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几个人都向她望去。
李宣宣却除了那一下反应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行动和表情,只是垂着眼睑,一动不动。她坐在驾驶位的旁边,车由卫斯理驾驶。所以,卫斯理一转过头,就可以把她看得很清楚,他看到她真正是一动不动,甚至连长长的睫毛,都不颤动一下。
卫斯理在他的冒险生活之中,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可是像李宣宣那样深沉的人,却也极罕见。这时,她俏脸煞白,看来娇柔无限。但是卫斯理知道,要凭在车中的四个大男人的力量,想要令她说点甚么出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不单是卫斯理,其余三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陈长青一开口,不是问李宣宣,而是问小郭:“喂,油头粉面,卫斯理说听到你的语声,可是赶过来,你已不见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小郭闷哼一声,还没有回答,已看到了矿洞内外,布满了厚厚一层死蝙蝠,其中许多还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可怕情景。一时之间,他张大了口,出气多,入气少,神情骇然——那自然是正常的反应。
陈长青有点自豪:“油头粉面,想不到吧,我是踏着它们走进来的!”
小郭听了,在他的喉际,突然响起了一阵乾呕声。卫斯理尽量提高车速,车子飞快地辗过死蝙蝠,发出可怕的声响,溅起怵目惊心的腥血。
卫斯理在倒后镜中,看到小郭骇然欲绝的神情。那是第一次身历此境的人的正常反应──小郭是第一次看到震撼人心的情景。
李宣宣也应该是第一次,所以卫斯理也特地留意她的反应──出色的女性只有白素,在见到那么可怕的情形时,也不免张皇失措,可是李宣宣却全然无动于中,她仍然一动不动,不知道她是根本没有注意到矿洞内外有那么震人心弦的情景,还是看到了之后,仍然镇定如常。
看她这时的情形,倒像是在录影带中看到的,她坐在王大同的病床边上相仿,只是一动不动地垂首而坐,只怕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心中在想些甚么!
车子跳动颠簸,李宣宣的身子,自然也不免震动,但是她给人的整体感觉,却是丝纹不动!
车子驶离矿洞,小郭才定过神来,陈长青取笑他:“魂飞魄散之余,还记得我刚才向你问了甚么问题吗?要不要我向你重复一遍?”
小郭闷哼一声,一开口,声音很是难听:“不劳费心,我记得!”
他略顿了一顿,先把他如何设计,料定了卫斯理必然会“借”用他车子的经过,说了一遍。说的时候,自然不免有点得意洋洋。
他这一番话,连卫斯理也是第一次听到。卫斯理这才知道小郭是怎么来的。陈长青本来,大有责怪卫斯理之意,这时方始释然,伸手拍了拍卫斯理的肩头,表示歉意。
小郭继续道:“卫斯理和白素一离开,我就进了升降笼,落矿井──”
陈长青打断了他的话头:“油头粉面,你为甚么要冒这样的大险?”
小郭木然:“我受人委托!”
卫斯理和陈长青同时闷哼了一声──因为小郭一直用这样的回答在搪塞,可是却又全然不肯透露他的委托人是谁,显得十分神秘。
黄堂沉声道:“请别打断郭先生的叙述!”
在车子的后座,黄堂坐在小郭和陈长青之间──这样坐法很重要,可以避免小郭和陈长青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陈长青不再说甚么。
小郭续道:“我下了矿井,到了深度三七二公尺处,进入了坑道,发现了那裂缝,也自然而然,到达了那个空间之中──那时候,离卫白二人去而复回,并没有多久,我在笼底和坑道口,都留下了记号,知道他们必然会来找我,只是我未曾料到他们会来得那么快!”
陈长青又忍不住:“别作心理分析了,说事实!”
小郭没有和陈长青争论,抬眼,盯着李宣宣的背影看,慢慢地道:“在那空间中,我花了点时间检查,可是没有发现,想起自己身处在那么深的煤层中心,总有一股怯意,因此准备离开,可是又明知必然有人,先我来到这里,却又在这里消失!”
小郭说到这里,车里的四个男人,视线又集中在李宣宣的身上。
可是李宣宣仍然是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小郭所说的一切,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郭又道:“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看到……煤层之中,有一只手,正在慢慢向外挤出来,那只手虽然极美,可是……可是……”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表示当时的感觉,难以形容。
卫斯理这次,同意了陈长青的意见:“不必加文学修饰了,说事实经过吧!”
小郭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了一个突然超出我知识范围的现象,一个美女,自煤层之中慢慢地溶了出来,或许是有了王大同所说的话先入之见,我就觉得她是从阴间来的!”
李宣宣就在小郭的面前,小郭却不提她的名字,只说是“一个美人”,当然是由于他心中对李宣宣极之不满的缘故,陈长青像是在法庭之上的律师一样,问:“那个美女是不是在车中?”
小郭居然也回答:“是,就坐在我前面,她就是王大同夫人,李宣宣女士!”
陈长青疾声道:“王夫人,李女士,你有甚么解释?”
陈长青的责问,可以说很是咄咄逼人,可是,李宣宣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连眉毛也不扬,眼皮也不拾,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表示愿意回答或不屑回答的声音。
她根本不理!陈长青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别无他法。
小郭闷哼了一声:“我和那美女之间,有若干对话,卫斯理和白素都听到了。她一听到了王大同的死讯,激动无比,又是悲愤,又像是受了欺骗,一面和我说着话,身子忽然变矮了,我在一怔之间,看到她不是身子变矮,而是她的双脚,竟已陷进了地下的煤层,已然没到脚踝,还在继续下沉,像是她正踏在一个泥沼上!”
陈长青一字一顿:“她要到阴间去!”
小郭提高了声音:“我也是这样想,我当然要阻止她,因为太多的疑团,要落在她的身上解决,我就伸双臂,自她的胁下,环抱住了她……想把她……提起来,自下陷的煤层中提起来……。”
小郭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变得很是异样。
卫斯理当时也曾设想过李宣宣是用甚么方式消失的,这时才知道她是垂直沉下去的。
小郭停了一会,声音变得含糊:“我那样做,自然唐突佳人,可是一时情急,也说不得了,但是看来,没有用处,她一面喝我离开,一面仍然在向下沉,我猜,她终于把我也带了下去!”
陈长青现出极之羡慕的神情:“她把你带到阴间去了?那里的情形如何?”
小郭苦笑:“我眼前一黑,就丧失了知觉,一直到忽然又看到了你们!”
陈长青失声道:“我们是看着你从煤层中出来的!”
小郭摇头:“我不知道,在这段时间中,我完全没有知觉,全是那位美女的……妖法在起作用!”
陈长青和小郭一搭一档,配合得极好,他立时道:“或许是鬼法──祖天开就说,她可能是索命的冤鬼!”
陈长青的话,已说得露骨之至,卫斯理已决定要阻止他再这样说下去了。
但是卫斯理在出声之前,再向李宣宣看了一眼,却见她仍然是老样子,显然陈长青那种爆炸性的话,也未能给她甚么刺激。
这使卫斯理改变了主意──他想看看,李宣宣可以忍受刺激到甚么程度。
陈长青步步进逼,直接对李宣宣进攻:“王夫人,祖天开用他那柄大环金刀,一刀劈开了你的那只漆器,对半剖开之后,那样说的!”
李宣宣仍然没有反应,她的神态,完全有理由叫人相信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虽然车中的其他人都知道她的听觉绝无问题。
陈长青闷哼了一声,又道:“那漆器之中,有一个凹痕,是放置许愿宝镜的吧!你嫁入王家,究竟是甚么目的?”
陈长青的话,简直不是责问,而是在审问了。
李宣宣仍是一动不动,恍若石像──由于她肤色晶莹,应该说是玉雕美人。
小郭却大是诧异:“甚么叫许愿宝镜?”
陈长青大声道:“你不知道?待我告诉你!”
于是,陈长青用夸张的声调和手势,把有关许愿宝镜的事,说了出来。
小郭一声不出,神情凝重地听着。
有关许愿实镜的事,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十分惊讶,可是小郭却并不大惊小怪,他在听了之后,只是问:“这面宝镜现在在哪里?”
陈长青道:“王大同知道,或许,王夫人也知道?”
他把后半句话,提高了声音来说,震得人耳际嗡嗡发响。他显然故意如此,可是也一样没有效,李宣宣依然故我,卫斯理也回头瞪了陈长青一眼,示意他不必这样。
卫斯理这时想的是,刚才李宣宣还问起过白素,或许,她愿意向白素说出一切秘密。
在卫斯理的冒险生涯中,这种情形,相当罕见,因为眼前虽然迷雾重重,但只要李宣宣肯开口,甚么都可以迎刃而解!
可是偏偏李宣宣不肯开口!
所以,一切的努力,都应该集中在如何使李宣宣开口,其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
如何可以令李宣宣改变态度呢?卫斯理一面驾车,一面正在不断地想,他相信其余的人也在想,陈长青且不断地在实行,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的,若是有一个人,下定了决心,不把她心中的秘密说出来,那么,不论是野蛮的办法,还是文明的办法,或科学的办法,原始的办法,都不能有效地达到目的。
卫斯理这时,甚至想到了,或许可以借重玄学的方法,例如利用巫术,是不是可以令李宣宣吐出她心中的秘密来呢?
卫斯理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因为他想到,巫术就算能对人起作用的话,也未必能对李宣宣起作用──李宣宣“人”的身分,也大有可疑,不能确定!
卫斯理这时,把希望寄托在白素的身上──盼望李宣宣在见了白素之后,会倾吐心中的秘密,所以他尽量不出声,以免引起李宣宣的反感。
陈长青还在继续发挥:“王大同临死之前,倒一往情深,他虽然知道有人从阴间来,可是却表示不信,连许愿宝镜告诉他的结果,他也不信,那真的可以说是世上痴情男子之最了!”
卫斯理一直在留意李宣宣的反应,他看到,李宣宣在听到了这几句话时,睫毛抖动了几下,可知那几句话,给她相当大的刺激。
卫斯理扬起手来,伪装在头上抓了几下,竖起手指来,作了一个手势──他和陈长青熟,一看到这个手势,陈长青就知道,卫斯理是在暗示他:此路可行!
陈长青受到了鼓励,又道:“不知道王大同在镜子上看到了甚么异象?是青面獠牙的恶鬼,被上了美丽的画皮?连异类都爱得那么深,王大同真是难得!”
黄堂和小郭,在一旁帮腔,可是那一番话,却又不起作用,李宣宣没有反应。
陈长青又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忽然道:“王大同能还阳,这说明他的感情没有下错注,虽是异类,也有良心。”
陈长青一口咬定李宣宣是“异类”,目的自然是在激怒她,可是收效不大。
他这时那样说,是根据小郭说了王大同死讯之后李宣宣的行动分析所得的──李宣宣急急再赴阴间,极有可能,就是令得王大同还阳!
陈长青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卫斯理又抓了抓头,因为他看到李宣宣的睫毛,又抖动了两下。
陈长青人也很机灵,他知道,一提到和王大同的感情,李宣宣就会略有反应,所以他接下来道:“可是,任何事,总有一个极限,超过了极限,就忍无可忍了,王大同从鬼门关回来,再世为人,就只要求见白素,想必是认清异类的真面目──”
陈长青得意洋洋地说着,可是突然之间,停了下来,卫斯理也在那时,陡然踏下刹车,使急速前驶的车子,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而黄堂和小郭两人,也不由自上,挺直了身子!
其实,并不是有甚么非常的变故发生,而是一直纹丝不动的李宣宣,这时忽然半转过身,向陈长青望来!
她若是怒斥陈长青,或是为自己辩护,或是随便怎样,各人也自有应付之法。可是她却只是用极其哀伤,充满了恳求的目光,望向陈长青!
那比起在煤矿下,他望向小郭的眼光,还要令人心酸。
陈长青一接触到了这种眼光,第一个冲动,是要扬手打自己一个耳光──他虽然没有那么做,但是也用十分真诚的声音道:“对不起,真对不起!”
本来,所有的人中,对李宣宣心肠最硬的,言语之间最不容情的是陈长青。可是这时,李宣宣一个凄美无限的眼神,就令得他再也没有了战斗力,可知自古以来,美人的力量是何等强大。
这几个人之中,自然是卫斯理最不会对李宣宣不加追究,他在停了一会之后,继续开车,这时,李宣宣又回复了一无反应的样子,陈长青在道歉之后,也不再出声,卫斯理首先打破沉寂,他道:“王夫人,我们现在到医院去,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在正常的情形之下,那是供她发问的时间,可是李宣宣并不出声,所以卫斯理又道:“王大同可能不愿意见你!”
李宣宣仍然不出声。卫斯理也觉得没有甚么好说的了。车子驶进市区之后,卫斯理仍然维持高速,有一个交通警员,骑着摩托车追了上来,一看到车厢之中的黄堂,作了一个鬼脸,一言不发离去。
不一会,车子驶进了医院的大门,卫斯理一眼就看到,白素正站在医院的门口,和几个医生在说话,像是正在为甚么事争执,那几个医生的神情都很激动,还有两个警官,神色也难看之至。
卫斯理停下车,首先下车,黄堂也在他的座位上,向外挤了出来,那两个警官一见黄堂,立即行礼,齐声道:“这位女士放走了警方扣押的……疑犯!”
他们在说“这位女士”之时,伸手指向白素。卫斯理大是奇怪,因为卫斯理一听,就知道警官口中的“疑犯”是指王大同──车祸发生之后,他是闯祸者,虽然受伤,但一直接受警方的看管。
白素神情优闲:“我没有放走任何人,只是他自己坚决采取行动要离去!”
一个医生插口道:“当时病房中只有你和伤者两个人,伤者要离去,你为甚么不阻止?”
那医生问得有点声势汹汹,而且极不礼貌,卫斯理刚想过要给他一点小教训,白素已经极其优雅地道:“根据哪一方面给予我的责任,我应该阻止他?”
白素的话,不但把那医生的话堵了回去,而且也使得警方人员无法再向她发出责问。
确然是,白素只不过是伤者要见的一个人,既不是医院中人,更和警方扯不上关系,绝对没有责任要看管住王大同的。
王大同如果要离去,她可以阻止,也全然可以不加阻止,那是她的个人行为,由她个人决定!
黄堂知道白素的能力,他自然不会像那医生和警官那样冒失,他只是叫了一声:“卫夫人!”
白素向卫斯理走来,向他了一个眼色,和卫斯理一起来到了车前,向李宣宣打了一个招呼。
李宣宣一双澄澈的美目之中,流露出求助的神情,白素伸手,在车身边轻拍了几下,她就在车边说着经过:“我见到了王大同,他虽然不能称之为‘伤者’,他不但……脱离了‘伪死’的现象,而且,伤势痊愈,至少,再也没有内伤,只有一些皮外伤了!”
还是那个医生,走了过来,大声道:“不可能,科学上证明那不可能。”
卫斯理最不屑这种说法,事情明明已发生了,总有一些自名站稳科学立场的人嚷说‘不可能’,嘴脸浅薄得令人生厌,所以卫斯理身子一横,阻在他的面前,那医生想来有很久没有自讨苦吃了,竟然粗暴地反推卫斯理,被卫斯理轻轻一带,向前直仆了出去,跌了一个嘴啃泥──不过啃的是水泥地,看来至少要有一个星期,他的口部运作,无法如意了!
另一个医生扶了那医生起来,不敢再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