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茶,好茶。”
书舍之中的朱术桂深吸口气,嗅着杯中的茶香。茶香沁人心扉,与窗外飘入的那浓烈的桂花香一起,使人不禁沉迷其中了。
“这茶是皇家的贡品,也就是今上开恩,我等凡夫俗子才能品得如此好茶。”
一边收拾着棋盘,张国东一边笑着说道。
“今上宽厚。”
朱术桂缀了口香茗,然后说道。
“今上如此,也是为了节省皇家用度,旧时每每往皇家进贡,朝廷所费颇多。今日陛下准许商人用‘贡品’之名,对其加以认证,并由其专供皇家,非但不费国库一分一毫,而且又令商人趋之若鹜。不以为累,如此可以说是各取所需吧。”
“何止是各取所需,皇家贡品可不是谁想贡便贡的,需要经过申请、注册、认证,每年还有上交内府百两甚至千两不等的认证费……”
张国东的面上带着笑,倒是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毕竟在很多士人看来,皇上如此也是为了减轻百姓的负担。
旧时历朝历代的贡品,都是地方孝敬,由地方官府征集土特产,再进贡皇家。而兴乾朝却不同,旧时为了保障皇家的衣食住行,往往内侍府会挑选出最好的商人,然后向其采购商品。而现在,内侍府却成为了认证衙门,专门认证贡品资格。正式授予商人以皇家认证委任标志。
而市场上的商业竞争异常激烈,商人为了得到皇家的支持,自然愿意让自家的商品得到贡品的头衔以及皇家认证委任标志。获得皇室嘉奖的商人正式被授予皇家认证,且明文规定皇家认证不可自行转交给别的商人。
皇家的贡品认证代表了卓越的品质,是至高荣誉。申请的供应商至少需提供该用品给某位皇室成员至少五年时间才会被考虑授予认证,最久则需要七年的时间。而皇室成员也必须亲自使用该供应商的产品或商品长达五年,确认品质没有问题才能考虑授予认证。
可即便是如引,仍然让天下的商人趋之若鹜,谁人不愿意自家的商品挂上“贡品”的头衔,然后抬高身份。即使是贡品,那么自然是商人们自愿进贡的,皇室当然就不需要付钱了,这样一来,也就减少了皇家的开支。
对此民间可谓是褒贬不一,各有各的说法,但官员士绅们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们也从中得到了好处——众多品质优良的贡品得已进入寻常百姓家中,他们只需要稍微付出一些金钱就可以享受用皇家的待遇。
不能不说,这是一个世人皆从中受益的好生意。
“前阵子,一个布商找到了我,说是每年向王府提供千匹布,然后让我推荐他的布匹能够获得认证的机会,我那府中,每年所需要不过区区几十匹布,后来那些布都折价了,宗室于此之中,倒是受益颇多啊。”
朱术桂随后又自嘲道,
“未曾想我等宗室子弟,最后居然要籍此谋利。”
“君子不耻言利,此事本就是世人皆便的好事,大王无须介怀。”
打量着宁靖王这间简陋的书舍,这或许是他身为郡王于书院中受到的唯一的照料——给其一间单独的宿舍。虽说书舍简陋,但在主人的精心装点之下却也颇为精致,屋内如今只剩下了朱术桂与张国东两人,临窗的几上摆着副棋盘,一旁的茶炉上正煮着壶茶水。
“这个道理,我又岂曾不知,况且又岂不知陛下如此,也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也是为我宗室子弟能多得一个进项。”
朱术桂看了一眼左右。
“可最后,我等宗室却还是不得不离开,其实于我来说,能够得此两间栖身之所已经是心满意足了,白日里于图书馆中看书,与他人讨论学问,晚上于此处环境清净的地方,这样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淡然的一笑,朱术桂自嘲道。
“他人皆以为,为宗室者皆愿分封,为一地诸位国君,可,又有谁知道,本王所图,不过只是清静罢了。”
“大王自有所想,可朝廷也有法度,况且,陛下亦是籍施恩于宗室啊。”
张国东说罢提起了茶壶又泡了一壶茶,然后继续说道。
“原本只以为只封亲王,可未曾想此次规程议出之后,非但亲王有封国,郡王亦有封国,甚至就连镇国将军,也有镇守之地。”
“是啊。封国承周制方千里曰王畿,其外五百里曰郡服,又其外两百里曰镇国。也”
朱术桂抚着长须,然后感叹道。
“我虽是的郡王,但却也有几分自知,这五百里郡服虽好,可……哎,非我所愿啊。”
面对朱术桂黯然神伤的话语,张国东则开口说道。
“大王,我大明自高皇帝逐蒙元于漠北,宗室受天下奉养,于清虏入寇之时,往往无所功成,只能随波浮沉,今日陛下特旨,以宗室镇蛮抚夷,令其归属华夏,大王理应谢陛下鸿恩,主动前往边地,报效陛下才是,又焉能因个人之愿,而不愿前往?”
面对张国东的一番言语,朱术桂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尴尬起来。可未等他开口解释,张国东又将话锋一转说道。
“其实,大王所顾忌者,在下也能了解一二,大王所顾忌的,必定是因为担心,这分封之后,他日为子孙徒惹祸端吧!”
张国东的话让朱术桂的眼帘一垂,尽管他并没有说话,但这也正是他的顾虑。出身于宗室的他又岂不知道,什么是宗室的生存之道,两百多年来,宗室早就被皇上驯服了,现在猛的把他们都丢出去,让他们去镇蛮抚夷,尽管经过的十几年的颠沛流离,对兵事也算是有所了解,可他必须要考虑到镇蛮抚夷之后。
镇蛮抚夷之后是什么?
是归属华夏!
这意味着,将来朝廷于王地必定是有所图谋的!而这种谋图的代价往往就是各家子孙后代的性命。
“其实,大王完全无须考虑那么多,大王有所想,陛下与朝中众臣又岂无所思?”
张国东看着朱术桂,继续说道。
“这所谓的周制‘方千里曰王畿,其外五百里曰郡服,又其外两百里曰镇国。’其实,就是陛下与朝中众臣所思,千里的王畿、五百里的郡服,若是于中原,自然是不下一省一府之地,人丁不下数百万,可,现在宗室是要往夷地镇蛮抚夷,当地即便是有数百万蛮夷,诸王自然会为蛮夷牵绊,非数百年之功,又岂能镇蛮抚夷,令其归属华夏?”
见朱术桂又欲开口,张国东又反问道。
“当年高皇帝又岂能想到三百年后之事?今日得陛下恩典,王能得五百里之郡,王只需披荆斩棘,启以山林,镇蛮抚夷既可,至于三百年之后的事情,又岂需要考虑那么多?”
三百年之后……
朱术桂依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不语的坐在那里,偶尔的端起茶杯喝着茶,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
“其实,孤所想,无非就是做一安乐郡王!”
这一次,非常难得的,朱术桂用“孤”自称,在过去的三年间,他已经习惯于用“我”,而不是“孤”,这种习惯是源自于他的最初想法——只图安乐,而不闻其它。顶多也就是考虑一下子孙。
可是现在,陛下的一旨圣旨,却让他不得不去面对现实。他必须要以郡出镇夷地。
镇蛮抚夷!
为一国之君!
虽说只是五百里的郡国,可是于郡国内,他却形同皇帝,一言九鼎、出口成宪,如此,又岂是藩禁中的囚徒所能想比,至于现在,安乐是安乐了,可那种安乐无非就是无所事事罢了。
对于经历了崇祯后天下动乱的朱术桂来说,他同样也怀揣着有朝一日能够为国出力,能够抚以百姓的梦想,只不过宗室的身份,让他顶多也就是想想,甚至即便是想想,也不敢表露出来。
可是现在,为一国之君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却显得有些惶恐了,甚至有些害怕。
镇蛮抚夷!
这是需要用兵的,需要领兵讨伐的。
陛下不是让他们到夷地做安乐王,而是要去那里把令蛮夷归夏,如何才能归夏,自然是毁其宗庙、灭其文、灭其史、易其俗、变其语,如此方才为华夏。
而这都要兴兵,都要讨伐,都要用杀伐来实现。
“可现如今,陛下裂国于我等宗室,如此大恩,孤又岂能不知,但孤唯恐不能办好此事,不能镇蛮抚夷。为宗室蒙羞,如此又有何面目面对陛下?面对祖宗?”
裂土分封!
这是当年高皇帝于诸子也没有过的恩泽,对于这样的大恩,朱术桂自然是感激,可是感激之外,未尝没有惶恐。没有不安。成功了固然是好,可万一失败了呢?
“大王……”
见大王这番感叹,知道其已经面对现实后,张国东又继续劝说道。
“现在,大王无须考虑这么多,大王只需静待朝中旨意,至于他日就国之后,如何镇蛮抚夷,就像那三百年之后的事情一般,不过只是杞人忧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