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末日应该是一副什么模样?应该是一团混乱,应该是人心惶惶,应该是……不,应该说是欣喜若狂!
对于京师外城的那些汉家百姓来说,尽管遭受了十余年的满清奴役,但是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本,自身的血脉,这城中的百姓,每天都像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翘首以待,更是互相打听着有关北伐的消息。
大明的北伐大军出太行了!
王师将至!
可是这个消息都已经传出一个多月了,怎么还不是不见王师?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啊……”
酒楼的掌柜听着正在吃饭的客人们的话声时,那神情中尽是一副欣慰之色。
“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泽,天下百姓无不都受我大明养育之恩,思明之心,理应如此……”用抹布擦着柜面的掌柜如此这般暗自寻思着,看着那些客人的时候,眼睛不由自主朝着外面瞄着。
王师何日将至?
只不过,对于这京师的数十百姓来说,只要是大明的军队那就是王师,但是对于他来说,王师却有着其它的含义。
“天怕是要变了……”望着门外,掌柜的便对伙计吩咐道。
“大全,你先招呼着,我到后面歇一会!”从前堂来到后院,回到房间里,掌柜的从床下取出了一个箱子,打开箱子,只见箱还有一个木盒,打开木盒后,除去两支自发短铳之外,还有一块铜牌,双手拿起铜牌,掌柜脸上的那些多年行商的笑容敛去了,反倒是涌现出另一种神采。
“大明忠义军军正司”铜牌上的字样表明了他的身份,也是他身份的证明。
两年了!
整整两年了!
这般感叹着,掌柜的看着这已经被他当成家的酒楼,待到王师克复京师之后,他就会恢复原本的身份——忠义军军正司军正,在过去的两年间,他一直奉命潜伏在京师,不过他并不负责构建情报网,他的任务就是潜伏与此,等待命令的下达,只是在过去的两年间,他从没有接到任何命令,按道理来说,长期的潜伏会让人麻痹大意,但是对于他来说,似乎并没有任何影响,在大多数时候,他都和寻常酒楼掌柜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他并没有忘记来这里的使命,尽管没有接到命令,但并不妨碍他用两年的时间收集了一份情报。
“待到王师收复了京城,到时候……”掂量着手中的名册,他自言自语道,这份名册与其它的名册不同,这并不是情报网组成的人员名单,而是一份汉奸名册,是他通过各种渠道罗列的获得的信息汇集而成,名册中的汉奸,不仅仅有官员,还有商人,甚至寻常百姓,为官者他们助纣为虐,而商人则与满清沆瀣一气,至于寻常百姓,更是在满清入关时,或许主动剃头或是出卖忠良,总之,对于这些汉奸是形形色色的,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都曾背叛过自己的民族。
而在他这么自言自语的时候,他的双眼看着箱内的书册——这箱内的近百本书册上记载了数万人,名册上所列的人名更是不仅局限于京师一地。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些人逃过惩罚……”
心里这般念叨着,掌柜的半闭着眼睛,与其它人不同,在过去的两年间,他接触了太多的汉奸,见识了他们嘴脸,心知对于那些汉奸来说,他们毫无礼仪廉耻之心,若是放过他们,又如何能对得起天下的忠良义士。
“待将来见到军正丞时,一定要请其追查到底……”
又一次,将木箱锁上之后,将其塞进床底,掌柜的便出了门,那脸上的肃然又变成了一副卑微的尽是讨好的笑容,只是在走出来的时候,他又抬头看了眼天,自言自语道。
“太阳就要落山了……”
“末日之相啊!”
在府宅里头,看着那彤红的晚霞,金之俊却不似过去那样,欣赏着黄昏的美景,他只是发出这么一声长叹。
“老师,这既是末日,未尝不是新生啊!”
程四远看着背对自己的老师,他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茶,然后笑说道。
“难道,这一天不是老师所期盼的一天吗?”
门生的问题,让金之俊整个人都陷入沉默之中,他人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可以说受大明四代帝君之皇恩,沐皇恩不可不谓之不重,在崇祯朝时,更是官至兵部右侍郎。但是闯贼入神京后,他先是降贼,后贼退之后,又是降清,仍任原官。降清之后无论多尔衮也好、顺治也罢,对其也是信任有加,甚至达到炙手可热的地步。
只不过在炙手可热的时候,金之俊早早的就为了金家做出了另一个选择——暗自与江北联络,从而换取金家不被流放——尽管金家名义上被流放到台湾,但是实际上,却在舟山,很多和他一样的事清但是却早已经为江北发展为眼线的官员家人,皆是名义上被流放至台湾,实际却是避于舟山。
按道理来说,对于金之俊来说,现在大明眼看着将恢复河山了,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提心吊胆了,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又岂有丝毫的轻松,反倒是更加沉重了。
“从明从贼又从清……”
这么长叹一声之后,金之俊看着那夕阳长叹道。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金某人一生苦心经营,到临了,却仍然是大节不存,如此,将来又有何颜面对后人啊!”
这般一声长叹之后,金之俊才沉声说道。
“往日里,只是寻思着这改朝换代,虽说受以皇恩,可,可……五行自有定数,如此,降顺到也情有可愿,可降清……”
摇头苦叹着,金之俊自然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说什么提到“十不从”的一番苦心,纵是百般借口,也不是他当汉奸的借口。
“用达,你说为师,又有何颜面对江南父老?”
座师的这声长叹让程四远心叹一声,然后才说道,
“老师,您是有大功于大明的!”
金之俊确实有大功于大明,当初若不是他提议福建派兵进攻台湾,忠义军水师又岂能在基隆全歼清军,从而导致福建清军主力丧尽,再也无法对万年造成威胁,如此才有了后来朝廷可以安心居于福建,而无须顾忌其它。
除此之外,这两年他不知将多少情报传至江北,他不仅是江北的眼线,同样也是江北的传声筒,这两年,正是借着像金之俊这样的降清汉官之口,江北对满清朝廷施加着各种影响。
他们有过,同样也有功。所以功过相抵之下,是不会再追究他责任的。只是,在天下人皆知何为汉奸的时候,他们又岂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
“功,焉能掩其过?”
回头看着面前的学生,金之俊长叹道。
“这一点,你比为师强,为师等人,枉读了一生圣贤文章啊……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金某人枉读一生文章啊……”
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金之俊的神情显得有些低落,自从与江北暗通之后,他想过很多,曾经的自我麻醉,最终还是变成了笑话。
无论改朝换代也好,亦或是五行之说也罢,都不曾是圣人之言,圣人教他的是取义成仁,这才是圣人所教,至于其它,不过只是不屑之徒假托之辞罢了。
老师的感叹,让程四远选择了沉默,他知道,老师在想什么,也许他是番然醒悟,但是这种番然醒悟却也有着现实的利益,毕竟,一但大明光复京师之后,像他这样的从明从顺又从清的人,即便是有功于明,最后也只能布衣返乡,即便是不追究他们汉奸的罪过,但是汉奸的名义却是他们终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除非……能以大明官员的身份致仕,非如此不能去污名,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让世人知道,他们当初降清是“无奈之举”,他们甚至是“受命而为”,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当汉奸。
只是,天下何时曾有这样的好事,不……不是说没有,有时候,如果抓住机会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
“老师,其实……”
沉吟片刻,程四远看着神情低落的金之俊,然后低声说道。
“顺治十六年,听说老师奉命为先帝立碑时,曾经得了一样东西……”
程四远的话声不大,但是落在金之俊的耳中,却让他的浑身猛然一颤,然后他惊讶的看着程四远,好一会才说道。
“用达,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金之俊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那脸色瞬间变的苍白,对于已经经历过太多事情的他来说,在这一瞬间,几乎立即明白了程四远话中的意思,他只是摇头苦笑着,瞧着那夕阳,自言自语道。
“只是近黄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