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师徒

十月清河,已经显出了初冬的寒意。湖畔的柳枝随风而舞,那片片枯叶随风飘落在碧绿的湖面上,那湖中尚还有几叶小舟,而湖边亦有人在垂钓。在清江书院中不少先生都住于这湖畔边。

而在湖畔边一处并不怎么起眼的小筑中一个神色清朗的老者正同一位穿着黑色园领衫的青年对弈,一旁的炉子上正煮着一壶茶水,不过并没有丫环于一旁服侍。而对弈的两人皆是那全神贯注的盯着棋盘,丝毫没有注意到茶水已经滚开了。

只见那青年手持黑子,稍作迟疑后终于还是弃子了。

“我输了。除了刚才的让子,老师赢了两目半。”

“不错,成仁。你已经学会数目了。”

朱之瑜放下了棋子笑说道,对于他的这个弟子,大抵上他是满意的,当然,除了一点,其并不擅长对门对弈之道,这学棋也年来刚刚开始学习。

见一旁的茶水已然烧开了。未见书童的朱之瑜便向外招呼道。

“云林,过来沏茶。”

云林是他的书童,今个怎地居然不知道在一旁侍候着。

“老师,让我来吧。”

说完朱明忠将早已准备好的茶具端了上来。

作为江淮经略使的他,难得有空闲时间来这里向老师请教,而这次之所以会来这里,并不仅仅只是来与老师讨教棋艺,而且另有事情与他商量。

自从上一次确定了将教育作为新的突破口之后,朱明忠要几经深思熟虑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仿效拿破仑,通过国家推动的方式,推动教育的发展。

拿破仑在法国建立了,套严格的、自上而下的、中央集权式的教育管理体制。各地学校均按照政府法令设置课程,安排学时,组织教学,进行考核。全国的学校在组织结构、课程设置上达到了高等统一,从而奠定了近代法国教育制度的基础。

不过拿破仑不重视初等教育,把初等学校的开办权交给了市镇及教会。他将教育的重点放在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上。关于中等教育,拿破仑首先停办了大革命时期创办的中央学校,设立了直属帝国中央的国立中学和归属地方当局的国立中学。二者均为公立学校,所不同的是,前者经费由帝国中央负担,学生以升大学为目的,学校以培养未来的管吏为己任,学生全部寄宿;后者由地方创办,水平不及前者,主要为各级政府部门输送人才。此外,拿破仑也鼓励开办私立中学,其水平与国立中学相当。关于高等教育,拿破仑特别重视工程技术教育。他领导创建了一大批高等专科学校和大学,其中一些学校举世闻名。

或许在外人看来,拿破仑不重视初等教育,但是身处17世纪的中国,朱明忠却能够感受到拿破仑的那种无奈。就实效性上来说,创办中学的回报更快,毕竟中学只需在三至六年,其毕业生就可以从事工作,而小学生则需要十几年。

而朱明忠选择中学作为突破口的原因非常简单——他没有能力为江北的民间提供几千、几万名教员以及成千上万所小学。在这种情况下,创办相对集中的中学则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而创办第一所国立中学的任务,就交给了清江书院,就是试图利用书院的师资力量,创办一所优秀的中学,但让朱明忠感到意外的是他的老师——朱之瑜却谢绝了由书院创办中学的命令。于是朱明忠一边倒茶一边向他问道。

“老师,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老师一直言称‘教育为立国之本’,为何会谢绝了创办中学?能够育人子弟,不是正是老师一直希望的吗?”

“为师只是谢绝了创办中学。可没说不办教育啊。确实,为师一生所谋都,无他,唯教育尔,为师得你相助,任清河书院山长,于此可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而书院亦办有蒙学,可为少儿启蒙,待其成材后,可考取功名,亦可入书院就读,如此,又岂需要办立中学?毕竟,成仁必不想办专读八股文章的中学。”

意味深长的看了朱明忠一眼,朱之瑜之所以谢绝办中学。最简单的原因是因为,那个中学完全不同于他的想象。

“中学所学者,自然不是圣人学问。”

朱明忠并没有掩饰他的想法,中学不会教授圣人学问,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原则,按照他的设想,未来的中学应该是后世中学与大专的混和。

“老师,能考取功名的并不多,我大明重开科举近三百年,所取举人不过十万余人(1),而取秀才者,却不下百万,而今时之世,乡间童生何止数百万?而识字者,更是不下千万。”

过去,朱明忠虽然专注于实学教育,但却对明朝的教育并不怎么了解,但选择作为未来中国发展的突破口后,朱明忠却发现明朝的教育普及性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与后世的人们以为明清时中国遍地文盲不同,遍地文盲识字率不到5%的是“我鞑清”。反观明朝,却是中国古代教育最为活跃的时代,而作为代表的社学,这种较有特色的一种私立教学机构,在明代得以大力发展。明朝对社学的入学年龄规定:“民间幼童十五以下者。”即15岁以下的孩子都可参加,入学时也不需要考试,招生数额也没有限制,凡是愿意读书的,都可以来参加。不过有些地区对儿童入学会采取强制性措施,如规定:“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也就是带有强迫性质。

而且明代社学其最主要的特点就是私学的官学化,也就是社学教师的选择权掌握在政府手中,社师的任免要由政府操办,而不是听任民众自行推举或择请。社学的教学内容被严格纳入正统教育的轨道,而且,政府在行政上有对社学进行监督的权力和职责。

也正因为两百年间社学的推广,在明代大抵上市井百姓皆能识字,不少人能粗通文墨,这同样也是明代小说话本流行的根本原因——百姓识字。而反观到了“我鞑清”,明代争奇斗艳的小说非但在文字狱下成为了过去,就连识字率也在不断的倒退。

这种倒退甚至可以在忠义军中有充分的体现,在忠义军中年龄在30岁左右的,大抵上都识字,甚至不少人粗通文墨,反观那些二十岁左右的,大抵上也就是只能认得自己的名字或者能认识三字经上的一些字。满清奴役下不十五年的文明倒退严重程度,远超过朱明忠的想象。

不过现在,江北、江南等地的社学正在缓慢的复苏,毕竟地方为官者,作为读书人他们皆愿意推动社学的建设。也正因如此,朱明忠才会将重点转移到中学,毕竟,在这个时代,中国所欠缺的正是中学教育,而不是接近于小学的社学,毕竟,小学的目标,基本上就是让百姓识字。

“而相比每科所取举人不过区区数千人,所取秀才者亦不过数万人,这些人或许精通八股文章、策论,但是却不能满足当下的需要,老师,如忠义军中,陆师中,官佐需精通算术方才能测定距离,操纵火炮,于海师之中,亦需要观测星相,而于民间工厂之中,亦需要大量人才,这些人才从何处来?”

看着朱之瑜,朱明忠继续说道。

“所以,学生才意欲创办中学,教育人才以补充民间所需,至于圣人文章……既然社学里已经学个差不多了,那自然也就不必再学了。”

甚至国语、语文之类的课程都不需要开设,朱明忠曾接触了军中的一些读书多年社学的“童生”,他们国学造诣之高,远超过后世的高中生,毕竟,他们当时的目标是为了考取功名,尽管他们之中的大部分,穷尽一生仍然考不上科举制度台阶中最低的级别——秀才。

相比于后世的高中生,甚至大学生来说,他们的“语文知识”水平远高于后世的大学生,甚至寻常古文学的本科生也不见得能与之相比。既然这些人学会的“语文”已经够用了,那在中学里,自然也就无需再学了。

“那成仁,若是如此,那中学所学又是什么?”

朱之瑜笑看着面前的弟子。

“数学,物理、化学、地理、体育,嗯,还有音乐。”

这些科目是朱明忠借鉴后世的经验制定的。

“当然,国学并非是不学,只是相对的降低课程,而且这些课程都与书院一样,有专职的老师教授。”

如果说清河书院与其它的书院最大的不同在什么地方,恐怕就是其教学方式上借鉴了后世的大学,每一门课都专职老师教授,与这个时代的授业老师一人专授截然不同,毕竟,一个人所学总归非常有限,就像朱之瑜一样,他或许是实学大家,但却不精通数学,也不必得天文、化学等知识。

“专师教授,各授所长,确实颇有成效,只是……”

沉吟片刻,朱之瑜反问道。

“只是这中学的学生取自于12岁至15岁的少年,其必定是出于社学,其所学无非皆是八股文章,其老师亦只长于八股文章,若是其进入中学,又岂能立即学会数学、地理?毕竟,其于社学之中,是专学八股。”

“专学八股?老师所说还真是一针见血啊。那老师认为如何能解决这个问题呢?要知道现在社学所教授的,就是这些啊。”

朱明忠的语气略带些许苦涩的说道。

他想要要短期内建立起中学,然后以中学为基础推广科学,从而让他们成为未来中国工业革命的催化剂,但是这些人在年少时却是在社学中接受教育,却是典型的八股教育。

中国古代是一个农业社会,绝大多数百姓都是住在村里。读书不贵,村中社学的先生,一年用不了多少钱,因为这类先生自己本身也没中过秀才,而且很可能是本村的农民。这类半耕半读的先生,一年用不了一两银子,学费给的就是粮食,灵活性很大。像洪秀全当年就是教书先生,孙中山当年的开蒙先生也是本村人,所以认字成本不高。因为考秀才不考策论,只要会写八股和诗就可以,所以学了韵之后,就可以大量的背八股集子。

他们所学无非就是死读硬背,就是记住八股集子,至于算术、天文地理之类,皆不涉猎。不过对此朱明忠并不在乎这些,也没办法改变这些。他不在乎那些个人是不是具备“科学”的思想,不在乎他们是否能够成为科学家。但,只要给予适当的引导,当他们在中学毕业之后,就会成为工业革命中的催化剂,他们会成为截然不同于传统读书人的另一个读书人群体。他们会进入各类专业学校,最终成为军人、官吏、船长、企业管理者、企业职员,最终,他们会一步步的取代传统的科举群体,而到那时,千百年来择选人才的科举制度自然也就到头了。

“不能立即学会,可以慢慢学会,就是书院之中的学生,也不是来的时候,就精通数学、天文,航海。”

提及书院中的学生时,朱明忠不得不承认,中国古代的科举教育或许并不是成功的,但确实挑选出了一批古代中国最优秀的精英,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极为聪明的人,他们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书院中的西洋传教士那里,学会西方的数学知识以及天文知识,即便是陌生的航海知识,也能很快的掌握。甚至就连曾经困扰朱明忠的外语,他们学习起来,也极为容易。朱明忠相信,假以时日,他们必定会在各个方面取得一定的成就,也许他们之中也会涌现出一批科学家。

看着若有所转的朱明忠,朱之瑜笑着反问道。

“既然,他们能学会,那么,成仁为何以为社学中的老师,不能学会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