间的小岛而言这是更为恰当的着装呢?可是,这真的是在为死者哀悼吗?

他们走进一个小方厅。开向左侧的门后,望过去是厨房;右边的房间显然是餐厅。越过闪闪发光的椭圆形桌子,一整墙排列有序的皮面精装书映入了凯特的眼帘。

劳特伍德打开方厅尽头的门,说道:“夫人,警察到了。他们早来了六分钟。”

霍尔库姆小姐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们的耳朵,语气强硬、威严、颇具上层社会的口吻:“带他们进来吧,劳特伍德。我们可不愿意被扣上不合作的罪名。”

劳特伍德站到一边,郑重其事地宣布道:“夫人,米斯金督察和本顿-史密斯巡佐来了。”

这个房间比从别墅外面看的感觉大得多。面前是四扇窗户和一扇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左边是壁炉,壁炉前面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显然,他们刚刚在玩拼字游戏。凯特强忍住好奇,不去四下打量,但仍然感觉眼睛里充斥了丰富、深沉的色彩:抛光的木器、铺在砖石地面上的小地毯、油画和一整面墙的皮面精装书,书的高度同餐厅一样,从地板直达天花板。壁炉里燃烧着木柴,房间里满是强烈的秋天气息。

霍尔库姆小姐坐在拼字游戏板前,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们。她看上去比凯特预想得年轻:棱角分明的面庞几乎没有什么皱纹,眉毛下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没有沾染上岁月的痕迹。青灰色的头发夹杂着几缕银丝,向后梳起,绾成一个发髻垂在颈后。她穿着一件黑灰白三色的格呢喇叭裙,上身是白色的圆翻领毛衣,搭配了一条繁重的琥珀项链,硕大的宝石好似一颗颗弹珠。长耳垂上佩戴着一对做工精细的琥珀耳饰。她微微地朝劳特伍德做了个手势,后者在她对面坐下,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急于确认他不会再走开了。接着,她转过身看向凯特:

“督察,正如你所见,这局星期六的拼字比赛就快结束了。现在轮到我,我还剩七个字母。我的对手还有……你还剩下多少,劳特伍德?”

“四个,夫人。”

“袋子也空了,所以我们不会耽误你们太长时间。请坐吧。我有种感觉,我的牌架上有一个七个字母的单词,可我就是猜不出来。元音字母太多了。一个O,两个L和一个E。除了两个S之外,M是我唯一的辅音字母。把它们留到游戏的最后不太常见,可是我只能挑出来一个。”

霍尔库姆小姐研究着她的字牌,将它们重新排列在牌架上,中间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纤细的手指因关节炎而微微弯曲,手背凸起的血管仿佛一根根紫色的绳子。

本顿-史密斯轻声说:“MEIOSIS,夫人。右手边从上面数下来的第三行。”

她转过身。疑惑地挑了挑眉,似乎是邀请他上前,本顿走过去研究起游戏板:“如果你这么摆的话,第二个S接上LACK,组成SLACK,你就能得到二十二分。M也在双倍字母得分处,得六分,这个七个字母的单词同样是双倍得分。”

霍尔库姆小姐以惊人的速度算出了结果。“总计九十六分,再加上我另外的那二百五十三分。”她转过脸对劳特伍德说,“我想这让结果变成了铁一样的事实。扣除你手里那四个字母的分数,劳特伍德,你还剩下几分?”

“二百三十九分,夫人,不过我要提出抗议。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允许别人帮忙。”

“我们也从来没有说过不允许,我们遵照我们自己定的规则玩,凡是没有禁止的那就是允许的。这符合英国法的原则:法无禁止即可为,相比之下欧洲大陆奉行的则是法无授权即禁止。”

“夫人,在我看来,这位巡佐在这局游戏中没有发言权。没有人叫他支着儿。”

霍尔库姆小姐显然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对话正逐渐演变成尴尬的争执。她一边将字牌收进袋子,一边说:“好吧,我们算到上一局的成绩。获胜的还是我。”

“夫人,我希望最好宣布游戏无效,不计入本月的总分数里。”

“好吧,既然你这么固执的话。似乎你并不认为,即便没有巡佐支着儿,我自己也能猜出来。我差不多就要想到了。”

劳特伍德的沉默意味深长。他重申道:“这位巡佐没有权利干预游戏。我们应该制定一个新规则。不许支着儿。”

本顿-史密斯对霍尔库姆小姐说:“对不起,但是你是知道拼字游戏的。如果你拼出了一个七个字母的单词,不可能忍住不说出来的。”

霍尔库姆小姐决定放弃同男仆的争执:“身处局外,思维可能更清晰。嗯,这么一来比赛就速战速决了,这无疑正合了你的心意。通常,我们会在拼字游戏之后喝一杯红酒。我想就不必邀请你们也喝一杯了吧。你们是不是有不能同嫌疑人喝酒的规定?如果达格利什先生在这方面过于执着的话,他在科姆岛很可能会过得不开心——因为我们以我们的酒窖为荣。但是我想喝一杯咖啡总算不上是贿赂吧。”

凯特接受了这个提议。既然有希望继续问询下去,她就不急于这一时了。当他们按照自己的步调喝上咖啡后,霍尔库姆小姐也就不好再下逐客令了。

劳特伍德离开房间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房门关上后,霍尔库姆小姐说:“鉴于劳特伍德和我要为彼此做不在场证明,我想还是等他回来之后再开始提问吧。这样一来,我们双方都能节省时间。上咖啡之前,你们或许可以去外面的阳台上看看。那儿的视野好极了。”

她继续整理拼字游戏的字牌,丝毫没有要为他们引路的意思。凯特和本顿站起身,一同往阳台的方向走。阳台门的上半部镶着玻璃,门很重,玻璃显然很厚实,本顿着实花了些力气才推开。门上装着挂百叶窗的挂钩,凯特留意到,四扇窗户每一扇都装了木制的百叶窗。向外不足五英尺就是悬崖边缘,中间隔着一道齐腰高的石墙,大海的咆哮声不绝于耳。凯特本能地退后了一步,定了定神,才走到石墙边向外眺望。只见脚下,波涛汹涌地拍向崖壁,轰鸣着碎裂成万千水花,腾起一股白色的水雾。

本顿-史密斯走到她身边。他迎着大海的咆哮大声地喊道:“太美啦。我们对面就是美国。难怪奥利弗想得到这里。”

凯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敬畏,却没有回应他。她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伦敦,回想起她窗台下方那条奔流不止的泰晤士河,棕色的河水与城市的灯火交相辉映。有时候,河水慢吞吞地流淌着,看上去仿若一爿泥泞的池塘,但凝望着水面还是会令她心生恐惧,脑海中无法克制地想象着水中潜藏的力量喷薄而出,它淹没了整座城市,令她的寓所化为一片废墟。这并非一种古怪的臆想。如果冰盖融化,那么伦敦的河畔景致也将所剩无几。一想到她的公寓难免就会想起皮尔斯,想到被他的身体烘得暖融融的床,想到他在晨光中伸出手牵住她。她忍不住去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们共度的那一晚有多少是在他的计划之中?她是否像他这般,也占据着对方的心绪?他是否后悔发生的一切,或许对他而言,他从未想过能够如此轻易地征服她?她毅然决然地将这些令人心烦的念头抛诸脑后。这幢别墅似乎是从这块花岗岩悬崖上孕育出来的,这里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极其强大,也隐藏着远比泰晤士河更大的危险。那条河和这片海居然拥有相似的特质,真令人不可思议,舌尖品尝到一样的咸味,扑面而来的是一样强烈的气息。星星点点的泡沫飞溅到她的脸颊上,还没等她抬手抹掉就已经蒸发干净。

几分钟过去了,忽然,他们似乎同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二人再次走进别墅。强劲的海风和咆哮的海浪一瞬间平息下来。他们再次投入到新鲜研磨的咖啡所散发出的平和、温馨的气息之中。拼字游戏板已经被折起来、收好了。劳特伍德走过去,站在通往阳台的那扇门的旁边,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再出去,霍尔库姆小姐仍然坐在原位,不过这次已经转过身面向他们。

她说:“我想你们会选择舒服的沙发落座。估计我们的这次见面也花不了几分钟时间,我猜你们是想知道在南森·奥利弗的推定死亡时间点我们都在做些什么,他是什么时间死的?”

凯特回答道:“目前还不能确定,但是我们得知他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分左右离开了游隼别墅。他原本预约了九点钟到诊疗室抽血,却没有出现。我想这些情况你已经了解了。我们想知道从他昨天晚上最后一次出现到今天早上十点钟发现他尸体的这段时间内,大家都在什么地方。”

“就我们而言,这很容易回答。昨天晚上我是在这儿用的晚餐,所以并没有见过奥利弗。今天早上六点三十分,劳特伍德为我送来了晨间茶,一小时之后又送来了早餐。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直到后来他到别墅收拾早餐的餐具,连同我的银器一块拿去清洗时,我才再看到他。因为我不喜欢擦亮剂的味道,所以他会把东西拿回隔壁——他自己的别墅里整理。”

壁炉右侧的小圆桌上摆着的饰品闪闪发光,不过也未必就意味着它们刚刚被清洁过。凯特怀疑这些器具一向崭新如初——或许只要用一块柔软的布料稍微擦拭一下就能恢复光泽。

“那是什么时候,霍尔库姆小姐?”

“我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了。我没有想到这会成为谋杀调查的一部分,所以并没有记下来。我猜应该介于八点十五分到八点三十分之间。当时我在阳台,客厅门开着。我听见他的动静,但是并没有看他。”

凯特转头问劳特伍德:“你能否提供更精确的时间呢,劳特伍德先生?”

“我想更接近于八点十五分,督察,但是,就像夫人说的一样,我也没有记录时间。”

霍尔库姆小姐接着说道:“后来,到了九点左右我要去诊疗室注射流感疫苗时,我才又一次见到他。”

凯特总结道:“这么说,今天早上在霍尔库姆小姐去诊疗室之前,你们俩谁也没有出去过?”

“如果去阳台不算的话,我肯定没有出过门。劳特伍德,你最好自己回答。”

“夫人,我一直待在自己的别墅里,在厨房清洁银器。夫人出门后不久,我的电话就响了。伯伊德先生告诉我奥利弗先生不见了,叫我一起去找他。”

本顿-史密斯说:“但是事实上你并没有去?”

“没有。我想先把手头上的活儿干完,而且当时我觉得那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毕竟已经有足够多的人手去找奥利弗先生了。上岛的客人们喜欢长途步行,不喜欢有人跟着他们。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那么惊慌失措。反正,我只为夫人效力,既不听命于伯伊德先生,也不听命于大宅子。”

凯特说:“但是后来你还是去灯塔了?”

“后来,夫人回来告诉我发现了奥利弗先生的尸体。夫人吩咐我去灯塔看看是否能帮上什么忙。我赶到那里时刚好帮他们把尸体抬到担架上。”

凯特问:“如果今天早上你们两位之中有人离开过别墅的话,另外那个人会知道吗?”

“未必会知道。我们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相互独立的。你说,有人看见奥利弗七点二十分左右离开游隼别墅,他走到灯塔大概需要十五分钟时间。如果劳特伍德八点钟在灯塔杀了他的话——我猜你们是这么想的——按最迟的推测计算,他也很难赶在八点三十分之前回到这里收拾银器。相信你们已经了解过了,我们这里距离大宅子有半英里远,距离灯塔也只近了一点点而已。”

本顿-史密斯说:“劳特伍德先生不是有辆自行车吗?”

“所以你们现在是假设他骑自行车往返灯塔吗?你们是不是还假设他把我放在自行车车筐里,带着我一起去的?”

凯特说:“我们并没有做任何假设,霍尔库姆小姐。我们在进行问询,问询在这段时间内你们在什么地方,这是必要步骤,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并没有人说过这是谋杀。”

“我相信你们十分谨慎地避免提及这样的字眼,但是科姆岛上的人并不是傻瓜。来自大都会警察局的一位总警司、一位督察和一位巡佐搭乘一架直升机来到这儿,不可能是为了调查一起自杀事件或者意外死亡案件。好吧,你们不需要解释什么,我知道我也得不到什么解释。如果你们想知道更多情况,我希望直接跟达格利什总警司对话。岛上的嫌疑人屈指可数,所以他总不能说他忙不过来吧?”

凯特说:“他托我向您解释一下,稍后他会过来拜访您。”

“也请代为转达我的问候。如果他觉得我能够为他提供更多信息的话,他最好打电话来预约一个对我们彼此都方便的时间。星期一早上我没有空,我预约了纽基镇的牙医。在此期间,劳特伍德无疑很乐意带你们去看看他的自行车。现在,警官,如果你们能让我一个人待着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自行车停在附属于劳特伍德别墅的一间小石屋中。显然,这里之前曾是一间洗涤室,嵌在石台上的铜盆仍然保持着原样。其中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工具和园林用具——在凯特看来,工具的数量远超过两幢别墅前那块狭长小花坛的需要。每一件物品都打理得非常干净,摆放得整整齐齐。那辆陈旧、笨重的兰令牌自行车依靠着另一面墙,车把前面固定着一只柳条大车筐。前轮的轮胎瘪了。

本顿-史密斯跪在地上,检查了一下轮胎。他说:“长官,这里有一处光洁的豁口,大概有半英寸那么长。”

凯特挨着他蹲下身。如果不是用刀,很难相信石头、钉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能划出这么光洁的豁口,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她转头问劳特伍德:“这是什么时候划的?”

“两天前,督察,在我骑自行车去大宅子取一些清洁材料的路上。”

“你知道是怎么划的吗?”

“轮胎上没有卡任何东西。我估计可能是轧到打火石了。”

凯特琢磨了一会儿:现在把这辆自行车带走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说不定这是一件证物,不过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这个主意。它又不会凭空消失,调查到了目前这个阶段,劳特伍德——或者其他任何人——都不是首要嫌疑人。要是本顿-史密斯推走了这辆自行车的话,她都能想象得出岛上其他人的反应:他们现在夺走了可怜的劳特伍德的旧自行车,天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凯特简单地为劳特伍德的配合致谢后,便和本顿一道离开了。

二人一言不发地走了片刻,凯特忽然开口说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玩拼字游戏的高手,你应该把这一点写进你的简历里。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才能是我们不知道的吗?”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暂时还想不起来,长官。我小时候常和奶奶一起玩拼字游戏。”

“哦,好吧,你也忍不住要炫耀一下了。不过,至少你终结了那局游戏。她没有把我们两个当回事儿,劳特伍德也一样,而且他们甚至不介意我们看出来——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收集到了我们所需要的信息,我们知道了今天早上七点三十分之后他们都在什么地方。至于其他信息,达格利什先生会自己想办法。他们可没法在他跟前做戏。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当作嫌疑人吗?”

“我们去那儿还有别的理由吗?这可不是一次社交拜访。”

于是,他们以同事的身份探讨起这件案子。沉寂片刻后,本顿说:“我认为如果她决定谋杀某个人,她或许会表现得相当冷酷无情,而且事后也不会因为负罪感而感到不安。不过,她的动机是什么?”

“据米兰达·奥利弗的说法,她父亲一心想让霍尔库姆小姐搬出大西洋别墅。”

“没有理由相信他能成功。她是霍尔库姆家族的人,基金会的信托人会站在她那一边。她不是八十岁了吗?她或许还能对付用来爬上灯塔的楼梯,但是考虑到她的年纪,虽然她看起来还是相当硬朗,不过我不认为她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将奥利弗的尸体举过围栏或者从楼下抬到塔顶。据我推断,他是在楼下丧命的。无论是谁将他引到灯塔的,应该都不会打算在塔顶杀掉他。在那儿动手,被人发现的风险太大了。”

凯特说:“未必不会是面朝大海的那一侧。比起拖着他的尸体爬上最后几阶楼梯、登上塔顶,那么做容易多了。她或许可以提议到室外聊一聊,而且他也不是个大块头。我觉得她也许能将他推出围栏,但是考虑到还需要把他举过去,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本顿-史密斯说:“你觉得劳特伍德会为她杀人,或者协助她杀人吗?”

“我怎么知道,巡佐?在核查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之前,揣测作案动机或者勾结与否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了解了不在场证明,才能确定某个人是不是完全清白。我们需要的是事实。假设他骑自行车往返,需不需要冒着被人看见的风险?”

“如果他沿小路骑的话,风险不大,长官。那儿的地势低洼,只要弓起身就能很好地隐藏自己。轮胎上的豁口可能是匕首划的。看看这条小路:杂草丛生,覆盖着沙土,除了一两块岩石之外,都是光滑的鹅卵石。或者,他也可能沿着那道低矮的悬崖骑行。那条路倒是有机会扎破轮胎。一块锋利的打火石同一把匕首具有相同的效果。不过不管那个豁口到底是怎么造成的,我猜都是有意为之。”

“那也不能说明他必定有罪。他这么做,或许只是想把自己撇干净,希望我们不要再去找他们俩的麻烦。”

本顿-史密斯说:“那为什么不做得更有说服力一些呢?”

“没有时间。或许就在我们登门之前,他才刚刚想到这个点子。工具棚里有很多工具,还有一把大剪刀。任何锋利的器具都能划出那样的口子。”

“但是,长官,如果谋杀和不在场证明都是预先计划好的,他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扎坏轮胎呢?”

“就是说啊,巡佐。”

返回大宅子的后半程路上他们俩都没有再说话,不过凯特却觉得这种沉默倒是像存在于朋友之间的心照不宣,竖立在二人之间隔阂的栅栏似乎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小段。

11

达格利什兴致盎然,眼前的这些别墅是如此迥然不同,至少在外观上彼此区分。似乎建筑师拿到的只是一份简单的设计,却煞费苦心地避免给人留下老套、单一的印象。海豹别墅就是其中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幢。它距离悬崖边缘仅仅三十英尺,尽管设计简单,然而在窗户的布局、石墙与屋顶的比例方面都颇具对称之美。别墅内只有两间主室,楼上是一间配备了现代化淋浴间的大卧室,楼下是客厅和厨房。两面墙上都装有窗户,所以别墅内的光线十分充足。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令他觉得舒适,达格利什猜测这可能正是出自伯布桥夫人之手。宽大的石砌壁炉里填充了木柴和无烟碳块,引火物也早已经铺好了。左手边的凹陷处嵌着面包炉,拉开铁门,里面存放着备用的引火物。简单的几样家具,设计却很别致。壁炉旁摆了两把安乐椅,房间中央安置着一张样式简洁的桌子和两把直背椅。一张实用的现代化办公桌靠在面朝大海的那扇窗前。厨房虽然比船上的那种厨房大不了多少,但是设备齐全,不仅配备了小电灶和微波炉,还准备了数量充足的橙子和一台电动榨汁机。冰箱里存放了牛奶、半打鸡蛋、四片培根——没用玻璃纸包着,而是盛在一只塑料容器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份焦糖布丁和一条自制的面包。橱柜的架子上放着几包小包装的谷物和一只盛着什锦麦片的旋盖广口瓶。另一个橱柜里摆放着可供三个人使用的杯盘刀叉,以及一些玻璃杯,其中还包括三只葡萄酒杯。此外,厨房里还储存了六瓶葡萄酒,其中三瓶是新西兰白苏维浓葡萄酒,另外三瓶是产自巴特利庄园的葡萄酒,对于小酌而言,这些酒的品质似乎太好了。达格利什忍不住猜测谁会为这些酒买单呢?又或者,那些吝啬鬼会不会将这些葡萄酒视为一种贿赂或者导致思维不清的诱因?他琢磨着,这些酒能维持多长时间?这是否意味着伯布桥夫人曾精心地估算过三位警官在未来几天内可能消耗的酒量,等这些酒喝光了之后,还会补上新的吗?

此外,还有一些细节暗示出伯布桥夫人考虑过他的喜好,不免令他觉得有些好笑,因为有些地方的布置似乎揣摩过他的性格和品位。壁炉的两侧装有书架,空出来的空间大概是为了让客人们摆放自己带来的书籍。伯布桥夫人还为他从藏书室借了几册书:《米德尔马契》——在一个孤岛上读这样的书算是不错的选择,此外还有四册诗集,分别是勃朗宁、豪斯曼、艾略特和拉金的作品。虽然没有电视机,客厅里却配备了现代化的音响设备,另一个架子上摆放着伯布桥夫人选的几张CD,或许她只是随手挑了几张?唱片的种类繁多,至少暂时总有一张能符合他的胃口: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由保罗·托特里耶演奏的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芬齐创作的歌曲、詹姆斯·鲍曼演唱汉德尔和维瓦尔第作品的唱片、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和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看来,他的爵士趣味难以得到满足了。

达格利什没有提议三人聚在一起吃晚餐,顺便讨论案情。无论是按部就班地准备一顿饭菜,应付一个陌生的厨房,还是最后的收拾洗刷,对于严肃的讨论而言都是一种时间的浪费。而且,他推断凯特和本顿也愿意在他们的寓所里吃晚餐,至于是各吃各的还是一起吃就得看凯特的意思了——虽然“寓所”这个词对马厩区的员工宿舍而言似乎有些太宽敞了。达格利什很好奇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相处得怎么样。对付一个智力超群、外表迷人的男下属对凯特来说不算难事,不过达格利什跟凯特共事已久,他清楚本顿牛津大学的教育背景和不加掩饰的野心肯定会令她不舒服。虽然本顿行事谨慎,但是凯特还是能察觉出隐藏在那双机警的深色眸子中对上司的评判和对机遇精打细算的把握。

显然,伯布桥夫人已经预料到他们仨不会聚在一起吃晚餐,所以并没有预备多余的餐具,只多准备了两只玻璃杯和马克杯,她似乎想到了他们至少会聚到一起喝点东西。橱柜的架子上放着一张手写的字条:如果有其他需要,请致电。达格利什决心尽量不去麻烦他们。一旦他们三个打算聚到一起吃饭的话,需要的用具都可以从马厩区那边带过来。

门廊里标着“信件”字样的木制箱子下方安置着一块隔板,隔板上的金属容器里盛放着晚餐。旁边的字条上写着:请将烩小牛肘和烤马铃薯放入一百六十度的烤箱中重新加热三十分钟,焦糖布丁在冰箱里。

他依照字条上的说明动手准备晚餐,布置餐桌,此情此景忽然令他苦笑起来。他回忆起这么多年,从他以巡佐的身份第一次进入刑事调查局以来,当值期间吃过的每一顿饭,或是匆匆忙忙或是从容不迫,或是在室内或是在室外,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与同事们一起享用饭菜,吃那些或是美味可口或是难以下咽的餐食。大多数的经历早已随着时间淡去,但是年轻时做侦探警员的某些情景却依然残留在他的记忆中:残杀儿童事件常常突兀地同母亲做的奶酪三明治联系在一起。多余的面包切边越堆越高,直到她尖叫着,双手握住匕首插进木板里,然后号叫着跌进奶酪和面包堆成的小山。在等法医病理学家赶来的时间里,巡佐诺比·克拉克带着他站在一座铁路桥下面躲避雨夹雪,又从自己的凶杀案调查工具箱里摸出两张康沃尔馅饼递给他:“吃吧,小伙子。我妻子做的。吃了就有劲儿了。”他依然能够想起冻僵的手指捧着那块热乎乎的馅饼时所感受到的慰藉,时至今日,那依然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而在科姆岛吃的几餐饭或许会成为他吃过的最不自在的几顿饭。未来的几天里,他和他的同事们是不是可能还要依靠一个凶手的施舍才能填补肚子?当然,警方最后会支付这笔费用——苏格兰场的某些官员会负责磋商开销的工作——说不定此刻,梅科洛夫特和伯布桥夫人正在大宅子里就他们的到来所引发的内务动荡焦急地讨论着。显而易见,他们同岛上的寻常客人们享有一样的待遇。这是否意味着如果他们提前预约,也可以去大宅子吃晚餐?至少,他不想令梅科洛夫特体会那样的尴尬。午餐用三明治果腹后,他还是很感激伯布桥夫人或者普伦基特夫人为他们准备了一顿热腾腾的晚餐。

然而,当烩小牛肘热透了之后,他的胃口非但没有被充斥了整间厨房的洋葱、番茄和大蒜的诱人香味唤醒,反而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吃了几口细嫩的牛肉之后,他意识到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根本吃不下饭。他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寻思着,其实这也不足为奇:他已经加班加点地工作了好几个星期才令案件告破,即便在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刻里,他也觉得科姆岛令他心烦意乱。他体会不到科姆岛的宁静,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遗失了内心的平和?希望、渴望、绝望将他的思绪搅起波澜。他回想起那些他曾经喜欢、尊重、欣赏并视之为伴侣和情人的女人们,在与她们的交往过程中不存在任何超越理性的承诺以及分享快乐之外的期许。那些他曾经爱慕过的女人们挑剔又聪颖,但不追求天长地久。她们拥有体面的工作,比他更丰厚的薪资以及属于她们自己的房产。同朋友的孩子们玩上一个小时更坚定了她们的观念——所谓母亲就是一种无期徒刑,她们会庆幸自己在心理上难以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同时,她们也毫无愧疚地承认自己的自私,就算未来后悔了,也不会将自身的痛苦转嫁到他身上。他们之间恋爱关系的终结通常是由于他工作的需要,即便其中一方受到了伤害,自身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们表露出来。但是现在,他深陷在爱情之中,自年轻的妻子因难产撒手人寰以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他渴望那份不可企及的承诺,而不仅仅只是相爱而已。多么不可思议啊,性如此简单,爱却如此复杂。

达格利什收拾了一下思绪,将过去的影像和眼下个人关注的问题都抛诸脑后。还有工作要做,五分钟之内凯特和本顿就会赶来同他碰头。达格利什回到厨房,泡了一杯浓咖啡,又开了一瓶红酒,然后打开别墅的大门,只见星星点点的夜空照亮了温和、芬芳的夜晚。

12

普伦基特夫人电话通知凯特和本顿-史密斯到大宅子的厨房领取金属餐盒,二人在各自的寓所里享用了晚餐。在凯特看来,如果一起来的是皮尔斯·塔兰特的话,他们一定会暂时将对立的情绪搁置一旁,共进晚餐,再对案件讨论、争辩一番。但是换成本顿-史密斯情况就不一样了,并不是因为他是下级的缘故——如果她喜欢一位同事的话,那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但是,通常情况下,达格利什都会先询问初级警员的看法,如果本顿打算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的话,她可不想拾人牙慧。他们的住处位于马厩区两间相邻的寓所。选房之前,两间寓所她都大致地打量过,所以她知道本顿的那间跟她这间的差异不过只是方位上的相对而已。两间寓所的陈列都很简陋,跟她一样,本顿也有一间长约十二英尺、宽八英尺的客厅,厨房只能用来加热饭菜或是冲杯热饮料,楼上有一间单人卧室,旁边紧挨着淋浴间。

据她猜测,这两间寓所通常是给值夜班和每周上岛一次的工作人员们落脚用的。虽然有伯布桥夫人——或许还有米莉的协助——可以将房间收拾干净,提供给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床是新铺的,厨房一尘不染,冰箱里预备了食物和牛奶,但是,房间里依然残留着前一位留宿者的生活印迹。床的右侧挂着一幅拉斐尔《圣母与圣婴》的印刷画,左侧挂着一幅镶在橡木相框里的全家福。照片里的人静静地停留在深褐色的影像里,他们依靠着海滨码头的栏杆认真地摆着姿势,其中有一位长者坐在轮椅上露出灿烂的微笑,父母亲则穿着暑假的装束,还有三个圆脸的小孩子,留着一样的刘海儿,呆呆地盯着照相机的镜头。他们中的某一位或许就是这间寓所的长期居住者。单人衣橱里还挂着她粉红色的绒布睡袍,下面放着她的拖鞋,书架上摆着几本简装的凯瑟琳·库克森小说。凯特摘下那件睡袍,挂上自己的,这不免令她有种自己仿佛是一个入侵者的感觉。

她冲了个澡,换了一件衬衣,又用力地梳了梳头发,再重新编好,接着去敲了敲本顿的房门,示意她已经准备好了。本顿立刻就出了门,凯特发现他换了一件尼赫鲁式套装,墨绿色的套装几乎接近黑色,令他看起来像位僧侣似的,尊贵又陌生。他自己倒是悠然自得,似乎他换上这身熟悉、舒适的衣服仅仅是为了取悦自己,或许他就是这么想的。她真想说,为什么穿成这样?我们又不是在伦敦,也不是出席什么社交场合,但是她知道这样的评论未免显得有些刻薄,她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

两人一言不发地穿过岬角小径,往海豹别墅走去。身后灯火通明的大宅子和远处别墅群星星点点的灯光反而更衬托出夜色的宁静。随着太阳渐渐西沉,夏日的气息也逐渐消散。如今已是10月下旬,虽然天气依然温暖得不合时令,但是也透出了秋日的第一股凉意,空气中裹挟着淡淡的芬芳,似乎随着夜幕的降临,一整天累积下来的芳香也慢慢地释放开来。倘若没有星光,周围将是漆黑一片。凯特从未见过如此密集、如此闪亮又如此触手可及的星星。它们为混沌的黑夜燃起神秘的光辉,向下望去,狭窄的小径在凯特的眼中犹如一条若隐若现的丝带,其间的每一片青草都仿若一根小小的长矛,被镀上了一层银光。

海豹别墅面朝北侧的那扇门敞开着,灯光从房间内满溢出来,倾泻在石板庭院中。看得出达格利什刚刚生起火。引火物还在噼啪作响,还有几块无烟燃料尚未燃烧起来。餐桌上摆着一瓶打开的红酒和三只酒杯,房间里还残留着咖啡的香味。凯特和本顿选择喝红酒,达格利什倒酒时,本顿将办公椅拉到餐桌旁。

这是整个调查期间凯特最喜欢也最期待的时刻,通常在每一天结束的时候,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一下调查的进展状况以及接下来的调查方案。别墅的大门敞开着,跃动的炉火投射在石砌地面上,空气中飘散着红酒与咖啡的香气,这次交谈与沉默的时分无比贴近凯特所渴望的舒适、平和的家庭氛围,这种氛围是她童年从未体会过的,但是在她看来这就是家庭生活的核心。

达格利什将科姆岛的地图展开,铺在餐桌上,然后说:“我们可以认定我们正在调查的是一起谋杀案。虽然在获得格兰尼斯特博士的确认之前,我不想在科姆岛的任何人面前提及这个字眼。运气好的话,明天中午之前就会有结果。现在,我们整理一下目前所掌握的情况,不过,我们最好先给我们假定的杀人犯起个名字。有什么建议吗?”

凯特知道这是他们头儿长久以来的习惯。他已经厌倦了“密友”或者其他最近常用的绰号。她本该有所准备才是,但是此刻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本顿说:“我们可以称呼他为斯米顿,长官,普利茅斯港灯塔的设计者。科姆岛的灯塔就是仿造那座灯塔建造的。”

“这对于一位天才设计师而言似乎太残忍了。”

本顿说:“或者叫卡拉夫特,19世纪的刽子手。”

“那就叫卡拉夫特吧。好了,本顿,我们现在掌握了哪些情况?”

本顿将红酒杯往旁边推了推,他望着达格利什的眼睛说道:“受害者,名叫南森·奥利弗,每个季度定期来科姆岛一次,每次住两个星期。这一次,他同女儿米兰达和秘书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于星期一上岛。像往常一样。虽然我们掌握的某些情况取决于并不一定准确的信息,但是据他的女儿说,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分他离开了游隼别墅,出门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吃早餐。十点钟,鲁珀特·梅科洛夫特发现了他的尸体,很快,丹尼尔·帕吉特、盖伊·斯特维利、杰戈·塔姆林、米莉·特兰特和艾米丽·霍尔库姆也赶到了现场。表面上看,死亡原因是扼杀,死亡地点可能在塔灯下方的房间内,也可能在塔顶的圆形平台上。接着,卡拉夫特取来了一条攀岩绳,绕过奥利弗的脖子,打上绳结,将绳索的另一端系在栏杆上,最后将尸体举过栏杆,推下去。因此,卡拉夫特必须拥有足够的体力,就算用不着搬着奥利弗的尸体移动一小截楼梯的距离,至少也得能够将他举起来,推出栏杆。

“至于施派德尔博士的证词,长官,你说过,你认为它不够完整。他写了一张字条,约奥利弗今天早上八点钟在灯塔见面。字条交给了米莉·特兰特,后者说她把字条塞进了游隼别墅的邮箱里。她还承认她曾经在杰戈面前提起过约会的事。米兰达·奥利弗和特雷姆利特有可能看过那张字条,任何靠近过那辆旧汽车的人都有可能看过那张字条。然而奥利弗收到那张字条了吗?如果没有收到,那他为什么去灯塔?如果约会定在八点钟,他为什么七点二十分那么早就出门?难道字条上的时间更改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又是谁改的呢?想把八点钟改成七点半并不容易,除非将原来的笔迹直接划掉,在上面重新写上更改的时间。但这样无疑会显得相当荒谬。卡拉夫特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同奥利弗见面,登上灯塔的塔顶,实施谋杀然后潜逃,前提是奥利弗准时到达灯塔。当然,卡拉夫特也许直接撕毁了原来的字条,重新写了一张替换。但是仅仅将约会时间提前了三十分钟依然有些荒谬。

“接下来,是有关灯塔大门的证词。据施派德尔说,他刚到那里的时候门是锁着的。这说明灯塔里面有人——奥利弗或者凶手,也可能两个人都在里面。二十五分钟后,当他再次折回灯塔时门开了,而他也注意到那条绳索不见了。他说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但是当时,他头顶一百英尺左右的地方可能就是案发地,不是吗?不过,施派德尔也有可能在说谎。从他的证词中,我们只能得知灯塔上锁了,他没有见到奥利弗。奥利弗可能按照约定一直在等他,而施派德尔却把他杀了。我们只能通过施派德尔的证词推断出死亡时间。但是,他又为什么选择灯塔作为约会地点呢?我们知道关于他是灯塔爱好者这一点,他对达格利什先生说谎了。”

凯特说:“你应该陈述事实,不需要发表自己的见解。还有一件我们已经明确的事情。奥利弗一直是一位难搞的客人,然而这次他似乎比以往更加不可理喻。当他在港口听说他的血液样本被弄丢了之后,就立即去找梅科洛夫特投诉,还一再要求艾米丽·霍尔库姆搬出大西洋别墅,此外,星期五晚餐时他还同人发生了争执。而且,米兰达又同特雷姆利特订婚了。他们三个人的举止都很不正常,不是吗?晚餐过后,奥利弗很晚才回到别墅,当时米兰达已经躺在床上了,今天早上他又赶在她起床之前出门了。看起来他似乎是决心避免跟她碰面。他为什么要预订当天下午的船?为谁订的?我们是否应该相信米兰达的话,奥利弗接受了这桩婚事?他这么一个自私、只在意自己工作、不允许任何事妨碍他便利的人,有这样的反应会不会不太正常?或许这背后还有更深远的动机?”

达格利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卡拉夫特为什么要等到这个周末才动手?奥利弗定期上岛,大部分嫌疑人都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在这之前报仇。而且,报仇的原因是什么呢?这个周末并不是最佳的选择,岛上只有两位客人,兼职的工作人员都在内陆,这么一来潜在的嫌疑人就被削减到十三位。如果算上普伦基特夫人和伯布桥夫人的话,是十五位。”

本顿说:“不过,这有弊也有利,长官。虽然嫌疑人变少了,但是被人发现的概率也随之降低了。”

凯特说:“但是,看起来卡拉夫特似乎必须在这个周末动手。所以这个周末同奥利弗前一次造访有什么差别吗?首先,这一次岛上来了两位客人,施派德尔博士和耶尔兰德博士,奥利弗上一次来时,也就是三个月前,他们并不在岛上。其次,血液样本丢失的意外事件直接导致奥利弗扬言要在科姆岛定居。然后是米兰达和特雷姆利特的婚约,虽然很难将她视为杀人凶手,但是她有可能同特雷姆利特一起策划了这起杀人事件。两个人中她显然是比较强势的那一方。”

达格利什说:“我们看一下地图。卡拉夫特之所以去灯塔也许是因为他和奥利弗约了单独见面——这似乎不太可能是巧合,虽然我们曾经见识过更加不可思议的情况。或者是因为他看了字条,改动了约会时间,又或者他只是偶然间在半路上见到他,然后尾随他去了灯塔。至于路线,显然是那道低矮的悬崖。住在大宅子或者西南海岸附近别墅的人更容易绕到那条路上,例如斯特维利夫妇、丹·帕吉特、劳特伍德和霍尔库姆小姐。东侧海岸,小教堂别墅前面的悬崖下方也有一条小径,但是那条路被港口截断了。我们必须谨记字条是前一天晚上送出去的。卡拉夫特可能趁着星期五的夜色潜入了灯塔,一直潜藏在灯塔里直到星期六的早上。也有可能他根本不担心被人看见,因为当时他并没有杀人的念头。谋杀或许并不是事先策划好的,可能只是过失杀人而不是蓄意谋杀。目前,我们还没有什么头绪。我们需要拿到格兰尼斯特博士的验尸报告,必须对施派德尔博士再进行一次问询。希望到时候他的身体能好一点。”

一个小时后,他们结束了讨论。明天将是忙碌的一天。达格利什站起身,凯特和本顿也跟着站起来,达格利什说:“明天早餐后我们再来制订方案。本顿,别弄了,把杯子放那儿吧。我来收拾。睡个好觉。”

13

达格利什将红酒杯清洗干净,放好,炉火也渐渐地熄灭了。睡觉之前,他打算听一听莫扎特的作品。于是,他挑选了《费加罗的婚礼》的第二幕,很快,基莉·迪·卡娜娃那克制、高亢、动人心魄的迷人嗓音便回荡在别墅中。曾几何时,他同艾玛一起在他那间紧邻着泰晤士河的公寓里欣赏过这张CD。别墅的石墙太过封闭,难以容纳这样美妙的音乐,达格利什再次敞开大门,释放出音乐里伯爵夫人对丈夫的思念,让它徜徉在整片星空之下。他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聆听着。直到这一幕结束,他才起身关掉唱片播放机,然后走出去,打算最后再仰望一次夜空。

这时,一位女士从艾德里安·伯伊德的别墅里走出来,横穿过岬角。看见达格利什的身影,她停下了脚步。达格利什立刻就从她那自信的步伐和秀发一闪而过的光泽中辨认出对方正是乔·斯特维利,而后者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也朝他走了过来。

他微笑着说:“看来你晚上偶尔会出来散步。”

“只有有事的时候才出来。我觉得最好不要让艾德里安一个人待着。对于我们所有人而言这都是相当可怕的一天,可是对于他而言这简直就是地狱般的一天,我给他送了些烩小牛肘。可惜的是,他戒酒了。如果不打扰你的话,我想喝杯红酒。盖伊快睡觉了,我不想一个人喝。”

“一点也不会打扰。”

乔跟着他走进别墅。达格利什打开了第二瓶红酒,取了两只酒杯,放在餐桌上。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夹克,竖起领子遮住脸,眼下已经脱下了外套,挂在椅背上。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达格利什倒了酒。一开始,她如饥似渴地像喝水似的一饮而尽,接着将酒杯放回餐桌上,伸直双腿,满足地叹了口气。炉火渐渐熄灭,焦黑的木柴袅袅地腾起一股轻烟。达格利什品味着眼下的宁静,他很好奇客人们会不会偶尔厌倦这种无边无际的安静和孤独,于是又立即回归到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去。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乔哈哈大笑着回答:“有过这种情况,或者说据我所知有过,但是很少见。客人们来之前都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他们买的就是安静,而且相信我,这绝对不便宜。你没有过那种体验吗,处理不完的问题、接不完的电话或者见不完的人,你忙得就快要疯了?而且,这里还有安全保障。当你每天面临着恐怖分子和绑架的威胁,得知还有一个地方你可以敞着门睡觉,不用被保镖或者警察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达格利什说:“奥利弗的死不会终结这种美梦吗?”

“我不太相信。科姆岛会恢复原状的。这座岛屿经历过比南森·奥利弗的死更糟糕的状况。”

他说:“大家对奥利弗的普遍厌恶似乎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不仅是因为他作为一位客人挑三拣四的行径。他和艾德里安·伯伊德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

“为什么问我?”

“因为伯伊德先生是你的朋友,你应该比岛上的其他人更了解他,那也意味着你是最有可能了解真相的人。”

“也是最有可能告诉你的人?”

“或许吧。”

“你有没有问过他?你和艾德里安谈过了吗?”她越喝越慢,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的神情。

“没,还没有。”

“那就别问了。你瞧,没有人——甚至是你——认为艾德里安同奥利弗的死有任何关系。比起你和我,他甚至不具备杀人的能力,可能连血腥的场面都看不了。那么,为什么还要让他痛苦呢?既然跟奥利弗的死没有关系,和你们来这儿的目的以及你们的工作都没有关系,为什么还要再提起过去呢?”

“恐怕提起过去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侦探,我们知道你的事。所以别告诉我,你将艾德里安视为一位重大嫌疑人。你挖掘不堪的过去难道不是为了取乐——用手中的职权取乐,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我是说,那一定会带给你一些满足,你提出的问题我们必须回答。如果我们不回答的话,显得我们心虚;如果我们回答的话,便再无隐私可言。所以,为了些什么呢?别告诉我是为了追求正义和真理。真理何物?皮拉多笑而问曰。1未待人答,不顾而去。[3] 他对此了如指掌,我说的是皮拉多。”

这番引用出乎他的预料,可是他为什么会认为她没有读过培根的作品呢?她激昂的情绪也令他诧异,不过,尽管她的言辞激烈,他也没有感觉到针对他个人的敌意。他只是一个替代品。真正的敌人是她的怨恨所鞭长莫及的。

他温和地说:“我没有时间同你展开关于正义与真理的准哲学讨论。我可以尊重隐私,但这远远不够。谋杀率先摧毁了隐私——嫌疑人的隐私、受害者家属的隐私以及同案件有关的每一个人的隐私。我已经厌倦了一再地重申这一点,但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最重要的是,谋杀摧毁了受害人的隐私。你觉得你有权利维护你的朋友,但是南森·奥利弗却不在任何人的保护范围之内。”

“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接受我所说的就是事实,放过艾德里安吗?”

“我不能保证。我只能说如果我了解了真相,那么问询他的时候就会容易一些,不会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我们的工作并不是为了制造痛苦。”

“不是吗?好,好,我相信那不是故意的。天知道如果故意的话会成什么样子。”

达格利什克制住自己,尽量不去反驳,这不难做到。他回想起在新苏格兰场那间高层办公室里了解到的情况:她的丈夫导致了一名八岁男孩的死亡。那是一起医疗事故,但是当地警方或许或多或少地参与了事件的调查。其实这只需要一位过度热情的警官来体谅她的痛苦和怨恨。

乔将空酒杯朝他一推,达格利什为她倒上酒。他问道:“艾德里安酗酒吗?”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过去,他负责一项重要的教会仪式——圣餐礼。可是他摔了圣餐杯,又烂醉如泥地倒在地上。或者,他先酩酊大醉地倒下,又摔了圣餐杯。他那个教区牧师的职位之前是从伯布桥夫人的丈夫那里接手过来的,教区里有位委员知道伯布桥夫人搬到了这里,可能对科姆岛也有所耳闻。于是,就给前任干事写了一封信,拜托他给艾德里安安排一份工作。艾德里安很称职。他知道如何使用电脑,还会算账。一开始,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他来到岛上之后再没有喝醉过,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多,我们希望他能够一直保持清醒,然而,后来还是出事了。南森·奥利弗每个季度例行上岛一次。有一天晚上,他邀请艾德里安吃晚餐,请他喝酒。那就是一场灾难。艾德里安所取得的成果一夜之间前功尽弃。”

“奥利弗知道艾德里安酗酒吗?”

“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才引诱他,那都是他计划好的。当时,他正在写一部小说,小说里面有个人物嗜酒成性,他就是想亲眼看一看给一个酒鬼灌酒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达格利什问:“但是为什么要在这儿?他可以在伦敦一大把我叫得出名字的酒吧里见到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说:“或者任何一个星期六晚上的大街上。哦,但是那不一样,不是吗?他需要的是一个极力同心魔抗争的人。他需要时间和不受干扰的状态来掌控局面,仔细地观察每一分钟。我猜当他写到小说中的某一个场景时,他需要立刻找到一个牺牲者。”

达格利什发现乔浑身发抖。她的周身散发出一种精神上的愤慨,这种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他感觉到一股有形的力量撞击到坚硬的墙壁反弹回来,整间别墅都充斥着强烈的憎恨。他等了一会儿,接着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有人把艾德里安带回了他的别墅——要么是奥利弗和他的技术编辑,要么就是奥利弗和他的女儿。他花了两三天才清醒过来。我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喝了酒。我们以为他从大宅子里搞到了酒,但是谁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两天后,他同杰戈一起去采购每周的日常用品,然后就失踪了。那个月晚些时候,我回到了伦敦的寓所,有一天晚上,我发现他在我家门口醉得不省人事。我把他搀进房间,照顾了他几个星期。然后,又把他带回到这里。故事结束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我讲了当时发生的事情。”

“对你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事。”

“对他而言也一样。我不是大家印象中的那种理想室友,特别是在我戒酒的时候。后来,我意识到在伦敦是不可能戒酒的,于是就在博德明高沼附近找了一间偏僻的别墅。那时候还不是旅游旺季,所以找个便宜的住处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俩在那儿待了六个星期。”

“科姆岛还有人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吗?”

“我打电话给盖伊和鲁珀特告诉他们我很好,艾德里安跟我在一起。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告诉杰戈了。他周末没事儿的时候就会过来跟我换班。没有他的话,我根本撑不过来。我们俩必须有一个人看着艾德里安。天哪,那段时间可真无聊,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似乎过得很开心,或许比这么多年来的任何时候过得都开心。我们一起散步、聊天、做饭、打牌、花好几个小时坐在电视机前面看一些BBC老电视连续剧的录像带,像是《王冠上的宝石》之类的,连续看好几个星期。当然了,我们也看书。他很好相处,善良、聪明、敏感、有趣。他从不发牢骚。等他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回到了这里。没有人追问什么,这就是这里的生活方式,大家从不刨根问底。”

“他是因为酗酒才离开教会的吗?他有跟你提过这些事情吗?”

“是的,就我们沟通的程度来看是这样的。我不太懂宗教。酗酒是一部分原因,但是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对某些教条丧失了信仰。我不明白那为什么令他如此忧心。我想那或许同亲爱的老国教有关,但你也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断。总而言之,他开始相信上帝并非仁慈而万能的;生活不过是两股力量之间的斗争——善与恶,上帝与魔鬼。有一种异教,名字很长,叫摩什么的。”

达格利什说:“摩尼教。”

“听起来像是这个。我觉得那似乎有些道理。至少它解释了无辜者的遭遇,否则就只能用强词夺理来解释了。如果我要信奉什么宗教的话,我会选择这个教。我想当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死于癌症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摩尼教徒了——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宗教的存在。但是显然,如果你是一位基督教徒的话,你不应该相信它,如果你是一位牧师的话,就更加不会了。艾德里安是个好人。我自己未必是个好人,但是我能分辨得出谁是好是坏。奥利弗是邪恶的,艾德里安是善良的。”

达格利什说:“如果真有那么简单的话,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那么,你不会去问艾德里安有关他酗酒的事了,对吗?这是我们说好的。”

“我们没有说好什么,但是目前我不会再跟他提起这件事。也许以后也没有必要提了。”

“我会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了,这似乎才公平。他可以决定要不要自己告诉你。谢谢你的酒,我要说晚安了,你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我。”

达格利什目送着她迈着自信的步伐踏进星空下的夜色里,直到消失不见,随后他将两只酒杯清洗干净,锁上别墅的大门。这么看来,有三个人具备杀人动机:艾德里安·伯伊德、乔·斯特维利,杰戈的可能性也很大,他牺牲自己的周末时间协助乔照顾艾德里安,他的慷慨表明他同乔一样,憎恶奥利弗的残忍行径。但是如果乔知道,或者怀疑另外两个人中的一个是凶手的话,她还会如此推心置腹吗?很可能。她心知肚明,他或早或晚会查明事情的真相。这三个人看起来都不像凶手,但是科姆岛上的其他人也不像凶手。达格利什知道过分聚焦动机而忽略了作案方法是非常危险的,但是他认为动机才是这起案件的关键所在。老诺比·克莱克曾经告诉过他,字母L能够囊括所有的犯罪动机:性、钱财、憎恨和情爱[4] 。这听上去似乎已经足够了。但是事实上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动机,一些最残暴的凶手甚至没有任何合理的杀人动机。忽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他想应该是出自乔治·奥威尔:谋杀,是一种独特的犯罪,只源自强烈的情感。当然,它一直如此。

[1] 弗吉尼亚·伍尔夫著有同名作品《到灯塔去》。

[2] 节选自艾略特的诗歌《东科克》,汤永宽译。

[3] 节选自培根《谈真理》,王佐良译。

[4] 原文为:“Lust,Lucre,Loathing,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