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新学问

时值盛夏,有如泥浆似的黄河水缓缓于河道中流淌着。这黄河河道,并不是黄河夺淮后的河道,而是宋代的故道。

实际上,所谓的宋代故道,早已荒废多年,尽管数百年不曾修整过的河堤早已坍塌,而且曾经的河道里也是散布着大小的水塘,其中不少土地已经开垦成良田。可在经过三年多的修整之后,这荒废数百年的黄河河道,被重新挖深并在数年前随着河堤上的一声巨响,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夺淮数百年的黄河重新回复故道。

河水缓缓的沿着整治一新的河道流向渤海湾。

有了这次整治之后,这黄河,至少可以安稳400年,甚至更久,而在将来,等到水泥的成本下降之后,更为坚实的大坝将取代这夯土坝。

置身于黄河南岸,身穿一袭淡色衣裳的朱济世,正在河边散后,他的身边跟着十几名文武官员模样的人。后面更是簇拥着大队的御林军。黄河两岸的田地里长着大小不一的树木以及半人深的杂草,偶尔的可以看到成群的鸟儿于河草丛树木间飞过。黄河两岸5里内的土地都荒芜着,在五里之外,还有一道河坝,那是第二道河坝,尽管它的高度宽度远不及第一道河坝,但却最大限度的避免了决堤后,再一次夺淮的可能。

也正因如此的,才使得往昔富饶的田野现在变得极为荒凉,只有些许树木以及鸟儿、野物。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是朱明忠在黄河回归故道之后,第一次来到黄河边,现在这条河终于不再为害中原了。

之所以来到北直隶,是为了诏见一名阵亡的士兵家属。

“这钱,是我儿的命啊!”

又一次,老人绝望的哭嚎声,在朱明忠的耳边响起,

几天前,一篇报道在大明上下引起了轰动,谁能想到,一个阵亡战士的父亲,伤痛欲绝的话语,会引起那么大的轰动。

“这钱,是我儿的命啊!”

一句再简单,再直白不过的话语,触动了所有人的心灵,让人们感受到了他的痛心,同样也感受到了军人的牺牲,让那些享受着太平盛世的人们,看到了盛世的代价!

这就是太平盛世的代价!

为了维持这个盛世,总有太多的军人在默默无闻的付出,在牺牲,是他们的牺牲成就了这一切,成就了这个太平盛世。

尽管现在陕西之战已经告一段落,虽然后世的新疆等地还没有收复,甚至就连青海、西藏也不过只是表示臣服,还不是大明的领土。但是云集的在陕西的部队,已经开始进行调整了,兰州至瓜洲之间原本云集的近五万西征大军已经开始陆续撤退了,撤往西安。

他们将在西安就在修整,甚至许多军人将会就地退役,他们将会在那里领到属于他们的功田,然后成为在乡军人,为国家戍边……至少在这个时代,陕西是边境。

至于陕西本地的绝大多数百姓,将会在未来的几年内迁出陕西。

这既是为了给军人“腾地”,同样也是治理黄河的需要。毕竟,千年来陕西的开垦已经超过土地承裁的极限了,需退耕还荒——只要封禁那里的土地,大自然会帮助那里的植被恢复。

至于新疆、青海以及西藏,明军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待着时机的成熟,然后就能收复这些地盘,把那里彻底纳为大明的行省。

现在置身于河坝上,脑海中却总是会浮现出那个悲痛欲绝的父亲。在这场战争中,有多少父亲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只有区区数千人!

相比于历史上的任何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的牺牲极为有限,战争的代价是微乎其微的。

“哎,至少,可以让世人知道,军人的牺牲!”

长叹口气,朱明忠把过多的情绪从心底甩了出去,身为皇帝,他不应该被这样的情绪左右,即便是同情,但……这种牺牲是值得的,对于国家而言,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从黄河大坝上往河边走去,一里地,走了好一会才到地方,站在河边,朱明忠看了一眼河水,然后说道。

“一个碗或者茶杯。”

随后,朱明忠没有假任何人的手,而是自己站在河边,弯着腰取了一杯水。

“你们看这水……”

举着玻璃杯,朱明忠回头看着身后的朱大咸、钱磊以及几名工部、户部的官员,然后说道,

“这水像是什么?”

“回陛下,水似泥浆。”

“陛下,自古以来,皆言黄河水一碗水,半碗泥,”

“那这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看着朱大咸、钱磊,朱明忠反问道。面对这两个问题,他们两人顿时变成了哑巴。

“回陛下,这黄河的泥沙,大抵上都来自陕西,陕西北部土地荒芜,雨水侵蚀使得水土流失混入河中,最后汇入黄河,”

站出来主动解释的是工部屯田员外郎朱章培,在历史上,他应该在数年前死于“哭庙案”。不过,因为郑成功的北伐成功,让历史上的“哭庙案”消失于历史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哭庙案”,实际上,在兴乾三年废除科举时,同样也有“哭庙案”。

“哭庙”是苏州一带流传已久的习俗。当地经济发达,人文荟萃,来自殷实之家、读书人成为一股重要的社会监察力量,当官府有不法之事不当之举,士子们每每聚集文庙,作《卷堂文》,向祖师爷孔圣人哭诉后,更召集民众向上级官府申告,在明朝,人多势众的“哭庙”申告往往能令官府不敢小视而采纳。但是在新朝老皇历撞了南墙。在朝廷诏示天下废除科举时,苏州同样也上百名秀才“哭庙”,不过与另一个顺治十八年的“哭庙案”导致包括十八名举人、秀才在内的一百二十一人被杀不同。这一百九十多名秀才,被以“聚众闹事”为由革除功名,流放海外。

对于此,人们或许惊讶于兴乾朝的“严苛”,但是相比满清的暴虐,已经让他们长松了一口气,毕竟,当初包括已经出仕的朱章培都以为,那些人至少带头的会被斩首。

不过,也正是从那个时候,朝廷明确的告诉天下的读书人,他们可以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表明意见,也可以通过正规渠道递交请愿书,但是想用“哭庙”申告的方式要胁官府,那是绝不可能接受的。即便是有理,也要先追究其违法行为之后,再处置其它事物。

老皇历在新朝是行不能的!

这一点,对于早在南京就已经重归明廷的朱章培而言,自然很清楚,这同样也是他以半百之龄,重新学习实学的原因,至少这“水土流失”就是一门新学问。不过,对于这门学问,显然钱磊、朱大咸都是外行。

“朱章培,你继续说……”

“臣遵旨。”

得到陛下的许可后,朱章培继续说道。

“陛下,这‘水土流失’是门新学,不过,虽是新学,也是古来有之……先秦时称之为‘平治水土’……古之先贤对森林可以保持水土的认识很早就有这种观念。……‘知林,大君之宜。吉’;‘禁林。贞吉’;‘甘林。无枚林利;既忧之,无咎。’把禁止砍伐森林看作是‘吉’的表现,把肆意破坏森林看成是‘凶’的行为。可见,古代先民们早就认识到森林植被具有调节小气候、保持水土、防止水土流失、改善生态环境的功能……”

朱章培的回答,让朱明忠深以为然的点着头。虽然是穿越者,但是朱明忠却不是那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全才。在科学上当然有领先时代几百年的知识,不过在一些学术上,他只能给予一些启示,至于后继的发展,还需要依赖这个时代的人们自己发展。就像“水土流失”一样,自己提出一个理念,然后自然有这个时代的智者去证明,去研究,最终得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

“这陕西离此时岂止千里,况且这河里泥沙如此之多,又怎么可能是从陕西带来的,此言实在是荒谬!”

钱磊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

“中游地区的土地利用形式以及植被覆盖状况,仍然是导致黄河下游河道淤积乃至决溢改道的重要因素之一,并不能因为否定其直接触发作用而稍加忽视。”

面对阁辅的反驳,朱章培毫不客气的回答道。

“况且,这并非是猜测之言,而是有清河书院的研究证明!”

“哦?那陕西不过刚刚收复,书院又是如何证明的?”

对于他们争论,朱明忠并没有说什么,毕竟他知道朱章培说的是事实,毕竟后世的科学研究已经证明了这一切。不过,对于书院如何证明的这一切,他同样有些好奇。

“回钱阁辅,不知阁辅对从崇祯三年起大旱是否有印象?”

崇祯三年起大旱!

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但凡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印象,崇祯大旱。这是中国近五百年以来,持续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灾情最重的一次旱灾,赤地千里,江河断流,井泉涸竭,野绝青草,禾尽枯,饿殍遍野,人相食。

他们之所以能记住那一切,并不是因为陕西持续几年的无雨导致的人相食,也不是因为那里的饿殍遍野,而是因为李自成,因为西匪,因为“甲申天变”,因为陕西出来的百万流寇。

正是那百万流寇,让先皇丢了性命,就连汉人的江山也险些丢给了满清,让满清拾了便宜。甚至,就连他们的家人,友人,也是或直接或间接的因为西匪而死,如果没有西匪,满清怎么可能入得了关?他们的家人、朋友又怎么可能死于满清的屠刀之下。

很多时候,人们总是能够记住悲惨的事情。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他们也是心有感伤,这是许多人的痛脚,而现在却让人直接这么问,那神情自然变得不太自然。

见钱磊面色冰冷的点点头,朱章培继续说道。

“可能是当时大家都只看到旱灾,却没有看到黄河水当年清了不少,按漕运衙门以及沿河官府的地志记载,河中泥沙骤减。而对应陕西的等地的气候来看,是因类陕西接连数年皆是干旱少雨雪的情况,而按史志记载,若是河中泥沙增加,数月前,陕西各地必定连降暴雨……”

随后朱章培继续在那里解释着什么是“水土保持”,什么是“植被对土壤的涵养能力”,诸如此类的科学名词,对于钱磊等人来说是新鲜的,甚至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也是新鲜的,毕竟,这是一个新兴学科。甚至于,到最后朱章培还拿起水作了一个试验,一盆水倒在没有植被的土上,那水冲着土到了河里,若是有植被,水却被吸到地里。

截然不同的两个结果,着实让钱磊、朱大咸看呆了眼,良久,朱大咸才说道。

“哦,臣好像想起来了,在清河书院,好像有一个试验室,就是专门进行这个试验的,好像……”

看着陛下,朱大咸恭维道。

“那个试验室,就是陛下资助的,如此弄清楚了这黄河河中的泥沙从那里来的,将来,只需要在陕西大种树木,岂不就可以保持水土,这黄河水岂不就变清了?”

黄河水清,圣人出!

突然,朱大咸似乎明白为什么,陛下会设立这个试验室,也明白了,为什么陛下对于陕西移民的事情,那么的固执了。

归根结底,这对于陛下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所以陛下才会坚持到现在。没有做出任何让步。

“种树?水清?”

摇摇头,朱明忠看着黄河,先是沉默片刻,然后说道。

“先秦时,渭河北尽是原始森林、草原,而今尽是耕地,当地水土流失严重,土地贫瘠非常,来北直隶前,你们不是与朕一同在陕西看过呢?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就没有看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