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盛世危言

入夜时分一辆黑色的马车穿过了繁华热闹的街道,在中都的富民街一处略现僻静的园子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座庄严而不失典雅的建筑。这间门篇上书写着“竹园”两字的院子,正是首辅方以智的府邸——这座竹园,其最初的主人就是皇帝陛下,是方以智花了四万余两高价购得,即便是如此,这园子也是半买半送的。

而从马车上缓缓走下的一人,尽管穿着便装,可是无论是谁搭眼一看,也知道其身份必定不是寻常人。

刚刚入阁的李因笃最近一段时间很不轻松,究其原因再简单不过,过去主持一部的时候,他只需要过问部中的事务,身为阁臣之后,却面临着许多过去不曾参与的问题,比如殖民地扩张,过去一直不能理解的为什么容忍西班牙占据吕宋的原因,也终于弄了个清楚,固然是因为北美殖民地与西班牙接壤,相比于经营超过百年的西班牙人,大明在北美的力量还很薄弱,吕宋的冲突很有可能会导致两国在北美爆发战争……这是众所周知的理由,至少在北美的力量没有对墨西哥形成优势之前,大明都会容忍西班牙人占领吕宋。

但是这个众所周知的理由之外呢?

还有一个理由是极为荒唐的——因为白银,因为大明需要从吕宋输入大明的白银……这个理由很扯淡,也很荒唐,但却是事实,烈皇在位时,白银输入的减少,给大明带来的影响是灾难性的。

对于不产白银却又以白银为货币的大明而言,白银输入的减少必然会产生白银匮乏,导致物价飞涨,进而会导致经济崩溃。尽管现在大明实际流通的白银不过三万万两,而银元券早就超过五万万元,可即便是如此,朝廷也不愿意见到与西班牙爆发战争后,白银输入的骤减。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道理李因笃自然很清楚,但过去身为部臣时,他不需要考虑全局,现在却必须要考虑全局,所以,在更多的时候,他都会把自己摆放到学生的位置上。

毕竟,阁臣看待问题的角度必须要总揽全局。而这也让他比其它人更辛苦一些,直到下午六时许,才处理完衙门的公务,然后才赶回家换上了便服赶到了首辅的宅邸。在来到方家时候,白日里积压的事务带来的烦闷,自然随之烟消云散了。

来到方家后府风景别致的花园中,借着亭中的灯光,李因笃看到方以智正与人说笑,待走进后,见到来客是屈大钧时,便笑着说道。

“见过首辅、介子兄。”

青年时,李因笃就与屈大钧相交,两人关系极为亲近,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坐!”

方以智指着一旁的石凳,然后说道。

“今日请你们两位过来,不为其它,只是来府中赏月,如此良辰美景,吟诗作赋岂不也是人生乐事?”

尽管方以智这么说,但是谁都知道,有两位阁臣、一位侍郎在这,就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作饮酒赏月。

方家的菜倒也简单,不过只有三荤三素,一份汤,之所以简单,是因为大家怕“逾越”,毕竟谁都知道,陛下与皇后两人一起用餐时,最多也就是六菜一汤,所以为官者两三私聚,往往也会控制在这个范围内。

上行下效,这是古往今来最寻常的道理,只不过,官场上如此,民间却不同,现在民间风气日趋重现万历年间的奢侈,也是众所周知的。甚至三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民间风气趋奢上。

“你看,这石榴……”

时近中秋,正是吃石榴的时候,拿起陕西来的临潼石榴,方以智说道。

“这临潼石榴色泽艳丽,果大皮薄,汁多味甜,历代是皇帝的贡品,现如今得益于铁路之便,却早就进入了寻常百姓家,在中都,像这样的一个大石榴,不过区区十数钱。”

在吃下石榴籽的时候,方以智又感道。

“中都百姓现如今吃石榴皆以临潼石榴为上,即便是府里的家仆都是如此以为。”

“能如此,也全是铁路火车的功劳,从西安过来的火车,一天半的功夫就能中都,现如今,也就是因为火车的便利。”

李因笃的话声一落,旁的屈大钧便感叹道。

“可不正是如此,今年新年,若非是因为火车,我又岂能一路从中都回广东老家,陪家人过年,若是说便利,恐怕这铁路与轮船、与电报一般,皆是天下最便利的东西。”

作为番禺的屈大钧不止一次的体会到火车的便利,曾经的远在天涯,现如今只需区区数日。

“确实如此,前天,闲来无事,我便到街上逛了一圈,你们猜,在街上,我看到什么?”

以石榴切入话题的方以智,看着两人问道。

“哦?首辅可是看到什么新鲜事?”

“新鲜事倒是谈不上,只是看到了街上有商贩叫卖从南洋来的水果。”

“菠萝?”

对于南洋的水果,无论是屈大钧或是李因笃都本能的觉得应该是这种水果,尽管它的原产地并不是南洋,而是从美洲引来的水果,但却是大家最熟悉的南洋水果,因为它可以制成罐头。

摇摇头,方以智说道。

“是香蕉。”

李因笃不由有些诧异,对于香蕉他并不陌生,在皇家的热带植物园中就有,不过其中的热带水果往往都是皇家专享,在没入阁的时候,他倒是有幸得过皇后赏赐的果篮——区区一篮水果,但却都是市场上罕见异域水果,虽然不多,但却也是皇恩浩荡。

倒是屈大钧于一旁说道。

“哦?原来是这个,这种水果不单南洋有,广东也有,以下官看来,中都即便是有人贩卖,应该也是从广东过来的,毕竟,南洋那边仍然太远,广东嘛……嗯,倒也还可以,不过香蕉容易熟透变坏,所以广东的可能性更大。”

屈大钧的解释,让方以智只是略点下头,然后说道。

“一支香蕉四十至五十文,而中都的肉价几何?每斤不过十几文,这香蕉的价格是肉价的数倍,不过因为是长途贩运,而且容易变坏,倒也能理解,只是,不知两位可知道,目下百姓皆以食用这些异地新鲜之物为趣?”

方以智看着两人反问道。

“十数年前,这天下百姓不过只求温饱,而今日却又是人心竞奢,纵使贩夫走卒亦是皆着绸衣,你们以为天下民风如此,是否是我大明之幸?”

首辅的反问,让他们两人一阵沉默,片刻后,屈大钧说道。

“陛下治世十七载,天下已重现神宗旧日风貌,百姓能富庶如此,实是圣天子在位,方才让我等得见盛世。”

对于旧时的繁华,天下人大都是怀念的,在他们的记忆中,在天启之前,天下十分繁荣的,在正史的记载中也是一片繁华绮靡,国泰民安的景象。尤其是以万历年间为最,每每人们看到《金瓶梅》时,就会心驰神往临清的热闹繁华,当年那里是商贾往来,船只汇集地方,因为人多,商人多,更重要的是商人都有钱,商人们无论是在谈生意中或是做成生意之后,往往都会揣着银子去找点乐子。

于是,临清之地就有三十二条花街柳巷,七十二座青楼妓院!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开的酒楼,楼上楼下竟然有好几十间阁。一个阁摆一张桌子,就可以好几十桌同时开席,这种规模的酒楼,在十几年前,即便是在中都,也不过只有区区十几家而已。

昨日的繁华与辉煌,都因为满清的入关变成了文字中的回忆,尽管现在天下再次繁华,仍然无法与那时相比。

“神宗时,天下风气趋奢,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百姓富足,今日天下百姓亦是如此,论其富足远甚于那时,而民风趋奢,更是愈演愈烈,长久下去,恐怕绝不是我大明之福!”

首辅的话,让李因笃反驳道。

“首辅此言诧异,若是没有今日天下繁荣、藏富于民,又岂有今日我大明国入亿万之多?当年烈皇在位时,即便是能有数千万的税赋,那闯贼、建奴又岂不能平定?”

在这个观点上,李因笃显然是站在陛下的观点上——消费刺激经济。

“况且,陛下早在十数年前,就曾于朝中言道,只有消费才能刺激经济,于是要求各地官府必须修建路灯,必须要让夜晚亮起来,除非是有匪盗威胁的地区,城门不需紧闭,让百姓于夜市中安享太平,如此,各地每到夜晚,尽是一片不夜天,官府得税、商贩得市、百姓得工,无论是官府、商贩、百姓都从中获利颇多。”

见首辅微微皱眉,李因笃又特意补充道。

“侈靡之风盛行,消费增加,提供人民更多就业机会,尤其商品的贸易质与量的增加,更促进商品经济的发达,官府亦从中得到税赋。如此官、民皆从中得利,岂不正有利于我大明吗?”

而屈大钧也于一旁说道。

“确实如此,今日与旧时不同,这天下商品经济的繁荣,官府可从中征收巨额税收,商品于路上需要过路费、关税,抵达目的地后,又要交纳落地税,去年除田赋、官田地租之外,其它杂税收入已超过三千六百万两,以在下看来,十年后,各种杂税收入将占我大明财入的六七成以上……”

看着首辅,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屈大钧又说道。

“当然,社会风气侈靡,日甚一日,百姓失之以淳厚,僭礼犯分之风流行,尤其侈靡之风,刺激人们欲望,为求满足私欲,皆言之以利,于国而言,实在是有害而无益,长久以往,天下人皆重利而轻义,势必重现当年恬不知耻之境,如此,亦非是大明之福。”

微微点头,方以智看着他们二人说道。

“贫者亦槌牛击鲜,合享群祀,与富者斗豪华,至倒囊不计焉。若赋役济,则毫厘动心。里中无老少,辄习浮薄,见敦厚俭朴者,窘且笑之。逐末营利,填衢溢巷。”

眉头紧锁的方以智不无忧虑的说道。

“自世宗皇帝之后,天下人在竞奢的同时,却不肯承担分内的赋役与社会的救助。如此,才有了后来,北方大旱之时,老幼流移,卖妻鬻子,以求苟活,而江南各地,仍然竞奢无为,完全不顾北方各地难民易子相食之窘境,若非是如此,我大明又岂会险亡于甲申,险沦为异族之奴?”

方以智看着李因笃反问道。

“子德以为我是因为民风趋奢,而意图加以挽回,可这种风气趋奢,又岂是否我等所能阻拦?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百姓手中有钱!因为有钱,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裤。因为有钱,酒庐茶肆,浸淫其间。所以,即便是朝廷以官命令其节俭,恐怕也不过只是废纸一张,我所忧虑的事情,倒不是百姓奢迷,而是一边百姓竞奢,另一边是于税赋救济,则毫厘动心,以至于人心意奢,却冷漠非常!这才是我大明之患啊!”

方以智又一次拿起那个石榴说道。

“一般寻常百姓家,买上几个石榴,宁可坏掉了,百十文钱打了水漂,却不愿意拿出几十文钱,于圣庙捐出,救济贫弱,如此人心冷漠,绝不是大明之福,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可问题是,现在天下百姓,达则不能兼济天下,穷则却不能独善其身……”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叹,是因为无论是在过去流亡期间,亦或是在东北任上,方以智都曾接触过很多普通百姓,即便是现在,他也会时常往民间与寻常百姓接触,以了解百姓的疾苦心思。而越了解,心里的忧虑就越重,过去他是次辅,有些事情不方便说,但现在,他是首辅,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了。

“那首辅的意思是?”

看着满面忧色的首辅,李因笃不禁有些汗颜,他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么多。

看着两人,方以智神情凝重的说道。

“达者必须济天下,穷亦不能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