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给夏吓叫扯着头发的女子,一面哭叫着一面挣扎:“你这个蛮子!你放手”一面用脚踹踢夏吓叫。
夏吓叫的身子腾挪着,可是五指仍紧抓她的头发不放,一边大嚷:“看,这婊子原本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但她却跟我们的龚大侠、龚老大、龚龙头睡过了,狗入的,一个贱一个脏,这就叫大仁大义?我呸!”
那女子出腿凌厉狠辣。招招恶毒,但夏吓叫一面骂一面闪躲,把每一脚都刚好避去。
那女子扭动着,仍然挣不开,忽然自怀里掏出一口小陶罐,夏吓叫一见,像给蛇咬着脚趾般的马上跳开。自此之后,他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手上的罐子。
叶红只见那女子的脸容,七分娇丽、三分的艳,加起来却是十分的妖冶。刚才,在她扭动的时候,不像是人,而像波浪。现在她定下来,一双大眼,看人的时候,就像冷火,一面烧着火,一面冷如冰。她看人一眼,就像喂了人一粒糖,甜腻了甜够了才教人毒发身亡。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是正派的,但又有一种谁都沾不了她的气派。她的头发散得就像刚被扔到河里似的,可是她狠恶的样子正好要有这头散发来衬得更妖丽。叶红几乎不敢相信,这女人瘦得几乎没有一块是闲着的肉,没有一寸是拿来温柔的肌肤,但她只要稍作扭动,全身都化作一片波浪,足以把定力不足的人溺毙。
叶红皱了皱眉头,有意回避了这女人的眼光:“怎么回事?”他问。
“就是这么一回事,”夏吓叫狞恶地道:“她跟他,睡过觉!”
“她是我们的七当家路娇迷。”朱星五忙道:“她原来跟夏四当家是公认的一对儿。”
那披发女子狠狠他说:“谁跟他是一对儿?!”她狠狠地盯着夏吓叫。
夏吓叫桀桀笑了起来,像一只乌鸦忽然发出人的笑声一样。
“你少卖娇!”他用一种病入膏盲的语气说:“你快活过了,现在谁也不要你!”
那女子的手忽然一紧。
她要打开那瓷罐的盖子。
夏吓叫立即闭上了嘴。
他双眼盯住她的手,仿佛那盖子一开,立即就会有一千只虎蜂蜇向他的脸一般。
朱星五立即叱道:“老七,别乱来,有客人在!”
叶红听说过路娇迷这女子的传说。她一向任性不羁,刁辣凶狠,且善使水流星和用毒。她把浑身的毒都摄到一个瓷罐里,听说那罐子的毒一旦发动,连她自己也收拾不了。
叶红连忙干咳一声:“路当家的。”
路娇迷那一对黑白分明的长眼转扫过来,就像一排冷锋一样,并没有应答。
叶红以手指遮在唇上,垂着目,始终没跟路娇迷的眼神对视过。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不必请教。”路娇迷狠狠他说:“不错,我是跟他睡过了。怎么样?我跟这姓夏的也睡过了,又怎么样?我高兴跟谁睡就跟谁睡……”
忽然她抽泣起来,像一个抵受不住冷天气的乞丐婆子,把脸埋到手心里,“……男人都不是人!他们要的是你的身子,贪得无厌,我又能怎样……?”她语音哀切得像丧了双亲,“……他们要跟你睡,又不许你跟别人睡……一个女人活在世上是不住的受不同的男人骗,等骗够了你已经没有人要睡了。”
叶红注意到外面又下雪了。可是阳光依然没有消褪。窗外有一棵高大的乔木,没有一片叶子,像一个傲岸的老大哥,在雪意里映衬出特别深寒的黑。
叶红几乎就要跟那株树木招呼一声,忽然,一丝比水纹还淡的笑意自他脸上冻结。
刚才有人到过那树上。
而且就匿伏在树上,盯着他。
现在人已不见。
他还没走?
他在哪里?
他是谁?
叶红知道,那些枯枝很快地就会变成冰条,黑色的枝干很快地就会穿上炫耀的白袍。
这棵曾有人仁立过的树。
叶红望向窗外的时候,只有一人觉察。
他就是朱星五。
他发现这文弱秀气、一纨绔子弟模样的叶红,望向窗外的眼神,竟像极了一个人。
龚侠怀。
龚侠怀有时突然回望,也足叫人吃上一惊,也是这般神情。
像一头老虎被困在笼里的神态。
老虎笼外是什么?
猎人?还是可以纵身搏杀的丛林?
朱星五不知道。他只是因叶红的这一个神情跟他共事多年的龚老大酷似,因而微吃一惊,想起龚侠怀不知现在在牢里是不是也看着铁窗?到底那儿有没有窗子?窗外是什么风景?有没有风景?
他是在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想起和想到这些。
单简忽然道:“你说完了没?”
路娇迷用一对艳冶的眼啄着这个俊朗的年轻人:“你是谁?”
“我只是个喜欢画画和练武的人。”单简说:“除此之外,我就是叶公子的弟子。”
路娇迷有点不能接受单简的说话方式。
单简单刀直入地问:“龚大侠是用迷药来迷奸你的?”
路娇迷一怔,嘴角一撇:“没有。”
单简说:“他点了你的穴道?”
路娇迷“嘿”地一笑,摇头。
单简问:“他用暴力?”
路娇迷怒道:“放屁!我姓路的可是好欺负的女子?!”
“我知道你不好欺负,所以我才问,”单简说:“他骗你,会跟你成婚?”
“他?”路娇迷带着泪的大眼,笑了:“我会嫁给那个心中没有女人的人!”
“好,”单简说:“他没制住你,没要胁你、没强暴你,你跟他睡过觉,有什么好哭的?”
路娇迷一愕,随即冷笑道:“但我本是他的妹子。就为这一点,他一辈子罪孽,洗也洗不清。”
单简像嘴里咬住了一个拳头。
“谁知道这个觉是怎么睡的,反而龚大当家已在牢中,死无对质。不管他有没有睡过、有没有害过你们,反正他有你们这一群这么要好的朋友,死了也是活该的。”简单忽然接道:“嗳,对了,你跟夏四当家的,不也是结拜兄弟吗,你们不也是睡过了吗?”
简单笑着又说:“哦?我说错了?还是记错了?要是说错还是记错,千万勿要见怪。”
路娇迷眯着眼道:“你又是谁?”
“我只是个喜欢读史和爱习武的人。”简单说:“除此以外,我就是叶公子的子弟。”
路娇迷的声音像从一个枯井发出来似的,很粗嘎,听来有点像男人的声音,但听多了,听久了,又会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女人、女人真正的声音。
“你们想必是以为龚老大之所以落入牢里,一定是我密告他的了。”路娇迷的眼睛像剪出许多爱恨情愁,但一剪就是一截,干净利落,“你们错了。我姓路的,爱跟谁睡就跟谁睡。我高兴骂就骂,怨就怨,爱就爱,杀就杀。我不怕人骂我贱,可是背地里告人的下流事,我现在不干,这辈子不干,下辈子也不干!”
“你们最好给我记着,”她像踩死一只蟑螂似的道:“我用毒害人,杀的是我的仇人。但不告人,不暗算人,不害无辜的人。”
大家静了一会儿。
仿佛可以听见桌上墨凝固的声音。
夏吓叫忽然大吼道:“放屁!你这贱妇!谁知道是不是你干的!你没干就准是对那厮余情未了!”
猝地一伸手,给了路娇迷一记耳刮子。
这下出手如此迅疾,路娇迷竟闪不过去。
当她面颊五缕红纹浮上来的时候,她的眼色狠得像一把色字头上的刀,要把夏吓叫切成一片片。
她缓缓把罐盖打开。
叶红退了一步。
他示意简单和单简向后退。
夏吓叫也如临大敌。
忽然,两人如风卷残云般掠入。
一人大喊道:“妹子,不可”
这人正是路雄飞,他有点气急败坏,就像一个焦头烂额的赌徒。
另一个人五络长髯,脸如冠玉,负手临观,气定神闲,正跟叶红颌首微笑。
叶红见过他。
两人还算素识,只不过在龚侠怀出事之后就未再见过面。
他就是“诡丽八尺门”的三当家高赞魁。
路娇迷又哭叫起来:“你当什么哥哥的!你看,满屋子的人都在欺负你妹子!”
路雄飞只想把他妹子手上的瓷罐子夺了过来,一面哄着她:“唉哎,我看这就算了吧!你也不是不知夏老四的性子,你就让着他些就是了……”
夏吓叫怒道:“姓路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你的四哥哩!你们这会儿可是论起血亲来对付我了?!”
路娇迷哭得把鼻涕都拧在她胞兄的襟上,“你听,你听,哥呀,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贱人!”夏吓叫脸上的青筋并起,好像张开一面蛛网似的,粗的像一条腹蛇,细的也像蚯蚓,还有一些暗红色的,像掉在水里刚化开的血丝。“你不住口,我就宰了你!”
高赞魁忽然叱道:“老四,客人面前,不要丢大家的脸!”
夏吓叫霍然返首,狞狰地道:“你算老几?你当官当到门里来了,也来指令我?!”
高赞魁长吸一口气,仍不动怒,“我毕竟是你三哥,你就听听劝吧……”
“老大不在,龙头坐牢,”夏吓叫冷笑道:“这儿没有什么老三老四的!”高赞魁一张紫膛脸,忽然就变得像一张铁砧。
朱星五也惶然不知如何调解的好。
叶红忽向朱星五一揖道:“叨扰多时,我们告辞了。”
朱星五忙道:“老大……龙头他出了事,大家都没了主儿,心里都不好过……有失礼之处,请公子多多见谅。”
“不敢当。”叶红说;“倒是我们失礼了。”
高赞魁要送叶红出去,看来他也要避一避夏吓叫的锋芒嚣张。
走到院子,雪地上有交错成三叉形的印子,还夹有梅花状的蹄印,叶红知道那是鸡和狗走过的脚印。
还有几只雀尸。
天气太冷了,而且还冷得愈来愈无常了。
但并没有人的脚印。
地上的雪霜迅速加厚,像几十张宽松的毯子堆叠在一起。
难道那个一直追踪着的人是个不必用脚走路的人,还是他可以踏雪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