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回家的路是漫长的。
三匹马沿着官道在高粱地中间穿着,前面的两匹马的马鞍上坐着的是两名军人,一名军官一名士兵,军官看起来年龄不大,顶多也就是三十岁的模样,那士兵倒是年青的出奇,看起来最多只有十六七岁,也许是个虚报年龄从军的少年。
少年骑兵的马鞍后面牵着一匹马,马鞍上放着一个架子,托架上又盖着的黑布用绳扎绑整齐,谁也看不清,拖架上装的是什么。
这两个名军人在高梁地里穿行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奇怪,尤其是那名军官,尽管他挺着脊梁,可是却垂着头,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
偶尔的,军官会抬头朝远处看去,似乎是想要看看还有多远才到达目的地,尽管他看起来有些心急,但却压根就没有催促战马加快速度的意思。
而士兵也是一言不发的跟在他的身后,有时候,他会朝周围看去,可是这人高的高梁地,却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根本就看不到远方有什么。
两人就这么走着,一言不一发的走着。
但凡是大明的官道,必定有收费站。
按照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这官道上的收费站征收的过路费,都是用来修葺道路的,可实际上,恐怕只有天知道每年征的那么多银子是不是真被用来修路了。
不过收费站却也安置了不少人,比如旧时的驿卒,除了在官道两侧的服务站中干活外,还有就是在收费站中收费。
“这是什么车,都十尺九寸了,还十尺的车……”
“十尺九寸也得按十一尺的车交,谁让你少一寸了……”
诸如此类的嚷嚷声在收费站上回响着,税吏、站员与商贩们总是会打嘴仗,天下的收费站都是如此,税吏、站员想按律征费,那些商贩自然不想缴费,千方百计的想少缴,于是,双方的争吵总是在所难免。
就在众人的吵嚷声中,已经那商贩吵了半天,早就火冒三仗的站员,瞧见那两个穿着红色军装的官兵过来时,便扯着嚷子大声喊道。
“你们,你们俩,说你那,等会,到后面排队去……”
可马背上的军官只是看了他一眼,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骑着马直接朝收费站一旁的通道走去。
他们这么一走,周围的百姓立即嚷嚷道。
“哎哟,这下见识了吧,这些穿灰衣裳的,也就是欺负一下咱们!”
“可不是,有种去拦他们啊!”
“当兵的就是横……”
“可不是,现在好了,碰到当兵的,一个个都装起孙子了……”
都不用周围的商贩用激将法,李得亮便径直走到那边拦住了想要过去的这两个人。
“让你们等等,没听见吗?”
他这么话声一落,那边后面的少年兵就毫不客气的怼上过去。
“等个屁,这牌子写的是什么,军人优先通行,你眼瞎了是不是!”
少年兵手指着一旁的牌子,那牌子上除了公布各种尺寸的车辆征收过路费的费额之外,还有就是清楚的写着“军人优先通行”的字样。
“军人优先,那也得分时候,你没瞧见那边正忙着嘛,”
被少年骑兵这么一怼,知道自己理亏的站员又嚷嚷道。
“交钱,交钱,三个马,一共……”
不等他说完,那边的田程却突然跑了过来,冲他就是一脚。
“他么的,你眼瞎吗?”
然后田程立即对马背上的军官赔礼道。
“长官,对不住,他不知道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
挨了一脚的李得亮,正想问来着,一抬眼才注意到后面那匹马的马鞍托架上蒙着黑布。
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甚至一软,人就跪了下去。
“对、对不住……”
一边赔着礼,一边叩着头。
这会原本喧嚣的收费站已经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那三骑,看着那马背托上的黑布。
“这是啥……”
一个商贩话刚出口,那边就被人拉着衣袖。
“别嚷嚷,是护送队。”
护送队。
对于护送队,大多数人都很陌生,这是最近几个月才出现在报纸上的字眼,这些护送队的任务,就是把阵亡官兵的骨灰送到他们的家中。而护送队都是各部队留守的官兵组成,往往都是这样一名军官和一名士兵组成。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在大江南北,这样的护送队总会出现在官道上,把一个个阵亡官兵的骨灰送回到他们的家人手中。自然的也出现在报纸上,有些人从报纸上了解到护送队,有的人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就像李得亮那样,尽管他不知道,可他却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所以才会跪下去赔礼。而周围的商贩们,也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惊扰了亡灵,这是最起码的礼,更何况,这些人都是为他们而死的。
马背上的军官,那脸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朝前看了一眼,然后淡然的说道。
“放闸吧。”
从始至终,军官都没有看李得亮一眼。
他很累!
这半个月,他已经送了九个战友回家,这是最后一个,一个驼架最多可以装十二个骨灰盒。送九个战友回家的经历,对于他而言,是一种折磨,每一次,都要面对战友们泪流满面的家人。
他受不了。
在第一次送战友回家之后,他甚至坐在河边大吼了一声,他宁可上前线,那怕被地雷炸成碎片,也不想再送战友的骨灰回家了。
这种滋味太难受。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为什么陛下坚持要让本部军官送阵亡官兵的骨灰回家,只有如此,才知道,这一盒盒骨灰从来不是数字,而是一个个家庭,骨灰盒中装着的是父母的儿子、女人的妻子、孩子们的父亲。只有如此,才知道,战争的残酷,才知道在指挥战斗时,必须慎之又慎,而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誉,让弟兄们白白送死。
每一个弟兄的死去,就意味着一个家庭的破碎。
送完这一个,就可以回去了……
军官长叹口气,离开了收费站后,他和下属继续前行,一个小时后,已经离开官道的他们来到了一个市集,在镇口的桥头处,还有一群孩子在那里玩耍。孩子们看到有官兵过来时,便停止嘻闹,其中的几个孩子甚至满怀期待看着马背上的人,期待着看到自己的父亲或者兄长。
“小伍,是不是你哥回来了,你哥不是骑大马的吗?”
“他那马又不能骑回家,那是官军的马。”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道着的时候,骑马来到桥头处的军官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然后和下属互相整理仪容,甚至还取出布巾,从水袋里倒水洗了下脸,如此收拾干净之后,才牵着马往镇子里走去。
这两个官军的举指,引起了张坤礼的注意,作为秀才的他,隐约的感觉到,这两个官军来这里肯定是有事要办。他们刚一过桥,他便迎了过去。
“在下张坤礼,是张集本地的秀才,不知长官来此有何贵干?”
“请问,张一鸣张老爷住在什么地方?”
“你是说张老爷啊……”
一听是找张一鸣,张秀才的客气便敛去两分,那张家在镇上也就是一般的殷实人家罢了,也就是老大有点出息,听说在官军里当了个什么排长,也就是个武夫罢了。
“小伍,是找你们……”
突然张秀才的眼睛一睁,看着最后面的那匹马,他的双目睁大,轻声说道。
“张,张兄走了?”
“嗯!”
王玉之点点头,然后对张秀才说道。
“村里的保长呢?请他一同过去吧!”
镇上的人都看到了,人们看到那匹马马鞍架子上黑布蒙着的盒子。在保长来之前,就有人跑到张家去通风报信了,所以当王玉之一行来到张家门前的时候,门前已经站了很多人,一个老妇哭喊着“我的儿”,尽管有人搀扶着,可却仍然瘫坐在地上,一个年长的头发雪白老人,也是满面泪水,如果不是有人搀扶着,恐怕也会瘫坐于地,他眼巴巴的看着那两名官兵走过来。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从马背上取下用白布扎着的骨灰盒。
双手端着骨灰盒,孙强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肃穆,他跟在长官的身后,踏着正步走向阵亡战友父亲的面前。
“请问是张一鸣张老爷吗?我是第57营上尉王玉之,非常抱歉的通知您,令公子张平上士在前线阵亡了……”
站在张一鸣的面前,王玉之公式话的说道。然后从孙强的手中接过骨灰盒,毕恭毕敬的递送出去。
“我的儿、我的儿……”
接过骨灰盒的张一鸣,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立即放声大哭着,满脸的老泪纵横。而原本跟着过来的小伍,似乎也明白,也知道了,嚎淘大哭的时候,更是用脚踢着王玉之。
“你还我哥,还我哥,还我哥,把我哥还给我……”
王玉之只是站在那里任由他踢打,最后哭喊着的小伍被旁边的人拉开了。然后他也没有整理仪容,而是从口袋中取出一个信封,然后说道。
“这是令公子抚恤金,一共一百二十六两,另外,本地官府会在三个月内,在本县将张平上士的功田划给他的继承人,遗族子弟就读县学、府学,也会得到的优免……”
一百二十六两,这是张平一年的军饷,其实,并不算多。对于阵亡官兵的家人来说,真正的抚恤是免税的功田,根据军衔不同,其田亩数也有不同。像张平是上士,可以得到两百亩功田,在妻子去世、子女成年之前,都可以享受免税特权,如果是父母继承的话,免税权也是一直到其父母去世。
两百亩地,足够让他的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只是,这往往并不是他们所需要的。他们需要是自己的家人。
“我们不要钱,我要我哥,你把我哥还给我……”
小伍仍然在那里哭喊着,周围的人也是眼眶里挂着泪,一些妇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谁愿意要这个钱呢?
张一鸣看着那被送到手中的信封,脸色变得越发的凄然,他的嘴唇颤抖着。
“这钱,这钱,你,你让我咋花啊……”
拿着那装着钱的信封,张一鸣喃喃道。
“这,这老大的命啊……”
这那里是钱!
这是命!
他养了二十三年的儿子用命换来的钱啊,这钱烫的他的手都拿不住,他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面前的军官,然后他哭着说道。
“这钱,你带回去,给,给弟兄们买,买烟抽……”
“张老爷,我不能,这钱是令公子的抚恤金,如果您不收,我就没有完成任务,就不能和上级交待。”
王玉之连连摇头说道。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他又扭头对保长说道。
“实在不行,就先由你代收,等……”
“不用,”
张一鸣大声吼道。
“保长,劳烦您拿这钱去买烟,买酒,都买最好的,你带回去,给弟兄们抽,就,就说是,是张平请弟兄们的……”
说话的时候,张一鸣又哭了起来。
“张老爷,这,这是张平的抚恤金,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原本想说糟蹋的王玉之还是没能说出口,
“这钱,是我儿的命啊,你让我咋花,让我咋花,你告诉我,我咋花……”
张一鸣大声嚎吼着,那不是钱!那是命!是他儿子的命。
“我不能……”
眼睛通红的王玉之刚想拒绝,就听到张一鸣吼道。
“你不能,你把他背回来的,就把它背回去……”
最终,钱还是变成了烟,是北直隶最好纸烟,一包要五十文,足足几百条烟被堆在驼架上,看那被装在驼架上的烟,多日来一直在克制自己感情的王玉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再也受不了的。
“啊……”
放声大哭的王玉之,只是坐那里,坐在路边,孙强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他甚至都不敢去看那些烟。那是战友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