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远,怎样了?”
眼见小伙伴从府衙内走出,守在外面的包默成迎上。
“定了!”
狄知远笑道:“里应外合,共同制敌!”
“好啊!幸亏是潘判官主事,如果是那位吕大府的话……”
包默成是实诚人,没有背后说坏话的习惯,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露出期待:“污衣社内的贼子,必定是如今重组后的‘金刚会’的核心人物,很可能就是首领‘威德’本人,一旦拿了他,大势可定!”
狄知远赞同这个推测,却也有些担忧:“若真是‘威德’,身为首领,此人的武艺恐怕不俗,又在对方的地盘上,不是那么好捉拿的……希望一切顺利吧!”
跟着韩达入无忧洞的,是潘承炬特意从京营禁军调来的四位精锐。
或许在抵御外敌方面,京营禁军早就被河西军和北军甩在后方,但他们之中也有人才。
比如这些年京师相扑戏的红火,大多数名扬京师的相扑手,就出自京营之中。
高超的扑戏可以让他们在狭窄的范围内,应付众多敌人,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不惧围攻。
问题是,江湖人不是打擂台,可不会守规矩,什么阴损手段都会使出,真要混战起来,禁军好手恐怕也难以应付。
“如果长风镖局还在京师就好了……”
想到姑姑创立的天下第一镖局,那里面才是强者如云,擅长应付这等场面,狄知远嘟囔了一句,却突然听得一声轻笑,传入耳畔:“放心,辽狗跑不了!”
狄知远猛然转头,看向右后方。
就见一道白衣身影立于不远处的屋顶,朝着这里微微躬身,行礼致意,随即消失不见。
“咦?这人有些像姑姑啊……”
狄知远露出怀念之色。
如此潇洒的姿态,倒像是姑姑小时候喜欢跟他开的玩笑,倏忽来去,神鬼莫测,通过种种在常人眼中不可思议的手段,激起他习武练功的兴趣。
当然这位不是姑姑,又会是谁呢?
狄知远念头转了转,并不紧张。
从对方的语气听来,似乎带着善意,况且他身边有护卫在,自己也习武多年,不是易于之辈,只要不主动涉险,武林好手也奈何不得。
定了定神,狄知远视线一转,询问道:“彬哥儿去哪儿了?”
包默成道:“他是闲不住的,禁中和污衣社帮不上忙,便回太学,告知同窗真相,制止谣言。”
“是该如此。”
狄知远有些赧然。
倒是忘了司马光的风流韵事还在飞速扩散,这等虚假的谎言早一日澄清,早一日能还被害者一個正面的形象,不然拖得太晚,偏见形成,那真相如何也没人关心了。
公孙彬是行动派,又传承了其父的几分口才,最适合做这件事,狄知远放下心来,又有些百无聊赖:“那我们现在只能等待消息了……”
包默成则露出振奋之色:“我们能做的都已完成,接下来就看大人们的,无论如何,北伐灭辽已成定论,前唐故土终将收回!”
案情侦破到这个地步,结果的区别,其实就是能否将辽人谍细直接拿住。
但即便没有拿到贼人,北伐依旧会进行,那是国朝战略,不会被这小小的插曲撼动。
当然最完美的状态,是不仅破坏了阴谋,再将辽人谍细擒住,宣告朝野,契丹无道,不仅不纳岁币,还妄图谋害大宋官家,到那时北伐再启,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能够参与到这等大事件中,任谁都是有成就感的,包默成唯独有些遗憾的,就是喜爱的传奇话本。
他取出《汉朝诡事录》最新一卷,伸手摩挲着:“可惜了!这是一部好作品,却卷入了纷争中,篡改行文,传递消息,心血毁于一旦……”
狄知远眼珠转了转,提议道:“爹爹说过,话本的著作者因为现实缘故,难免会影响创作,现在这样的情况,可以由他人续写,讲述完这段传奇,无论是对著作者还是喜爱作品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慰藉!”
包默成一怔:“谁来续写?”
“谁能保证话本的水平,谁就可以续写!”
狄知远道:“默成,此前探讨故事,你就能别出机杼,不妨先试一试,若真能成,待得案情水落石出,作品确定是司马君实所著,便征得他家人的同意,将这部传奇完成,岂非皆大欢喜?”
包默成沉吟片刻,颇为意动:“好吧!我试试!”
案情侦破告一段落,少年侦探团大功告成,一位小伙伴去澄清真相,另一位小伙伴去续写话本,狄知远百无聊赖地晃了晃膀子,离开横街,走入一条小巷,突然开口唤道:“荣叔!”
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一位面容和煦的汉子来到身后。
狄知远描述了一下刚刚那位白衣人的大致相貌:“荣叔知道,此人是谁么?”
“原来是他回来了……”
荣哥儿微微一笑:“公子知道辽东之地,曾经有一个渤海国么?”
狄知远茫然地摇摇头。
荣哥儿介绍道:“渤海也曾是海东盛国,后被辽所灭,遗民纳入契丹的管制下,不过这一百多年来,渤海遗民不断抗争,想要重立国祚,曾任机宜司初代提点的大荣复,便是渤海王族之后,矢志立国!”
“啊!”
狄知远听到这里,顿时有了印象:“姑姑跟我讲过这位的。”
荣哥儿有些好奇:“哦?十一娘子是怎么说的?”
狄知远满是自豪地道:“我曾问姑姑,天下间最厉害的武者是谁?姑姑回答,天下不知道,但就中原大地而言,她没有遇见过比自己还强的人!”
荣哥儿点点头,由衷地道:“这话绝不为过,十一娘子确实是我等生平所见的最强者,长风镖局遍及天下,也无一不服!”
狄知远笑道:“姑姑这般厉害,我想知道排在她之下的又是哪位高手,她便说到了这位……大叔叔?好奇特的姓氏!”
“大氏是渤海王族的姓氏,至今在辽东和高丽一代还多有分布。”
荣哥儿解释道:“大荣复的师门传承颇为不俗,其师父当年也是天下最顶尖的武者,再加上他这些年间为了复国渤海,奔走于辽国各地,与契丹斗得难解难分,武功若说仅逊于十一娘子,并不夸大。”
“哇!那姑姑西行后,他不就是中原武学第一人了?”
狄知远惊叹之后,又奇道:“复国渤海?真的能成么?”
荣哥儿语气里带着敬佩:“当然是困难万分,尤其是十多年前,渤海遗民又在辽东起义,被契丹镇压后,剩下的力量就更见衰败了。”
“平心而论,我等都以为大荣复会选择放弃,然而并没有。”
“此人最初的志向就是复国渤海,至今也不曾动摇,国朝感其功绩,也承诺渤海遗民若是在平定契丹中出力立功,便划地为渤海人复国,当然恢复昔日的海东故土,是不可能的……”
身为禁军教头,又跟着狄相公耳濡目染,荣哥儿对于朝局自然有了解,更知道当年因为这件事,还引发过不小的争论。
助渤海复国,不是朝廷单纯为大荣复的事迹所感动,主要是为了进一步瓦解辽国内部的多族共存局面。
试问渤海复国了,汉人要不要回归中原?奚族能不能自立?女真、阻卜又待如何?
这和千金买马骨是一个道理。
因此哪怕当时的朝堂,有不少朝臣反对,最终相公还是促成了渤海复国的希望。
事实证明,这确实带来了相当好的回报,尤其是燕云那里的汉人,愈发与雄州来往频繁。
“竟有此事?那真了不起!”
狄知远则想到另一方面。
他曾经听爹爹和姑姑都提过,祖父和大伯当年远走异国,除了是一伙贼子纠缠不休,实在闹腾外,也是因为那时的大宋不兴兵戈,并不学文的两人施展不开手脚,便干脆远行,在外闯一番事业。
相比起来,大荣复在国朝已经有了官职和前程,完全可以在这里娶妻生子,来日改变姓氏,彻底融入大宋。
可他并没有选择那么做,而是始终不忘复国的重任,这么多年依旧在为此奔走,确实令人钦佩。
“大荣复从辽东回来,显然知晓北伐在即,光复渤海之功就在眼前了!”
荣哥儿看向下方,仿佛穿透土石,落在那四通八达的地下水道中:“有这位出手,辽贼逃不掉的!”
……
“韩达,你竟敢投靠官府,背叛九爷!!”
“弟兄们,听俺说,大伙儿本就是听命于官府,哪来的背叛?倒是投靠辽人,那才是真正的背叛!九爷身边有辽贼,九爷身边有辽贼啊!”
“休要听他胡言,韩达想当头儿,这是污蔑九爷!”
“俺没有!九爷身边有辽贼!你们就是为辽贼卖命,弟兄们千万不能上当啊!”
无忧洞中,韩达与一群汉子遥遥对峙,互相指责喝骂,旁边一群人这边看看,那边瞅瞅,面色复杂。
事实证明,姜九的警惕性远比韩达想象得要高,从开封府衙刚刚回到无忧洞,还来不及按照吩咐,团结那些与辽人有深仇大恨的会社成员,姜九的亲信就出现在面前,要将他唤过去。
韩达心里觉得不妙,但还抱着侥幸之心,想要先去应付一二,所幸跟着他一起入洞的禁军劝阻,当机立断,斩杀了前来唤人的亲信。
这是兵行险招。
可惜只成功了一半。
姜九的第一批亲信被禁军除去,但手下随之赶至,想要接应外面官军的行动还是失败了,被封堵在洞内,很快就发生了上述的对峙。
得益于韩达平日里豪爽干练,在污衣社内也有不小的威望,此时此刻眼见着他和九爷的亲信对骂起来,互相指责,其他江湖子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帮谁好。
不过总的来说,江湖人对于官府还是有抵触的,哪怕污衣社的存在确实是开封府衙允许的,也不代表他们就要对官差毕恭毕敬,看着禁军好手,目光冷厉。
韩达无奈,只能双手张开,护着四名禁军,缓缓后撤。
“韩达,你太令老夫失望了!”
眼见着就要退到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伴随着凌厉的声音,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来者正是姜九,自称老夫,但看上去也就四十岁上下,身材魁梧健硕,屹立在狭窄逼仄的无忧洞内,腰杆依旧挺直,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视之间,不像是藏于无忧洞内疏通京师下水的污衣会首,反倒似傲啸山林的土匪大王。
恰恰是这般反差,才让会众死心塌地追随。
“九爷!!”“九爷!!”
别说那些亲信和旁观的会众,就连韩达都情不自禁地抱拳行礼:“九爷!”
“当不起!当不起了!”
姜九抬手,直接打断,冷冷地道:“韩达,老夫早就说过,污衣社并不强留任何人,你若要走,没人拦着,但你如此作为,就是要砸大伙儿的饭碗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怒目相视,韩达终究听命惯了,一时间张了张嘴,难以分辨,倒是旁边的禁军冷喝道:“伱们的饭碗都是朝廷给的,你不过是一个结社会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啊?”
“不好!”
这般居高临下的态度很正常,但此时此刻,显然刺激到了污衣社上下,韩达暗道不妙,姜九见状立刻冷笑起来:“笑话!军爷岂会跟着这个叛徒,来无忧洞深处?以为假冒官兵,就能吓住大伙儿了么?”
禁军大怒:“如此颠倒黑白,果然是你与辽人勾结!”
姜九大手一挥:“什么辽人,一派胡言,弟兄们上!”
“九爷,与辽人勾结的果真是你?”
这个时候,韩达哪里还看不出来,与辽国暗通的不是别人,就是会首姜九。
入污衣社,除了走投无路外,还有抱着对这位江湖名宿的敬意,却没有想到传说中义薄云天的九爷,竟是表里不一的敌国谍细,才会不听任何解释,出面就将他定为叛徒,把真的禁军定为假冒的官兵。
最令韩达悲怆的是,此番他们几人若是死在这里,府衙里应外合的计划失败,必定强势镇压,到时候社内那些无辜的弟兄们,恐怕都要稀里糊涂地与官兵交手,惨遭血洗了。
“上!杀光他们!”
姜九的目的正在于此,不给韩达一行任何辩解的机会,一声令下,社内弟子已然冲了上去。
“守住!”
禁军精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背靠背,死死抵挡围攻,一时间如同堤坝,固若金汤。
眼见众人混战在一起,姜九眼中闪过阴沉之色,脚下向后退去。
官府既然有了察觉,他继续留在无忧洞内,便是坐以待毙了,唯有趁着这群不知情的弟子与官府厮杀时,趁乱退走。
只可惜了,这七年来的心血与基业!
正退入通道内,忽觉汗毛倒竖,眼角余光一闪,身后似有白衫飘过。
“嗯?”
姜九不假思索,转身出拳。
“呵!倒还敏锐……”
然而对方轻笑,探手一拨一转,凶狠的拳势竟然反过来打向姜九自己。
“什么!”
姜九骇然失色,刚要变招,就见一只修长但满是疤痕的手掌探了过来,轻描淡写地一戳,半边身子顿时麻了,一身力气竟似是瞬间荡然无存。
于是乎,那边厢还在激战的众人,陡然发现,刚刚那不可一世的会首,被一道突然出现的白衣男子捏住脖子,硬生生提了起来,意兴阑珊的声音悠悠传至:
“辽狗,你们变得越来越弱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