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遇上真正的硬汉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大箭,破空而至,仿似从亘古里射了出来。

箭矢过去,雪花飞激。

箭射叶红。

简单眼明手快,飞掠而上,一手抄住来箭。

但那一箭,所蕴之力,大得不可思议。简单一手接住,虎口立即震裂。他不敢甩去这把金黑色的箭,只有执着急退。那箭余力未消,余劲尚在,一直追射着简单。

简单就像握住一条龙的脖子。

这条龙随时要穿透他的心。

他一退数丈,巨箭依然直钉不休。

单简正要上前救助,忽听“呼”的一声,另一箭犹似在洪荒射来,射向王虚空。

单简长身一拦,拦在王虚空身前。

他要用剑拨掉巨箭。

但那巨箭一折,转而射向单简,就像一条首尾相应的常山之蛇一般灵活。

单简只有疾闪。

箭射空,忽又一折,转而平射单简心房。

那支箭竞似活的生命一般。

单简勉力腾身,避过一矢,但那支箭又自远处的半空“啸”地折了回来,追噬他的背门!

单简大叫一声,全身趴伏地上,避过一箭,惊魂未定。果然,那箭又发出破空急嘶,射回来了。

这时,简单仍在退。

就在这一霎间,又一支箭粉碎了。

粉碎于一刀一剑。

刀剑同时出击,就像铁锤和砖,同时砸在一口瓷杯上。

如果只是以剑击箭,那一刀便会要了剑手的命;同样的,如果只有那把刀去对付箭,那一剑也会杀了使刀的。

但刀剑同时出击,针对箭。

是以箭给粉碎了。

然后使刀的王虚空去追单简的那一支箭,叶红则扑向简单的箭。

叶红挥剑,箭折为二,箭簇仍钉入他左肩上,但已无力,仅入肉即给叶红内力反震,消了锐力。

王虚空挥刀一格,箭应声斜飞,插入他的腿侧,但也入肉不深。

简单、单简惊魂甫定。

叶红、王虚空带怒拔剑。他们是在同一时间撤招救人,要不然,只要有一方乘机追击,另一方必然立毙当堂。幸好他们都光明磊落,不肯占这种便宜。因而,他们也敌忾同仇,恨绝了那放箭的人,他们刚才各为彼此的刀势和剑意所制,神志进入了魔境,完全不能自拔,一个不好,就会走火入魔,重者立毙当堂,这三支箭趁虚而入,乘人之危,反而让两大刀客剑手,猛然省悟,及时收手,一齐联手。

“放冷箭的,这算什么英雄!”王虚空的声音直喊出风雪之外,“暗箭伤人,有种就滚出来!”

他的声音独自在风雪天地里回荡,这一个声音追衔着上一个声音的尾巴,上一个声音回环着下一个声音的掠影。

没有第四支箭。

也没有回应。

“不必喊了,”叶红说,“他己走了。”

“什么?!”王虚空大失所望,“不打就走了!”

“请你放心,”叶红眼中点起了两盏寒火,“他会回来的。”

“回来?”王虚空奇道:“回来干嘛?”

“回来找你,”叶红冷诮地道:“还有我。”

“好极了。”王虚空倒是愤慨,“我就怕他不来。”

“那你慢慢等他吧。”

“我们呢?”

“我们什么?”

“我们还没打完啊!”

“不打了。”

“不打?为什么?!”王虚空好生空虚,“做人不能虎头蛇尾,怎可以打着打着就不打了!”

“不打就是不打了。”叶红兴味素然地道,“从前的侠士,为义取死,为国成仁,足不旋踵,脸不改容。现在我们都还不如生意人,他们至少可以富可敌国;也不如青楼名妓,她们臂枕万客,唇尝千人。现今,我们这些武林中人,已变得一人就是一人,一国就是一国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敌军压境,内忧外患。我们却忙着拿刀提剑的,为建立一己虚名而杀个天昏地暗、舍死忘生。唏!”

王虚空忽然静了下来,好半晌才道:“不然,在这时势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虽不可以用一把刀去衡量真理,至少还可以用一把剑去消灭不合理。”叶红惨淡但倔强地道,“我们还可以做一点这种事。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有一分心,尽一分力。”

“这……”王虚空握紧了刀柄,好像浮在水上。“我们一定要分出胜负来的!”

“好!要打,也得等我做完了一件事才打!”叶红斩钉截铁地道,“要不然,咱们就先来比一比,看谁能救得了这个人,谁就算赢!”

“救人,”王虚空狐疑地道:“谁?”

“龚侠怀。”

“什么?”王虚空叫道:“他遇险啦?谁伤了他?!”

“谁伤得了他?”叶红冷哼:“但他在牢里。”

“你说什么?!”王虚空喊道,“他还未给放出来!”

叶红点头。

“这哪还有王法的?!”王虚空哇哇大叫,“这太冤了吧!这太傻了呀!”

“冤?傻?”叶红对这两个字眼倒猜不透、勘不破:“何以见得?”

“这当然咯!”王虚空理直气壮他说,“你来说说看:是谁把龚大侠逮住的?”

“谈、何、容、易。”

“谈何容易’?!”王虚空一震,失声道:“是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和易关西吗?”

“正是他们。”叶红说,“怎么了?”

“哦呵,是他们。”王虚空敛定心神,恢复了他平时的嬉皮笑脸,“你来评评理:这四人的武功,比起我来怎么样?”

“我没跟他们交过手,但刚才倒是跟你领教过,”叶红持平他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四人联手,至多可以跟你打个平手。”

“这就对了。”王虚空受之不疑他说,“我跟龚大侠交过手。”

叶红对这倒有兴趣,倒是忘了肩上的伤。也许由于太冷之故,伤口也很快地凝了血块。箭镞并没有淬毒。或许射箭的人自恃箭法已过霸道,不需用毒了。

“结果我胜了”王虚空的眼睛亮了一亮,又黯淡了下去,“后来才知道,我连刀都给龚大侠调换了,还不自知。他故意败给我,是因为我丢不起这个脸,我是知道的。”

他怅然地说下去:“你想,以我这种刀法,再练三十年都决不是龚大侠的敌手,谈、何、容、易这四个小子又如何能逮得着龚大侠?龚大侠若不是坦然束手就擒,他们又能奈他何?要不是受冤,龚大侠又何必任由他们拘拿?以为自己清白就不怕,任人抓拿,落得这个地步,这不就是笨吗?!”

叶红对眼前这个小胖子刮目相看。

因为这人胸怀坦荡,而且其实理路分明;他不像看来那么笨。

“好!那咱们就先比另一场!”王虚空兴致勃勃他说,“谁能先救得出龚大侠谁就算赢。”

叶红觉得这是一种较有意义的决斗,于是问:“不管用任何方式?”

“不管用任何办法,只要能救得出龚大侠就算赢。”王虚空沾沾自喜,像一块燃着了的炭,看他样子,已志在必得,自忖必胜。“我没有你的家世,但我自有办法。”

“办法?什么办法?”叶红倒是替他担心了起来,“你可别乱来,害了龚大侠。”

“我才不会乱来,”王虚空又兴高采烈,斗志昂扬了。他的眼神又一点都不空虚了,“我也有我的人手。”

“阔斧丁三通?”叶红试探着问,“那位跟你同是名满武林的师弟?”

王虚空哈哈一笑,放步洒然而去,一面把语音悠悠地传了回来,“咱们就各尽所能,看救了龚大侠谁先!救了龚大侠,先赢一局,到时候,决一胜负,咱们再来!”

叶红正被他那离奇的句法弄得耳忙脑乱,王虚空那肥肥矮矮的身子已在风雪呼啸中隐去不见。

只剩下深陷的足印,像一步就是一个小井似的,但很快地就会给风雪埋去。

远处,却有一小行鸡爪一般的足印,像雪地上开了芽。叶红皱了皱眉,感叹地道:“这是个汉子。”

简单说:“他会用什么办法救龚大侠呢?”

单简说:“我们用什么方法救龚大侠呢?”

他们两人,显然很急。

救人本来就是件急事。

叶红却说:“刚才,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远处有半声嘶吼的声音。”

那仿佛是一只雄鸡在啼的时候给扼断了咽喉。

“那是……?”

简单有听到,但没注意。单简有注意,但没听清楚。

因为当时是大敌当前。他俩是师兄弟,原本一个姓简,叫显哲;一个姓单,叫影幢。他们都嫌名字取得太累赘,故入叶红门下之后,便简简单单地改为单简和简单,一了百了,利己利人。

“正要你们去察看;”叶红说,“不过,要小心,我在这里,一遇事就喊,对手厉害,别强撑着。”

“是。”

简单掠向树林那边。

单简则往簧火那儿跑。

叶红看着他们剽悍的身影,无限感触。在江湖岁月里,自己已痛快地燃烧过,烧得放肆尽情,但也夹杂着呻吟。如今若还剩下一些余烬,就点燃这两个不怕死只怕人活但如死的年轻人吧。心大意高的,他不取;志大才疏的,他不要。这两个人,就像他自己一样,从来不认为脖子和胆子有人会比他们更硬。他要把衣钵传给他们。他们将是他的衣钵传人。因而,他对他们特别严厉。

没有严厉的师父,就出不了好的弟子。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心里当他们情同兄弟。

他从王虚空的话里,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当年,他和龚侠怀比拚的时候,为何明明在岌岌可危之时龚侠怀却收了刀。原来是因为对方不想取胜,也不想使自己当众惨败。这么简单的一个答案,自己一直想不通,却给王虚空一言道破。王虚空能直言不讳,可见是一条真正的汉子,自己却无法向人前说出龚侠怀让的一招,但他也不承龚侠怀这个情。

败就是败,胜就是胜,让什么让的!

他更决意要把龚侠怀救出来只要把他救出来,便算还了这个情了。

这时候,他听到簧火的方向,有一声轻呼。

他立时掠了出去,就像一片青色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