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近海岛屿上的死亡

1

前一天早上七点,在科姆岛的大西洋别墅,艾米丽·霍尔库姆腰间围着一条毛巾,从浴室里走出来,开始往胳膊和脖子上抹润肤乳。自她过完七十五岁生日后,这个习惯在过去的五年间已经成为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不过,除了暂时缓解岁月的摧残,她从没指望这还能带来什么更大的益处,而且也不是很在意。在青年和中年时期,她鲜少注重自己的外表,时常认为这种耗时的繁文缛节既没有意义,又有失体面,因为除了让自己高兴,这取悦不了任何人。然而,她又想取悦谁呢?她总是那么端庄,有些人认为她漂亮,但也不是那种柔弱的美。她有着高高的颧骨,直眉下是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小巧的鹰钩鼻和一张唇形优美的大嘴,这张轮廓分明的脸赋予了她极佳的气质。一些男人对她望而生畏;另一些——其中不乏一些聪明人——则被她带刺的才情和潜在的性感所折服。她所有的恋人都为她带来了快乐,没有谁曾令她痛苦,而她为他们带去的痛苦她也早已不记得了——即便当时,她也丝毫没觉得自责。

现在,在燃烧过所有的激情之后,她又回到了这座儿时挚爱的小岛,回到了悬崖边那幢石头别墅,并打算定居在此,了此余生。她从没想过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南森·奥利弗在内——会从她手中夺走小岛。她尊重身为作家的他,毕竟,他是全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但是她没想到才华、甚至天赋会令一个男人变得如此自私、放纵,而其程度远比他的大多数同性更甚。

艾米丽戴上手表。等她回到卧室的时候,劳特伍德应该已经撤下了晨间茶的托盘,通常晨间茶会在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呈上。餐厅里应该也已经摆好了早餐,一般是自制的什锦麦片和柑橘酱、无盐黄油、咖啡以及热牛奶。当艾米丽经过厨房门时,他才会动手烤面包。一想到劳特伍德,除了满意,她的内心对他还有些许的情分。她认为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如此。劳特伍德曾经是她父亲的司机,也是家族仅存的成员,还记得那时她正在埃克斯穆尔附近的家族宅子里,同拍卖商敲定最后一些细节,挑选几件她想要保留的物品,他提出要同她谈一谈:

“我知道您打算搬回小岛定居,夫人,我想应征成为您的管家。”

家族成员和仆人们一直称科姆岛为“小岛”,而岛上的科姆别墅一般简称为“大宅子”。

她站起身,说道:“我要管家做什么,劳特伍德?从我祖父那辈起,我们家就没有管家了,而我也不需要司机。除了为别墅送食物的专用小汽车,岛上不允许出现其他车辆,这你是知道的。”

“我用‘管家’这个词,只是一个泛指的术语。我心里想尽的是一个私人仆人的职责,之所以用这个词是想说明我侍奉的是一位有身份的人,即便不太恰当,但是‘管家’这个词似乎更贴近我想表达的意思。”

“伍德豪斯的小说你看得太多了,劳特伍德。你会做饭吗?”

“虽然我的水平有限,夫人,但是我想结果会令您满意的。”

“哦,好吧,也不需要会做太多东西。大宅子会提供晚餐,我会在那儿预订。不过,你的健康状况怎么样?坦白说,我可不太会照顾人,无论我还是其他人生病,我都没有什么耐心。”

“我已经二十年没去看过医生了,夫人。如果您不介意我提起的话,我比您年轻二十五岁。”

“正常情况下,可以预料我会比你先走一步。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没法再待在岛上了。我可不希望你到了六十岁还无家可归。”

“那不是问题,夫人。我在埃克塞特有一所房子,目前连家具一起短期出租,通常租给大学生。我打算退休后回那里生活。我很喜欢那座城市。”

为什么喜欢埃克塞特?艾米丽心想。在劳特伍德不为人知的过去里,埃克塞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猜想,能够引发他强烈情感的并非那座城市,而是住在其中的某个人。

“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试试看。我得先咨询其他的信托人。因为这样一来信托机构必须为我准备两间别墅,最好彼此相邻。我想我们都不希望跟对方共用一间浴室吧。”

“我当然希望能够分开住,夫人。”

“那我再想想还需要安排些什么,我们可以先试行一个月。如果不合适的话,就平静地放弃这个提议。”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他们依然还在一起。事实证明,他不仅是一位出色的仆人,还是一位出人意料的好厨子。越来越多的时候,她会留在大西洋别墅里享用晚餐,而不是回大宅子去。劳特伍德每年休两次假,每次刚好十天。她不知道他假期会去哪儿,也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而他也从来不向她提起。纵然这里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她也一直认为长期住在岛上的人都是为了逃避些什么。以她自己为例:噪声、手机、蓄意破坏、酗酒的蠢人、政治的矫枉过正、缺乏效率以及将卓越定义为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虽然她清单上的这些名目已经被她那代的不满分子普遍接受了。比起劳特伍德为她父亲开车的时候,她现在对他并没有更多的了解,而那时他们很少有机会见面。劳特伍德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眼睛时常被司机帽的帽檐遮住一半,有着在男人中并不常见的金黄色的头发,而粗壮脖子上的头发又被仔细地修剪成半月形。他们之间养成了一种对彼此都适宜的默契。每天傍晚五点钟,两人会在她的别墅里坐下来一起玩拼字游戏,然后喝一两杯红酒——只有这时他们才会一起吃东西。之后,他就要回自己的别墅为她准备晚餐了。

他已经成为岛上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她察觉得出,他很少加班的特殊待遇已经在其他工作人员中产生了一种不满情绪,只是大家心照不宣。他有着自己不成文的岗位职责,但即便遭遇很罕见的紧急情况,他也不会提供帮助。大家都认为,他将她视为霍尔库姆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只专心侍奉她一个人。她觉得不可能,也不希望是这样。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对她而言,劳特伍德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或缺。

艾米丽走进卧室,这个房间有两扇窗户,既能俯瞰大海又能纵览小岛,她走到面向北方的窗户前,推开窗扉。昨天夜里狂风大作,不过眼下已经转为和煦的微风。前廊外不远处有一块地微微隆起,一个身影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生了根的雕像:南森·奥利弗正凝视着这幢别墅。他站在大概只有六十英尺远的地方,她知道他一定已经看见她了。艾米丽从窗口退开,但是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就像他看着自己那样。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磐石一样的身形与那头被风裹挟着肆意舞动的白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不是这种沉默太令人错愕,他看起来就像是《旧约》里被驱逐的先知。他的目光紧紧地胶着在这幢别墅上,眼神中充斥着强烈的渴望,在她看来其中的情绪已经超出了他申请上岛时的理性——他总是在女儿米兰达和文字编辑丹尼斯·特雷姆利特的陪同下拜访科姆岛,并要求住在相邻的别墅里。大西洋别墅,是岛上唯一一幢半独立式别墅,也是岛上最称人心意的住处。莫非他也想像她一样住在险峻的崖边,聆听三十英尺的悬崖下海浪日夜拍打崖壁的呼啸吗?毕竟,他在这幢别墅里出生,并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然后无缘无故地离开了科姆岛,从此踏上了成为作家的孤独旅程。但那是问题的关键吗?莫非他开始相信离开这个地方会令他江郎才尽?他比她小十二岁,难道他已经预感到他的事业又或者是他的生命即将消耗殆尽,除了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否则他再也找不到灵魂的栖身处?

她第一次被他的意志力震慑。她无法摆脱他。在过去的七年间,他每三个月就要上岛一次,每次不多不少地停留两周,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即使他没能把她赶走——他怎么可能成功?但是他频繁地出现在科姆岛依然搅扰了她的安宁。除了不合理的事情,她很少被什么事吓到。奥利弗的纠缠是否代表了一种不祥的征兆,某些更加令人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他是不是疯了?他又站了五分钟,终于转身越过坡地,只留下心烦意乱的艾米丽站在原地,迟迟不愿意下楼吃早餐。

2

南森·奥利弗在伦敦过着极其有规律的生活,即便在每个季度拜访科姆岛时,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在科姆岛,他和他的女儿同其他游客一样,享受相同的待遇。通常情况下,米兰达会通过电话与女管家伯布桥夫人沟通,再由她将要求转述给厨师,每天上午,根据米兰达的指示,丹·帕吉特会送来一份清淡的午餐,一般有汤、冷盘和沙拉。晚餐可以在别墅吃也可以去大宅子,不过奥利弗更喜欢待在游隼别墅享用米兰达的手艺。

星期五上午,他会花四个小时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一起工作,编辑他最新完成的小说。南森喜欢在排完版的手稿初校稿上做修订,虽然他的出版商能够接受这种古怪的创作习惯,不过这还是为后续的工作带来了些许不便。他会做大量的修订,有时候甚至会改变故事情节。他直接将改动写在排好版的纸页背面,然后交给特雷姆利特,特雷姆利特需要将他草写的笔直小字字迹清楚地重新誊抄一遍。下午一点钟,两人会停下来吃午餐,两点钟之前,享用过简单的餐食后米兰达会洗涮干净,然后将餐具放在外面门廊的架子上,等人稍后过来收走。而特雷姆利特会先行离开,到工作人员的餐厅同他们一起用餐。随后,奥利弗通常会小憩一下,下午三点半米兰达会叫醒他喝下午茶。而今天,他决定放弃午睡,步行去港口看看,在他走到那里时,船员杰戈刚好发动汽艇。他忧心忡忡地安慰自己,前一天由乔安娜·斯特维利采集的那份血液样本现在已经安全地送到了医院的病理科。

下午两点半,米兰达将双筒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离开了别墅,说要去西北海岸赏鸟。没过多久,他仔细地将两份校稿放进书桌的抽屉里,没有锁门就离开了别墅,然后沿着悬崖边,朝通往港口的陡峭石板路走去。米兰达一定走得很快——他环顾了一圈灌木丛林,已经完全见不到她的踪影了。

结婚那年,他三十四岁。当初决定结婚与其说是出于生理需要或者心理冲动,倒不如说是为了证明自己。那时总有人觉得,一个异性恋总是堂而皇之地不结婚定然是有某种怪癖,而另一种说法则更令人羞愤,那就是他没有能力觅得一个合适的伴侣。然而,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准备慢慢来。毕竟,他的追求者众多,他也无意遭受被人拒绝的羞辱。不过,他不抱热情的规划进展得竟出奇地迅速而直接。只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在同进晚餐、偶尔去不显眼的乡村旅社过夜后,他确信悉尼·贝林杰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她也明确地表示过自己对他也抱有相同的看法。作为一位杰出的政治记者,她已经崭露头角;她奇怪的名字偶尔会令人觉得困惑,但也成为了一种优势。如果她演员般精致的面容得益于金钱的投入、老练的化妆技巧和不俗的衣着品位,而并非天生丽质的话,他也不能再要求什么了,当然更不会要求浪漫的爱情。虽然他在性爱方面很克制,且不受欲望的驱使,但是他们共度的夜晚还是为他带来了诸多欢愉,而那正是他期望从一个女人身上获得的。她提出结婚,他默许。在他看来,对方觉得二人的条件势均力敌、适合结婚,而他也认为这种想法是合乎情理的;最成功的婚姻往往建立在配偶双方都认为已经为自己争取了最有利条件的情况下。

虽然他从未奢望过二人能够白头到老,但如果不是米兰达的出生,这段婚姻或许能够一直持续到现在。关于这点他承认自己要负主要责任。三十六岁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萌生了一种荒唐的渴望:他想要个儿子,或者至少有个孩子——对于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而言,孩子至少令他对生命的延续有了寄托。毕竟,生儿育女是人类存在的绝对真理之一。他的出生不是由他决定的,死亡更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很可能会同出生一样令人难受,但是性爱或多或少还在他的掌控之下。剩下的就是生孩子了。身为一位小说家,若是不能参与到赞颂人类这一普遍活动中,难免会为人生经验留下一段空白,还可能会对他的创作构成制约。生孩子的过程是一场灾难。尽管住着昂贵的护理病房,但是分娩时间过长且处理不当,最后的产钳助产令悉尼体会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麻醉也没有发挥她预期的效果。第一眼看见女儿黏糊糊、血淋淋的肉体时,他的内心微弱地唤起了发自本能的柔情,然而很快就消逝了。他怀疑悉尼甚至从未萌生过那样的情感,也可能是因为婴儿立刻就被送进了特别护理室,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探望她时,他问道:“你不想抱抱孩子吗?”

悉尼枕着枕头,烦躁地扭头:“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休息一下!如果她跟我一样感受到血淋淋的过程,肯定也不希望被人粗鲁地抱来抱去。”

“你想给她起什么名字?”这个问题他们之前从未讨论过。

“米兰达。她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一个血淋淋的奇迹,我创造的,我觉得血淋淋这个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明天再过来,好吗,我现在想睡觉。告诉他们我不想接待任何探视。如果你想拍张全家福——妻子坐在床上,抱着可人的新生儿,全身笼罩着母性的光辉,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我现在就告诉你,这种罪我不想再遭第二次。”

她是位很不称职的母亲;不过,当她和孩子住在切尔西的家里时,她对孩子的关爱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可惜她经常出国。现在他有钱了,他们的共同收入足够雇用一位保姆或是管家帮忙料理日常的家务。他的书房位于房子的顶楼,不允许孩子进入。每当他走出书房,女儿就像只小狗似的远远地跟在他身后,鲜少说话,但看起来很是满足。然而好景不长。

米兰达四岁那年,有天悉尼回家时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需要跟其他孩子一起玩。有些学校能接收三岁左右的孩子。我会让朱迪思去了解一下。”

朱迪思是她的私人助理,也是一个工作效率极高的女人。这个任务不仅验证了她的高效率,更体现了她那令人意想不到的善解人意。朱迪思收集了不少宣传册,进行了实地考察,然后反复比对。最后,她设法让他们夫妻二人坐到一起,手握报告,为他们汇总了情况:“奇切斯特附近的高树学校似乎是最佳选择。校舍很舒服,还有个大花园,离海也不远。我去考察的时候,孩子看上去很开心,我参观了厨房,后来还跟年纪比较小的孩子们一起在被他们称之为育儿园的地方吃了一顿饭。那里很多孩子的父母都在海外工作。相比于学习成绩,女校长似乎更看重孩子们的健康和快乐。你们强调过米兰达没有显现出学习的天赋,那或许无关紧要。我想她在那里会过得很开心。如果你们想见见校长、参观一下学校的话,我可以安排。”

悉尼紧接着说:“我可以抽出下星期三下午的时间,你最好一起去。如果让人知道我们打算把她送进学校,可父母双方却只有一个人在意她要去什么地方,显然不太好看。”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那里,却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保持着距离,看起来仿佛两个执行公务的督学似的。悉尼极力地扮演了一位关爱女儿的好母亲。她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女儿的需要,表达着他们夫妻二人对孩子的期望。他恨不得立刻回到书房,把她说的都记录下来。那里的孩子们看起来确实无拘无束、幸福快乐。于是,没过一个星期米兰达就被送了进去。除了正常上课期间,学生假期也可以留在学校,在为数不多方便她回家度过部分假期的日子里,米兰达似乎更思念在高树学校的生活。从高树学校毕业后,米兰达又被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那所学校不仅能提供良好的教育,还能给予学生母亲般的关爱,这刚好称了悉尼的心意。教学的目的是通过普通中等教育考核,但是奥利弗觉得米兰达很难考进切尔滕纳姆女子学院或是圣保罗女子学校。

米兰达十六岁时,他和悉尼离婚了。离婚时,悉尼滔滔不绝数落着他的缺点,那种热忱令他讶异。

“你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男人,自私、粗鲁、乏味。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是怎么吞噬别人的生活、利用他们的?米兰达出生的时候,你为什么想待在医院里?流血、麻烦都与你无关是不是?你待在那儿根本不是为了我。你看到的不过是我身体上的不舒服。你只是觉得说不定哪天你或许会写到分娩,而你也确实写了。所以你不得不待在那儿,对吗?你必须仔细地听,认真地看,好好地观察。只有当你弄清楚了生理细节,你才能剖析深层次的心理,谈论人性什么的。《卫报》的评论员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们或许窥见了当代的亨利·詹姆斯!你当然有你的说法,是不是?我会让你说的。然而,我也有我的说法。我不需要你的才华,不需要你的名声,不需要你的金钱,更不需要你在床上偶尔表现出的热情。我们最好和平地分手。我不热衷于到处宣扬失败的婚姻。好在我在华盛顿发展得不错。未来三年都不成问题。”

他说:“米兰达怎么办?她马上就要毕业了。”

“是你这么说的。那孩子几乎不跟我交流。她小时候还跟我说说话,如今完全变了。天知道你要怎么安排她。在我看来,她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

“我觉得她喜欢鸟。她剪了好些鸟的图片,贴在房间里。”

他内心涌出一股自得的情绪。因为他留意到了米兰达的一些事,而悉尼对此根本毫无察觉。他的话证明他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

“好吧,华盛顿没有鸟。她最好还是留在这里。跟着我能做什么呢?”

“跟着我又能做什么呢?她应该跟妈妈在一起。”

听了这话,悉尼笑了:“哦,得了吧,你肯定能做得更好!为什么不让她帮你主持家务呢?你们可以去你出生的那个小岛度假啊。那里肯定有足够多的鸟能让她开心。而你也能节省下雇管家的薪水。”

于是,他就省下了那笔薪水,而科姆岛确实有很多鸟,虽然长大成人的米兰达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对赏鸟抱有那么大的热情了。十六岁毕业时,她只有一张平淡无奇的成绩单。米兰达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技能,不过,至少学校教会了她烹饪。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她像一个管家似的同他生活在一起、陪他出行,能干、顺从、安于现状。至于每个季度例行的切尔西与科姆岛之间的迁徙,他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同她商量,也不会征询特雷姆利特的意见。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自愿依附于他的才华。假如受到质疑——然而从未有过,又或者受到别人称之为良心的内心拷问——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是他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报酬优厚、吃住不愁。每次出国,他还会带上他俩一起享受奢侈的旅行。对他而言,二人似乎不会奢求什么,又或者说,这对于他们而言足够了。

七年前,他第一次重返科姆岛。当他跨出汽艇踏上岸边的那一刻,一股无以名状的欢欣忽然充盈了他的胸膛,这种感觉令他分外惊诧。带着一个男孩的浪漫想象,他沉浸在这种狂喜中,仿佛一位征服者占领了一块来之不易的领地,仿佛一位探险家终于登陆了传说中的海滨。那天夜里,他站在游隼别墅外,眺望着远处的康沃尔海岸,他知道回来是正确的决定。在这片被大海围绕的宁静之地,无情的生理衰退或许会得以减缓,灵感会重新涌现。

但是,他也深知自他再次踏上这座小岛,就一定要得到大西洋别墅。这幢石屋仿佛是从险峻的绝壁上长出来的一般,他在这里出生,也将从这里离去。这种势不可挡的需求不单单源自空间和便利上的考虑,它还受到某种自然力量的驱使——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某种情愫无时无刻不在应和着潮汐的律动。他的祖父曾是一名水手,最后葬身海底。他的父亲曾是科姆岛上的一位船员,十六岁之前他一直同父亲住在大西洋别墅里,那年他终于有机会摆脱父亲醉酒后不知何时会爆发的脾气和伤感,离家独居,后来慢慢成长为一位作家。在那些艰辛、漂泊、孤独的岁月里,一回想起科姆岛,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只是一个暴烈、危险的地方,一个不会再涉足的地方,一个被过去忘却的创伤奴役着的地方。眼下,他正沿着悬崖朝港口走去,心里感叹着,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感受啊,再次回到科姆岛竟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3

时间刚过三点,鲁珀特·梅科洛夫特正坐在科姆别墅二楼的办公室里拟定下一个财务年度的预算。远处墙边,艾德里安·伯伊德坐在一张类似的办公桌前静静地审核着截至9月30日那个季度的账目。手头的工作都不是他们中意的,两个人默默地干着活儿,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纸页沙沙作响。梅科洛夫特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放任目光穿过长长的弧形窗子。不合时宜的温暖天气还在持续。空气中只有几缕微风拂过,天空万里无云,泛着微波的大海如同盛夏时节那般湛蓝。右手边凸起的岩石上矗立着那座古老的灯塔,白色的墙壁闪闪发亮,顶端围栏内的红灯现在已经不再发光。灯塔象征着过去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虽然被妥善地保存了下来,其实毫无用处。有时候他觉得这种象征意义令人很不舒服。转向左侧,他能瞥见海港入口的柔和曲线以及悬挂港口灯标的低矮塔台——正是眼前的景致和这间办公室才促使他下决心来到科姆岛。

即使现在,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个月后,他依然会为自己登岛这件事感到惊奇。他年方五十八岁,健康状况良好,据他自己判断,精神状况也运转正常。过去,他从事着村镇事务律师的工作,如今提前退休了。两年前,妻子的突然离世令他仓促地促成了这个决定。正如所有恶性事故一样,那场车祸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和提醒。当时,她正驾车赶往邻近的村子参加一个读书俱乐部会议,她从温布尔出发,驾轻就熟地沿着一条狭窄的乡间小路飞速行驶。高速转弯时,她那辆梅赛德斯牌汽车迎头撞上了一辆拖拉机。事故发生后的几个星期里,烦琐的丧葬事宜令他内心尖锐的痛苦逐渐变得麻木:验尸、出殡、回复无穷无尽的慰问信、儿子和儿媳迟来的吊唁、商议如何安排他今后的生活,有些时候,他会觉得他本人似乎根本不在现场。妻子去世两个月后,悲痛再次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他,他惊异于它的力量,也对它的猝不及防大感意外,悲痛中还交织了懊悔、内疚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科姆岛基金会曾经是他的客户。基金会最初的信托人视伦敦为阴谋诡计的黑暗中心,那里的人专门坑骗天真的外地人,所以他们更乐意从当地选择一位具有多年经营经验的合作伙伴。事务所一直为基金会代理法律事务,原驻岛干事退休后,他得知自己可以在新继任者上任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暂时填补岛上的空缺,于是他看住时机辞去了原事务所的工作。正式退休让这次补缺变成了常驻。抵达科姆岛两个月后,他被告知如果他愿意的话,这份工作就是他的了。

他很庆幸自己能够逃离原来的生活。温布尔当地的主妇们大部分曾是海伦的朋友,她们善良的意图冲淡了乡村生活的乏味无趣。他默念着简·奥斯汀的台词:凡是拥有房产和可观收入的鳏夫必定需要一位太太。这本是出于善意的考虑,但是自从海伦过世后,这种善意让他无法喘息。每个星期按时到来的午餐或者晚宴邀请令他心生畏惧。他放弃工作,来到这个与世隔绝之地的真正原因莫非仅仅是为了逃避当地寡妇们令人生厌的求爱?每当自我反省之时——就像眼下这样,他承认或许确实如此。意欲接任海伦的女子们似乎都属于一个类型,很难将她们区分开: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或者稍微比他年轻一点,面容和蔼,其中一些称得上漂亮、温柔,穿着打扮一丝不苟。她们很寂寞,以为他也如此。每次宴会他都担心自己遗忘了谁的名字,或者问一些曾经问过的问题,还假装很感兴趣地聊关于孩子、假期或者爱好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话题。他想象得出宴会女主人精心地算好时间焦急致电时的样子:你和鲁珀特·梅科洛夫特进展得怎么样了?他跟你聊得好像挺开心的。他给你打过电话了吗?他从未给谁打过电话,但是他知道,有一天当他被绝望、寂寞或者脆弱吞没的时候,他会打的。

当初,他决定放弃事务所的合作关系暂时搬到科姆岛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众人对此深感惋惜。他们不断地重复着自己会有多么思念他,他在这里多么举足轻重,但是直到现在都令他深受打击的是,竟没有一个人曾试图劝阻他。或许,那些长期合作的客户对他还有一丝舍不得,他安慰自己至少大家还敬重他——他的大多数客户都是从他父亲手里接过来的。他们将他视为传统家庭事务律师的代表,一位可靠的朋友、秘密的守护者、保护人和法律顾问。他帮助他们起草遗嘱,井井有条地处理产权交易,当他们因为争抢停车位或是超速行驶诸如此类的小过错被地方行政官传唤的时候,他会代表他们前往,所有的地方法官他都认识。在他的记忆里,最严重的事件是当地一位牧师的妻子入店行窃的案子,这起丑闻当时在教区内被人津津乐道了好几个星期。在他的求情下,这起案子被从轻处理,出具了医学报告、交了一笔数目不多的罚金了事。他的客户们会想念他,不过怀旧的情绪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梅科洛夫特、福布斯和麦金托什事务所将会扩张,招募新的合作伙伴,装修新的办公地点。明年才能获得资质的小麦金托什已经提交了计划,他和海伦唯一的儿子对此表示完全赞成。他本人现在供职于一间伦敦金融城律师事务所,该所拥有四十多位律师和高度专业化的尊贵客户群体,并占有相当可观的市场份额。

他已经在科姆岛待了十八个月了。令他觉得讽刺的是,自从隔绝了那些曾经支撑他内在自我的乏味日常,他竟然发觉现在自己更能处于平和的状态,也更愿意扪心自问。起初,这座小岛曾经令他困惑不已。像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它尽管能给人以慰藉,但扰人心神。它蕴含着一种超凡的力量,迫使你反思自己,虽然结果并非全都惨淡抑郁,不过也足够令人不安。在过去的五十八年里,他的生活平淡无奇、舒适自在:管教甚严的童年、精挑细选的预科学校、十八岁之前一直就读于一所小有名气的公立学校,并如愿获得了牛津大学的二级甲等荣誉学位。他选择跟随父亲的职业脚步,并不是出于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如今想来,当初甚至没有经过谨慎的考量,不过是出于一种做子女的对父母泛泛的敬意,同时他也知道这是一份有保障的工作。说起来,他的婚姻也称不上是源自激情,不过是从温布尔网球戏剧俱乐部一小群适龄的姑娘中挑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艰难的决定,或是为了某个选择举棋不定,也没从事过任何危险的运动,除了工作从来没有取得过任何其他的成就。他不禁怀疑,这一切是否是一个独生子被珍爱、被过分保护的结果?回想童年,他最常听到的话就是母亲说的:“别碰那个,亲爱的,危险。”“别去那儿,宝贝儿,你会摔跤的。”“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好的,亲爱的,她不适合我们。”

他认为自己在科姆岛头十八个月里的表现可圈可点,没有人会对此抱有异议。不过,他承认自己还是犯了两个错误,这两个错误都跟新雇员有关,现在想想不免有些欠考虑。2003年6月末,丹尼尔·帕吉特和他的母亲来到科姆岛。帕吉特曾给他写过信——虽然没有署名,向他询问岛上是否缺少厨师和勤杂工。那时候,原来的勤杂工刚好要退休了,而且那封信写得很不错,颇有说服力,还附上了介绍信,而且来得正是时候。虽然岛上并不缺厨师,但是普伦基特夫人曾经委婉地暗示过最好能添个帮手。聘用他是一个错误。那时候,帕吉特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只剩几个月可活,每次游览彭特沃斯时,她都像个孩子似的站在岸边遥望着这片梦幻的香格里拉,显然她打定主意要在科姆岛上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大部分时间里,帕吉特都在照顾母亲,乔安娜·斯特维利会帮他,女管家伯布桥夫人偶尔也会帮上一把。虽然,她们两个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但是梅科洛夫特明白她们是在为他的愚蠢买单。丹·帕吉特是一位出色的勤杂工,不过他一直试图让别人知道他并不喜欢待在岛上,虽然他从未说出口。梅科洛夫特曾无意中听见伯布桥夫人对普伦基特夫人说:“他当然不是一位真正的岛民,既然他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我想他也不会在这儿待太长时间。”“他不是一位岛民”,在科姆岛这可是一句致命的控诉。

另一个错误则跟十八岁的米莉·特兰特有关。她是由船员杰戈带上岛的,当时杰戈看见她无家可归,在彭特沃斯乞讨,就打电话问他是否能让米莉先随船回科姆岛,直到她找到去处。显然,如果不这样的话,就只能把她留在原地等着被某个爱欺负弱小的男人掳走,或者把她交给警察。于是,米莉就这样被带到了科姆岛,得到了一间位于马厩区的宿舍,和一份协助伯布桥夫人打理布草、给普伦基特夫人帮厨的工作。她做得不错,但是米莉和她的未来成为科姆岛挥之不去的忧虑。孩子是不允许上岛的,虽然从法律意义上来讲米莉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她有着孩子般的不可预测以及固执任性。她不能无限期地留在科姆岛。

梅科洛夫特望向坐在远处的同事,对方有着一张敏感的长面孔,皮肤苍白,似乎从未受过风吹日晒的侵扰,前额贴着一缕深色的头发。那是一副学者的面孔。梅科洛夫特来的时候,伯伊德已经在岛上待了好几个月了,他之所以来这儿也是为了逃离原来的生活。伯伊德是在伊芙琳·伯布桥夫人的引荐下来到科姆岛的。作为一位牧师的遗孀,伯布桥夫人依然同教区保持着联系。虽然梅科洛夫特从未直接询问过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不过他知道——而且他猜岛上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曾是国教牧师的伯伊德之所以辞去原来的公职不是因为信仰的丧失,就是因为酗酒,又或者二者皆有。不过,无论因为其中的哪个原因,梅科洛夫特都表示难以理解。对他而言,饮酒是一种享受,不是非喝不可,而过去每个星期日他和海伦一起去教堂只是为了履行一个英国人应有的行事作风和一种虽然缺乏宗教热情却欣然接受的义务。他的父母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宗教热情,任何威胁到他们正统观念的狂热宗教改革都会被他母亲归纳为:“我们信奉的是英国国教,亲爱的,我们不会做那种事。”令他觉得蹊跷的是,伯伊德的辞职或许是源于近来人们对教会教条的质疑,根据一些主教发表的公开言论来看,对教会教条丧失信任触发了英国国教牧师的职业危机。不过,教会的损失却成全了他。现在,他无法想象若是缺少了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艾德里安·伯伊德,他该如何面对科姆岛的工作。

他回过神时,不免有些羞愧地发现自己望着窗外已经看了五分多钟。他毅然决然地转回视线,将心思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可惜,他的意图没能成功。随着房门“砰”的一声响,米莉·特兰特闯进了进来。她很少来办公室,不过每次出现都是这样,还没等他听见敲门声,她就冒出来了。

她难掩兴奋地说:“梅科洛夫特先生,港口出大麻烦了。奥利弗先生让你马上过去一趟。他很生气!丹把他的血液样本掉下船了。”

米莉似乎一点儿也不怕冷。眼下,她穿着一条紧绷的低腰牛仔裤和一件勉强能遮住她贫瘠胸部的短T恤。腹部裸露着,肚脐上戴了一个金脐环。梅科洛夫特认为他有必要同伯布桥夫人谈一谈米莉的着装问题了。诚然,不管她穿成什么样,上岛的游客们几乎没有机会看见她,不过他想若是他的前任见到米莉把肚子露在外面也不会放任不管。

他问:“你去港口干什么,米莉?你不是应该帮伯布桥夫人处理布草吗?”

“完成啦,不是吗?她说我可以先离开一会儿。所以我就帮杰戈卸货了。”

“杰戈自己能做好他的工作。我觉得你最好回去帮伯布桥夫人。米莉,那儿肯定有活儿需要你。”

米莉翻了个白眼,什么都没有争辩,离开了办公室。梅科洛夫特说:“为什么我总像个校长似的跟那孩子说话?你觉不觉得如果我有个女儿的话或许就能更好地理解她?你认为她在这儿开心吗?”

伯伊德抬起头,微笑着说:“我才不担心呢,鲁珀特。伯布桥夫人认为她能帮得上忙,而且她们相处得很好。岛上有个年轻人挺好的。等米莉待腻了,她自然会离开科姆岛。”

“我猜杰戈对她很有吸引力。她总是待在海港别墅里,我不希望她惹出什么乱子来。科姆岛可不能少了杰戈。”

“我想杰戈应付得了。如果你担心杰戈引诱她,或者她勾引杰戈的话——在我看来后者的可能性反而更大——那么大可不必。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不会吗?”

艾德里安轻声说:“不会,鲁珀特,不会的。”

“哦,好吧,那我就能松一口气了。我想我也没必要担心那么多。我怀疑杰戈是否有那个时间和精力。毕竟,恋爱是需要耗费时间和精力的。”

艾德里安问:“需要我去一趟港口吗?”

“不,不用。还是我去吧。”

原本可以安排伯伊德去处理的,可是伯伊德是最不适合面对奥利弗的人。想到这些,一瞬间不免令梅科洛夫特有些烦躁。

步行去港口是他最热衷的事情之一。通常,他总是心情愉悦地穿过大宅子的前院,沿着狭窄的鹅卵石小路踏上石阶,从悬崖走向码头。此刻,脚下的海港宛如故事书中的一幅彩色图画:狭窄入口的两侧各耸立着一座低矮的塔台,上面悬挂着港口灯标,杰戈·塔姆林整洁的小屋前安置着一排用来栽种夏季天竺葵的陶土大花盆、一卷绳索和几根一尘不染的系船柱,港口内水波不兴,而港口外则是汹涌的大海和逆流而上的激浪。偶尔,趁着汽艇将要入港的时间,他会离开办公室来到港口,体会着世代流淌在岛民血液中的原始快乐,仿佛等候一艘期盼已久的船只,静静地期待着它的抵港。但是此刻,意识到他是被人叫来的,梅科洛夫特放慢步履,缓缓地踏下最后几级台阶。

奥利弗直挺挺地站在码头上,怒气冲冲。杰戈正忙着卸货,对他毫不理会。帕吉特面如死灰,紧靠着船舱,仿佛面对着要枪决他的行刑队。

梅科洛夫特问:“出什么事了?”

愚蠢的问题。死寂的沉默和奥利弗苍白的脸色都暗示着帕吉特犯了不小的过错。

奥利弗说:“嗯,告诉他,你们俩谁来说!别光站着,告诉他。”

杰戈面无表情地说:“伯布桥夫人从图书馆借的书,帕吉特夫人的一些鞋子和手袋——丹原本打算送去乐施会的,还有奥利弗先生的血液样本,全部掉进水里了。”

奥利弗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但怒火还是令他的话变得断断续续:“请注意顺序。伯布桥夫人从图书馆借的书——显然,当地公共图书馆遭受了一笔不可挽回的损失。一些领抚恤金的穷光蛋本想在慈善商店里找一双便宜的鞋子,现在恐怕也得失望了。相比这些大灾难,我不得不重新抽一次血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杰戈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奥利弗指着帕吉特嚷道:“让他说,他不是小孩子了,那是他犯的错。”

帕吉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他说:“我将血液样本和其他东西装进一只帆布袋子里,挂在肩膀上。就在我斜倚着栏杆往水里瞧的时候,袋子滑下来,一下子掉进了水里。”

梅科洛夫特转头问杰戈:“为什么不停船?不能把袋子捞上来吗?”

“因为那些鞋子,梅科洛夫特先生。那些鞋子非常重,一转眼就沉下去了。等我听见丹的喊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奥利弗说:“我要跟你谈谈,梅科洛夫特。现在就谈,我们去办公室。”

梅科洛夫特转头对帕吉特说:“我晚点儿找你谈。”

又是一副校长的口吻。他本来还想说,不用太担心,但是又怕这种安慰的语气只会进一步地激怒奥利弗。帕吉特脸上恐惧的神色不免让他有些担心。显然,这算不上是什么大罪过。图书馆的藏书丢了可以赔钱;鞋子和手袋丢了除了帕吉特自己会有些伤感和遗憾,并没有造成什么大损失。或许,奥利弗不幸患有病理性晕针的毛病,不过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在岛上采集血液呢?内陆医院可能有更先进的拇指采血疗法。这令他回想起四年前他妻子验血时的经历,那时她因为一次长途飞行患上了深静脉血栓症而不得不接受治疗,但在这种不恰当的时刻冒出的记忆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安慰。奥利弗的脸苍白而僵硬,突出的骨头就像是坚硬的岩石,面对着这样的脸,想起和妻子一起坐在医院门诊处候诊的情景更令他觉得不合时宜。要是海伦在的话,她一定会说:“勇敢地面对他。你是负责人,别被他吓倒。他又没有什么大损失,也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再抽一次血又不会要了他的命。”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他却荒谬地认定那么做或许会害死他呢?

两人沿着小径默默地往大宅子走,梅科洛夫特不时调整步幅以适应奥利弗的速度。两天前,他刚刚见过这个男人,当时他们在梅科洛夫特的办公室里谈论了有关大西洋别墅的事情。梅科洛夫特低头瞥了他一眼,他细长的脑袋只到梅科洛夫特的肩膀处,一头牢固的花白头发被微风吹起,梅科洛夫特不免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即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看得出奥利弗明显又老了。有些东西——是自信、骄傲还是希望?——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艰难而费力地走着,那颗被曝光过许多次的脑袋相比于他矮小、衰弱的身体显得有些过于沉重。这个男人怎么了?他才六十八岁啊,按照现代人的观念,不过刚过了中年而已,可是他看起来好像八十多了似的。

一进办公室,伯伊德站起身,梅科洛夫特朝他点了点头,伯伊德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奥利弗坐下来,他双手叉腰,隔着办公桌站在梅科洛夫特的对面。他克制着自己的语气,试着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只有两件事,我会长话短说。在我的遗嘱中,我已经将财政部恩赐给我的财产平均分成了两份,一份留给我的女儿,另一份则留给科姆岛基金会。我没有其他的家眷,没有慈善意向,或者任何帮助国家履行其对弱势群体所负义务的愿望。我出生在这个岛上,我相信它存在的意义——或者说它的用处。除非我得到保证,无论我什么时候上岛都会受到欢迎,并且能够得到一个符合我工作需求的住处,否则我就更改我的遗嘱。”

梅科洛夫特说:“对于一起明显的意外事件,你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了?”

“这不是一起意外事件。他是故意的。”

“当然不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是粗心又笨手笨脚,但是那不是有意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是故意的。帕吉特原本就不应该获准带着他的母亲上岛。那时候,他的母亲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了,但是他误导了你,让你误以为她身体健康,有能力工作。不过,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跟你讨论帕吉特或者教你怎么干活儿。该说的我已经说了。除非这里的局面能够改变,不然一回到内陆我就会更改我的遗嘱。”

梅科洛夫特谨慎地措辞:“当然,那是你的决定。如果你觉得我们让你失望了,我只能为此表示抱歉。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权上岛,基金会的条文明确地注明了这一点。任何在科姆岛出生的人都享有这样的权利,而据我们所知你是唯一适用于这一条款且依然在世的人。从道义上讲,艾米丽·霍尔库姆有权占用大西洋别墅,如果她同意搬出去的话,那么那座别墅就是你的了。”

“我建议你让她知道,她要为自己的顽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梅科洛夫特问:“就这些吗?”

“不,还没完。我说了我有两件事。第二件事是,等到完成必要的准备工作,我打算永久地定居科姆岛。当然了,我需要一个合适的住处。在等待大西洋别墅归属决议的同时,我建议在游隼别墅添加一些物品,至少得让它暂时具备适合长期居住的条件。”

梅科洛夫特希望自己没把沮丧写在脸上,他说:“当然,我会转告给基金会。我们必须研究一下基金会的条文。我不确定除了那些工作人员,常驻居民是不是符合条文的规定。当然,艾米丽·霍尔库姆的情况是合规的。”

奥利弗说:“条文的措辞是任何在岛上出生的人都不能被拒绝上岛。而我就出生在科姆岛。关于停留时间没有限制。我认为你会发现我的提议从法律层面讲是可行的,而且不必更改基金会条文的条款。”

说完,他扭头就走。奥利弗一关上房门,梅科洛夫特就瘫软在椅子里,深深的沮丧感仿佛千钧重担一般笼罩在他的心头。这可真是一场大灾难。他之所以从事这份工作,是因为这是一种轻松的临时选择、一段平静的休息时光,能够让他接受丧妻之痛,回顾过去、思考未来,莫非这份工作就要在失败与屈辱中宣告终结了吗?基金会的信托人们知道奥利弗很难相处,不过,梅科洛夫特的前任还是应付过去了。

他没有听见艾米丽·霍尔库姆的敲门声,只是忽然看见她穿过办公室朝他走过来,她说:“我刚刚在厨房同伯布桥夫人谈话。米莉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码头出了什么问题。显然是丹把奥利弗的血液样本掉进水里了。”

梅科洛夫特说:“奥利弗刚刚还在这里抱怨,他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我试图为他解释这只是一起意外事件。”他知道他的沮丧——没错儿——还有他的不自信全都写在了脸上。

艾米丽说:“一个古怪的意外,我想他可以再采一次血,他那贫瘠的血管中应该还有些血的。你不会也觉得事态很严重吧,鲁珀特?”

“这还不是全部。我们有麻烦了。奥利弗威胁说要把基金会从他的遗嘱中删掉。”

“这是有点儿麻烦,但还算不上灾难性事件。我们还没穷得要等人救济。”

“还有另外一个威胁。他想永远地住在这里。”

“嗯,不可以。这是不可能的。”

梅科洛夫特迷惘地说:“或许,并非不可能。我必须研究一下基金会的条文,我们可能没有办法从法律层面阻止他。”

艾米丽·霍尔库姆朝房门走去,又转过脸对他说:“无论合法还是不合法,都要阻止他。如果其他人没有胆量这么做的话,那么还有我。”

4

米兰达·奥利弗和丹尼斯·特雷姆利特发现的这个藏身处宛如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小奇迹:那是低崖上一块长满青草的洼地,位于一座古老的石砌小教堂南侧大约一百码的地方,距离四十英尺落差的陡峭悬崖不足三码,下方是波涛汹涌的小海湾。洼地四周环绕着高大的花岗岩石块,先爬上高大的岩石,然后沿着布满卵石、灌木丛生的陡峭斜坡滑下是进入这里的唯一途径。灌木丛的树枝方便抓握,就算对于跛脚的丹尼斯而言爬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不是特意寻找秘密藏身处的话,这地方很难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有站在悬伸的崖边向下窥探才有可能看见他们。情绪高昂的米兰达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欲望、兴奋和乐观的信心令她沉醉其中,在她看来,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显然没必要理会,也不必担心。丹尼斯试图分享她的自信,极力伪装出积极的语气,他知道这正是米兰达的期望和需要。在她看来,距离危险的悬崖越近,他们的避难所就越不容易被发现,同时又为他们的私会增添了一丝情欲的意味。

此刻,他们紧贴着彼此躺在一起,仰望着静谧的湛蓝天空和舒展的白云,各自思索着心事。比以往更加炽热的秋日阳光将周围的岩石晒得热烘烘的,二人半裸着上身。丹尼斯套上了牛仔裤,但还敞着拉链,米兰达的大腿上皱巴巴地盖着她的灯芯绒衬衫。她其余的衣服胡乱地团成一团,撇在旁边,衣服堆上面扔着她的双筒望远镜。眼下,随着最急迫的生理需要得到了满足,丹尼斯的其他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像往常在岛上时一样,他的耳膜被一阵阵嘈杂的声响鼓动着:汹涌的大海声,波涛的轰鸣与旋流声和一只海鸥不时发出的野性尖叫。他能闻见被碾碎的草皮散发出的味道和更为浓烈的泥土气息,还有一种模糊、无法辨认的气味,又酸又甜,来自一丛被花岗岩银色光泽映衬出亮绿色的球茎阔叶植物,除此之外,还有海水的气味和温暖的肉体与爱欲散发出的浓烈汗味。

他听见米兰达心满意足的小小叹息,不由得触动他内心翻涌起一股柔情和感激。他转过头凝视着她平静的侧脸。每次欢爱过后,她看起来总是这样,洋溢着满意而神秘的微笑,神情舒展,看着好像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有一只手拂过她的肌肤,魔术般地抹去了初入中年带给她的细微印迹。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她还未经人事,不过两人之间的缠绵没有任何犹豫或是被动。她向他敞开心扉,仿佛这一刻可以补偿过去所有麻木的岁月。情欲的满足不仅释放了她肉体上的需要,更回应了她对爱的渴望。在偷偷私会的时间里,除了满足最重要的生理需求,他们还在一起聊天,有时候只是漫无目的地闲聊,更多时候是对难以纾解、压抑已久的愤恨与不幸的宣泄。

他对她和她父亲的生活多少有些了解,因为十二年来他一直看在眼里。假如他对此抱有任何惋惜的话,恐怕也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情绪,并非出于对她的爱意。很多时候,她只是将他视为一位仆人,而不是她父亲的机要秘书。她显著的工作成效令人生畏,矜持冷淡的气质毫无吸引力可言。大多数时候,她甚至无视他的存在。他安慰自己说她是她父亲的孩子。一直以来,奥利弗都是一位苛刻的雇主,在他进行海外巡回宣传时尤为如此。丹尼斯常常在想他为什么要如此费心——因为从商业角度考虑或许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面对舆论,奥利弗一直宣称,和公众见面、同读者们交流、以签售这种形式小小地回报读者对于一位作家而言至关重要。不过,丹尼斯怀疑还有其他的原因。这样的巡回宣传能够满足他对受到公众尊重,甚至公众崇拜的渴求,对他来说这种感觉才是最值钱的。

但是,这种巡回宣传中尽是些琐事和麻烦,而这些也只有他的女儿和特雷姆利特才有机会看到。米兰达把自己弄得很不得人心,她总是指手画脚又有诸多要求,而她的父亲从来不会直接出面。她会亲自检查她父亲住的每一间酒店客房,帮他放好洗澡水,她觉得那些控制热水、冷水、淋浴和澡盆的装置对她父亲而言太复杂了,她要保证父亲在空闲时间里不会被这些琐事所累,还要确保他能随时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即便在不方便的时段也是如此。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古怪的癖好。米兰达和陪同的宣传小姐必须确保那些想获得签名的读者向他提供用大写字母清楚书写的名字。他会迫使自己耐着性子,好脾气地熬过漫长的签名环节,不过一旦他放下笔,他就绝不会再接受书店工作人员或者他们的朋友提出的签字请求。而米兰达则会巧妙地收集起他们的书,带回酒店,并许诺第二天早上那些书一定会签好名字。特雷姆利特知道她被旁人视作是巡回宣传旅程中一个令人恼火的附属品,米兰达蛮横专断的处事风格同她声名远扬的父亲心甘情愿卖力工作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雷姆利特总是被安排住在酒店的下等客房。而他们父女则奢侈得多,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也从不抱怨。他猜想,如果不是米兰达承袭了奥利弗这个姓氏,而她父亲也需要她住在隔壁的话,恐怕她会享有跟他一样的待遇。

眼下,他静静地躺在她身边,回想起促成这段关系萌发的契机。当时是在洛杉矶的酒店。漫长而紧张的一天结束了,晚上十一点三十分,米兰达终于服侍她父亲睡下了,丹尼斯看见她站在客房的门前,低垂着双肩,倚靠着房门,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将房卡插进门锁里。他一时心血来潮,从她手里接过房卡,帮她打开门。他看见她一脸的筋疲力尽,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他本能地搂住她,把她扶进房间。米兰达紧紧地贴着他,几分钟后——现在他也想不起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们的嘴唇碰在了一起,一边热情地亲吻着对方,一边语无伦次地低喃着爱的话语。他迷失在混乱的情绪中,突然苏醒的欲望席卷了一切,二人顺理成章地移向了床边,仿佛一直就是一对情侣那般自然。不过,主动权掌握在米兰达手中,是她温柔地从纠缠中挣脱出来,拿起电话。她为他们二人点了一瓶香槟并吩咐服务员“请马上送过来”。香槟送到时,也是米兰达指示他躲进浴室里,然后在房门外挂了一块“请勿打扰”的警示牌。

眼下,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她坠入了爱河。特雷姆利特唤醒了她,赋予她新生命,她会牢牢紧抓住这种长久以来一直被剥夺的生命,永远不会放手,这也意味着她永远都不会放他走。特雷姆利特告诉自己,他不想走。他爱她。如果这不是爱的话,他又能把它称之为什么呢?同样地,那种骇人的情感也唤醒了他:男性占有欲的胜利,感激他能够给予并接受这么多快乐、柔情、自信,摆脱掉对孤独的恐惧——他曾以为那就是他将拥有、能够拥有或者注定拥有的一切。

此刻,他躺在这里,带着缠绵过后的些许疲惫,焦虑再次涌上心头。恐惧、希望和对未来的规划像彩票机里的彩球般不断地在他的思绪里翻滚。他清楚米兰达想要什么:婚姻、属于她自己的家和孩子。他对自己说,那也是他想要的。米兰达乐观地希冀着,但是对他而言,那却是一个遥不可及、难以实现的梦。当二人谈及此事时,他总是倾听着她的规划,尽量不去戳破她的美梦,可是内心却无法予以认同。随着米兰达倾吐出一连串幸福的畅想,他越来越沮丧地意识到她从未真正地了解过自己的父亲。虽然她是奥利弗的女儿,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陪他走遍世界各地,可是她对于这个在她生命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男人的了解还不如这个只跟了奥利弗十二年的家伙。他知道自己赚得很少,受尽剥削,除了一起修改小说的时间,自己从未得到过奥利弗的信任。不过,即便如此,这份工作还是带给他不少好处:令他摆脱了曾经在市中心一所综合院校教书时所遭受的嘈杂、暴力和羞辱,以及后来他担任兼职文字编辑时所面临的不稳定性和微薄收入;参与创作令他备感满足——无论发挥的作用多么微乎其微又得不到认可;他见证了一大堆彼此不相干的灵感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一部小说的过程。特雷姆利特一丝不苟地做着文字编辑工作,每一个工整的符号、每一个段落的增添或者删减都能带来身心的愉悦。奥利弗拒绝接受出版商的编辑,丹尼斯知道自己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字编辑的定义。所以奥利弗永远都不会放他们走。永远不会。

特雷姆利特琢磨着,是否有可能继续维持眼下这种状态呢?他们可以小心地延长私会的时间。这种隐秘的生活令其他的一切变得可以忍受。偷食禁果的感觉让私会变得更加刺激。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只是想想,也背叛了她的爱与信任。忽然间,他回想起一句遗忘已久的话,那是出自约翰·但恩的一首诗:谁又像我们这样安全?除了我们两人中的一个,谁也不能对我们做叛逆之事[1] 。即使依偎着她温暖而赤裸的身体,背叛依然像是一条蛇蜿蜒潜伏进他的心绪,盘绕在他心头,昏昏欲睡却难以驱离。

米兰达抬起头,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是一些关于爱情却令人恐惧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已经奉上了能够开启自己心思的钥匙,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其间。

她说:“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在担心。别担心。没有必要担心。”她用一种几近固执的语气坚定地重复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他需要我们,他依靠我们,他不会放我们走的。他不会允许我们的幸福搅乱他的整个生活——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和工作模式。我明白对于某些人而言,这算不了什么,但是他不行。他无法改变,这会毁掉他的创作生涯。”

米兰达撑起手肘,看着他说:“可是,亲爱的,那也太可笑了。就算他不得不放弃写作,这件事就那么严重吗?有些评论家早就说过,他的创作巅峰已经过去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是不管他了。我们可以住在你的公寓里,起码开始时这样,然后每天去看他。我会找一个可靠的管家住在切尔西的别墅,这样即便到了晚上也有人陪着他。这种安排或许更适合他。我知道他很看重你,我想他对你也有好感。我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会希望我过得快乐。我爱他,他也爱我。”

他没有勇气亲口告诉她真相,最终只是缓缓地开口:“我不觉得除了他自己,他还会爱谁。他就像一根管道,所有情绪只是从他身上流过。他能够描述,却无法感同身受,体会不到任何人的情感。”

“亲爱的,这不可能。想一想那些人物——各式各样,性格丰满。所有的评论家都这么说。如果他不了解他笔下的角色,无法体会他们的情感,就写不出那样的文字。”

他说:“他确实能够体会那些人物的情感。他就是他们。”

米兰达舒展身体俯在他上方,低头看着他的脸,下垂的乳房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紧接着,却僵直了身体。他看见她抬起头,脸色像花岗岩一般苍白,布满了赤裸裸的恐惧。他紧紧地抓着牛仔裤,笨拙地从她身下挣脱出来,然后也抬起头。片刻间,头晕目眩,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个人影,黑漆漆的轮廓,一动不动,诡秘地站在悬崖的边缘,遮住了光线。随后,现实彰显了它的权威。那个身影变得愈加真实、熟悉起来。站在那儿的正是南森·奥利弗。

5

这是马克·耶尔兰德第三次拜访科姆岛,同前几回一样,这次他也要求住在位于东南海岸最北端的海雀别墅。它修建在狭长的山脊上,相比于大西洋别墅,虽然距离悬崖稍远,却拥有科姆岛上最棒的视野之一。两年前第一次抵达科姆岛时,一踏进那片用石头围砌起来的宁静,他就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能够让他在两个星期的时间内将危险生活中日复一日的焦虑暂时搁置,心平气和地反思自己的工作、人际关系和生活——那些无论在实验室还是在家都无法静下心来思考的问题。这里令他暂时摆脱了那些等待他决断的或大或小的难题。在这儿,他不需要安保人员,也不需要时刻保持警戒的警察。晚上,他可以开着门睡觉,也可以敞着窗户任由自己融入天空与大海。这里没有尖叫声,没有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没有因考虑到危险而不能打开的邮件,更没有会威胁到他的生命和他家人安全的恐吓电话。

他于昨天抵达科姆岛,随身携带了尽可能少的生活必需品以及精心挑选的唱片和书籍,这些东西只有当他在科姆岛时才有时间欣赏。别墅相对独立的环境是他所中意的,前两次造访时,在整整两个星期里他没有同别人说过一句话。只要留下手写的指示、空罐子和热水瓶,就会有人送来餐食;他也没有兴趣同其他访客们一起去大宅子享用正式的晚餐。孤独给人以启示。过去,他从未意识到与世隔绝能够带给他如此大的满足感和治愈感。记得第一次登岛时,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忍受这种环境,虽然孤独会迫使人自省,但是它并不会令人感觉痛苦,反而带来一种释放。当他再次回归到职场的痛苦生活时,有些东西却发生了连他也无法解释的变化。

像前几次来时一样,他委派了一位能干的副手主管。按照内政部管理条例的规定,必须始终有一位执照持有者或是代理执照持有者待在实验室或随叫随到,而他委派的副手既有经验又值得信赖。危急的状况肯定会出现——因为它一直存在,不过,他一定能够撑过两个星期。除非发生了极端紧急的情况,否则他的副手绝不会打电话到海雀别墅。

马克刚把书从行李里取出来,就发现了夹在头两本书之间的信,信上署了莫妮卡的名字。这会儿,他从桌面上拿起信,又看了一遍,缓慢而仔细地揣摩每一个字,好似那背后还有什么隐含的意义,只有字斟句酌才能够领悟。

亲爱的马克:

我以为我有勇气能够跟你面对面地谈一谈,或者至少在你离开前亲手把这封信交给你,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或许,幸好如此。这样你就能够心平气和地阅读这封信,不用装出一副很在乎的样子,而我也不需要为了一个本该在多年前就做出的决定费力辩解什么。等你从科姆岛回来时,我已经离开了。如果写“回娘家”的话,难免有一种令人觉得羞辱的矫情,可是不管怎么说,那就是我的决定——一个明智的决定。她那儿有很多房间,孩子们一直很喜欢那间老游戏房还有那座花园。既然我已经决定结束我们的婚姻,那么最好赶在孩子们上中学前就这么做。当地有一所不错的学校能够马上接收他们。我肯定他们会很安全。我无法解释这对于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认为你能够真正地体会我每天所经历的恐惧——不仅仅是我,还有苏菲和亨利。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放弃你的事业,我也不会要求你那么做。我知道我跟孩子们从来都不在你优先考虑的清单上。没关系,我有我自己的轻重考量。我再也不想牺牲苏菲、亨利或者我自己去成全你的追求。不用急着办理正式的分居或者离婚手续——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不过,我认为等你回来后我们最好商量一下这个问题。等我安顿下来,我会把我律师的名字发给你。不必费心回复。祝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

莫妮卡

第一次读这封信时,他为自己能够如此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决定而感到惊奇,也惊异于自己对于她蓄谋已久的计划竟然毫无察觉——的确是蓄谋已久,她和她的母亲携手谋划了这件事。新的学校已经找好了,孩子们也准备好搬家——所有这些一直在默默地发生着,而他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他不禁怀疑他的岳母是不是也参与撰写了这封信。这种就事论事的连贯语气似乎更像是她母亲的风格,而不是莫妮卡。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她们并排坐在一起修改第一份草稿时的情景。比起失去这段婚姻,失去苏菲和亨利更令他感到难过,这一点不禁让他苦笑起来。对于他的妻子,他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怨恨,只希望她能够挑一个更好的时机,至少能够让他在度假时不必遭受这种额外的烦恼。不过,渐渐地,一种冷酷的愤怒开始侵蚀他,仿佛某种有毒的物质侵蚀了他的心智,腐化、摧毁了他的平静。而他知道这股不断发酵的怒火究竟因谁而起。

刚巧,南森·奥利弗也在科姆岛,更巧的是,先前他在码头遇见鲁珀特·梅科洛夫特时,对方说岛上还有其他访客。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改变计划,打电话给管家伯布桥夫人,询问对方今晚都有谁在大宅子预订了晚餐。如果南森·奥利弗也在其中的话,那么他会破例前往大宅子。他有些话要对南森·奥利弗说。只有说出来才能缓和他内心滔天的愤怒和苦涩,然后独自回到海雀别墅,让科姆岛发挥它神秘的治愈疗效。

6

他站在面朝南侧的窗子前,背对着她望向窗外。当他转过身时,米兰达看见的是一张僵硬、死气沉沉的脸,犹如一张面具。只有不时抽动的右眼暴露了他极力克制的愤怒。她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她还期望能够从中看到些什么呢?一丝理解,还是怜悯?

她说:“我们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你发现。”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饱含着怨恨:“当然没有。毫无疑问你们打算在晚餐后向我解释这一切。你不需要告诉我你们的关系持续了多久。在旧金山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终于找了个人私混。我承认,我没想到你竟然沦落到要找特雷姆利特的地步——一个瘸子,一贫如洗,还是我的手下。都到这个年纪了还像个冲动的小女生似的,跟他在灌木丛里乱搞,真让人倒胃口。究竟你是只有这么一个送上门来的男人可选,还是故意让我难堪?你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毕竟,你有这样的资本。你是我的女儿,这一点就很有分量。除非我更改遗嘱,否则等我过世后,你就会变成一个相对有钱的女人。操持家务你也是一把好手。如今想找一个好厨子都不太容易,更别说留住了,这些都是你的资本。”

她早料到这场对话会进行得很艰难,但是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也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汹涌的怒火与怨恨。米兰达原本还寄希望于他或许会通情达理,他们或许能够好好商量一下如何安排对双方都有利,如今这些希望全都湮灭在绝望之中。

她说:“爸爸,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打算结婚。”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的心揪成一团,充满恐惧,她知道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在讨糖吃。

“那就结吧。你们俩都到结婚的年龄了。你不需要征得我的同意。我想特雷姆利特也不会有法律上的阻碍吧。”

现在,那些话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了。他们不可能的计划和幸福的想象,甚至连同她的话语,都像绝望的小鹅卵石般一颗颗地砸向他僵硬的面庞,砸向他的愤怒和憎恨。

“我们不会离开你的。什么都不会改变。白天我会去探望你——丹尼斯也会。我们可以找一个可靠的女人接替我照看房子,这样到了晚上也有人陪你。等你巡回签售时,我们还像往常一样陪你一起去。”她又重复了一遍,“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么说你白天过来?我不需要女佣也不需要夜间护士。如果我真需要的话,毫无疑问只要报酬够高都雇得到。我想你不会是在抱怨自己的薪水太低了吧?”

“您一向非常慷慨。”

“那特雷姆利特呢?”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钱的问题。”

“因为你们想当然地以为可以继续依靠我,日子也可以过得像原来一样舒适。”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我没有意愿雇用一对已婚夫妇。”

“你的意思是丹尼斯被解雇了?”

“你听见我的话了。既然你们已经详细地讨论过你们的计划,也为我的未来做了安排,我能否询问一下你们以后打算住在哪儿吗?”

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们想住在丹尼斯的公寓里。”

“当然了,不过,那不是特雷姆利特的公寓,那是我的。因为他全职为我工作,所以我买来安顿他的。他连同家具一起租下了那套公寓,根据一份法律协议中某项可笑的条款,我有权提前一个月通知他终止租赁合同。当然了,他也可以按照现在的市场价格,从我手里买下它。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可是那套公寓现在的价格比你1997年买下它时已经翻了一番了。”

“那就是他和你的不幸了。”

她想反驳几句,却无法组织起语言。愤怒,还有更加强烈的悲哀像是令人作呕的痰液哽住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米兰达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他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房间里鸦雀无声,耳边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忽然间,大海嘈杂的海浪——那原本无处不在的声响,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然后,她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沫,突如其来、不计后果地开口道:

“你确定你可以没有我们吗?你是否真的了解在你巡回签售期间我为你做了多少事情?检查酒店房间、帮你放好洗澡水、替你申诉任何达不到你要求的细节、帮忙组织签售会、维护你身为一位天才作家的声望——你太出名了,不想被读者们打扰,还要确保你随时能吃到你喜欢的食物、喝到你喜欢的酒?至于丹尼斯?没错,他是你的秘书和文字编辑,但是他为你做的远不止这些,不是吗?你凭什么可以自诩你的小说不需要编辑?那是因为他已经帮你编辑过了——不仅仅是誊抄,还有文字上的修改。你甚至可以违心地欺骗自己,不承认他对你有多么重要。勾画情节不是你的强项,不是吗,至少最近几年不是?你用了丹尼斯多少个创意?他为你做了多少次参谋?谁还能像他一样付出那么多,要求那么少?”

他没有转过身,但是即便背对着米兰达,他的话语依然清晰可辨,只不过那种语气令米兰达觉得十分陌生:

“你最好同你的情人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如果你决定投奔特雷姆利特的话,那就越快越好。我不希望你再搬回伦敦的房子,如果特雷姆利特能够尽快交出那套公寓的钥匙的话,我将不胜感激。在此期间,不许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我说得够清楚了吗?跟谁都不许说。虽然这个岛不大,但也有足够的空间能保证我们在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里互不干涉。然后,我们就可以分道扬镳了。我又在这里多预定了十天的行程。我可以去大宅子吃饭。我会为你俩预订明天下午离岛的船,希望到时候你和你的情人能准时登船。”

7

梅科洛夫特一点也不期待星期五晚餐时间的到来。事实上,无论岛上的哪位访客预订了晚餐,他都鲜少对晚餐抱有期盼。导致这种焦虑的原因并非由于访客们显赫的身份,而是他必须以主人的架势尽职尽责地带动客人们互相交谈,确保晚餐能够顺利进行。可是,正如他妻子过去常说的那样,他并不善于寒暄小叙。做律师时养成的谨慎性格使他不愿意掺和进那些喋喋不休的闲谈之中——无论是小道消息还是色情八卦。他尽量,有时候甚至极力地避免落入询问客人们科姆岛之行的感受或者讨论天气的陈词滥调之中。他的客人们都是各自领域中的杰出人士,毫无疑问关于各自的专业他们都有一肚子的逸事可聊,而梅科洛夫特也乐于洗耳恭听,不过,这些人之所以来到科姆岛不就是为了暂时逃避工作的吗?偶尔,晚餐的气氛特别融洽,大家暂时将戒备心搁置一边,自在地聊着,热情满满。大多数时候,他们相处得还不错。超级富豪和著名人士不一定总是互相抱有好感,不过考虑到各自在权威领域的地位,相处得也还算愉快。但是,梅科洛夫特不禁怀疑今天晚上的这两位是否能彼此交好。自从奥利弗在他的办公室里发了一通脾气,再加上早些时候的威胁言论,眼下一想到还要招呼他吃一顿三道菜的正餐就令梅科洛夫特心神不宁。此外,还有马克·耶尔兰德。虽然这已经是耶尔兰德第三次来科姆岛了,但是此前他从未预订过晚餐。或许有很多无可厚非的理由能够解释他的举动,例如他想享用一顿正式的晚餐,但是梅科洛夫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对着大厅的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带,然后从主楼的套房乘坐电梯下到藏书室,着手准备常规的餐前酒。

盖伊·斯特维利医生和他的妻子乔安娜已经在那儿了,医生手里端着雪莉酒酒杯,站在火炉旁,乔则优雅地坐在一张高背扶手椅上,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她的玻璃杯,还没有动过。乔总是不辞辛劳地为了晚餐费心打扮,尤其是在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她衣着得体,妆容精致,女人味十足,似乎是为了提醒众人她又回到科姆岛了。今天晚上她穿了一套丝制长裤套装——一条窄腿长裤搭配束腰短上衣。颜色很微妙,是一种淡青金色。如果海伦在的话,她一定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颜色,甚至还能说出乔是在什么地方买的这套衣服,花了多少钱。如果海伦能陪他一起出席今晚的晚餐,就算奥利弗在场,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门应声而开,马克·耶尔兰德走了进来。虽然客人们可以预约车子接送,不过他显然是从海雀别墅一路走来的。他脱下外套,随手把它搭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乔·斯特维利,梅科洛夫特为二人做了介绍。距离晚餐鸣锣还有二十分钟,不过他们交流得还算融洽。在风度翩翩的男人面前,乔总是表现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聊着聊着,斯特维利医生竟然发现他和耶尔兰德曾经都就读于爱丁堡大学——虽然不在一个时间段。斯特维利发现两人之间有足够的学术话题、相似的经历和共同认识的熟人可以聊,使得对话一直持续下去。

时间接近八点,梅科洛夫特暗自希望奥利弗已经改变了主意,不过就在锣声响起的那一刻,门开了,他走了进来。奥利弗点了点头,简短地对众人打了个招呼,说了声“晚上好”,然后脱下外套,挂在耶尔兰德衣服的旁边,同众人一起走到门口。随后,大家一起前往楼下的餐厅。电梯里,奥利弗和耶尔兰德谁也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地朝对方点了个头,好似两个遵从礼仪的对手般为了接下来的比赛节省话语和力气。

像往常一样,菜单依然是伯布桥夫人手写的,笔迹隽秀。头盘是蜜瓜球搭配柑橘酱,主菜是珍珠鸡配烤蔬菜,甜品则是柠檬舒芙蕾。第一道菜已经摆在桌子上了。奥利弗拿起汤匙和叉子,皱着眉看着自己的盘子,似乎对竟然有人愿意浪费时间把蜜瓜修成球状有些生气。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普伦基特夫人和米莉推着手推车,将珍珠鸡和烤蔬菜送进餐厅。该吃主菜了。

马克·耶尔兰德拿起刀叉,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的手肘支在桌子上,高举着餐刀,仿佛手里拿着的是一把武器,然后看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南森·奥利弗,平静的语调中透出一丝危险:“你明年即将出版的那本小说里有个实验室主管的角色,我猜就是在影射我吧。你竭尽全力把他塑造得又自大又冷酷,全然不管那样的人物形象是不是合理、可信的。”

奥利弗盯着自己的盘子,头也不抬地说:“自大,冷酷?如果舆论就是那样评价你的,我想公众或许会产生一些联想。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联想。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也不认识你——更没有兴趣认识你。我不会照搬现实生活。我只是需要为了我的作品和我自己找一个活生生的样板。”

耶尔兰德放下刀叉,依然紧盯着奥利弗:“莫非你想否认你曾经接触过我手下的一个初级职员,还向他打听我实验室里的状况?顺便问一句,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弄到他的名字的?我猜是通过动物解放组织的那些人吧,那些家伙严重地扰乱了他和我的生活。毫无疑问,你利用自己的名声向他施加压力,然后向他打探他如何看待这份工作的有效性,又如何证明自己做的事情是正当的,以及这些灵长类动物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最后,再添油加醋地写进书里。”

奥利弗云淡风轻地说:“我做了必要的研究。我想了解关于实验室机构的某些事实——人员编制、动物的生存环境、动物们如何进食、吃些什么、这些动物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我从不过问任何私人问题。我研究的是事实,并不是个人情感。我需要知道人们是如何做的,不需要了解他们的感受。我清楚他们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你这话听起来有多么自大?哦,我们确实有自己的感受。我们是为身患帕金森症和囊包性纤维症的病人们感同身受。这就是我和我的同事们花时间致力于寻找治愈方法,并牺牲个人生活的原因。”

“我以为牺牲品是那些动物。它们承受折磨,你们享受荣耀。如果你能够率先发表研究成果的话,莫非你不乐于见到一百只猴子以痛苦的方式死去吗?为科学荣誉而战同商业市场竞争一样残酷。你又何必装腔作势呢?”

耶尔兰德说:“你对动物们的关心并没有为你的日常生活带来多少不便。你似乎很喜欢吃珍珠鸡,身上穿着皮革制品,无疑一会儿还会往咖啡里加牛奶。或许你应该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群动物身上——据我所知,数量庞大——就是那些被杀掉吃肉的动物。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的实验室里那些动物死得更安乐,也更有意义。”

奥利弗小心地切着盘子里的珍珠鸡:“我是个肉食主义者。各个物种之间相互捕食,这似乎是自然法则。我当然希望我们能够以更人道的方式屠宰我们的食物,但是吃的时候我不会怀有丝毫愧疚。不过,在我看来这跟以实验为目的利用一只灵长类动物有着巨大的差异。即便智人天生就优于其他物种,可以随意地剥削它们,但这么做对它们没有任何益处。我知道内政部确实在监管,并试图将疼痛程度控制在许可范围内,通常还会征求所用镇痛剂的详细说明,不过,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缓和措施罢了。可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搅乱你生活的那些组织中的一员,也不是他们的支持者。自打先前那些利用动物实验获得的研究成果让我受益之后,我就改变了原先的立场,当然我也乐于享用未来的研究发现。顺便问一句,我猜你应该没有信奉什么宗教吧。”

耶尔兰德简短地回答:“没有。我不信奉任何超自然的信仰。”

“这倒是出乎我的预料。我还以为你是以《旧约全书》的观点看待这些问题的呢。你应该会很熟悉,我猜,那是出自《创世纪》的第一章:神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这是神的戒律,我们一直毫不费力地遵从着。人类是伟大的捕食者,至高无上的剥削者,掌握着神的许可,主宰着生与死。”

梅科洛夫特没滋没味地咀嚼着珍珠鸡,好像嘴里含了什么油腻腻的东西似的。这真是场灾难,这场争论透着些古怪。与其说是一场争辩,倒更像是一场交替发言的辩论赛,只不过只有耶尔兰德这么一位参赛者表现出了真正的热情。无论奥利弗在为什么事情担心,都和耶尔兰德毫无关系。梅科洛夫特注意到乔那双明亮的眼眸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穿梭,似乎在观看一场难得一见的网球拉锯战。她用右手掰开面包卷,看也不看,没涂黄油就直接塞进嘴里。梅科洛夫特觉得是时候该说点儿什么了,可是坐在旁边的斯特维利却一声不吭,神情越来越尴尬。梅科洛夫特开口道:“如果我们或者我们的孩子患了神经系统疾病的话,或许我们就有不一样的体会了。也许只有他们有权利讨论这些实验是不是符合道德标准。”

奥利弗说:“我也不想代表他们发言。这场争论不是由我挑起来的,我没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强硬观点。就算我塑造的人物有自己的看法,不过那也要另当别论了。”

耶尔兰德说:“那是你逃避的借口!是你让他们发声,有时候还发表了一些危险的言论。你假装出一副只对常规背景资料感兴趣的样子,那是很虚伪的做法。那个男孩透露给你的都是他无权对外公开的事情。”

“我没法控制别人选择告诉我些什么。”

“无论他对你说了些什么,现在他都后悔了。他辞掉了工作。那孩子曾是我手下最能干的年轻人之一。他已经失去了参与重要研究课题的机会,或许也彻底失去了从事科学工作的机会。”

“那么你或许应该质疑他承诺的真实度。顺便说一句,我小说里塑造的科学家似乎比你理解得更富有同情心,内心的情感也更加复杂。也许你没能充分地阅读、理解校稿。当然了,或者你可能将你自己的性格强加在我塑造的人物身上了,又或者你害怕别人把这个人物看成是你。而我感兴趣的是你是怎么得到那些校稿的。那些校稿的分发应该受到我出版商的严格控制。”

“控制得不够严格。出版社和实验室一样,总有几个搞破坏的。”

乔觉得现在是时候该插句话了,她说:“我想我们中没有谁愿意利用灵长类动物做实验。猴子和猩猩长得太像人类了,总令人觉得不太舒服。或许你们可以用老鼠做实验,大家对老鼠不会有什么同情。”

耶尔兰德怔怔地望着她,似乎在考虑这么无知的话究竟值不值得回答。奥利弗依旧紧盯着盘子。耶尔兰德说:“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实验是利用老鼠完成的,也确实会有人同情它们。比如研究人员。”

乔执意说:“尽管如此,一些抗议者一定是出于真正的同情心——我指的不是那些诉诸暴力的家伙们,他们不过是为了找乐子而已。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其中一些人是真心痛恨虐待动物的行为,想要阻止它。”

耶尔兰德冷淡地回答:“我很难相信这种话,因为那些人一定知道他们的暴力和威胁会迫使英国放弃这项工作。只有在那些没有动物保护法的国家,这项研究才能得以进行下去。我们遭受的不过是经济上的损失,可是动物们却要经历更多的折磨。”

奥利弗吃完了他的珍珠鸡。他仔细地将刀叉摆在盘子的两侧,然后站起身说:“我觉得今晚的安排十分精彩。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一步。我还得步行回游隼别墅去。”

梅科洛夫特从椅子上半欠着身子问:“需要我为你叫车吗?”他知道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讨好奥利弗,甚至还有点儿低三下四,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嫌恶。

“不用了,谢谢。我还没老得走不动路。对了,请你记得我订了明天下午的船。”

奥利弗没有同众人打招呼,径自离开了餐厅。

耶尔兰德说:“我必须道歉。我不该挑起这个话题。这不是我来科姆岛的目的。我也是到了这儿之后,才知道奥利弗也在岛上。”

普伦基特夫人端着一托盘舒芙蕾走进餐厅,然后开始收拾众人的餐盘。斯特维利说:“他的情绪有点儿古怪。显然,发生了什么令他心烦意乱的事情。”

餐厅里,只剩下乔还在吃东西。她满不在乎地说:“他总是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啊。”

“可是,也不像现在这样。他要订明天下午的船,那是什么意思?他要走,还是别人要走?”

梅科洛夫特说:“我由衷地希望是他要离开。”他转过头问马克·耶尔兰德:“他的新小说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会造成一些麻烦,源自他的影响。这件事对于动物解放运动而言是个福音。我的研究将面临严峻的风险,我的家庭也一样。毫无疑问,他所谓的虚构出来的主管肯定会被人视为是对我的写照。当然了,我也不能起诉他,他清楚这一点。我最担心的是他会进行大肆的宣传,但他被告知的那些信息都是他无权获知的。”

斯特维利轻声问:“难道那些事情我们也没有权利知道吗?”

“如果它们被用来危及拯救生命的科学研究或者落入无知的蠢货手里,当然不行。但愿他真的打算明天离开科姆岛。显然,这里无法同时容纳我们两个人。请见谅,我就不等咖啡了。”

说完,他扯下餐巾,扔在餐盘上,然后朝乔点了点头,匆忙地离开了。电梯门合上时的声响划破了餐厅里的沉默。

梅科洛夫特说:“对不起。真是场灾难。不管怎么说,我本该劝阻他们的。”

乔一边兴致勃勃地吃着她的舒芙蕾,一边说:“不用道歉。鲁珀特,你也不必为岛上发生的所有麻烦事儿负责啊。马克·耶尔兰德之所以预订晚餐,完全是为了见南森一面,而南森不过是在应付他。快点儿吃吧,你的舒芙蕾就要塌了。”

梅科洛夫特和斯特维利拿起勺子。忽然,外面响起一阵轰鸣声,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炮火一般,火炉里的木头轰的一下烧得更旺了。乔·斯特维利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今晚又要起风了。”

8

当妻子待在伦敦的时候,盖伊·斯特维利一点儿也不喜欢狂风大作的夜晚:刺耳的呻吟、哀号和啸鸣太像是一个让人害怕的家伙在为自己的不幸恸哭。不过,眼下和乔待在一起,肆虐在海豚别墅石墙之外的狂风暴雨反而更衬托出房间里令人宽慰的舒适与安全。到了午夜,狂暴的风雨终将过去,科姆岛又将沐浴在朗朗星空之下。他望向两张单人床的其中一张,乔双腿交叠着坐在床上,粉红色的低胸缎面睡袍紧贴着她的乳房。她时常穿得极具挑逗性——偶尔甚至有些没羞没臊——似乎从没意识到那么穿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是每次亲热过后,她反而像个维多利亚时代的新娘似的羞怯地遮住自己赤裸的身体。结婚二十多年来,这是她众多怪癖中的一个,盖伊·斯特维利倒是觉得这举动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可爱。他多么希望他们能够睡在一张双人床上,这样他就能够拥着她,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沉醉于她无条件的性感之中。她回到科姆岛已经四个星期了,像往常一样,她回到这里就像她从未离开过似的,就像他们拥有过一段正常的婚姻关系似的。盖伊·斯特维利对她一见钟情,他既不是一个容易动心的男人,也不是一个容易变心的男人。他永远不会再爱上别人了。他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同的。结婚的那天早上,在他们离开公寓前往婚姻登记处之前,她就申明了自己的原则,她的观点不可能被社会风俗所理解。

“我爱你,盖伊,我想我会一直爱你,但那不是爱情。我认为爱情是一种折磨、一种羞辱和一种警告。所以现在我想同一个我尊敬又非常喜欢的人共度一生,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那时,这似乎是一项相当不错的交易,现在依然如此。

眼下,她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在伦敦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诊所,见到了马尔科姆和朱恩。他们希望你能回去。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登招聘广告找人接手你的工作,也不打算这么做,至少现在不会。当然了,他们加班加得很辛苦。”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的那些老病人们也问起你来着。”

他没有吭声。乔继续说道:“那个男孩的事情早已经成为陈年往事了。他们一家也搬离了那个区。我想,这对大家而言都是一种宽慰。”

盖伊·斯特维利想说,不要用“那个男孩”来称呼他,他有名字,叫温斯顿·柯林斯。虽然他经历了非常悲惨的生命历程,但是他拥有我从未在哪个男孩脸上见过的最幸福的笑容。

“亲爱的,你不能永远生活在内疚之中。那是医学上常有的事情——说实在的,每家医院都发生过,且一贯如此。我们是人,我们也会犯错,判断失误,计算偏差。一百个失误中有九十九个都被掩盖过去了。以现在这种工作量你还能指望些什么?我们都知道,那孩子的母亲是个过于杞人忧天又苛责的讨厌鬼。如果不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叫你出一些不必要的诊,她的儿子很可能还活着。而你并没有向调查小组陈述这一点。”

他说:“我不想把责任推到一位伤心欲绝的母亲身上。”

“好吧,只要你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就行。如果他是个白人,如果不是因为种族问题,对你的指控也会不一样。如果不是那些种族主义者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这件事早就平息下去了。”

“我也不想把这些区别对待的种族主义指控当作借口。温斯顿死于腹膜炎。在这个时代,这是不可原谅的失误。他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应该去的。这也是你学医时首先要了解的一件事——永远不要在孩子身上碰运气。”

“这么说你想永远待在这里,放任南森·奥利弗陷在忧郁症里,等着某个跟杰戈学攀岩的新手从悬崖上摔下来?临时工作人员在彭特沃斯都有自己的全科医生,米莉从来没有生过病,看样子能活到一百岁,至于其他访客,如果他们觉得身体不舒服的话,就不会来这儿了。凭你的医术,你留在这儿究竟能为谁看病?”

“这是目前我觉得自己唯一可以应付的差事。你呢,乔?”

他还没问她独自一人回到他们冷冷清清的伦敦公寓里,她又该如何发挥自己的护理技能。公寓里究竟有多冷清?还有蒂姆、马克西和库尔特呢?这些都是她偶尔提及却不予解释、说起来又毫无愧疚之情的名字。她会简略地谈一谈自己参加了哪些派对,看了哪几幕戏剧,听了哪几场音乐会又吃了哪几家餐馆,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些他想问又不敢问,也害怕听到她回答的问题。谁陪她去的,谁买的单,谁看见她回公寓了,谁上了她的床?他觉得很奇怪,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出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纠结。

此刻,她云淡风轻地回答:“哦,不在这儿的时候我都在工作啊。上一次去了圣裘德的A区和E区。那里每个人的工作压力都很大,于是我就做了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过只是兼职而已。我的社会责任感有限。如果你想见识一下处于野蛮状态下的生活,不妨试试星期六晚上去那里瞧瞧——酒鬼、瘾君子、头破血流的家伙还有张口就来的脏话。我们十分仰仗外国工作人员的帮忙。有些事情真是不可原谅——那些管理人员们舒舒服服地满世界游荡,招募各个国家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可是那些国家本身比我们更需要那些医护人员。这么做真是太可耻了。”

盖伊·斯特维利想告诉她,他们并非全是招募来的。他们来这里不过是为了赚到更多的钱、过上更好的生活,谁又能因此而责怪他们呢?不过,他太困了,无法招架这样的政治讨论。于是,他漫不经心地问:“奥利弗的血液样本怎么了?你肯定也听说了,他在港口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因为那个笨手笨脚的丹把他的血液样本掉进水里了。”

“你说过了,亲爱的。奥利弗明天早上九点会过来重新抽一次血。他不希望这样,我也不希望。奥利弗憎恶针头。他应该感激我专业的手法,上次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静脉。我都怀疑你能不能一次成功。”

“我知道我不行。”

乔说:“我曾经见过一些医务人员抽血,场面很不好看。反正,奥利弗也不一定会来。”

“他会来的。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贫血,所以,希望能够做个检测。为什么你觉得他不会来呢?”

乔一抬腿,跨下床,转过身背对着他褪去睡袍,一边伸手去拿睡衣,一边说:“如果他真的打算明天离开这里的话,那么他或许更愿意等回到伦敦之后再做检测。这样才更合乎情理啊。我也不知道,不过就是一种感觉罢了。如果明天早上九点没能见到奥利弗的话,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9

奥利弗花了点儿时间才回到游隼别墅,自从意外撞见米兰达,遍布在周身的愤怒一直像是着了魔似的。他处于自我辩解的亢奋中,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愤懑的高岭跌入绝望和沮丧的泥沼。他需要独处一会儿,需要驱散这种亢奋,但危险充斥着愤怒与自怜的骚动。他迎着一阵阵骤风,烦躁不安地在悬崖边来来回回地踱步,花了一小时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眼下早已经过了他平时上床睡觉的时间了,不过他想等到米兰达卧室里的灯熄了之后再回去。刚刚同马克·耶尔兰德的争辩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比起女儿和特雷姆利特的背叛,那场争论不过是语义上的你来我往罢了。耶尔兰德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终于,他悄悄地穿过别墅未锁的大门,又轻轻地在身后关上了它。如果米兰达还没睡的话,也会小心地避免同他碰面。通常,晚上他很少独自一人出门,偶尔碰见这样的情形,即便米兰达已经躺在床上了,她也会留心大门的动静,直到听见门闩咔嗒一声锁上,才能放下心。她不仅会为他留一盏微弱的灯,还会下楼为他倒一杯热牛奶饮料。然而,今天晚上的客厅漆黑一片。他一面设想着如果没有了米兰达悉心的照料,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一面又说服自己相信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到了明天,她就会明白过来。特雷姆利特必须离开,只要他走了这件事就此打住。如果别无他法,没了特雷姆利特他也能想办法对付过去。米兰达会想明白的,她无法放弃安全、舒适的生活,奢侈的海外出访机会,以及作为他独生女儿的荣耀和未来的继承权。跟着特雷姆利特这种下流又没什么本事的家伙,无疑只能出入伦敦肮脏、危险的街区,住在一间只能摆下一张床的昏暗、狭小的公寓里。特雷姆利特不可能攒下什么钱。而米兰达也只能仰仗着他,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们俩谁都没有能力谋得一份工作,满足他们在伦敦市中心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嗯,米兰达会留下来的。

他拉上窗帘,脱下衣服准备上床睡觉。像往常一样,奥利弗在两幅窗帘之间留了半英寸的缝隙,这么一来房间里就不至于漆黑一片。他裹紧被子,静静地躺着,沉醉于窗外呼啸的风声,一切比他的担心来得更快,他感觉自己忽地一下从平稳的意识中跌落下来。

伴着一声微弱的尖叫,他猛地惊醒过来,他知道那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一道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间倾泻下来,将漆黑的窗子剖成两半。他伸出手,摸索到床头灯,扭开开关。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恢复到令人安心的常态。他摸索着够到手表,看了一眼,眼下正是凌晨三点钟。风暴已经平息下来,他躺在床上,四周围充斥着一种反常、近乎不祥的平静。年复一年地,他从同一个噩梦中惊醒,床铺已然成为恐惧的滋生处,有时候那个噩梦屡次现身,不过更多时候又难得一见,这也令他逐渐开始遗忘它的威力。那个噩梦始终都是一个样子。梦里,他跨着一匹高大的斑纹马,高高地驰骋在海面上,马背既没有佩马鞍又十分宽阔,以至于他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劲儿,也夹不紧马肚子,随着它高高跃起,腾入星光之中,他猛烈地摇晃着,左右摆动。没有马缰绳,他只能拼命地双手扒住马鬃,努力不让自己摔下去。他能清楚地看见那匹畜生亮晶晶的眼角,还有从它嘶鸣的口中飞溅出的唾沫。他知道自己的坠落是不可避免的,也清楚他迟早会掉进平静、漆黑的海面下那无法想象的恐怖之中,他无助地胡乱挥舞着双臂。

有时候,当他醒来时竟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不过今天晚上被褥依然紧紧地裹着他。偶尔,他惊醒时发出的叫声会吵醒米兰达,她会走进房间,平淡又令人心安地询问他有没有事,需不需要些什么,是不是要和她一起喝杯茶。他总会回答:“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噩梦而已,回去睡吧。”但是,今天晚上,他知道她不会过来了。没有人会过来看他。此刻,他躺在床上,凝视着从窗口倾泻而下的光,抛开恐惧,慢慢地挪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口,推开窗扉,望着漫天的星辰和波光涌动的海洋。

他感觉自己极其渺小,仿佛他的精神与身体都在收缩,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颗不断旋转的星球上仰望着无边的浩瀚。星星遨游在天际,遵循着物质世界的法则运转着,然而它们的星光只存于他的精神和他的双眸之中——一种逐渐无法维持的精神以及一双再也无法清楚审视万物的眼睛。他才六十八岁,可是他的光芒却无情地一点一点地黯淡着。他感觉异常孤独,仿佛这世上已经不存在其他的活物。这颗星球给予不了他任何帮助,那些被幻影光辉环绕着的、不停旋转的死寂星球也无法给予他任何拯救。就算他顺应内心无法抑制的冲动,朝这个无情的夜晚放声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呼喊。不要夺走我的灵感!还给我!

10

塔楼顶层的卧室,梅科洛夫特睡得很不安稳。每次醒来他都要打开灯,瞥一眼床边的时钟,希望黎明能够早一点到来。两点十分、三点四十分、四点二十分。一度,他很想爬起来,给自己泡杯茶,打开收音机听一会儿《国际广播》节目,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强迫自己再多睡一两个小时,可惜却毫无困意。十一点左右,外面起风了,那并不是持续不断的狂风,只是一阵一阵飘忽不定地刮着,烟囱也时不时地跟着呼啸两声。风平息下来的间隙非但没有叫他松一口气,反而显得静得吓人。在来到科姆岛的十八个月里,他经历过比这猛烈得多的暴风,也都睡得安安稳稳。通常,大海永不休止的奔流声会抚慰他的思绪,可是眼下这砰砰的声响充斥了整个房间,仿佛在为呼啸的风声做着低音伴奏。他试图整理思绪,不过每次醒来都伴着同样的焦虑、同样不祥的预感以及汹涌而至的风声。

奥利弗威胁说要永远留在的科姆岛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是如此,怎样才能通过法律手段阻止他呢?信托人会不会认为他需要为这场变故负责呢?还有没有其他途径能够更好地应付这个男人呢?显然,他的前任在处理奥利弗和他的情绪方面很有办法,为什么他却如此力不从心呢?还有,奥利弗为什么要订今天的船?他无疑是打算离开科姆岛。这个念头立刻令梅科洛夫特感到一阵欢欣鼓舞,可是如果奥利弗就这么心怀愤怒和怨恨地离去,势必会为未来埋下不愉快的种子,而这个过错也会算到他的头上。虽然刚上岛两个月他的任命就被确定了,不过他仍然觉得自己还处于试用期。他可以提前三个月提出辞职,或者被辞退。他将这份工作视为是自我反省的平静期,如果把这么一份几乎可以看作闲职的差事搞砸了,无论在他还是其他人看来都是不光彩的。梅科洛夫特毫无睡意,只能伸手拿了一本书。

《巴塞特的最后纪事》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突然惊醒过来。他摸索着找到手表,沮丧地发现已经八点三十二分了,今天起得有点晚。

等他打电话叫早餐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九点,过了半个小时,他搭乘电梯下楼,往办公室走。此刻,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为昨晚搅得他不得安宁的焦虑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只不过它依然留下了些许不安,并逐渐滋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即便在享用每天予人安慰的早餐时,这种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尽管他今天迟了些,普伦基特夫人还是在他致电后的五分钟内送来了早餐:一小碗干梅子、煎得脆而不硬的培根——这正合他的心意、用培根油煎过的面包片以及面包片上摞着的一枚煎蛋、一壶咖啡和掐准时机端上桌的热土司,还有自制的柑橘酱。他虽然咀嚼着,却辨不出滋味。这顿堪称完美的早餐似乎故意在提醒他科姆岛舒适的物质条件和协调的作息规律。他不准备从头开始,也畏惧独立寻找房子、组建家庭所要面临的麻烦和周折。不过,如果奥利弗真的永久定居在科姆岛的话,最终他也不得不面对那些他所担心的问题。

一进办公室,梅科洛夫特就看见艾德里安·伯伊德坐在办公桌旁,奋力地敲着计算器。看到伯伊德星期六还在工作不免令他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又想起来伯伊德曾提过他要花几个小时完成增值税退税和季度报表的工作。即便如此,这一大早依然显出一丝不同寻常的迹象。两个人互相问了声早安,接着又陷入沉默。梅科洛夫特朝对面的办公桌望去,却忽然觉得对面的人如此陌生。是他的错觉吗?艾德里安看起来略有不同,脸色紧绷、苍白,眼睛里满是焦虑的神色,身体局促。梅科洛夫特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这位同事始终盯着一份文件,动也没动过。莫非他昨天晚上也没有睡好?还是他也有不祥的预感,觉得会生出什么祸端?梅科洛夫特忽然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信赖伯伊德:这个人虽然不声不响却很有效率,工作时心照不宣地陪伴着彼此,拥有直觉判断力——这似乎是最可贵也最有用的优点,以及既不自卑也不谄媚的谦逊态度。他们从来没有打探过彼此的私生活。那么,他为什么会有一种对自己的迟疑和对妻子的感伤终于被人理解和接受的感觉呢?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妻子了,可现在忽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思念。他从未认同过艾德里安的宗教信仰,所以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对方是一个好人吗?

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部源自乔·斯特维利,某次她一时冲动说了出来,不过此后就再没有提起过。“有次举行圣餐礼时,这个可怜的家伙喝得烂醉如泥,直挺挺地摔了个嘴啃泥。有位虔诚的老妇人,嘴唇上还贴着圣餐杯呢,吓得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酒洒了一地。顿时尖叫四起,大家惊慌失措。一些天真的会众还以为他死了呢。我相信教区和主教能够容忍他的一些小缺点,不过这次他喝得太多了。”她说。

然而,最后却是乔拯救了他。伯伊德在科姆岛待了一年多,从没喝醉过,直到某个可怕的夜晚,他又故态复萌。三天后,他离开了科姆岛。为了逃避岛上枯燥乏味的生活,乔定期会回伦敦小住,那次刚好带上他,乔把他安顿到一幢偏远的乡村别墅里,帮他戒了酒,然后在梅科洛夫特上岛前,又将他送回了科姆岛。虽然此后这件事再没有被提及,不过伯伊德可以说是欠了乔一条命。

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转眼已经九点二十五分了。梅科洛夫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呆坐着神游。乔怒气冲冲地问:“你看见奥利弗了吗?他有没有跟你在一起?他本该九点钟到诊疗室再抽一次血的。我猜他是不是决定不过来了,但是他至少应该打个电话通知我一声吧。”

“他是不是睡过头或者忘记了?”

“我给游隼别墅打过电话了。米兰达说她听见奥利弗在七点二十分左右出门了。当时她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他们没有说话。所以米兰达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昨天晚上他也没跟她提过今天要来抽血的事。”

“他会不会跟特雷姆利特在一起?”

“特雷姆利特在游隼别墅呢。为了赶一些工作,八点刚过他就到了那边。特雷姆利特说从昨天开始他就没见过奥利弗了。当然了,奥利弗或许想散散步再到诊疗室来,所以很早就出门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出现呢?而且,他也没有好好地吃早饭。米兰达说他给自己泡了茶——她到厨房的时候茶壶还是热的呢——但是,他只吃了一根香蕉而已。也许,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耍我们,可是米兰达很担心。”

这么说他的预感应验了。麻烦来了。奥利弗不太可能遭遇什么不幸。如果他仅仅想通过爽约来制造不便,然后自己外出散步的话,召集一个搜救队确实是一件令人徒增恼火的事情,而且理由正当,因为科姆岛的宗旨就是给游客们以清净。但是,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迄今为止,奥利弗已经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近两个小时。假如他突发中风或者心脏病,这会儿正躺在某个地方的话,作为科姆岛的负责人他又如何为自己的失职开脱呢?

他说:“我们最好马上开始找他。你通知盖伊。我给其他人打电话,让他们到这儿来集合。你最好待在诊疗室里,如果他来了的话,请立刻通知我。”

梅科洛夫特放下听筒,转身对伯伊德说:“奥利弗失踪了。他本该九点去诊疗室抽血的,可是没去。”

伯伊德说:“米兰达一定很担心。我来通知吧,然后再去岛的东北角找找。”

“艾德里安,那就你来打吧。如果你找到他,可别对他发牢骚。要是他真因为害怕抽血才玩消失的话,恐怕最不想见的就是搜救队了。”

五分钟后,一群人接到电话后赶到大宅子前集合。劳特伍德像往常一样不予配合,他告诉艾德里安,他很忙,没有时间帮忙,不过斯特维利医生、丹·帕吉特和艾米丽·霍尔库姆都来了,艾米丽·霍尔库姆九点十五分到诊疗室接受了一年一度的抗流感注射,所以也得知了这件事。杰戈已经接到了通知,只不过还没有露面。众人看着梅科洛夫特,等待着他的指示。梅科洛夫特振作起精神,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安排。

紧接着,科姆岛如往常一样忽然变了脸,岛上起雾了,有些地方不过是被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而有些地方却笼罩着湿重的浓雾,不仅遮住了蔚蓝色的大海,就连大宅子高大的塔楼也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轮廓,若隐若现,浓雾还隐去了灯塔的塔身,只剩下最上方红色的圆顶,仿佛一个古怪的飘浮物悬浮在半空中。

雾越来越浓,梅科洛夫特说:“浓雾散去前不必走得太远。我们去灯塔瞧瞧,别的地方先不用去。”

众人一起动身,梅科洛夫特打头阵。刚开始,他还能听见身后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渐渐地,众人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地隐没在迷雾之中,说话声也越来越弱直到完全听不见。忽然,灯塔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巍峨的高塔一直延展进虚无的浓雾之中。他抬起头向上望去,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可即便如此也不敢用手撑一下灯塔闪闪发亮的外壁,生怕这个如梦似幻的宏伟建筑化为碎片,融入迷雾之中。门虚掩着,梅科洛夫特小心翼翼地推开厚重的橡木门,摸索到灯的开关。他没做停留,一口气爬上第一截楼梯,穿过燃料室,又爬到第二截楼梯的半途,呼喊着奥利弗的名字——起初他还不敢放开嗓子喊,像是害怕打破雾气缭绕下的沉寂。尔后,他抛却了这种徒劳无功的喊法,站在台阶上朝着黑暗大声地呼喊。没有任何回应,他也看不见任何光亮。于是,他走下楼,站在门口朝着浓雾喊道:“他好像不在这儿。你们就站在那儿吧,别过来了。”

还是没有人回应。梅科洛夫特不假思索,漫无目的地绕到灯塔面向大海的那一侧,依靠着防波堤抬头仰望,不由得感激这坚硬的花岗岩还能支撑他瘦弱的脊背。

就在这时,浓雾开始散去,如同它降临时一般神秘莫测。缥缈的薄雾掠过灯塔,聚在一处又消散开来。渐渐地,形状和颜色都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神秘和缥缈又幻化为熟悉和真实。于是,他看见了。他的心猛地一沉,又怦怦地狂跳起来,全身发抖。他一定失声叫了出来,可是耳边除了一只海鸥凄厉的鸥鸣,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令人惊栗的惨状逐渐显露出来:起初还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纱,尔后便清清楚楚地现于眼前。色彩也跟着恢复了,不过似乎比他记忆中艳丽得多——闪闪发亮的外墙、高耸的红色塔灯、白色的围栏、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大海和盛夏般清澈的晴空。

一具尸体高悬在灯塔上,紧贴着洁白的外壁:红蓝相间的登山绳紧紧地缠绕着围栏,尸体的脖子一片斑驳,被拉扯得好像一只秃火鸡似的,尸体的头部出奇地大,向一侧耷拉着,双手掌心向外,仿佛在拙劣地模仿祝福的手势。尸体还穿着鞋子,然而有那么神志迷乱的一瞬间,梅科洛夫特仿佛看见尸体的双脚无力地垂着,赤裸地晃荡着。

几分钟过去了,他感觉时间仿佛停滞了似的。然后,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敲响了他的耳膜。他转过头,才发现杰戈和米莉站在他的右边。米莉瞪着眼,盯着奥利弗,连续不断的尖叫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眼下,搜救队已经聚拢在灯塔周围。梅科洛夫特分辨不出人群在说些什么,空气里似乎充斥着乱糟糟的悲叹、抽泣、惊叫、呻吟和呜咽,低沉的恸哭、米莉的尖叫和海鸥突如其来的狂鸣让一切变得阴森可怖。

[1] 节选自《艳情诗与神学诗》,傅浩译。——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