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衣社与北虏勾结?”
开封府衙,刑房之中,判官潘承炬见了狄知远,听完讲述后,沉吟片刻,眼中露出精芒来:“这番分析,很有道理啊!”
要犯叶娘子是狄知远亲手捉拿,又有案情推进,挖掘真相,少年侦探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潘承炬自然不会像吕公绰那般,由于对方年龄小,生出轻视之心。
何况这件事乍一听起来出人意料,仔细想想,却很有操作性:“污衣社是京师仅存的江湖结社,但恰恰是这帮人得府衙认可,疏通淤泥,确保水道通畅,反倒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得到认可,狄知远精神一振,赶忙问道:“无忧洞地形复杂,四通八达,可有舆图,协助抓捕?”
“地下水道的舆图,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只能参考一二。”
潘承炬没有隐瞒,苦笑道:“污衣社耳目众多,如果他们的会首姜九真是从辽国来的细作,那想要抓捕此人……很难!”
最初乞儿帮盘踞在无忧洞里面的时期,京师百姓痛恨不已,开封府衙也放在心上,直到乞儿帮被彻底剿灭,其后的几年,还时不时派遣禁军去清理一番,不让亡命徒聚集其中,再成了气候。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可避免地淡忘了当年京师孩童被掳掠的恐惧,官府也懈怠下去,不再防范于未然。
等到现在,污衣社全盘接过了繁华京都最污秽的区域,官府予以方便,下面就更是这群江湖子的地盘了。
“终成祸患啊!”
潘承炬感慨完毕,眼神变得凌厉:“查明此事,一旦确定,当犁庭扫穴,除恶务尽!”
迎着这股肃杀之气,狄知远抿了抿嘴,却作揖一礼:“学生有一建言,能否不要对污衣社……赶尽杀绝?”
潘承炬顿时皱起眉头:“污衣社既与辽贼勾结,岂能手下容情?”
“潘判官容禀!”
狄知远道:“正如当年乞儿帮的普通成员,也不知他们的头领是契丹人宝神奴,现在的污衣社员足有近千之数,这些里面绝大部分都是不知情的无辜者!”
“乞儿帮被灭,是因为他们即便不与辽人勾结,依旧是作恶多端,罪大恶极,然污衣社的成员平日里却没有为恶,反倒为京师不再受水患所困,立下功劳,现因为数不多的谍细,置全社覆灭,未免波及过甚……”
“官府想要剿灭他们,自然能够办到,但且不说无辜者死伤之际,真正的贼子可以趁着混乱,逃之夭夭,事后如何解决排水困境,依旧是难题!”
潘承炬听完,眉头稍稍舒展:“你这孩子一贯有见地,这番话说得不错,只是此处又没外人,这般疏远作甚?”
狄知远本就是自来熟,闻言露出笑容:“爹爹说过,工作的时候称职务,此处虽无外人,但小侄还是不敢称潘叔的,谈的是正事嘛!”
潘承炬哼了一声:“老实说,刚刚所言,是否令尊所授?”
“算是吧……”
狄知远挠了挠头:“爹爹告诫过我,但凡牵扯的人员一多,都要多思多想,不要为求一时快意,不留后路,往往给别人留一条路,也是给自己多一种选择。我此番就想到了,那些协助我们抓捕叶娘子的污衣社人员,他们显然什么都不知情,却要遭受这等无妄之灾,实在可惜……”
“狄相公教子有方啊!”
潘承炬由衷地道:“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番胸襟,将来亦是相公之才!好!我应你!”
狄知远大喜,再度一躬身:“多谢潘叔!”
实际上在闲话的关头,潘承炬一直在权衡利弊。
侠以武犯禁,庙堂官员对于江湖子的印象一直不好,他方才是真的对污衣社起了杀心。
倘若大府吕公绰在,那更是火急火燎,保证囔囔着,要将这群人连根拔起。
唯独一个半大少年提出,不该赶尽杀绝。
仁心善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不得不考虑,这个江湖结社,已然成了气候。
真要犁庭扫穴,为求自保,污衣社上下势必要拼死反抗。
毕竟束手就擒的话,面临通辽的嫌疑,谁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他们?
正如庙堂对于江湖的提防,江湖人对庙堂同样很不信任,哪怕近些年吏治清明,彼此间的冲突少了许多,但由此产生的限制也越来越强。
不然长风镖局的总舵不至于搬去洛阳,京师也不会让其他江湖结社避之不及,正是因为自由散漫惯了的江湖人,不愿意接受真正的管辖,又担心与强盛的朝堂起冲突受打击,那最好的办法,自然是避开皇城脚下,到地方上发展。
污衣社却退无可退,还与京师排水系统密切相关,有了一席之地,剿灭了如今这群人,日后还是会有其他的结社兴起。
“真如这孩子顾虑的,我方才险些逞一时之快了!”
潘承炬想到这里,完全冷静下来,做出决断:“此前协助你们抓捕叶氏的污衣社之人,将他唤来!”
……
刺青汉子韩达,被传唤进了府衙。
之前赤裸着胸膛,临时穿上一身粗布麻衫,掩盖住刺青,规规矩矩地拜下:“草民拜见官人。”
潘承炬端坐堂中,淡淡地道:“你在污衣社内任何职?”
韩达小心翼翼地道:“回官人的话,污衣社没有职位,只有会首他老人家和俺们这些人。”
“这话不老实!”
潘承炬声音冷肃:“如果污衣社全无上下之分,你此前协助擒贼时,为何能唤上一群手下相助,姜九向来被称作‘九爷’?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爷’?”
韩达隐隐感受到,这位大官提及会首时的语气很不对劲,脸色变了,却是不愿多言,只是连声道:“没有……没有……”
潘承炬目光一斜,使了个眼神,旁观的狄知远站了出来:“韩义士,还记得我们么?”
“自然记得!自然记得!”
韩达一看,连连点头:“公子小小年纪,好武艺,好胆识,让人佩服!若无公子相助,那贼妇恐怕就自尽了!”
狄知远道:“林氏被擒后,伱上报给姜会首了么?”
韩达道:“上报了!上报了!姜会首还夸赞俺立功了呢!”
狄知远问得很细:“你告知了姜会首,自己协助官府,抓捕了一位辽人谍细?”
韩达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赶忙把头埋下,闷声道:“是……”
狄知远继续道:“那你有没有生出过怀疑,辽人谍细为何会往你们污衣社的地盘跑?难道真就是慌不择路,给你们送功劳?”
此话入耳,韩达心头猛然一沉。
拿下叶娘子,看着她被押送开封府衙,污衣社一帮兄弟是很兴奋的。
因为帮助官府办事,事后总有些赏钱,瞧着三位衙内的派头,也不是吝啬的,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同时也嘲弄这個贼子,什么地方不好选,偏偏选择京师的地下水道。
别说当时预先设下埋伏,就算事后追击,以污衣社对无忧洞的熟悉,也能后发先至,将之拿下!
韩达听了这些议论,回想起抓捕过程,却发现他带着弟兄们围堵,贼妇的表情中满是惊怒,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自己这伙人拦路阻截……
江湖人是极其敏锐的,韩达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他没有追究,更不会禀告官府的,担心多此一举,凭白生出事端来。
可此时疑虑被另一个人道出,不安感瞬间涌出,而狄知远观察着他的神色,干脆道:“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去了,这个贼妇之所以选择京师地下水道作为退路,是因为她原本笃定,污衣社是相助的同伙!”
韩达通体一震,马上辩驳:“不!不!!污衣社绝对与贼人无关,是俺们协助公子抓人的啊!”
“那只能证明你们的清白!”
狄知远道:“你当时说过,姜会首人在外城北,一来一往至少数个时辰,你离得近,便先来听命,这就说明了,污衣社的其他人并不知晓这起意外,即便想要阻止,也无法直接现身……毕竟官府抓了人,或许还能隐瞒叶娘子的真实身份,污衣社出手协助逃跑,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韩达勃然变色:“会首他老人家,绝不会与辽人窜通!”
潘承炬适时开口:“你对这位会首很是了解?每日见面?时时相处?”
韩达气势瞬间低了下去:“没……没有……”
潘承炬毫不客气地道:“那你如何断定他不会通辽?”
“这……这……”
眼见这位战战兢兢,狄知远接上打圆场:“韩义士,你协助府衙擒凶,这份功劳朝廷记得,不会亏待有功之士!但你也不能因为义气,就一味替贼人袒护,别忘了,污衣社不止有姜九,还有数百弟兄,他们可是勤勤恳恳,只求一个谋生之处的苦命人!”
顿了顿,狄知远又道:“况且目前只是怀疑,污衣社的高层与辽人有勾结,这个奸细到底是不是会首姜九,还在两说,万一你最后包庇错了人,又是何苦?”
韩达晕头转向,只知跪下叩首:“官人!公子!俺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知道社内的弟兄,绝不是暗通外敌的贼子,还望朝廷宽仁!还望朝廷宽仁呐!”
潘承炬语气缓和下来:“不通外敌,府衙为难你们作甚?”
狄知远则上前将其扶起:“招义士来此,就是要保全污衣社,你莫要慌张,仔细听潘判官的!”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韩达彻底折服:“是!是!俺听!俺都听!”
潘承炬马上问道:“你能带多少官差入无忧洞?”
韩达为难:“这……怕是带不了几人,社内兄弟彼此熟悉,生面孔必定惹人嫌疑……”
“具体能带几人?”
“最多四人……还无法深入洞内……”
潘承炬皱了皱眉,沉吟片刻道:“你社内有多少义士,对辽贼抱有深仇大恨的?不是那种夸夸其谈之辈,而是家人被辽贼所害的北人!”
“很多!俺就是!”
韩达双目圆瞪,马上道:“俺全家当年就是被辽狗所害,社内不少兄弟与俺一样,都与辽狗有深仇大恨!”
潘承炬轻轻一叹。
早年在并州任县尉,后来又在北方各州县多任官职的他,对此毫不意外,但也看了下首的少年郎一眼。
若非这位劝阻,这些人也许就在围剿无忧洞的牺牲名单里了,颇为可惜。
狄知远则想到姑姑所言。
这个年代有一份安定的家业,是不愿流落江湖的,反之这么做的,家中往往再无亲朋依靠。
比如四位出身五台山的武僧叔叔,就是孤儿,父母亲人皆亡故,正是当年辽人铁骑南下,一路烧杀抢掠的恶果,江湖人相对普通百姓来说,更加痛恨外敌,亦不是觉悟更高,纯粹是仇恨所系。
现在由内部攻破,潘承炬更有了激励之法:“既有此等血海深仇,你可愿看到辽国灭亡?”
韩达双目怒瞪,身子再度颤抖起来,只是这回从惊惶,变为了亢奋:“当然愿意!”
“好!”
潘承炬猛然起身,来到面前,握住韩达的双手,掷地有声地道:“我朝北伐之势,已不可挡,但国内总有些太平久了,不愿意再兴战事的臣民!”
“案发当晚,本官就去了四方馆,质问辽使,却被其搪塞,如今在无忧洞中拿人,就是为了将谍细的首脑拿下,让辽人再无侥幸!”
“本官会派四名精锐好手,与你同去,凡与辽人有家仇的,平日里在污衣社中不受重视的,你都可以邀来相助,如若发现不妥,也不可妇人之仁,必须痛下杀手,避免通风报信!”
“擒贼擒王,一旦大功告成,北伐灭辽,大势可定,朝廷会记得你们,全天下的人都会记得你们污衣社的义士!”
狄知远旁听,都觉得热血沸腾起来,韩达眼中爆出精芒,祖辈父辈的仇恨,化作一团熊熊的火焰,在胸中燃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俺一定拿了贼人,北伐灭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