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就没有看到吗?”
这一声反问,让钱磊、朱大咸等人皆是一哑,他们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
那里的情况,与中原各地截然不同。
见他们没有回答自己,朱明忠便朝着陕西的方向看去,然后忍不住摇头感叹着。当时他想到民间微服走访,想着体察一下民情,视察一下陕西的民情,可是却只见到了一片贫苦。脑子里又一次浮现出,在陕西看到那些的村落的场面。如果要去形容陕西的乡村的话,那么一个字就行了——就是一个“穷”字!
实在太穷了!
甚至穷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那里的百姓吃的是什么?
不过只是一碗小米粥,锅里头煮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菜,反正,在那里见到的每一个老百姓都是一副骨瘦如柴、营养不良的模样,大多数百姓的脸上有的只是麻木,他们身上的衣服也都是补丁落着补丁,一身衣服早就烂得不象话了。甚至有的人家穷到了几个人穿一条裤子的地步。
和陕西相比,河南北直隶以及山西等地的穷人,就好像是活在天堂中似的,而之所以穷,就是因为土地的产出有限。当然,也因为满清的压榨,但在朱明忠看来,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出在土地上。
“陕西土地贫瘠,一亩不过斗粮,为了尽可能的多打粮食,他们只能开垦更多的土地,但凡是可以种的地方,都种上了粮食,现在人少地方尚是如此,更何况将来?长久下去恐怕真要出问题的……”
在河边缓缓而行的朱明忠,若有所思的看着黄河。
“一边是不断的开垦,导致陕西环境的不断恶化,而另一边呢?百姓日益贫苦的生活,所以啊……那里的百姓必须要迁出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陛下,现在陕西省巡抚,已经开始组织移民了,许多一贫如洗,且土地稀少的百姓,会尽快迁出去的。”
“不够啊!”
摇摇头,朱明忠长叹道,那神情中尽是烦恼状。
“陛下,您是在为陕西移民一事烦恼吗?”
朱大咸试探着问道。
凝视着陕西的方向,朱明忠语气低沉的说道。
“朕不是为一个陕西而烦恼,大明现在有六七千万人,至于陕西不过只是一地,即便是当真……”
当真饿死几万几十万又有什么呢?甚至他们都激不起民变,不是因为他们现在还能吃上饭,而是因为朱明忠根本就不怕。
“当真出现民变,朕也不需要担心……满清朕的大军都能击败,示这就是一群百姓作乱,还不是随时都能镇压下去……”
不担心民变,是因为绝对的武力优势,相对于民众,官军有绝对的武力优势,而且与旧时的明军不同,现在的明军正值气势最盛的时期,可是将来呢?
“朕所担心的是将来,是几十年,几百年之后的事情,现在大明有六七千万百姓,再有几十年生聚,人口必定会倍增,达到万万之多,到那时,势必又会显现出已人多地少的困境,现在陕西遍地贫民是因为土地产出不够,可将来待到天下人稠地满的时候,势必又将是饥民遍野。待到这些万万百姓再有百年的太平盛世,繁衍成三万万、四万万之后。到时候,朕的子孙后代和你们的子孙后代可就要伤透脑筋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拥有超过这个时代的见识的朱明忠,清楚的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一百三十年后,这个国家的人口就突破了四万万。那个时候,可真是遍地惊人的贫困啊!
“不至于那样多。”
朱大咸的胸色也变得不太自然。
“陛下分封海外诸藩,不就是为了带走多余的人丁吗?陛下现在有九子,而且现在陛下正是春秋鼎胜,他日必定如高皇帝一般多子,有数十子分封海外,按每子万余王卫,即便是只像高皇帝那样只有三十余子,既可带走50万青壮再加上他们的妻女,便可带走百万人之多。”
“朱阁辅所言甚是,陛下分封诸藩就是为了让我汉人在南洋、在普天之下开枝散叶,如此,这国内人口势必不像陛下所言那般多……”
钱磊的连忙于一旁附和道。
“你们不懂啊!”
摇摇头,朱明忠看着黄河,缓声说道。
“不说其它,这几年接受牛痘试验,已经极为成功,接下来会在全天下进行普及,再加这几年如接生等医疗技术的改良,也会使得人口进一步增加,这天底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医疗水平的提高,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一些朱明忠带入这个时代的医学技术,对于医学的推动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一个牛痘不知救活了多少人,至于产钳的发明,更是进一步推动了人口的增加。
“以关内的土地来说,养活一万万人,可以让这些百姓过上衣食无忧且颇为富裕的日,一万万五千万就已经极限了,要再多的话……”
摇摇头,回忆着另一个时空中,外国人口中满清那遍地惊人的贫因,朱明忠继续说道。
“或许不会饿死,但也只是勉强糊口,就像现在陕西的百姓那样,等到土地的承载能力达到了极限,产出也会越来越少,因为土地的肥力在不断的下降,就像陕西一样,所以那里的老百姓尽管比任何地方的百姓都努力,都辛苦,可是辛苦一年,却依然是食不裹腹,他们会穷下去,而且以后也会一直这样穷下去!甚至越来越穷!”
除非等到工业革命的发展,等到化学肥料、深层机井等设备的出现,才有可能够改变这一切。可是那种改变也是有限的。
凝视着远方,朱明忠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又说道。
“现在大明,有朕在,自然没有什么担心的。可是将来呢?朕要是不在了,朕担心,到时候,会出第二个李自成啊!”
一百年?两百年?
即便是不出洪秀全,到时候,万一再出现一个李秀全,甚至于……谁知道呢?一两百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要,现在朱明忠也看不到,毕竟,现在世界已经改变了,现在工业革命已经在大明开始了。
可是这场革命,却无法改变大明地少人多的现实。
“臣等死罪……”
这个时候,除了垂首表示死罪之外,无论是钱磊,还是朱大咸只能一头雾水地看着陛下,他们的心里真是不大明白陛下又在想什么。
操心两百年后的事情?
或许,每一个皇帝都希望自家的江山千秋万代,可是谁又能料想到几百年后?
陛下的心思越来越难捉摸了。
其实,从来都没有人能猜到陛下的心思。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朱明忠来自未来,或许别人看到不两百年后的世界,但是他不但可以,甚至还可以看到三百五十年后的世界!所以,他才会有这么多的忧虑,每每面对那些问题时,不能像他们那样,用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去应对一切。
作为大明,应该说是新明帝国的奠基人,朱明忠希望自己能够建立的是一个千年帝国,而不是一个三百年轮回的帝国,或者说,是另一个满清,在两三百年后,被另一个王朝取代。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愿望,朱明忠的愿望非常简单,他既希望建立一个属于他的千年帝国,同样也希望华夏文明能够千秋万代的延续下去,甚至对于他来说,后者远比前者更为重要,在制定有些政策的时候,他甚至会向后者妥协,那怕代价是牺牲朱家的江山!
即便延续华夏文明的代价是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他也在所不惜。毕竟,从另一个时空来到这个时代的他,深切的感受到了文明被摧毁后,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
一家一姓的天下,总归是一家一姓。
即便是再自私,他必须要首先考虑到文明的持续!
呼了一口气,似乎想要把胸中的那点郁闷之气给吐出来的朱明忠,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有些太过伟大了。
但是,有些问题,他必须要去考虑!
尽管这么自嘲着,朱明忠眼神中依然还带着一些忧色。
“有人说,朕用长子继承制,实在太过残忍,让天下兄弟离散,让父母不能与子孙相聚,实在是有违人伦。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自秦汉以来的,我汉人就是三百年的循环,大治、大乱,乱世、盛世,如此循环之中,文明被摧毁,亿万人死于兵祸,实行析产制,兄弟共分家业,看似照顾了所有人,可是富不过三代,即便是豪富之家,家业分上三代后,也就变成了小康之家,而小康之家抗风险能力几乎为零,每逢灾荒疫病,为了活命典房卖地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土地兼并就会自然发生,如果不为了活命,谁人愿意抛售家业?兄弟分家的析产分的是什么?分的是越分越穷,到最后,看似人丁兴旺,可不过只是一群穷光蛋罢了,每逢灾荒,为活命纷纷把祖业典于富人,自己租田维生,如此土地也愈发集中,而且随着人口越来越多,到最后天下半数之人皆是身无立锥之地,天下自然不能能长治久安?然后乱民四起,民变不断,然后亿兆百姓死于改朝换代之变,天下黎民何罪,尽管每隔两三百年,便遭此浩劫?”
这样的一声反问,让钱磊、朱大咸的额头不禁都冒出汗来,而朱章培这个在过去几年间,一直旗帜鲜明反对“长子继承制”的人,更是惊骇的睁大眼睛看着陛下,那目光尽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甚至就连那嘴唇也轻颤,他压根就不敢相信,所谓的“土地兼并”的根子,居然在这个地方。
但是随后,他想到过去几十年,于乡间目睹的家族兴衰,不知多少显赫之家,在几代分家之后,就变成了小康之家,若是碰到灾荒劫祸,往往只能典售祖业维生。寻常百姓家确实没有抗风险能力,只有那些富足人家才有相应的度过灾荒的能力,可是这富足人家若是再经两代分有,那恐怕就连小康也算不上了。
看着陛下,朱章培似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陛下会固执的强令推行“长子继承法”,是为了让百姓自愿往关东、往南洋异域移民?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为了让天下百姓不再像过去一样,不断陷入大乱大治的循环之中。
只是,这天下人又有几个人能体谅陛下的苦心呢?
“这长子继承或许可以解决些许问题,但是……只能交给时间去证明了。”
沉思中,朱明忠想到同样实施长子继承的欧洲,出现在城市贫民,他们在街上游荡着,每每成为暴动的根源,到最后,是工业革命改变了一切——工厂吸收了剩余劳动力。
但愿大明的工业发展,也可以吸收足够多的剩余劳动力吧!
心里这么寻思着,朱明忠朝着陕西看去。
“现在,陕西,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环境不断恶化导致了这一切,毕竟,从秦代直至唐代,陕西都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但是地少人多带来的过度开垦,摧毁了当地的自然环境,才让现在的百姓日子越发贫困,想要改变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
移民!
只有移民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陛下,臣会督促陕西方面加快移民的速度,将无地、少地的百姓尽数迁移往异地,”
“不够!”
朱大咸的话音刚落,朱明忠就摇头说道。
“仅仅只是这些人,还不够,现在陕西的问题是地贫,即便是迁移出去几十万人,也是于大局无补,过度的开垦只会导致其环境的不断恶化,所以,想要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就必须尽可能把当地人迁移出去!”
看着朱大咸,朱明忠沉声说道。
“朕的想法是,尽可能的多迁,迁走当地70%以上的人口,尤其是渭河以北,尽可能的迁往东北、四川!非如此,不能改变当地的环境,不能改变当地百姓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