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处,既然张山人说在那人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云雁回自然想,至少与那人见见面,了解一下。
既然云雁回答应,张山人便带他去见那人。
“年纪不大,二十来岁,姓孔,孔寄。”张山人给云雁回介绍,“他那班子说是班子,其实为了上京,散得只剩下三四个人了。如今,住在九山书会的地方。”
云雁回还挺诧异的,“他入京短短时日,就已经加入书会了?”
书会,乃是流行于民间艺人中的一种组织。因为这时候的说话、杂剧等艺术广泛,所以应运而生这样的组织。
书会中的书会先生,都是一些有文采的艺人,如张山人这样,或是没有功名、不得志的文人,市场上大部分话本的文本都出自他们之手。
要叫云雁回来理解,这和现代的行业协会差不多。
而这种地方,吸纳新成员也是有一定要求的。
九山书会算是汴京最大、最有影响力的书会,这个孔寄能够这么快地加入书会,还能住在书会的地方,想来绝对不止是张山人的欣赏起到用处。
九山书会有个长租的地方,是给成员们活动用的,孔寄就暂住在那里,因为目前还没有表演活动,所以当云雁回和张山人去到那里的时候,他和自己班里的人都在。
虽未见面,但是知道孔寄一直没开始表演,又让云雁回在心中勾勒了一下他的样子。此人很有想法啊,可以说是有些潦倒了,却不去接演出——他能让人同意他住在书会,张山人又欣赏他,介绍几个演出机会是绝无问题的吧,但是他却宁肯在住处排练,也不去,果然是抱着一战成名的想法。
在九山书会的根据地,云雁回看到三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还有一个二十多的年青人,长得只能说是端正而已,正在一句一句教小娘子们唱词内容,想必就是孔寄了。
“孔先生,”张山人喊了一声,孔寄便抬起头来,张山人一笑,“你想见的人,我带来了。”
孔寄看到云雁回,便精神一振,叫三个小姑娘寻他处自己练去,自己走了上来,唱个喏,彬彬有礼,“不知云先生光临,寄居客处,招待不周,失礼了。”
迄今为止,同云雁回关系好的,都叫他雁哥儿,同他不熟识或不了解他的,多因他年少,称呼小郎君之类。
也就沈括和孔寄不大一样,沈括叫云雁回云郎,孔寄尊称云先生,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处。
而听张山人的称呼,也知道张山人对孔寄也很推崇了,云雁回十分客气地回礼了,也称他为孔先生。
孔寄请他们二人坐下,倒了茶水来,“粗茶一盏,还望见谅。”
张山人喝了一口茶水,态度非常随意,“啊,早知道从雁哥儿那里拿些茶了。”
云雁回:“老哥,我那里的拌花茶,有一半都是被你打抢走了啊!”
张山人诙谐地道:“富户的茶,不打抢就是亏了。”他咳嗽两声,“咳咳,不说笑,孔先生,你同雁哥儿谈正事吧。”
云雁回微笑道:“愿闻详情。”
“从何说起呢……”孔寄低头想了一下,缓缓道,“三个月前,我还待在阳阿,在那里,我的班子只是可以糊口罢了。”
“阳阿的曲艺很出名,能在阳阿立足,便很不一般了。”云雁回诚恳地道。
孔寄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幼时学艺,家师曾经为我算过一课,告诉我,我五十岁技艺可大成,那时进京,定能名传天下。但是那之前进京,只会折戟沉沙。”
云雁回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嘴了,好吧,只许他师父算卦神,不许别人的师父算卦也神吗?姑且认为孔寄的师父也有真本事吧。
孔寄又道:“但是三个月前,我为我班子里的人算卦时,察觉到不对,又为自己也起了一课,却发现我的时机已经提前成熟了。所以,我不顾反对,上京来了。”
云雁回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孔寄苦笑道:“我知道,你可能不会信,但是,我来了汴京之后,再三探问,又算了卦,真的觉得,你就是我的命中贵人。若是你不肯帮我,大概,我还是得等到五十岁了。”
“我信你啊!”云雁回笑着说,“就算你没算卦,也该知道我能帮你才对啊,满汴京的艺人都知道了。小常娥就是我捧红的嘛。”
孔寄哑然,“是真的……”
口里这么说,云雁回心里其实并非全然不信的。若是孔寄说他算卦算到云雁回能帮他,这必然是假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云雁回能捧人。但是,孔寄却提到了他自己的卦象改变过,那岂不是应了云雁回的穿越吗?
有了云雁回的突然来到,孔寄才有了一个提前红的命运可能性啊。当然了,这要是瞎掰刚好撞上的,那就没话说了。
云雁回不可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是摊手。
“咳,直接说正活儿不好吗?非扯些卦象,你有真本事,无论什么卦,雁哥儿都会帮你的啊,”张山人都急了,觉得孔寄是在本末倒置,要说算卦,就如雁哥儿说的,不用算卦都知道他是贵人了,“孔先生的确是很厉害的,对说话、乐曲、百戏都通晓。”
孔寄有些蔫地道:“嗯……鄙人最近完成了一个本子。”
孔寄将自己的本子拿了出来,给云雁回看。
云雁回一看那本子,翻了第一页看时还没什么,但是看了几页,就察觉出不对了,心中有点激动,试探性地问道:“你这本子,和普通的话本不太一样啊。”
“这并非是话本,”孔寄老实道,他指着本子上的段落说道,“这本是我以前写的一个话本,改编之后,里面有唱曲也有说白。我的想法,是把它们串联起来,用曲与白呈现这个话本故事,在表演方式上,则汲取了鼓子词、大曲之类的方式。我的几个弟子在家乡演过两场,反响……还不错。”
“看唱词,这些曲子都是不同的宫调?”云雁回又问道,这么多年在庙会瓦子里混,对这些知识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这挺容易看出来的,孔寄点了点头,“是的,也有一些民间小调和大曲。”毕竟他的班子本来就是演那些的,在阳阿更是能收集到很多曲调。
张山人眯了眯眼,“我觉得这很不错,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当然,当然会大受欢迎!
云雁回在心中想。
“演演看吧。”云雁回端住了,叫孔寄表演试试看。
要验货也是应该的,孔寄招手,叫来自己的弟子,因为人手不够,他和两个弟子一起拿了琵琶和筝来,一起伴奏,一个弟子,则站在那儿,身姿婷婷袅袅,开始唱起了曲儿。
琵琶声清脆动人,女弟子唱着曲,也时而伴有一些相应的动作,中间更插有一些道白,整套曲子唱下来,可以听出来,是说的昭君出塞的历史故事。
——不过从头到尾,都是这女弟子一个人在唱,而且只是用第三人称视角唱出一个故事。
演罢之后,云雁回微笑抚掌。
张山人点着头,“之前孔先生也演给我看过,但是再听一次,还是那么动听啊。”
“这个……这样的表演形式,孔先生起了名儿吗?”云雁回问道。
孔寄摇头,“尚未呢,其实我觉得……还需要雕琢。”这大概也是虽然他天资聪颖,但是师父却说需要五十岁才能名传天下的原因了,现在的曲子还有些生涩,孔寄心里也很想知道,难道云雁回捧人功夫那么厉害,连七分货色,也能捧成十二分吗?
谁知,云雁回却语出惊人。
“你这套曲子用了好些宫调,又是主要用琵琶伴奏,叫诸宫调,或是叫弹词,都不错。”云雁回说到这里时,孔寄和张山人就已经很认同了,觉得十分贴切,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才惊人呢,“而且我也觉得,你这弹词需要再雕琢改进!”
孔寄呆了一瞬,他打听得清清楚楚,张山人也说过,云雁回虽然很知道怎样琢磨舞台,但是,对表演是不通的,有时候听慢点的曲子甚至会睡着。
现在,他却要对弹词——这就用上这名字了——的技巧提出意见?
……
为何不能呢?
云雁回与孔寄谈了几句本子后,就确认这是诸宫调的原始形态了。
诸宫调又称作弹词,汲取各种曲艺之精华而成,以唱为主,以白为辅,以曲子表演长篇故事,后来虽然没落了,但是它上承唐宋诗文,下启南北戏曲,为后世的戏曲艺术开辟了道路。
元杂剧,就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诸宫调的成功之处。
戏曲戏曲,之所以是戏曲,就是因为它们以“曲”来演“戏”,而这正是诸宫调的创新,将音乐引入了故事,结合二者,为戏曲的诞生铺垫好基础。
云雁回算是明白了,孔寄算出来的他这个贵人,虽说能捧人,然而也不能把二十岁的孔寄捧出五十岁的艺术成就啊。
他的用处,是在于他见过现代那些成熟的戏剧艺术,京剧,昆曲,越剧,黄梅戏……
如果说有人能给孔寄一些启发,让他提早完善甚至提高自己的诸宫调表演艺术,那个人肯定是云雁回。
从诞生起就辉煌了很多年的戏曲提前出现在百花齐放的北宋民间舞台?云雁回觉得自己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场景!
云雁回站了起来,笃定地道:“首先,建议你去看一下我们大相国寺的俗讲,这边的俗讲和你看过的说话可能不太一样——你要让观众融入你的故事,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其次,再看看杂戏的表演方式,将其也融入进来吧。”
“……”孔寄只觉得好像有道雷劈中了自己的天灵盖,在他脑袋里劈出了一个新世界来,叫他一时间哑然失声。
内行看门道,云雁回短短几句话,尚未说得很细,孔寄已然想着,不要说十二分了,他觉得自己能奔着一百二十分去了!
第171章百戏之祖
孔寄创造出形式,收集很多乐曲和故事,让它们能够随机组合在一起,换发出新的活力。
而云雁回的主意,又给了这种诸宫调无限的可能与发展。
孔寄想出了以曲演戏的形式,使诸宫调出现于世。
而云雁回提出从杂剧中吸收到分角色扮演、加入更多舞台动作的表演方式,则让诸宫调更往前迈了一大步,俨然已成戏曲的雏形,具备了其与之后的元杂剧最大的差别。
——元杂剧和诸宫调最大的差别,不就是元杂剧是分角色在舞台上唱念做打俱全,而诸宫调则是一个人从头唱到尾。
相比之下,当然是前者更能吸引观众,让他们进入故事。
纵然只是一个念头,孔寄已经由此想到了很多。
张山人同样。
以他们对市井艺术的了解,顿时就认定了,大有作为。
孔寄十分兴奋,他能感觉到自己将融汇创造出一种新的顶尖艺术,恨不得对着云雁回纳头就拜,话都快讲不清楚了。
云雁回对孔寄说:“先生,你只管好好创作吧,我会为你单租一个院子,招些人来给你排演。不日业成,便可一夜成名了。”
孔寄没想到云雁回还要资助他,这真是坐实了“命中贵人”的身份啊,叫他激动难以自持,握着云雁回的手感动地说:“大,大恩不言谢,孔某日后但听吩咐……”
“无需多礼,满汴京都知道呀,我就是个热心人儿。”云雁回俏皮地说,“您只要保证,一定会把最完美的表演交出来就行了。”
张山人大笑了起来,孔寄却因为太过激动而笑不出,手指一直在弹动,脑海中一刻不停地想象,当诸宫调以杂戏的方式被表演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孔某怎敢辜负先生期望!”孔寄也下定了决心,要拿出一个最优秀的作品。
“此事还需保密,到时才有震撼力。”云雁回低头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孔先生,半年,半年时间,我希望你能排演完一出戏。这样,你可以赶得上一个迄今为止,汴京最大、最有影响力的戏台,并且作为重头戏出场。”
云雁回说最大、最有影响力,那就肯定是最大、最有影响力。
张山人在心中一算这时间,登时就明白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孔寄一眼,“你可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汴京有无数人,会为了登上那台而发狂的。”
孔寄从外地来,又整日在打听业内的事情,自然不知道汴京百姓都是数着蒲关泽完工的日子在过的。那些要搬迁到蒲关泽的,期待去蒲关泽游玩的,还有等待在蒲关泽开店赚钱的人……全都在等待这个地方开业!
蒲关泽动工已经一年多了,预计明年夏天,就能完工开业。
到时,蒲关泽将办一个盛大的旅游节开幕式,将那里推介给汴京,乃至全开封府的人。
而那个开幕式已经确定了,官家会出席,又会有万姓同乐,所以,还真称得上是最大、最有影响力的舞台。
张山人含蓄地给孔寄介绍了一下。
饶是知道云雁回的能耐,孔寄的心也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孔寄自幼在勾栏瓦舍中见识的,所有的瓦舍里,正中央都会有一个位置空置,是为了留给天子——当然了,官家是肯定不会去这种地方的。
然而这也算是非常有影响力的舞台了,每天都有很多观众看着,是艺人出名的重要途径。
这些民间艺人对于能蒙受皇恩是非常期盼的,教坊时而会雇人进宫表演,若能在官家面前表演一回,出来后便可以在名号前面加个“御前”二字了,身价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