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之势,令陆倔武无法闪躲,它就像命宫里的一颗魔星,八字里注定了那么一刀拦在命运里。
王虚空出于只一刀,一刀便令陆倔武躲不过去。
陆倔武没有避,而且眼都不眨一下。
他反而踏前一步。
袖口里乍然打出一颗流星。
流星先王虚空的刀而至。
王虚空要杀他,首先自己得要挨一颗流星。
这流星锤重七十二斤,加上挥动爆炸一般的速力,至少也有三百二十三斤!
陆倔武右手拖了一条长链,随手择尘一般的打出了流星,左手的杯子连抖都没有抖一下,而且还趁机呷了-口茶。
王虚空不想挨这一颗流星。
他不想和这个喝茶的官同归于尽。
他的刀势倏然一变。
一刀劈向流星。
流星是精钢铸造的。
他的刀也是精钢打造的。
可是他那一刀,就像向一块豆腐砍去一般轻松自然,甚至还带了点空虚。
陆倔武本来十分笃定。
王虚空一刀劈来的时候,他还有闲情低首饮茶。
但现在他一见王虚空的刀势,脸色就变了一变。
那一刀,绝对空虚。
这么空虚的一刀,不但是砍向飞逝的流星,还似砍掉过去,砍到现在,砍向未来,而且砍至虚无的任一处。
这一刀无微不至、无所不在。
陆倔武猛然振腕,流星如一条墨龙般吸了回去,王虚空一刀砍了个空。
陆倔武已自屋顶落到了围墙上。
王虚空两刀无功,陆倔武又仰脖子呷了一口茶。
王虚空突然仰天打了一个喷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
“波”的一声,陆倔武手里的杯子碎裂。
茶,溅湿了他的一身。
陆倔武拍拍长袍,肃容道:“好内力!”他却不说是好刃法。
丁三通看了看陆倔武,又看了看王虚空。说:“你不行。”
这时,陆家庄里通天明亮,闻声赶来的护院家丁,全兵器在手、火把在手,弯弓搭箭、摩拳擦掌,准备一拥而上,人多势众,但又鸦雀无声,可见平时训练有素,调教森严。
丁三通问王虚空又说:“我来。”
王虚空指着自己的圆鼻准道:“那我呢?”
丁三通游目扫落叶般地扫了一扫:“那些人,你来。”
王虚空长吸一口气,“反正人多,更好玩,你去吧,我担保没有人会骚扰你。”
“好。”
丁三通提着大斧,跨开大步,走到陆倔武面前。
“你好。”他招呼。
“你好。”
“我好,但你很快就要不好了。”丁三通说,“我丁三通要来杀你了。”
“其实你不需要杀我。”陆倔武不卑不亢的道,“你也杀不了我。”
“好。”丁三通抡起那像一扇门的大斧,斩钉截铁切木裂石的说,“我一斧就要见血。”
陆倔武突然发出一声尖啸。
这尖啸仿佛是唢呐和公鸡和狼一齐发出来的,而不是人的叫声。
他手里的碎瓷片就在这一刹那间发了出去。
千百片碎瓷,射向丁三通。
丁三通像一棵会走动的大树般冲向陆倔武。
碎瓷不能阻挡他,但都嵌入他脸上、肩上、胸上、腹上、臂上、衣上。
他依然如一堵墙般冲向陆倔武。
陆倔武一张口,一股茶色的水箭,射在丁三通的脸上!
丁三通怪叫一声。
但他的冲势,顿也未顿,还陡然增快!
他像一座山般冲向陆倔武。
手中的斧就像一个旋风,力可翻天覆地,但又轻若一道符。
陆倔武的身子突然弹了出去。
那一斧发出后,目下世间,仿佛已没有躲处,无处可躲。
他却突然闪到了丁三通的后面。
那一斧劈了个空。
陆倔武的玄衣却微微颤动着,银色的月光下,湿了灰黏黏的一片,那儿的绉袍要比别处重上一些。
他躲是再快还是给斧风扫着一些微。一些微就够伤得重了。
丁三通霍然返身,整个人像蛤蟆一般的鼓了起来,然后他大喝一声。
他身上所嵌的瓷片纷纷逼了出去,落在地上。他上身的衣衫同时尽裂,露出老树盘根虬结交错贲起鼓涨的肌肉,但整个躯体,血迹斑斑,脸上更是成了个血麻子!
“好内功!”陆倔武赞的仍是他的内力,而不是赞他的斧法。
丁三通怒笑:“亮出你的大步流星吧,咱们今天阔斧流星,不死不散!”
丁三通力战陆倔武的时候,那些陆家庄的高手刀光闪动、枪光晃错,要围杀上来。
王虚空忽然抢身一拦。
一众人中,他最矮小。
而且最轻松。
他拦在要冲、笑嘻嘻地道:“你们要过去,首先得要过我这一关,我叫王虚空。”
至少有六个人同时冲了过去,另外五个人在同一时间向他发出了攻击。
但没有一人过得去。
他的长刀已沾了血。
三人倒下,四人急退,另外四人不敢再走半步。
大家开始作弧形的向他围扰,用刀尖或枪尖和用看鬼一样的眼神来看他。
他笑了。
他又仰天打了一个哈嗽。
一个连蚊子也惊不走的小喷嚏。
他把刀住长空一抛。
刀在冷月下浮沉间闪了几道寒芒。
众人不知他要千什么,纷纷后退。
“噗”,刀落下来,插在土中。刀柄仍兀自颤动,像有个灵魂藏在刀里,随时要破柄向月魄飞去一般。
“好,”王虚空悠悠忽忽地道:“他们两人在决斗,谁也不可以去打扰。因为我不准。”他以一种肥胖的精明说,“咱们就以刀为界,谁越一步,我就杀谁。你们可别无情怪我那时候!”说完了这句活,他就像是下达了一道命令,神情似已无后顾之忧。
未了一句,几乎谁也听不懂。
可是就算听懂了,大家也下会去听他的话。
他们就是要去救陆爷和抓这两个一高一矮的刺客,要不然,他们带刀抡枪的出来干什么?
他们明知这胖子刀法鬼神不测。
他们也怕死。
不过他们却不甚害怕。
因为人多。
人多就是力量。
人多就有胆。
人多不怕。
他们忘了:死亡是向来不怕人多的。
丁三通双手举起斧头,只觉得这面斧有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只比他内脏轻。他只觉得五脏都移了位。
譬如肝,大概移到肺那儿去了吧。例如肺,大概到肛门上面了。又如脾,大概跟胰交换了位置。心呢?心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丁三通甚至觉得自己连五官都走了样。
血已遮住了他大半的视线。耳朵听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他居然嗅得到自己眼眉的味道,就像是煎药汁一般的苦,而他唾液的味道是连腥带甜还夹着点酸和涩。他知道那是他自己五脏六腑的滋味。
陆倔武又到了屋瓦上。
他扶着一角飞檐,姿态直欲振衣飞去。
他的姿势好看,他的人并不好过。
他自知喘息已急促得可以喷杀一只犰狳,他的左手手背已受了跟把手放到火红炭炉里烤一样的伤,那只是阔斧掠过表皮时的擦伤,这和他胁下给斧芒绞伤加起来,都不及在颈筋的重创,那使得他几乎不敢承认这颗头颅仍是他的。
然而他和丁三通交手不过五回合。
他唯一的安慰是:他知道丁三通也不好过。
而且恐怕还比自己难过多了。
他自信可以险胜丁三通。
但他知道他的手下只怕过不了王虚空那一关。
如果王虚空也上阵来……人生有几个胜完可以再胜?
王虚空笑了。
一面笑一面咯血。
地上倒了二十七人。
他没有杀他们。
为什么要杀他们?今天要杀的,又不是他们!
就是他们,也惊动不了他“大刀王虚空”夤夜来杀。
他要杀的是陆倔武。
不过,看情形,丁师弟杀不了陆倔武。
他也自知受伤不轻。
这些陆倔武亲自调教的家伙,都不是泛泛之辈。
他们冲杀了七次。
王虚空也拦下了七次。
他们倒了二十七个人,一时不敢再冲上前来,但仍不肯退去。
他们对陆倔武忠心耿耿。
王虚空只受伤了一次。
没有人伤得了他。
是他为了要强振余力、独自以一人之力拦住一百三十八个人的去路,而震伤了自己。
伤得就像在井底里给人砸了一块三十六斤重的石头那么“轻”。
除了咯一点血,王虚空决不能表现出自己已受了伤。
他假装还用舌舐血,一副美味无穷的样子:好像他是为了要尝一尝自己的鲜血,所以才咯那么一点血出来试试看。
他得撑住。
(显然不一定撑得住。)
要像一个好汉一般地撑下去。
(我,王虚空,是个好汉!)
在这时候,他就听见二师弟丁三通在叫他“老大,你来”
(我去,岂不是两个打一个?)
(不行!我鼻涕王,是好汉,一向都是好汉!)
他也勉力回应:“你怎么了?还不快点结束他?”
丁三通竭力吼道:“我已经快结束他了,你来补上一刀吧。”
王虚空用刀撑着身子:“既然他快死了,你就让他死吧,我这儿很忙呢!”
丁三通只得再硬着头皮叫:“我憋着尿,不能动,一动就得撒了,你过来杀他吧!”
(我是好汉!我去不去?)
(如果去,反正陆家庄人多势众,我们以两人敌一百三十八人整,传出去仍是好汉,丢不了脸!)
(如果不去,抬出去的是两具死尸,另外一把刀一柄斧头!)
“好!”
王虚空一弹而起,半空里三个虎纵六个鹿跳,再一个怪蟒翻身,就到了陆倔武头顶,一刀砍了下去!
“取你狗命!”
“呛!”
星花五溅,有一朵星芒还溅到了王虚空自己那张大脸上。
陆倔武向前拦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
冷月下,那女子就像一朵幽魂。
她横着剑。
短剑,像一件饰物,又像一只活的宠物。
剑色映着月色漾着她的美色。
“严笑花?”
“你有狗命他没有。”
“让开!不然……”
严笑花疾地攻出一剑,一缕黑发自她头上整洁盘好的发丝上垂挂下来,贴在白生生的秀额上,卷曲得很伶俐。
这使得王虚空几乎接不下这一剑。
但他仍接下了。
还还了一刀。
严笑花反刺一剑。
她打斗时神情有一种忧郁的愉悦,亮丽而不可侵犯。
王虚空再还了一刀。
然后他就身丁三通大叫:“扯呼!”
丁三通也向他大叫:“你错了!什么是扯呼?”
王虚空大叫变成了大吼:“扯呼就是撤!”
“撤个屁!”丁三通也理屈气壮地道:“你见色忘义!有女人你就不敢打。咱们杀不了姓陆的,怎么救姓龚的?!我是宁死不撤!”
“你才不但是放屁,而且还是放王八屁!”
王虚空又从吼的音量转成了咆哮:“做人千万要晓得:不成功、毋成仁!救龚侠怀,路子还多得是!你不撤,我撤!”
说罢就走。
临走还向严笑花骂道:“妖女,你害惨了龚大侠,总有一天咱家一定找你算这笔账!”
王虚空说完就走,丁三通一见,也老实客气地撒腿就跑。
这两大高手一心闯出虎穴,一刀一斧,陆家庄壮丁更无一人可以拦得住他们。
陆倔武内伤未平息,一时也出不了手。
严笑花一听他们是为了龚侠怀而来的,手就软了。
“我就是怕会这样,”陆倔武捂着胸说,“我刚听到消息,‘红叶书舍’的叶公子四出托人说项,多方营救龚侠怀,反而引起了沈清濂的疑忌:既然龚侠怀是清白的,何以不待决审,就到处行贿打点?他因而派遣太保飞骑呈报史相爷,据说史相爷传令要延至端阳才提审龚侠怀,这期间他要任困之和陆虚舟向他密报龚侠怀的案情……这事只怕是越弄越槽了,而今又经这两个家伙一搅扰,只怕……”
陆倔武一声叹息打了句号。
他看出来严笑花明眸里有泪意。他极不愿这泪意会流去了他心中最珍爱的美丽女子。
这叹息换来严笑花满怀的忧心忡忡。好像是知道自己患了一切不治之症的特征,而又未诊断出到底是不是绝症前的忧虑。严笑花惟一可以掌握的只有自己的直觉了:她觉得自己的灵犀才不会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