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子与母子1

一路上东躲西藏,走走停停,历尽艰险,风餐露宿,按照预定计划,史东陵把安迪和吉姆终于送到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山村,打算在此让他俩疗养几天。安迪和吉姆这两个家伙本来身体素质就相当棒,当时被日军折磨主要受的是外伤,再加上精神上的凌辱,显得衰弱不堪,如今,他俩享受当地两位名医的诊疗,又是敷药,又是喝药汤,每天好吃好喝地将息着,只几天功夫,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某天晚上,史东陵的这支队伍悄悄离开了小山村,走了一夜的山路,终于在天亮时分到达长江北岸的天险南津关,将安迪和吉姆、尹朴修、杨国雄、静姝等5人交到了中国守军的手上。至此,武汉军统特工站的使命胜利结束。

南津关的守军为尹朴修他们安排了一艘轮船,这是一艘为长江三峡两岸的中国守军定期运送军用物资的轮船。尹朴修等一行5人,终于在这年的10月底安全抵达陪都重庆。当他们5人乘坐的这艘轮船转舵驶向岸边,一看见朝天门码头高高的石级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在雾气里若隐若现时,安迪与静姝情不自禁地又是欢呼又是拥抱。掐指算来,自从去年9月底从太湖边的那个苏南小院出发,到今天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多月。而静姝本人离开故乡已快两个半月了,她出走的时候可以说是凭借一时的冲动,虽说历尽千难万险,但是,现在她和他的爱人安迪、铁哥们儿吉米、尹哥,还有杨国雄,总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她也明白这回的突然离家出走和失踪,肯定让家中的二老绝望到了极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家后好好地赔罪,着意抚慰二老,并不妨适时地撒撒娇。二老一向爱她如掌上明珠,一见她“完璧归赵”,恐怕高兴都来不及呢!

按照事先的交代,尹朴修把安迪和吉姆送到了中国战区美军司令部。然后,他就跟安迪和吉姆告别,这三个一路上相依为命的大男人此刻都有点依依不舍。两个美国佬直是留他,不要他走。安迪说,你的老家不是在机场边上的孙林盘吗?等哪天史迪威将军送我们回A-1基地的时候,你就跟我俩一起回家去看看吧!尹朴修解释说,其实他也很想回新津去看望父母,自从1937年秋天报名从军随川军出川抗战至今,他已经七年没回过老家了;但是他的敌后别动队的弟兄们在等着他,太湖边上的那位叫白兰花的姑娘,那位为了搭救二位而家破人亡的他的恋人在等着他,所以他只能选择返回敌后,他只能求父母原谅他的暂时不孝了。安迪和吉姆见留不住他,就把脚跟啪地一靠,给这位可敬的少校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尹朴修出了美军司令部,又到国防部去复过命之后,他当晚被安排在国防部的一个招待所住宿。尹朴修被告知,要第三天早晨才有补给船下三峡,他可以在重庆休息一天。

第二天上午,尹朴修无事一身轻,就想好好在重庆的街头逛一逛。民国二十六年秋,他随军出川抗日,他们团虽然曾驻扎在重庆菜园坝等过轮船,但他却从未有机会逛街,他对这座作抗战时陪都的城市其实还相当生疏。

重庆是驰名的雾都,但这天的雾气散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艳阳高照了。街上时不时就会看见贴在墙上的“守土抗战”的标语,商家旗幡般的店招在风中摇晃,行人熙熙攘攘,店铺顾客盈门,人们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脸上的表情平淡轻松,一点都不像是笼罩在战争阴影中的样子。日军曾经对这里进行过长达五年半的丧心病狂的大轰炸,但早在去年就难以为继,更别说汉口“W基地”被炸给日军造成的困境了。

远离了战火硝烟,远离了出生入死的日子,突然置身于和平宁静的闹市街头,紧绷的神经突然间松弛下来,一时间,尹朴修甚至感觉自己在做梦。尹朴修似乎信马由缰地在街头漫步,潜意识却把他带到了一个他最渴望去的小街。这是一条背倚闹市的小街,铺着青石板,狭窄而幽静,东端尽头便是曾家岩50号“周公馆”。

尹朴修还清楚地记得,老夏与他商量护送方案的时候,就告诉过他,如果顺利的话,他肯定会一直把两个美国飞行员护送到重庆,重庆有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曾家岩50号“周公馆”是中共中央南方局机关所在地。那是1938年冬,中共代表团由武汉迁移重庆后,为便于工作,周恩来同志以个人名义租赁的这幢房子。当时,尹朴修一听就很兴奋,说,我长期在敌后卧底,我真想去“周公馆”见见敬爱的周副主席。老夏严肃地告诫他,说很理解他对党的深厚感情,但绝不能贸然进入“周公馆”,否则很可能暴露。

走在这条青石板小街上的尹朴修,此刻才明白了老夏的一番苦心。这里的环境的确特殊,百米之外的小街尽头就是向往已久的“周公馆”,那中西合璧的三层灰色小矮楼,式样独特;旁边就是国民党重庆警察局派出所;尹朴修站立的对面,就是国民党军统局局长戴笠的公馆。作为担负着长期潜伏任务的尹朴修,理智上自然知道轻重。但他的情感仍不死心,依然装着观光的样子,继续朝着东边走,他希望此刻能有一个传奇性的巧合,能偶然碰到送客的周副主席。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过了一会儿,当他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收回目光,再次投向“周公馆”大门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周恩来果真陪着一位儒雅的老先生,从大门里走出来。一名随行人员立刻招来一部黄包车,老先生跨上车后与周恩来告辞。周周来一直谦恭地挥着手,目送着老先生离去。周副主席俊朗的神情,炯炯的目光,谦和的态度让尹朴修怦然心动,他遏制着自己想上前跟敬爱的周副主席握手的冲动,僵立在原地。他努力平抑着脸上的表情,目送着周副主席转过身,从容不迫地走进院子。周副主席神采奕奕的形象从此印在他的大脑里,激励着他更加发奋地为党奋斗。

安迪和吉姆被安排去美美地洗了个久违的热水澡,之后换了一身崭新的军装,再把头发一理、面一修,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陪同二人的一位美军中尉通知说,今晚8点钟,艾尔伯特·魏德迈将军将接见你们。

二人感到挺奇怪,就问,不是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吗?

那中尉就笑了,说,也难怪你们不清楚,就在10月19日,正当你们一路冒险的时候,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就接到了华盛顿统帅部调他回国的通知,他一个礼拜前就离职回国了。

哦,是这样啊!二人如梦方醒。

中尉说,现任中国战区美军司令兼中国战区最高司令蒋中正先生参谋长的,正是艾尔伯特·魏德迈将军。

吉姆不揣冒昧,又问,哎,这位魏德迈将军,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的大名啊?

中尉说,魏德迈将军早年毕业于美国军事学院,在此之前任东南亚盟军司令部副参谋长。

当晚,魏德迈将军在美军司令部的接待室接见了安迪和吉姆。令二人想不到的是,这位中国战区的美军司令长相斯文,态度和蔼,而且居然还那么年轻,最多三十多岁罢了。

魏德迈将军喜滋滋地说,哦!原来你就是安迪·史密斯啊?长得真像好莱坞的明星!

吉姆好奇地问,请问将军,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魏德迈将军就笑了,说,我在东南亚盟军司令部仼职的时候,就看到过罗斯福总统亲自签发的他获得国会荣誉勋章的通报。史密斯上尉,你为国家所表现的英勇顽强、自我牺牲和临危不惧的英雄事迹令人钦佩,祝贺你!话声未落,魏德迈就热情地向安迪伸出了右手。

谢谢夸奖!惊喜不已的安迪赶紧起身,激动地行了个军礼,又用双手与将军伸出来的大手紧紧相握。

接着,魏德迈又把抽出的右手伸向吉姆,说,吉姆·布莱克少尉,据说你是一位天才的领航员,你头脑极为冷静,运算能力超强,B-29第一次飞日本九州,就是你把整个B-29机群顺利带到了万里之遥的轰炸目标!你更令人钦佩,因为我就做不到这一点!

哇!将军,你连这个都知道?谢谢夸奖!吉姆受宠若惊地起身,敬礼,握手,一气呵成。出自中国战区司令魏德迈将军之口的这种赞扬,本来会令吉姆终身难忘,他晚年也许还会把这次受接见的情况写进自己的回忆录,可惜他几年之后就阵亡了。但他当时却不知道这件事的底细,当陪同他和安迪的司令部的那位中尉,背着他向安迪了解有关情况时,是铁哥们儿安迪介绍了他最为得意的人生亮点。

魏德迈当时又说,布莱克少尉,我感到好奇,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自己的领航天赋的。

不料,吉姆却幽默地说,报告将军,我最初也是学习飞行驾驶的,学到中途的某个阶段,我连续四次飞行考试都没法通过,我猜,大概是我脑子里哪根神经搭错了地方。当时,我的飞行教官气得差点一脚把我踹下飞机,我也就毫不留情地炒了他的鱿鱼。我想一直赖在天上飞,我唯一的长项是数学超棒,就改行自愿进行领航员训练。我这叫歪打正着!

一席话,把魏德迈和安迪逗得哈哈大笑。

11月初的一天,安迪和吉姆辗转回到新津机场,受到了战友们近似疯狂的热烈欢迎。当晚,58联队举行安迪的受勋仪式暨欢迎二人胜利归队仪式,当李梅将军亲自把总统签发的美国国会勋章挂在安迪的胸脯上时,全场欢声雷动,雪儿丽·拉丁等军中玫瑰甚至激动得发出阵阵尖叫。2

杨国雄虽说左臂中枪,但并未伤及骨头,史东陵他们一到长江边的小山村住下,马上就找当地的外科医生为他取出了子弹,他人还未回到重庆,枪伤却早就痊愈了。这一路上,他都觉得特别憋屈,特别窝囊。预设陷阱,却反而惹火烧身,遭遇全军覆没;江湾客栈混战,姓牛的一直在他背后督战,他不得以跟同胞展开生死决战;被同胞所伤,还得依赖支那猪给他疗伤。他真想趁某天夜深人静时,大开杀戒,将情敌安迪和可恶的母狗孙静姝、吉姆、尹朴修四人悉数打死,然而如此一来,解恨倒是解恨,他自己势必沦为丧家之犬,无处落脚。但他岂能自断退路?他是出类拔萃的帝国特工,他身负的重任尚未完成,他一定要将柯蒂斯·李梅送入地狱。正是这个坚如磐石的信念支撑着他风平浪静地重返新津机场。

他一回成都向军统的上司复了命,就赶去文庙前街向母亲汇报。母亲冷冷地说,李梅多次轰炸我帝国本土,还有满洲国、台湾、东南亚等地的帝国基地,现在又将帝国在华中最重要的军事基地彻底毁灭,实属重恶淊天,罄竹难书!如果我樱花谍报组连一个李梅都刺杀不了,我们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带着山田樱子下达的绝杀令,杨国雄不露声色地回到了新津机场。

发生袭击李梅座机案子之前,那天下午,雪儿丽·拉丁曾主动约过杨国雄去金马河边散步,他就曾看见李梅在远远的那边的河湾钓鱼。他当时正忙于跟她套近乎,忙于费尽心机刺探李梅近日的行踪,而未加多想。现在来看,如果李梅本人确有以钓鱼来放松神经的癖好,那就有办法来行刺他。而这,就需要找她进行确认。这天是周末,杨国雄主动给雪儿丽·拉丁打电话,说他很想念她,上次二人的单独散步令人回味,他想重温旧梦,就在上次他俩约会的地方,明天上午再见。杨国雄的邀请,得到了雪儿丽的热烈的回应。

次日,是川西平原季节性的所谓“十月小阳春”的天气,太阳暖洋洋的,蓝天上还有飘逸的白云。雪儿丽和杨国雄如约在金马河边见了面。自从上次约会过后,这个会说英语的中国帅小伙,就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尤其他还英勇出征,居然帮助把落入敌手的安迪和吉姆拯救了回来,挺拔硬朗的小伙子成了英雄,现在叫她不喜欢他都不行了。她一见杨国雄,就欢呼着跑上去,张开双臂和他紧紧拥抱,杨国雄也乐得与这个美丽性感的尤物厮混,占她的便宜。二人激情迸发,在一刹那间还原成了动物,终于发展到不可遏止的地步,最后跑进密林里去疯狂做爱了事。杨国雄这才尝到白种女人的厉害,不久就败下阵来。此后,就是说不尽的绵绵情话,杨国雄轻而易举地就从她嘴里套出了李梅的行踪。她的话证实了他的估计,这个杀人机器果真有每天晚饭后在金马河边钓鱼的习惯。

既然如此,杨国雄可就要好好珍惜雪儿丽给他带来的良机了。于是,他就温柔地告诉她,今天天气这么好,眼前的河湾又这么美丽幽静,提议好好散散步。此刻的雪儿丽正深陷恋爱的泥潭,当然对他的要求百依百顺,二人就沿着金马河边曲曲弯弯的小路,卿卿我我,一路谈笑着走去。走乏了,就在开始枯黄的草滩上坐下来缠绵。此番来回的漫步,让杨国雄获益匪浅。他发现,李梅固定钓鱼的那个地方,是一段半月形的大河湾,有一条水渠与金马河相连,那里水草丰茂,正是鱼儿出没的好地方。出于安全的考虑,那里周围一百米以内的芦苇都被割光,地势因此变得相对开阔了。李梅钓鱼时,通常有三个卫兵负责他的安全警戒。孤立地看,要想大白天接近李梅并不容易。但是,天无绝无人之路。杨国雄惊喜地发现,李梅钓鱼的地点正处于半个月亮的弓形最高点上,而在约1000米的下游河畔,正好可以看到在那个点上的钓鱼人的正面,而下游的这一片河滩上长着许多大树。这就是说,只要藏在某棵大树上,就可以使用6倍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对李梅实施远距离狙击,一枪射穿他的左胸。3

这天,又逢花桥梓赶集。长工雷青云按照惯例推着鸡公车,去为孙家置办生活用品。不料,刚走到韦驮堂门口,又被一个陌生人拦住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与他一个多月前被两个陌生人拦住的情况如出一辙。想不到自己的一念之差,竟会被人踩住尾巴,惹来一连串的麻烦,但他又转念一想,是福滑不脱,是祸躲不过的,他倒不妨陪这些人玩上几盘。

陌生人大约30多岁,中等个儿,人长得精神,操着夹生的四川话,从头到脚一身川西农民的打扮,拴了一条旧的黑布围腰,肩头上挎着一床厚厚的旧的花面被盖卷,给人以打工为生的感觉。其实,他的被盖卷儿里面裹着的,是一枝德国造间谍用折叠式的狙击步枪——Kar98k毛瑟步枪,这种枪加装6倍瞄准镜后,射击精度极高,是一款公认的世界名枪。陌生人的要求很简单,只需雷青云把他带进蔡湾,在金马河边的林盘里找当地农民帮他租间房子住。陌生人还特别提醒,劝他不要打歪主意,不然连脑壳搬了家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雷青云虽想不明白这家伙住进蔡湾的林盘到底要干什么,但终归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就叫陌生人把被盖卷放在鸡公车上,他推着车与他一起进了蔡湾,路上还碰到过美军宪兵巡逻队,一点儿都没找他俩的麻烦。后来,他俩钻进了金马河边的林盘,东问西问,终于才打听到一名叫蔡老六的农户还能腾出一间房屋出租。陌生人赶紧拿出一块大洋,作为一个月的预付租金。雷青云对房东说,他带来的这位张大哥,是孙老爷的远房亲戚,已被机场招进美国人的第六招待所里当杂役,孙老爷叫我专门陪他过来买房子住。雷青云很清楚,只要把大名鼎鼎的孙纪常抬出来,没有人敢不买账。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这名杀手就起床了,他随手把一个小布口袋挎在肩上,里面装着两大块压缩饼干,两匣子弹,两块猪骨头等杂物。然后提着早已装配好的狙击步枪,悄悄摸出了房门。他必须要避开所有人的眼睛,在天亮之前进入密林潜伏。他沿着一条小路朝着河边走去,路是昨天雷青云陪着他走过一遍的。不久,就惊动了离路边不远的一户农家恶犬,恶犬狂叫着扑过来,他忙扔过去一块骨头,那狗立刻上前一叼,跑开了。

这一天,是安迪机组的轮休日,中午,安迪在旧县的“东方鹤园”酒吧设宴,款待铁哥儿吉米,以及刚刚为他配备的另外9名机组成员,全组大联欢,大家轮流向美丽加英勇的准嫂子静姝敬酒,一直玩到下午才散。因为静姝说好久没去金马河边玩过了,安迪就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就开着小吉普来到了蔡湾,把车在第六招待所前面停好后,二人就穿小路朝金马河的河滩走,无意中就直接进了杀手潜伏的那片树林。

这天依然是小阳春的天气,夕阳西下时,居然晚霞璀璨,还把东边那个月亮形的河湾映照得特别明亮。6点半钟,李梅突然出现在铁丝网外面的河滩上。杀手明白,他一定是通过暗道就近钻出来的。此时,杀手身披麻柳树叶编的伪装,早就爬上了一棵大麻柳树,趴在一根大树岔上潜伏多时了。这棵大树岔恰巧跟1000米以外钓鱼的李梅正面相对。杀手本人貌不惊人,却是一名极为优秀的狙击手,勇气十足,冷静,自信,机智,百发百中。李梅一在远处的河滩出现,杀手就用6倍瞄准镜一直在跟踪他的所有动作,等李梅的卫士把折叠椅安好,他就及时测量出了一个准确距离,马上就修正了枪支的弹道。射击的距离过于遥远,他明智地放弃了头部,而选择了射击对手的心脏部位。杀手万事俱备,只等李梅把几根鱼竿一一穿上蚯蚓下到河里,在折叠椅上坐下来,再把雪茄一点,气定神闲地边抽着烟,边等待鱼儿上钩时,他就会扣动扳机。在事后注定会令全世界万分震惊的那一瞬间,加装了消音器的狙击枪只消发出轻微的一声“噗”,对面的李梅就会从此化为粪土。令杀手最痛快的是,李梅危在旦夕,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与李梅在河滩上出现几乎同时,安迪和静姝这对热恋中的情人也钻进了密林。二人的目的很明确,找一块适合的地方来浪漫,这地方既要相对隐秘,又要有野趣,因此就在密林里找来找去。也是老天有眼,不让帮中国人杀鬼子的大英雄李梅将军惨死,竟让安迪和静姝偶然发现了草丛里的烟蒂和军用压缩饼干的包装纸。这两样东西十分另类,一看就不是什么美国货,心细如发的安迪就俯身捡起来察看,发现上面竟印着日文。难道,这林子里潜伏着日本人?他为什么躲在这儿?……哇!难道是为了远距离狙击喜欢钓鱼的李梅将军?这个念头一闪,惊得安迪差点叫出声来。静姝见他神色突变,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就见他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然后悄声说,有鬼子!并叫她蹲在原地别动。随后,安迪抽出佩枪上了膛,双手紧握住勃朗宁手枪,蹑手蹑脚地一路搜索过去。他仰起脑袋,一一扫视着每棵大树的树梢。突然,他晃眼发现前面有棵大树显得奇怪,在不该长叶子的树岔上却长着叶子,再一细看,哇!树岔上分明趴着个身披树叶伪装的大活人。

此时,李梅已经在折叠椅上坐了下来,正在将一支雪茄点燃。杀手全神贯注,感觉身边的一切忽然都离他远去,只剩瞄准镜里的李梅,那个被套在黑十字中心的左边胸脯。他调节了一自己的呼吸,屏神敛息,将右手食指搭在扳机上……

砰!砰!他感觉背后突然响起两声炸雷,浑身猛然一颤,毛瑟枪在发生位移的同时,扳机被食指扣动,出膛的子弹不知飞向了何方。原来,草丛中的安迪以一棵大树作掩护,对准杀手连开两枪,打中了杀手的屁股和一只大腿。杀手下意识地抓着枪,从十多米高的树上嗵地摔了下来,后腰着地,鲜血流了一地,立即昏迷过去。

枪声一响,三名卫士立即背抵背地把李梅围在中间,各人警惕地扫视着一方的同时;从打开的铁丝网门里,迅即冲出几十名持枪的美军士兵,他们一弄清李梅将军只是有惊无险后,就转身朝着响枪的树林冲了过来。安迪守在原地,等将军的卫兵们赶到,向他们介绍了发现杀手的过程,大家把落在草丛里的德国式Kar98k狙击步枪拿在手里传观,便什么都明白了。当务之急,是把杀手送到旧县的美军医院抢救他的狗命,之后才有审讯追踪的可能。立即上来6名士兵,把他抬起就跑。只要跑到第六招待所的门口就好了,那里横七竖八停着许多汽车,就有办法开汽车送他了。不幸的是,这家伙腰椎骨折,脑震荡加两处枪伤,抢救无效,这家伙当晚就咽了气。

杨国雄专门赶到医院,从雪儿丽闺中密友的嘴里得到了这个确切的消息。这倒省事,杨国雄悬着的心在落下来的同时,却又非常沮丧。真他娘的无法想象,如此完美的谋害,最终却意外惨败。而把完胜变成耻辱的,就是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安迪·史密斯。杨国雄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安迪啊安迪,老子杀不了李梅,杀你却易如反掌!4

上次武装偷袭李梅座机没有破案,今天又公然以狙击步枪来行刺他,这让李梅雷霆震怒,他命令美军宪兵队:必须在半个月之内破案,否则军法从事。当晚,李梅在他的办公室再次接见了安迪,上一次接见是在几天前,安迪被授予国会勋章的次日上午。

安迪和李梅在茶几两边的沙发上落座,茶几上摆着刚从美国运来的两大盘金灿灿的甜橙。李梅打开烟盒,请安迪抽他珍藏的古巴雪茄,从不抽烟的安迪哪敢染指。今晚临时充当服务小姐的,是将军的机要秘书雪儿丽·拉丁,将军和安迪喝的咖啡是她用咖啡豆现磨现煮的。雪儿丽·拉丁将金发盘在头顶,风韵十足。有了杨国雄填补情感的空间,她现在见到安迪再也不会莫名激动了。她又端来一盘切好的甜橙,甜橙金黄的果肉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弄得多年未尝到过祖国新鲜水果的安迪馋涎欲滴。李梅忙把果盘往安迪那边一推,叫他想吃就多吃点儿,又说,这是陆军航空兵司令阿诺德上将送给他的,中午才刚刚运到。

甜橙吃得津津有味的安迪,惊喜之余,又有不安,忙说,哎呀将军!不好意思!你看我……

李梅紧绷的面部动了动,眼神明显含着笑意,说,阿诺德将军这两篮甜橙送得真是时候,你是获得美国国会勋章的英雄,今天傍晚又是我的救命恩人,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配享用。

谢谢将军!安迪无以回报,就只好站起身,啪地朝他敬了个军礼。

哦!请坐请坐,不必拘礼。李梅将手一比,示意安迪落座,又关切地问,前些天烟山机场刚补充了20个机组过来,你对你的新机组成员还满意吧?

非常满意!他们都是一些急于立功的棒小伙,最大的霍克少尉才19岁。但是他们对我这个机长太崇敬了,弄得我很不习惯,其实我跟他们长得完全一样,也没有三头六臂!说着说着,乐陶陶的安迪显得有些羞赧。

李梅眼神里的笑意闪了几闪,吐了个烟圈,说,嗯,深有同感。接着又说,你归队的那天,我才听雪儿丽说,你的恋人孙静姝小姐非常了不起,她不远万里,深入敌后,不避艰险,终于协助男人们把你营救了回来。少校,我想问的是,你俩打算何时举行婚礼?

报告将军,还没考虑过,我想等战争结束以后吧。安迪说。

为了我们的祖国,你和他可以暂时分开一下吗?李梅问。

安迪忙问,将军的意思是?

现在东南亚战场形势吃紧,日本帝国海军困兽犹斗,抵抗极其顽强,我地面部队损失惨重。他们提出加强空中支援,要求我们尽快摧毁新加坡、婆罗门州、马来西亚和苏门答腊等地日军军事基地。可是,我们部署在印度的第73联队的B-29损失很大,一时难以得到补充。为此,我决定抽调58联队40大队的第25、第44两个轰炸中队,由你带队,火速驰援,后天一早就出发。李梅说。

是!安迪神情激动,想说的话很多,最后只回答了一声,接着又不安地补充说,将军,我只是第25轰炸中队的中队长,恐难以服众。

李梅说,对了,顺便告诉你,你和吉米升职的报告阿诺德将军批下来了。你安迪,军衔升至少校,任第40轰炸大队副大队长;吉姆,军衔升至中尉,任第40大队第25轰炸中队副中队长。正式命令,明天早晨宣布。

愿为美利坚效劳!安迪起立,激动地行礼。

刚才,雪儿丽本想说,将军,人家安迪少校正在热恋,你一声令下,就叫人家分离,从此天各一方,你这不是棒打鸳鸯吗?可是,她没敢说出口,军中无戏言,她一个黄毛丫头,怎敢在司令面前放肆?5

清晨7时,安迪带着第25、第44两个轰炸中队的30架B-29飞机轰轰隆隆地飞走了,静姝和邬文英站在孙林盘边的壕埂上,目送着安迪和他部下的飞机一架一架地升空远去。机场刚刚清静下来,静姝生病的感觉却突然加剧了。刚回来时,一天到晚没来由地倦怠,一吃东西,或者闻到腥味儿人就恶心,人也日渐消瘦。到了昨天,一吃东西就呕吐,人就感觉更加乏力,只是由于安迪要率队出征了,怕给他添心病,就强作欢颜陪伴他。安迪这一下走了,她心里很是牵挂,所有的难受忽然都涌了上来,她感觉头发晕,脚发飘,似乎连咫尺之遥的孙家大院都走不回去。

邬文英便不许她再走,叫她乖乖趴在自己背上,把她背回了家,让她躺在床上休息。孙纪常夫妇听说女儿病了,就赶过来嘘寒问暖,一见女儿果真衰弱不堪,心疼极了。孙纪常打发雷青云,马上去旧县街上把名医房紫阳请来。

雷青云哪敢怠慢,推着孙家的鸡公车一路小跑,不久,就气喘吁吁地把房紫阳接了来。孙纪常夫妇陪着房先生来到女儿的房间。这房紫阳是祖传的名医,最善诊治疑难杂症,民间尊称他为房神医。他微眯双眼,一手捋须,一手为静姝切脉。之后,起身拱手说,孙兄,可喜可贺呀!

孙纪常不解地问,房先生,喜从何来?

房紫阳自顾自说,令爱这是喜脉呀,而且像是要添丁的症候!

此言一出,对静姝不啻是晴天霹雳,孙纪常夫妇和邬文英也深感震惊。

只听房紫阳又说,其他诸般不适,不过是妊娠的反应罢了。不妨事不妨事,待老夫两服药一用,包管令爱药到病除!

淑玉早已慌作一团,只顾看自家男人的眼色。

孙纪常沉吟片刻,当下就有了主意,说,房先生,请到我书房去开方子吧!

房紫阳笑着点头。

有请!孙纪常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就先后出了门,往书房而去。

进了书房,孙纪常请房紫阳在书案前的花梨木雕花椅子上坐定,就赔着笑脸说,房先生,你说小女是喜脉的诊断是不是属实啊?

房紫阳长寿眉一挑,不悦地说,哦,你的意思是说我误诊了?想我房家世代行医,老夫手艺即便再糙,也不至于将喜脉误诊啊!

可是……房先生,小女尚未婚配,这喜脉一说,从何谈起啊?孙纪常感觉难以启齿,早已面红筋胀。

哦!房紫阳一愣,说,老夫还以为令爱在成都省上大学,乘龙快婿或许是新派人物,或许早在成都举行了新式婚礼也未可知呢!

孙纪常说,小女一来年幼,二来正在求学,哪里谈过什么婆家啊?

房紫阳捋捋他的那一部花白胡须说,哦,老夫这下有点明白了……但,喜脉却是不容置疑的,怕是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真的?孙纪常问。

房某岂敢妄言?房紫阳回答。

孙纪常只觉心乱如麻,女儿未婚先孕,奇耻大辱,简直让孙家丢尽了脸面,可是于今之计,方寸却是乱不得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他定了定神,心情沉重地叹息一声,唉!孙某教子无方,小女出丑,让列祖列宗蒙羞啊!我下来绝不轻饶她。方老先生,恳请你看在方、孙两家是世交的情分上,一定要保密啊!

房紫阳慨然允诺,又补充说,医家为病家保密,乃天经地义!事涉老夫的医德人品,孙兄尽可放宽心!

房先生,孙某感激不尽啦!孙纪常稍觉放心,接着又说,事已至此,那就请先生赐良方一剂,尽快将小女肚子里的妖孽打掉吧!

慢!房紫阳神情严肃,说,孙兄有所不知,令爱眼目下气血亏空,极度虚弱,只可用固本复元之汤药先行调理。若要贸然打胎,令爱恐有生命危险啊!

听房紫阳如此一说,孙纪常哪里还敢坚持?当下,房紫阳就伏在书案上把药方开了。孙纪常叫邬文英封了50个大洋,用托盘端给房紫阳。房紫阳见了,拿眼睛把孙纪常一瞟,朗声一笑说,孙兄,你可不要坏了老夫的名声啊!就拆了一个红纸封,只取了一枚银元,提了药箱扬长而去。

孙纪常送走了房紫阳,马上叫着正收拾茶具的邬文英,嘱咐她,今天为你妹妹看病的事,千万不可说出去啊!等邬文英郑重地点头答应过后,他又吩咐,对了,你马上去旧县把药捡回来。

好的。邬文英接过药方,匆匆去了。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孙纪常回到女儿的房间,心里虽然极是恼怒,一见女儿气息奄奄的病态,却只得把责骂的话吞了回去。

淑玉见孙纪常对她使了个眼色,就尾随男人回到了夫妇俩的房间。

孙纪常返身把房门一关,脸色一变,顿时就爆发了,简直气死老子了!你的女儿不学好,都怪你这个当妈的,你看你,把你的女儿惯成啥子样子啰?

淑玉忍气吞声地说,是呀是呀,女不教,母之过啊!都怪我,都怪我!

孙纪常咆哮说,你的女怎么那么不要脸哦?连婆家都还没说过,她怎么就敢跟野男人私通哦?

淑玉一听就不依,气呼呼地说,我的女儿,不许你说得那么难听!你的声音再大点嘛,你去旧县打起大锣遍街喊嘛!

见老婆生了气,孙纪常反倒收敛了,说,你说说,她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

淑玉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想了想又说,哎,我看多半都是美国人的,对了,肯定是那个安迪,他最爱来找我们女儿了……

你这个当妈的,为啥不管住你的女儿?至少,你也该教教她怎么跟男人相处啊!孙纪常说。

淑玉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管过她,教过她?脚长在她身上,她要听啊?

孙纪常说,你那个儿也不是东西,要不是他引狼入室,美国人又怎么能沾上身?

淑玉说,你还有怪的吗?我们载驰又哪里错了?

孙纪常说,千错万错,还是你的女儿错了。母狗不翘尾,公狗它敢上啊?

你胡说!淑玉厉声叫道。死男人居然把女儿比作母狗,这下她可真生气了。她本想问问房太医是怎样开的方子,见男人正在气头上,明白问也白问,就故意要杀杀他的威风,说,简直愈说愈不叫话了,我没见过你这样当爸的!说罢,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6

房神医开的三副药一吃,静姝就复原了,依然是那个粉嫩水灵荷花仙子一般的人儿。

这天上午,等下地的长工们一走,孙纪常就吩咐邬文英先关了龙门子的大门,之后,又让她去叫淑玉和静姝,连同她自己,一起到堂屋议事。

跟在母亲和文英姐的身后,静姝走进了庄严肃穆的堂屋,见父亲端坐在堂屋神龛下面的太师椅上,脸色铁青,就明白今天要该她过堂了。

在最初的惊骇和不知所措之后,经过深思熟虑,她早已拿定了主意。真是苍天有眼啊,上苍居然垂怜她,让她怀上了安迪的孩子,而且据房神医说还是一个儿子,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大喜事啊!她暗下决心,这是英雄安迪的骨血,这是他俩浪漫爱情的结晶,无论遇到多么大的阻力,她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培养成人。一想到自己即将做母亲,心里就生出了母性的无限慈爱和柔情。她也知道,封建思想浓厚的父亲是绝不会让这个孩子顺利出世的,为了肚子里的儿子,她要抗争到底,无论什么样的磨难,她都能忍受。

跪下!孙纪常一声怒喝。

淑玉和邬文英吓得一抖。只见静姝咚的一声在青石板地面跪倒。

你不知羞耻,你未婚而孕,让列祖列宗蒙羞,你可知罪?孙纪常喝问。

爸,我知罪。静姝不想一开始就跟父亲弄僵,就顺了他的心意。

嗯。那我问你,那个让你受孕的流氓是谁?孙纪常再问。

淑玉插话,她爸,你不该这样贬低你的女儿!

不许插嘴!孙纪常恼怒地提醒老婆。

爸,静姝是私生活十分严肃的人,我所爱之人非但不是流氓,而是反法西斯的大英雄。静姝平静地低头陈述。

孙纪常把眼睛一瞪说,还敢强嘴?到底是谁!快说!

安迪。静姝说。

哦,果然是安迪。淑玉与邬文英交换了一下眼色。

只听孙纪常又问,哪个安迪?

就是那个开超堡机刚升为少校机长的安迪·史密斯。一提到亲爱的安迪,静姝就柔情似水,她觉得,她应该抓紧机会影响父母,连忙补充说,爸,妈,女儿跟安迪真心相爱,安迪是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他父母都是教师,他从小就在严格的宗教环境中长大,他从来都没跟别的女人亲近过。我肚子里怀的儿子,是我和他爱情的结晶……

唉!淑玉叹了一口气说,哪个不晓得盟军飞行员是提着脑壳耍的,他开飞机一出事就是天大的事,你知书达理的,你咋这么不知轻重啊?

不!妈妈,爱一个人,就要充分尊重他的选择。何况,他开超堡机是为了帮我们中国打鬼子,万一他真的出了大事,我肚子里的儿子就成了他唯一的骨血,我就更该把这个宝贝生下来,我要让这个可爱的孩子延续他的生命,让他陪伴我一辈子……

胡说!孙纪常气得在茶几上猛地一拍,说,这个西洋人的孽种,绝不可以降生!你又没有结过婚,怎么可以带着一个孩子过日子?看世人不戳断你的脊梁骨,你让老子的脸往哪儿搁?

是啊,女儿!淑玉忧心忡忡地说,你肚子里的孩子一旦出生,他的长相肯定跟我们中国人大不相同,世人会拿他当怪物看的,假如安迪走了,他就会失去爸爸护佑,你们母子会活得很艰难很艰难啊!

静姝明白父母的苦心,心里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说,爸,妈,女儿谢谢二老的关爱和提醒!女儿决心已定,我一定要把安迪的儿子生下来,不管遭多大的罪!

你、你……孙纪常气得张口结舌。

忽然,院子大门咚咚地响了起来,四个人都感到有点诧异。

我去看看!邬文英边说边匆匆退下。

不久,就听见大门方向传来一阵欢呼声,其间还夹杂着英语。孙纪常一听就知道是安东尼带着火生回来了,就忙起身朝客厅走去。淑玉趁机把早已跪麻了双腿的女儿扶了起来。

心情波动的静姝要回自己的卧室,淑玉一把拉了她说,你不过去,谁能听懂安东尼说些什么?她就只好默默跟着母亲去了客厅,边走边将泪痕拭去。

宾主双方一阵寒暄。火生嘴比蜜甜,分别用英语和中文把每个长辈喊得眉开眼笑,每个长辈把他揽来揽去地抚爱。

过后,安东尼说,静姝小姐,我有安迪的最新消息!

众人支起了耳朵。

是吗?快请说说!静姝急切地说。

安东尼说,安迪率领第25和第44轰炸中队,当天下午就进驻了印度加尔各答机场,第三天就出征,奉命轰炸苏门答腊的日军,其中,有两架B-29被日机击毁。

哦!众人无限惋惜。

安迪!安迪的座机怎么样?静姝急问。

只受了点轻伤。

等安东尼带着火生走后,孙纪常对淑玉直是感叹,嗨呀!开飞机实在是太危险了,那还不是荷叶头的水——一侧就倒啊!7

神医房紫阳又来给静姝看过一次病,对她病体的恢复很是满意,就按照孙纪常的吩咐另开了三个打胎的方子。孙纪常嘱咐邬文英,不要在旧县的药房捡药。邬文英心领神会,特意去旧县下场口的横街子码头上船,过河过水,绕道新津县城的鹤寿堂,捡回了三副药。抓药师特意提醒,这三副药的熬药和口服顺序是弄错不得的,并特意在药包上注明了壹、贰、叁。邬文英感到纳闷,又专门去旧县的皂江医馆,背着人请教房紫阳。房紫阳说,这头一副药,只熬三道,将熬好的三道药汁和匀,一天之内分三次服下,等到次日,那东西就该下来了。第二副药是作进一步的清理,第三副药是化淤止血,熬法服法跟头副药一样。邬文英牢记在心,赶回孙家大院后,又专门把这事向义父义母作了禀报。

邬文英把熬好的药汁装了半碗,放进托盘给静姝端去,静姝从她抑郁的眼神里觉察到了事情的蹊跷,就无论如何都不肯喝了。

静姝紧盯着她的眼睛说,姐,你看我身体完全都恢复了,为啥还要喝药呢?

爸说了,这药喝了对你好……邬文英不自然地一笑。

静姝看在眼里,又说,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万一这药喝下去,对我肚子里的儿子有害呢!

邬文英一愣,极不自然地咧嘴一笑。

静姝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药肯定有问题。她赶紧趁热打铁说,我敢断定,这是打胎药。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邬文英犹豫了片刻,扭头看看窗外没人,就悄声说,对,这就是打胎药,一共有三副呢!

哼!静姝冷笑一声说,姐,感谢你告诉我实话。说着,就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少顷,她端起药碗走到床后的角落,把药汁倒进了马桶,转过来又说,这孩子我是要定了的,要想诛灭他的话,除非我死!

邬文英与静姝本就情同姊妹,加上她又是过来人,丧夫之痛,爱子之切,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情感,她都亲身经历过了,私下里对静姝充满了同情和钦佩。此时,她就拉静姝在床沿上坐了,抚着她的手说,妺子,姐心里是向着你的,可你这样跟爸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弄不好,我就逃离这个家,藏在某个地方,等把儿子生下来再说!静姝恨恨地说。

这倒是个办法!邬文英兴奋地说,爸也许一时难以接受,等生米煮成了熟饭,等到你的孩子满地跑着叫他外公的时候,我想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可你打算朝哪方躲呢?

静姝叹息着说,唉!我也不知道啊……

邬文英想了想说,我倒有个去处……就附在她耳旁,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原来,邬文英有个姐姐叫邬秀英,嫁到洪雅县桫椤镇青衣江畔的山上,姐夫是个本分的山民,家有几亩薄田和山林,日子还算过得去。邬文英的主意是,抓住义父急于掩人耳目的心理,向他打下包票,就说她邬文英保证负责把静姝妹子肚子里的胎儿拿下来,但这事又不能急于求成,要花点时间,由她下死口说服妹子才行。这眼看就出怀了,妹子老在家里呆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这第一步就是先让她换个环境,只有等她心情变好了,才方便开导她。妹子去呆的地方,既要清静,要远离孙林盘,又还要方便生活和看病,就只有躲到一两百里外他姐夫家最为合适了。姐夫家住在松林坡,那儿山清水秀,离桫椤镇街上也不是很远。她会一直陪在妹子身边服侍她,等妹子打下胎来身体复原后,再陪着她回来。最后,邬文英又补充说,这事由她去跟爸说。

太好了!静姝一听,喜出望外,就激动地扑在她怀里说,姐,还是你知道心疼小妹啊!

邬文英拿手抚着她的肩,由衷地说,谁让我是你姐呢?

孙纪常紧闭了堂屋门,一个人跪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向列祖列宗忏悔完之后,起身坐到太师椅上想对策。他追悔莫及,一开始就不该让女儿跟美国人接触的,要是儿子的老师不来新津该多好啊!后来发现女儿跟美国人走得比较近,他也曾提醒过女儿的,却被女儿一句她要跟美国人学英语的谎话搪塞过去了。女儿是大家闺秀,平常待人接物也很有分寸,本来会严守妇道,绝不会乱来的。可是事与愿违啊!可见是美国人混账,是他们拿西洋人的那套搞乱了女儿的芳心啊!女儿的倔脾气她是知道的,如果她真的把小杂种生下来了的话,孙家的声誉从此就一跌千丈了啊!

邬文英走过来一看堂屋门紧闭,就明白义父在里面,她喊义父打开门,把刚才跟静姝商量好的主意说了,可义父却没有表态,只说让他想想再说。她就感到不安,不明白是哪儿露了马脚。

次日一大早,邬文英刚起床,就发现义父带着长工雷青云出门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淑玉告诉邬文英和静姝,你爸答应了,说就定在今晚走,他提前去作些准备……

二人激动地对视了一眼,欢喜得差点叫出声来。

淑玉说,文英,你可给你爸解了围啦,他正愁这事没个回旋余地呢!你爸是最信你的,你找的那个地方,我跟你爸都说好。

静姝插嘴说,我就特别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

淑玉说,那就好。静姝,到了那儿,你可要说话算话哦,你要不拿下肚子里的祸害,你爸见人都矮三分呢!你们等会儿也去好好收拾一下,要多带点钱,多带点穿的用的。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啊!

二人连声称是,喜滋滋地谢过母亲。

静姝和文英乐不可支,却不知孙纪常和长工雷青云另有一番密谋。昨天下午,邬文英的一席话虽说让孙纪常茅塞顿开,他思前想后,却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他就叫王厨子去把雷青云找来。雷青云一走进堂屋,坐在太师椅上吸着水烟的孙纪常就故意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连眼珠子都不错一下,弄得他浑身发毛,不知道孙纪常的哪河水又发了。但他宁愿就这样一脸无辜地硬挺着,绝不耍小聪明抢先发话。

孙纪常有事要跟他商量,当然就没他沉得住气。孙纪常故意干咳了两声,说,青云,小女的事你知道了吧?

雷青云略一沉吟,说,是,老爷。

孙纪常和颜悦色地说,老爷知道你的能耐,也知道你嘴紧,所以也一直没拿你当外人。小女身上的野种必须拿下来。但是拿下来以后,咋个对那个安迪交代呢?我还没想好。

青云感谢老爷的信任。雷青云恭敬地说,老爷,这事是好办的不好办。

此话怎讲?孙纪常问。

雷青云说,只要小姐一直呆在家里,这事就不好办。

孙纪常说,这事咱俩想到一块儿了。我准备先把她弄到洪雅的大山里去藏起来,然后把她肚子里的妖孽打掉。

雷青云说,老爷只要下了这个决心,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对付那个美国佬安迪,唯一的办法就是糊弄。

啊?孙纪常目光炯炯。

安迪不是开着飞机到南洋打仗去了吗?就趁这个空档,我们就可以造假说,小姐染怪病突然就翘蹬儿了。雷青云边说边察言观色,一说到这儿,赶紧往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说,哟!你瞧我这说话没个关拦的,怎么能这样咒小姐呢?

孙纪常正听得起劲,忙说,不妨不妨,又不是真的,你只管往下说!

要造假,就要假得干净,假得真实!按照老风俗,一个在外面凶死的人,家里是不能停丧的。我们就可以利用这点,先在林盘头放风,说小姐得怪病突然凶死在外面了。然后,某天半夜,由我们几个孙家的长工从林盘外面抬回一具空棺木来,装模作样地连夜下葬,把假坟头垒起来,再把事先暗中刻好的小姐的石碑一立。就是当天晚上有人偷看都不怕。就算哪一天安迪赶回来上坟,他也无法看穿这个把戏。

孙纪常连声称赞这个主意好,心想要骗这个老外足够了,还说,一切都交给雷青云去办。

雷青云把脑袋一挠,又说,还有两件小事也必须要弄真实。小姐究竟得的是啥子怪病,老爷恐怕要去找县上的西医打听清楚,便于糊弄安迪;还有,家里恐怕还必须弄上一张小姐的假遗像。

雷青云之所以对这事这么舍得动脑筋,一方面,他是想在孙纪常面前逞能;另一方面,他对貌若天仙、娇媚水嫩的孙静姝确实心存欲念,想入非非。他也明白,他其实就好比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既然他吃不到天鹅肉,别人也不准吃,谁要吃到了,就活该被他收拾。

吃过午饭,恰好葛树城来了,又碰见邬文英在皂角树下洗衣服。一只只敷了白粉的紫棕色的荚果,在风中轻轻摇晃。

葛树城一听说邬文英和静姝当晚就要走,心里是十二万分的不舍,讷讷地说,你倒走了,我又咋办?……

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伤感,叫她很是感动,她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又没有说不回来。

葛树城说,能不能不走嘛?

自私鬼!暂时分开一下都不行么?邬文英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要是我想你了,又咋办呢?他说得可怜巴巴的。

要是实在想我了,你可以到桫椤镇来看我呀!她说。

真的?葛树城喜出望外。

邬文英脉脉含情地点点头。

葛树城忽然就冲动起来,猛扑上去将她一搂,低头就要吻她。

邬文英羞得面红耳赤,把头一偏,让他的嘴唇落了空,又边挣脱他的搂抱边说,要死了你要死了你!也不看看地方……

她见葛树城窘得手足无措,就边整理身衫边说,反正今天不行,等你以后到了桫椤镇再说。接着,又把儿子火生的事情托付给他,要他抽个空代她去看看儿子。又嘱咐他,可别忘了常来孙家走动走动。葛树城一一答应下来。

天一黑尽,一行人就该上路了。雷青云在岷江支流南河上游30里以外的回龙镇接应,跟随静姝和邬文英出发的是长工毛娃儿。当夜是月黑天,静姝和邬文英跟孙纪常夫妇洒泪而别后,人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孙林盘。沉默寡言的毛娃儿背着一个大稀眼背篼走在她俩身后,背篼里是堆成小山的行李。三人悄悄步行到机场南边的岷江边,上了一只早就在此等候的蔑篷木船。船上的两个船工抖擞精神,奋力撑篙,溯流而上。一过通济堰拦江大坝水流湍急的船道口子,木船就进入了水流平缓挨着新津城流过的南河了。木船在南河里一路向西,一两个小时后,就在新津与邛崃两县交界处的回龙镇码头靠了岸。早就在此迎候的雷青云,给船工付过船钱,就把三个人带进了河边的兴顺客栈,四个人就早早地歇了,一夜无话。

雄鸡啼叫第二遍时,雷青云就把三人叫醒,静姝和邬文英草草梳洗了一下,就各自坐上一辆早已雇好的鸡公车高车。这鸡公车高车,是一般鸡公车的加强版,超长超高超宽,便于运输重物赶路。晨曦微露,一行六人悄悄出了店门,拐进镇东南长秋山脉的山道,直奔洪雅而去。8

晨曦初露,一行六人在弯弯的山道上匆匆赶路。由雷青云打头,毛娃儿断后,两个乘坐有竹编靠背鸡公车高车的漂亮女人——邬文英在前,静姝在后——被夹在中间,鸡公车由两个脚夫一人一辆推着。竹编靠背后面码放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那里面装着好些换洗衣物、女人用品和一个专门装大洋的小木箱。山路伸进了一道幽深的峡谷,太阳还未升起,路上还没有别的行人,车轮叽咕叽咕的摩擦声分外刺耳。邬文英见一路上没有人烟,山路两边的林子和野草愈来愈密,就不免起了担心,怕在这前不靠村后不邻店的地方遭遇土匪抢劫。

她当机立断,马上对大家说,停了,快停了!又说,等太阳出来后,过路的人多了再走。

可是,这就已经晚了,林子里忽然闪出七八个操长枪短炮的土匪来,一齐厉声喝道,留下买路钱!留下买路钱!边喊着边步步紧逼过来。

赶路的这六个人没有一个人经历过这种阵势,一时都吓得僵在原地,脸色煞白,邬文英和静姝下意识地把下巴抵紧胸脯。雷青云和毛娃儿醒悟过来,一个退后,一个上前,警惕地把主人的两个女眷护在中间。

一个端着盒子炮、长相凶恶的匪徒显然是个头儿,他踱过来,围着鸡公车上的两个女人弯腰一打量,转身流着涎水对众匪说,嗨!这两个婆娘细皮嫩肉,真他妈标致呀!今天该哥子们开开洋荤啦!

下车!下车!众匪端着枪,吆喝着围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六个人一齐惊惶地吼叫着。

砰!端盒子炮的土匪头儿朝天开了一枪,众人吓得一抖。

都给老子站好,否则,老子就不客气了!

静姝见事已至此,没有了退路,反倒冷静下来,就将腰身一挺,摆出一副神圣不可冒犯的贵妇人姿态,冷冷地喝道,慢!你们谁是管事的?

正是在下!那个长相凶恶的匪徒涎着脸说。

大胆!静姝杏眼圆睁,扬手在木质车身上一拍。

众匪徒面面相觑,都被她不凡的气势压倒了。

请问小姐你是……头儿有所顾忌地问。

叫夫人!静姝把杏眼一瞪。

是,是,叫夫人!夫人你……头儿不敢怠慢。

静姝并不答话,解开领口的扣子,从脖颈上取下一根亮闪闪的银项链扔过去,头儿赶紧伸手接着。

静姝冷冷地命令道,打开!

头儿满腹狐疑地把心形项坠打开。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给我看看!静姝毫不客气。

这根项链是安迪当初作为爱情信物送给她的,项坠里面卡着一张安迪穿着上尉军服的脱帽胸像。

头儿看见了一个神气活现的美军上尉,忙问,夫人,请问这位美国军官是……

我的先生!静姝骄傲地把脸蛋一扬。

先生……哦,他是教你的老师,对吧?头儿完全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蠢猪!连先生都听不懂,还操社会?邬文英对义妹的临危不惧极为钦佩,暗想该自己火上加油了,就适时地插了话,先生就是男人,就是丈夫!这是文明社会的叫法!

哦!头儿恍然大悟,马上感到自惭形秽,赶紧合上项坠,双手把项链捧给静姝。

告诉你们,项坠里的这位美国军官,名叫安迪·史密斯,现在已经是新津机场的大队长了,他就是开起超堡机轰炸小日本的英雄,我们小姐就是这位美军飞行大队长的军官太太!邬文英索性伸出手臂,指点群匪斥责着,你们一个个也不尿泡尿照照,堂堂美国军官的太太你们也敢打劫吗?

雷青云对自己起先的表现很不满意,生怕被老爷的女眷小看了,就赶紧夸张地接嘴说,喂!你们晓不晓得?美国人是蒋委员长的好朋友,你们敢欺负美国人的老婆,就是在蒋委员长的脑壳上拉屎拉尿,谨防蒋委员长派飞机来把你们都剿了!

这么一说,众匪徒就被吓瘫了,只听一片七嘴八舌的告饶声。

谁知雷青云又不识时务地补了一句,对了,差点搞忘了,我身上还带有一张许元亨许大爷的片子。边说边从汗褂口袋里摸出一张黄乎乎的名片递给头儿。

这许元亨是新津、蒲江、洪雅一带有名的大土匪,孙纪常处事老道,头天上午带雷青云匆匆出门为女儿远行作准备,这其中一项,就是亲自登门找许元亨求名片,这名片等于是特别通行证,江湖上的绿林人物都不敢不买账的。谁知雷青云起先一紧张,却把这道护生符给搞忘了。

头儿接过片子一看说,是许大爷哦?哥子,你他妈这是脱了裤儿才打屁啊!你要早点把这张片子一亮,不就球事都没得了?

邬文英使劲吆喝了一声,好狗不挡路!让开!

众匪齐刷刷地往路两边一闪,目送着一行六人远去,叽咕叽咕的车轮声在峡谷里久久地回响着。9

静姝一行六人马不停蹄,当天就赶了上百里路,于黄昏时分来到洪雅县城,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雷青云听邬文英说,此去桫椤镇还有几十里的上水路,可以乘船去。他就给两个推鸡公车的脚夫付了盘缠,把车退了,然后去江边码头另外租了一只帆船,只等来日起航。邬文英深怕路上再出什么意外,当晚就到雷青云和毛娃儿住的客房,吩咐二人,明天只有几十里水路,用不着走那么早,明早八九点钟启程,下午三四点钟也就到了。二人连声称是。

次日早饭后,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四个人才不慌不忙地上了船。可巧这天吹的是上水风,船老大一掉转船头,就挂起了帆。江风习习,风帆鼓胀,木船逆流而上,贴着漫江碧透的青衣江江面,嗖嗖嗖地径直滑向远方。静姝情不自禁走出船舱,独自在船头伫立,只见船头雪浪激荡,船尾素链闪耀,一路上望不尽的山清水秀、绿野平畴,心情不觉就开朗起来。邬文英踱过去陪她说话,竟发现她脸上有了多日不见的笑容。

几个人在船舱里用过船老大煮好的午餐之后,就见江两边的山势渐渐变得巍峨起来,当望见不远处的重峦叠嶂耸入云霄时,船老大转过船舵,把船撑向江对岸的河滩码头。邬文英欣喜地宣布,桫椤镇到了,上去四五里地就是!又说,她姐家就在上去转拐不远的山窝里,那儿的小地名叫松林坡。雷青云按照事先的约定吩咐船老大,等他和毛娃儿俩人上去安顿好之后,马上就会下来。四个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陆续下了船,穿过宽阔的河滩,拐上了山。

不久,四个人就爬到了一道山脊上。邬文英兴冲冲地把手朝下面一指说,看!那就是我姐家!众人起眼一望,只见下面山谷的一面缓坡上,竹树葱茏,掩映着三四户散布的农舍,还有几只山羊在悠闲地啃着青草,农舍的背后是望不到边的苍翠松林,一阵阵悦耳的松涛声随风飘来。静姝喜出望外,对邬文英说,姐!我喜欢这儿,简直是世外桃源啊!

邬秀英的家是泥砖墙盖的瓦顶,也是个枳壳树环绕、有龙门子可关的三合院。枳壳这种两三米高的灌木丛,春天要开带香气的白花,但它浑身长刺,密不透风,连野猫野兔都钻不过。邬秀英家有三间睡房,邬秀英两口子以及老奶奶和十岁的孙子,各占了一间,还有一间客房空着。考虑到静姝妹妹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邬文英就让她住了个单间,又不顾她的再三反对,自己在堆杂物的房子里另外安了个铺。

掐指算来,邬文英离开桫椤镇已有半年多了。从她内心来讲,她是不愿重返桫椤镇这个伤心之地的。为了静姝妹妹能轻松地过日子,能顺利生下儿子,她选择了委屈自己。半年前,她为了逃避黑旋风的蹂躏而被迫背井离乡,她猜想,当时肯定把称霸一方的黑旋风气得够呛。但时过境迁,黑旋风那家伙又是那么的花心,想来他也该气散了吧。正是邬文英的善良和将心比心,铸成了后来的大错,让她后半辈子痛不欲生,追悔莫及。

对山清水秀的这个寄居之地,静姝真是十二分的满意,大环境不必说,站在山脊上就可以望见山脚下青萝带似的青衣江。小环境也舒适可人,一门关尽,枳壳的绿篱特别给人以安全感。这家人喂的一条打猎的撵山狗黑豹,也很快就跟她混熟了,动不动就摇尾巴向她献殷勤。文英姐夫一家人,又都是古道热肠的山民,尤其是姐夫石留全,淳朴得简直跟江边的岩石没有两样。

在这种世外桃源一般悠闲的日子里,静姝一心一意地孕育起腹中的小宝宝来。为了胎儿的健康和智慧,她听从了过来人文英姐的劝告,尽量不去思念她的安迪。但有的时候,心境似乎特别的低沉,似乎特别的不受她理智的控制,对安迪刻骨铭心的思念,有时往往就像漫过堤岸的春水一样,突然就在她的血管里弥漫。那时,她就会借故走出枳壳的绿篱,走进幽深的松林,背靠一棵老松树的树干,从雪白的脖颈上取下那根银光闪闪的项链,打开那个心形的项坠,久久地端详着照片上的爱人……恍惚间,她的灵魂就会脱壳而去,她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回到了过去,她迷失在安迪湖水般蔚蓝的眼波里,她与他一起玩耍,一起欢笑,一起在岷江边的芦苇荡里做爱……直到担心她安全的文英姐循踪找来,把她呼唤回现实世界为止。10

好山好水的松林坡真是滋养人啊!加上注意心理调节,静姝胃口大开,感觉自己明显地胖了。秀英两口子变着法儿做好吃的招待她,饭桌上的菜常常都是山珍“海”味,时而是松林中捡来的松茸、野菜,时而是山上打来的山鸡、野兔,时而又是江里捕来的江团、青鳝。文英姐又是做菜的高手,她每每一闻到从灶房里飘出的菜香,就忍不住馋涎欲滴。她怕自己长胖了不受看,就故意忍嘴节食。文英姐就劝慰她说,俗话说,娘壮儿肥。你现在是两张嘴吃饭呢,你先不养得壮壮的,怎能生个胖小子啊?姐夫石留全是个很会过日子的男人,下地种庄稼,上山打猎,下河捕鱼,样样都来。他买不起渔船,就自己做了一种叫做罾的渔具,以扳罾来捕鱼。静姝是知道的,扳罾这种捕鱼法,古来有之,扳罾在古代山水画上也常见,她却从未见过扳罾。这天闲来无事,静姝和文英姐就跟随姐夫来到青衣江边,看他怎样扳罾捕鱼。

扳罾的渔人,都是扛着网架,等到了江边才临时组装的。只见姐夫取过两根系好的细竹竿,先架成十字,在竹竿的四个末端拴上一张大小正好的方形网。静姝见那网的网下拴着坠子,正中间有个乳房状的小网,忙问那叫什么网。文英说,奶奶网呀。又见姐夫把十字竿的中心吊在一根楠竹竿的梢头。文英说,这根楠竹是当作支点的扳架。姐夫在楠竹竿的梢头又系了一根棕绳,棕绳上绑有数根阶梯似的横向细木棍儿作手柄,这罾就做成了。姐夫将扳架支在临水的江湾边,绷紧棕绳的手紧抓手柄,一手一手地沿绳后退,只见楠竹竿缓缓下栽,罾网就吃进了江水中。过了一会儿,姐夫又仰身沿着绳子拉动手柄,没进江水中的扳架就渐渐竖了起来。

那悬垂的小网里有三条五六寸长的鱼儿在乱蹦,被静姝一眼望见,就欣喜地拍手直叫,哇!三根鱼!

文英就取过笆篓,帮姐夫把鱼儿抓了进去。

姐夫时不时地扳罾出水,罾网随竹竿一起一落。

静姝见网里有时见鱼见虾,有时则是空网,就问,姐夫,你那网不拉那么频繁行不行?

姐夫说,不行!俗话不是说勤扳罾,懒撒网吗?

姐夫,你歇会儿,让我来拉两手吧!文英说。

姐夫边说,重啊,你小心点儿!边把拉绳交到文英手里。

文英摆开架势,蹬紧双腿,略感吃力,把罾网顺利放进江水中,少顷拉网出手,竟有两条活鱼儿。

静姝看得兴起,就凑到文英身边,伸手跃跃欲试说,让我来!

不行不行!你不能来!姐夫和文英一致坚决反对。

为啥呢?静姝犯了倔脾气,说,我偏要来!边说边去夺文英手里的拉绳。

文英忙把拉绳塞给姐夫,把静姝拉到一边说,怎么,忘了你怀有身孕啦?

静姝说,日子不是还早吗?

文英故意铁着脸说,早不早我不管。我问你,万一动了胎气可咋办?

静姝一听,就再不敢执拗了。

文英说,你也该坐下来歇会儿了。瞧那边有块大青石,我们过去坐坐吧!

这是江边的一块异形礁石,颜色青黑,乌溜溜的,两个女人走过去,找个地方并排坐了,眼睛就瞟向青衣江。只见蓝霍霍的江水从夹岸耸立的青山中间奔涌而来,峡谷的江心,有原木扎成的木排漂过。

文英说,妹子,姐心里其实有道坎,一直都翻不过去……

静姝说,姐,我明白你的心思。

唉!文英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义父义母对我恩重如山,按理我该劝你打胎才是,如今我却做出这样的事,我心里羞愧啊!每晚临睡前,我都要念着观音菩萨默默祷告,我对义父义母不孝,我有罪!

静姝忙说,姐,有罪的是我,对父母不孝的也是我!是我跟安迪偷尝了禁果,现在却要你来负疚,妹妹对不起你啦!

文英见她边说就边要下跪,赶忙阻止她说,妹子,你可千万不能这样啊!那不是要折姐的寿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我这是在做善事呢!

你能这样想,妹妹心里高兴。静姝略感欣慰。

文英说,安迪是来帮我们中国打鬼子的,他是大英雄,大好人!他在天上开飞机轰炸鬼子,那该有多危险啊,万一他哪天出了大事,连个接香火的都没有。你肚子里的儿子是安迪下的种,你是该把他的儿子生下来。

静姝一把抓住文英的双手说,姐!谢谢你的理解!

文英紧盯着她的眼睛说,可是妹子,你真的要想好啊,一旦孩子生下来,你一个姑娘家,以后的日子不知有多艰难!

静姝宽慰她说,姐,我早就想好了,我一定要把我和安迪的儿子生下来,不管遭多大的罪我都挺得住!况且,安迪临走时跟我说好了,等战争一结束,我跟他就结婚。现在我怀上了,只要他一回新津机场,我就催他跟我举行婚礼。她兴奋地说着,绯红的脸蛋上焕发出对美好未来的期待。11

其实邬文英也有自己的心事。接连三天,她天天晚上梦见葛树城,前两次做梦,不是梦见葛树城不理睬她,就是梦见葛树城在前面走着、她却怎么也撵不上。昨晚的梦更怪,她梦见在孙家的那棵皂角树下,用毛刷哗哗地刷着衣裳的人,不是她而是葛树城,不知怎么的,她竟是站在一旁的看客,看着看着她就动了春心,就不顾一切地扑进葛树城的怀里,伸长脖颈就去强吻他……不料这就醒了,只感觉下体湿湿的,心里就责骂自己简直不知羞耻。

早晨,邬文英正在地里帮姐浇菜,边浇边在回味昨晚的梦时,静姝来告诉她,说葛树城从新津来了,她的心猛地一跳,脸就红到了耳根,神情就有些不自在了。

二人就边朝绿篱小院走,边说着话。

静姝察觉了,故意问,哎,脸咋红了?

邬文英忙掩饰说,不见我在干力气活吗?

静姝就歪着脑瓜,调皮地盯着她的眼睛看,说,哼!你当我是瞎子呀?我其实早都看出来了!

邬文英问,都看见啥了?

静姝说,看见你跟他呀!姐,我对你无话不谈,可你呢……她说着,故意把小嘴儿一噘,说,哼,这不公平!

邬文英忙说,妹子!不是姐故意瞒你,是姐自己感到羞人,感到底气不足,难以启齿啊!你是知道的,我是寡妇啊……

静姝说,寡妇咋啦?寡妇就不是人了?

邬文英说,我男人死了才半年多,我就这样了,这心里感到真对不住他!还有,人家葛树城是堂堂的机械士,上士班长,每月要领七个大洋呢!人家又是没结过婚的青头小伙子,说实在的,我感到配不上他,我要比他整整大上三岁呢!

静姝说,三岁怕啥?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我看葛大哥挺喜欢你的,你们挺般配的呀!

邬文英说,就不知道二老对这事咋看。

静姝说,葛大哥跟我哥是老同学,你就没看出来,我爸妈都挺喜欢葛大哥吗?你俩要真的成了,那才好呢,我们可就亲上加亲啦!

一席话,把邬文英的心里说得暖烘烘的。

葛树城只用了一天一夜,就从新津机场赶到了松林坡。昨天早晨,他先在旧县横街子后面的渡口,乘一条上水船到回龙镇,再从回龙镇一路步行,当晚就到了洪雅县城的码头上,心里只想早点见到他思念的那个女人,吃过晚饭连客栈都不住了,直接租了条去桫椤镇的帆船,船在溯流而上,他人在船舱里睡觉。等天亮时船到桫椤镇渡口,他也就睡醒了,他伸了个懒腰,马上感到精神百倍,这就噔噔噔地爬上山,一口气来到松林坡下的石家。

当邬文英和静姝走进绿篱环绕的院子里时,只有穿着军装的葛树城一个人在。因为有静姝在场,邬文英和葛树城虽说心里很激动,表面上却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相互问候的话也显得轻描淡写的。静姝心里就感到好笑,心想要是安迪就断不会这样,他一定会将他的爱像火山爆发一样地表达出来的。

邬文英问,哎,我姐呢?

葛树城答,他见我没吃早饭,煮去了。

静姝问,最近见过我爸妈吗?

邬文英插话,二老的身体还好吧?

葛树城说,二老的身体挺好的,我前天晚上才去看望过。唉!他们就是很担心静姝你,怕你犯了犟脾气,不听他们的……

邬文英见静姝不自然地一笑,忙拿话岔开,说,哎树城,我们这里很闭塞,你见多识广,先摆点外面的龙门阵来听下嘛!

葛树城说,要得嘛!晓不晓得?又有一架超堡机在新津坠毁了,到现在为止,起码都有十好几架飞机坠毁了,有的是超堡机,有的是运输机,前几天在中兴乡就坠毁了一架运汽油的超堡机……

快讲来听下!邬文英来了兴趣。

葛树城告诉二人,当时鸡还没有叫。那架飞机从夏塘坎附近的皂角林斜着冲过来,落地时陡然折断为两截,机身、机翼和机尾掉进夏塘坎旁边的那块长长的冬水田中,机头冲向30多米之外,将一户农民的四合院冲垮后,停在他家门前的油菜田里,当场就压死了一条耕牛,压伤了一个人。飞机一落地,立刻燃起熊熊大火,机舱里的油桶被相继引爆,一个个油桶就像炮弹出膛一样咚、咚、咚地直冲云霄。当时,附近的村民在睡梦中被惊醒,听到咚咚的爆炸声都以为在打炮,都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不敢出门。第二天,天刚见亮,人们纷纷跑到现场看热闹。有三名机组人员得以安全逃生,但是飞行员的尸骨却没有找到。

静姝、邬文英问,怎么会找不到呢?

葛树城说,飞机一直在燃烧,一直烧到中午。等到飞机上所有能燃的东西燃完之后,只见冬水田的水面上漂着一层黑色的浮油,整个机身、机翼和机尾竟然被烧得啥都不见了。你们想嘛,连金属都要熔化的高温,要把人的肉体烧化成灰肯定更不在话下!

葛树城又接着讲开了,从当天中午开始,无数当地男人就开始在那块长冬水田里打捞遗留物,他们不顾大冷的天,不顾手脚冻得生疼,纷纷涉进冬水田里,弯着腰杆,双手伸进水底,在烂泥里来来回回地摸索。如果触摸到硬东西,就在水里涮一涮,拿出水一看,那多半是铝块或铁块。这场打捞东西的热情一直持续了五六天,每天都有十来个收荒匠在夏塘坎打转,等着收东西。

静姝问,哎,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邬文英插话说,他说过,每次飞机出事他都要坐吉普车到现场的。

葛树城点头说,就是。我们每次都要跟美军救援队一起赶到现场,我们的任务,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零件可以拆下来运回机场的。

邬文英说,哎,你们那么忙的,你大老远跑来干啥嘛,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啦?

葛树城说,是出了大事了。

啊?静姝、邬文英一惊,说,你就快说嘛,不要卖关子了!

葛树城说,这件事对别人来说无所谓,对你文英就是一桩天大的事。

邬文英噘着嘴说,妹子,你看他好烦,都还在卖关子!

我说,我马上说!葛树城再不敢贫嘴了,说,20航空队有几个人服役期满了,过几天就要回美国,其中就有火生的干爹安东尼少校。

啊?邬文英一愣。

葛树城说,安东尼前两天专门去找文英说话,才晓得静姝你不在,他又专门回机场找了个翻译,跟他一起再去见孙伯父,请孙伯父通知你,他想当面请求你,允许他把安琪尔——也就是火生——带回美国去!

啊!邬文英大吃一惊,情绪激动地说,啥呢?他要带火生走?不不不……那是我的儿,你们都可以作证,我又没有正式过继给他!我只有这个儿啊!要是他把他带到美国去了,我这辈子就再都见不到我这个儿啰!再说,火生爹在阴间也饶不过我呀!

静姝说,姐,你别怕,只要你没有答应,谁也把火生带不走的!她又转脸问葛树城,你是怎么答复安东尼的?

葛树城忙说,我哪敢自做主张哦?

邬文英没好气地说,你呀!你没有说一口回绝他的话,唉!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对安东尼谈了我的想法的。葛树城说。

邬文英急切地问,你是咋回的话?

葛树城故意逗邬文英,说,我对他说,要是我的话,我就一口答应啦……

嗨哟!你咋能这样说哦?邬文英急得跳脚。

静姝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差点忍俊不禁,打趣说,哼!葛大哥,欺负老实人有罪哦!

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嘛!葛树城坏坏地一笑,接着说,我当时说,但是,我并非火生的爹妈,所以我做不了这个主。我想,他妈妈一定是不会同意的!

死坏!邬文英扑哧一笑,你故意逗人家!

葛树城偏开脑袋偷着乐。

静姝忍着不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幸好邬秀英端了四个冒着热气的荷包蛋走出灶房,招呼客人吃,这出戏才没有一口气往下演。葛树城这才想到,布袋里还有礼物没拿出来。就先道了谢,接过蛋碗放在面前的小方桌上,然后拿起桌上放的一个老蓝布的布袋,取出三双羊毛袜子和三块香皂分成三份,说,这是送给你们三姐妹的,一人两样。

三个女人喜滋滋地接过手,摸的摸袜子,闻的闻香皂,尤其是邬秀英,接过东西之前还特地把双手在围腰上揩了揩。

静姝翻看了礼物的英文商标,说,正宗的美国货呢!葛大哥,你哪儿弄来的?

正忙着吞咽荷包蛋的葛树城,把嘴巴朝邬文英一努说,她晓得。

邬文英说,我只晓得上回,他说他是拿苏白铜水烟袋跟美国人换的。

好呀!葛大哥!你简直太聪明了,生意都做到盟军头上了!这是几把铜烟袋换的?交代!

葛树城笑着说,只有一把。

哇!你赚欢了!静姝叫了一声。

葛树城得意地说,还不止呢!美国人把铜水烟袋当成中国古董,我用只值一个大洋的烟袋给一个开运输机的机械师换了五双羊毛袜子五个香皂,外加一副皮手套。余下的东西,我都孝敬孙伯父和伯母了。

静姝说,葛大哥,你可真够黑的啊!

葛树城辩解说,我黑?好多美国军人都兴走私,不然我们川西市面上的那些美国货是哪里来的?他们开的飞机上要顺便夹带一点物资的话,那简直太方便了!

静姝说,那倒也是。哦对了,文英姐,你怎么会知道他上回用烟袋换东西的事呢?快交代!

我,我……邬文英这才意识到刚才是说漏嘴了,一时语塞,就埋怨地瞟瞟葛树城。

葛树城就对她扮了个鬼脸,把三个人逗得哧哧直笑。

静姝是善解人意的人,等葛树城吃完早点,她借口要一个人呆一会儿,说了声失陪,就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把房门砰地一声关了。院坝里就只剩下葛树城和邬文英,葛树城盯邬文英的目光转眼就变得火辣,分明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欲望,她就被盯得羞红了脸,头也垂下了。

葛树城悄悄问,出去走走?

她不敢看他,只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她就从竹椅上起身,自顾自走了。葛树城赶紧尾随而去。

她领着他,下意识地沿着一条小路走进了房屋背后的大松林。

时令虽是初秋,除了脚下的山草开始变枯,林中夹杂的酸枣树叶开始发黄外,一棵棵挺拔的老松树却依然苍翠,林子里弥漫着松脂淡淡的芳香。二人走进密林深处就站住了。

邬文英满脸绯红,抬眼望了一眼葛树城,又赶紧低头,说,赶了一两天的路,又赶了一夜的船,累么?

不累。葛树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说,哦!看我胡子拉碴的,感觉我累,感觉我显老了是吧?

显老一点好,我喜欢你这样,这样才配得过我嘛!邬文英讷讷地说。

葛树城故意说,好嘛!那我以后就不剃胡子了,等它拖鸡屎都不剃!

邬文英就哧哧地直笑,问,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啦?

葛树城调皮地说,是你叫我来的呀!

见邬文英发怔,葛树城忙说,忘啦?你那天临走时,你不是说过“要是实在想我了,你可以到桫椤镇来看我呀!”

邬文英满脸羞红,边对他暗送秋波,边柔柔地说,其实,人家也想你了,昨晚还梦见了你呢……不说了,羞死了!说毕,下巴竟垂到了胸脯上。

葛树城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再也难以自持,就不顾一切地猛扑上去将她搂住,她就泥软在他怀里。最后,她选了一个矮而结实的松树杈子,半躺着迎合他。在松脂的芳香和清脆的鸟鸣中,两个赤裸裸的情人自以为四野无人,便配合默契,莺声浪语,酣畅淋漓,欲死欲仙,得到了一生中无与伦比的高潮。

但是高潮归高潮,邬文英和葛树城这一对情人闹出的大动静,惊动了一个在密林中下套子捕野兽的猎人,这猎人不是别人,正是黑旋风的两个亲随之一的青竹标。躲在大松树后面偷窥的青竹标,看得心荡神驰,难以自持。心想难怪黑大爷这么迷这个姓邬的女人,原来她果真风骚无比啊!

等两个疯狂的情人平静下来,穿好衣服走出林子之后,青竹标也从另一条小路跑了。

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山路,气喘吁吁地跑进黑府,向黑旋风报告了他的发现。黑旋风一听,刷地从太师椅上起身,惊喜地问,你当真看到了母狗起草?

青竹标忙说,是的,跟一个穿军服的丘八!嗨哟,那婆娘好白啊,好骚啊!

哈哈哈哈……你娃娃才晓得哦,偷看做怪,要日大霉啦!黑旋风开怀大笑,不惜拿他开涮。心想,哈哈,山不转水转,这条母狗终于又给老子转回来了,报一箭之仇的机会来了!

青竹标讨好地说,黑爷,要不要我去,悄悄把他们灭了?

嗯,好事不在忙上嘛!黑旋风说,青竹标,那个丘八是哪个?来自哪方?姓邬的那个母狗回松林坡来干什么?你要统统给老子打听清楚,老子重重有赏!边说边掏出两个大洋抛给了青竹标。12

葛树城一回到新津,就赶紧去找孙老爷子复命,按照静姝和邬文英教给他的话,就说心情忧郁的静姝一到桫椤镇那边,因为旅途劳顿,加上又偶感风寒,就大病了一场;这病情刚刚好转呢,出门不慎让山风一吹,又再次病倒在床上;刚刚医得差不多了呢,哪晓得半夜三更起夜,又凉了。好不容易把风寒病治好,刚准备服房先生给她开的药,不晓得又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前两天又吐又屙,这才刚刚有点收闭。

这样一说,就弄得孙纪常夫妇很忧心,淑玉边用手绢揩着眼角浸出的泪水,边红着眼睛说,我苦命的女儿呀……

孙纪常眉头紧蹙,一迭连声地说,这死女子咋搞的,是不是不服水土哦?

葛树城内心很不安,既不忍心让二老信以为真感到难过,更不敢吐露半点真情,神色自然而然就显得阴郁,一点都不像在依计编造瞎话的样子。

淑玉说,不行!再这样拖下去,我女儿就毁了。他爸,你安排一下,我要到洪雅去照顾她几天……

葛树城一听急了,忙说,伯父,伯母是绝不可以去的,一来是路途遥远,二来是一路上土匪猖獗得很,实在是太危险了!

既然静姝、文英都去得,我也就去得!你把许元亨的那张片子给我,我就不相信我闯不过长秋山!淑玉不依。

糊涂!孙纪常把脸一沉,说,你以为许元亨的片子是皇帝老倌儿的圣旨么?雷青云不是说过吗,那些土匪上回就只认那个安迪的照片,江湖险恶,那些事情哪个说得清楚?你是自投罗网送到别个嘴边的肥肉,那些土匪不绑你的票,不趁机敲诈我们孙家才怪?

淑玉讷讷地说,我肯信,他们就在那儿专门等着我?

孙纪常一时语塞,你……那你就去嘛,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可不要怪我!

葛树城赶紧打圆场说,静姝和文英要晓得二老为她俩这样操心,心里不知该有多感动。二老真要想她们了,树城我就多跑两趟洪雅,把二老的心意带到,让我也多尽尽孝心吧!

孙纪常夫妇见葛树城这样一说,也就不好再争了。

当天下午,葛树城去机场西面的蔡湾找到安东尼,明确转达了邬文英的意思。安东尼心里虽说感到很失落很遗憾,但还是表示尊重和理解邬文英的决定。当天傍晚,安东尼一下班,就开了一辆小吉普载着火生,带着他给火生买的或改制的衣服、鞋子、物品,还带着送给火生的一大包糖果糕点,把他送回了孙家大院。孙纪常夫妇为次日即将启程的安东尼践行,专门请了安迪的铁哥们儿艾文,由会点简单英语的葛树城作陪,加上小火生,主宾六人在孙家客厅聚餐。因为安东尼心事重重,感到跟心爱的义子从此将天各一方,弄得饭桌上的气氛极为压抑,无论葛树城怎么使尽浑身解数竭力调节气氛,也于事无补。

次日早晨,安东尼要搭一架运输汽油的超堡机先回印度加尔各答基地,然后再转乘轮船回国。小火生专门穿了一身义父最喜欢的那套西服,由葛树城搀着,到停机坪去为安东尼送行。

安东尼已经上了飞机,一见义子来了,忙从舷梯上跑下来,一把抱起火生,紧搂在怀里,依依不舍地说,安琪儿,我的好儿子,义父爱你,义父舍不得离开你啊!

火生可怜巴巴地说,干爹,安琪儿也舍不得你!你能不能不走呀?干爹!

葛树城忙插话,你干爹是军人,他必须服从命令,哪能由得他呀?

葛树城只见火生瞥了他一眼,然后把小嘴巴凑近安东尼的耳边,叽叽咕咕地说起了悄悄话。

原来,这小人精见义父心里难受,就告诉义父,反正他们美国的飞机每天来来往往的很方便,要他干脆就把他带上飞机,带回美国,等中国这边的亲妈妈实在想念他的时候,再把他送上飞机,叫那些开飞机的美国叔叔把他送回来就行了。

不料,听完火生的耳语,一直慈祥微笑的安东尼却神色庄重地说,不!安琪儿,绝不可以这样,一个人必须要讲信用,我既然答应过你妈妈,我就不可以把你私自带走的。

火生就委屈地哭出了声,干爹,我不要你走嘛!呜呜呜呜呜……

火生这一哭,弄得安东尼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飞机舷窗口有人在大叫,安东尼!你走不走啊?我要起飞了!

安东尼边扭头回答来了来了,边跟义子告别。

这架超堡机启动之后,拐向了主跑道,从火生的视线里飞速滑过,愈来愈远,一昂头腾空而起,然后掉转机头,朝着西方的印度飞去。它愈升愈高,愈飞愈远,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火生与义父匆匆别过,从此天各一方,再无任何往来。熊火生在七岁时被美军少校安东尼认作义子,只过了不足半年的洋娃娃似的幸福生活。他原本根正苗红,因为其生父生母都是贫下中农,长大后,在1955年还光荣地参了军,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战士,后来复员到县上的国营单位百货公司工作,结了婚生了子。可是在十年“文革”中,他受到了猛烈冲击,被屈打成特嫌(美蒋特务嫌疑),被戴上高帽子游街批斗不说,在1969年春天还被开除了公职,全家人被强制押送到新津县最偏远的山区去当农民。一直到1980年他才获得平反,又重新回到原单位工作,最后买断了工龄,成了中国无数个下岗职工之一。当然,这是后话了。13

最近一段时间,孙纪常的脑海里经常萦绕着一个民间典故,那民间传说叫《赵巧送灯台》,是他小时候父亲教育他时特意讲的一个段子。故事的大意是,赵巧是鲁班的弟子,一次奉师父之命到龙宫去,送一只鲁班亲手制作的木质避水灯台去镇压水浪。赵巧嫌灯台做得太拙朴,就自己另做了一只精美的灯台送去,以讨龙王的欢心。不料关键时刻却油漏灯灭,惊涛汹涌,赵巧也葬身大海。民间因此而流传着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的俗话。

他觉得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静姝,无形之中竟成了赵巧似的人物,说是去洪雅暂避一时,等打完胎就回来,谁知却一推再推,迟迟不归。她究竟是不服水土一拖再拖延误了服药的时间呢,还是另有原因?她会不会一意孤行,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呢?他原本也想亲自去桫椤镇探探虚实,却因种种原因而不敢动步,路途遥远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一路上匪患猖獗,他把自己的一条老命看得万分金贵,他自己绝不敢、同时也绝不让心爱的夫人去冒被土匪绑票的风险,一旦被杀人越货的土匪绑票只能是九死一生,若想侥幸生还,就只能交巨额赎金,那么祖上传下的家业岂不就毁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静姝的病情都是义女文英、载驰的好友葛树城传给他的,文英这女子孝顺,重情,做事晓得轻重,知恩图报,他找不出任何理由不信任她,假使连她跟葛树城都不能信任的话,普天之下他和老婆淑玉又还能相信谁呢?孙纪常又转念一想,说不定女儿已经听从了她文英姐的劝告,早已回心转意,连房先生的三副药都已经一一服过了,说不定那小孽种已经化为血水浇菜地了。这样一想,他也就稍觉心安了。

静姝为了争取时间生下儿子,拖住不肯回新津,前段时间又适时地调换了一种借口,胎已经打掉了,但打胎之后大出血,身体衰弱,一直在找桫椤镇的一位名医吃药调养,医生特别嘱咐不宜颠簸劳碌远行。这个借口入情入理,不管谁听了都会心生怜悯。况且,这个话已经由第二次来过松林坡的葛树城传回孙家大院了,如此一来,静姝也就没有一点儿后顾之忧了。

日月如梭,时令已是大寒,再过20多天就该过年了,只觉叶落草枯,寒风飒飒。眼看静姝的肚子一天天地隆起,邬文英服侍得愈加精心,石家的大事小事一律都不许她再沾了,还规定静姝每天上下午必须由她陪着各散一次步。为了防避静姝在散步时受凉染病,邬文英特意用那条鲜红的羊毛围巾把她的脖颈和脸围起来,只露出那双大而美的眼睛。她俩每次散步,那条极通人性的撵山狗黑豹,都要尾随出门,主动充当义务保镖,跑前跑后,搖头摆尾地撒欢。

二人这天散步转来,刚走进掉光了叶子的枳壳篱笆,走在前面的静姝忽然站住了,发出一声欢叫,哇!动了,动了!她转过身,脸上淌着幸福的泪水,说,姐啊,肚子里的儿子刚才给我这个妈妈打招呼了……

该的,说明小宝贝儿已经变全了!邬文英由衷地一笑,又问,在哪儿动呢?

静姝用戴了棉手套的手指在下腹部轻轻地移动着,陶醉地感受着儿子的动静,柔声说,这儿……哇!又跑到这儿啦!14

在整整过了两个月之后,安迪终于了完成了使命,带着第40轰炸大队的两个中队,胜利返回了美军华西空军基地的A-1基地——新津机场。出征时是30架B-29,回来时却只剩20架了,有100多名机组人员把热血洒在了南太平洋上。安迪的座驾有一次也被打坏了一个引擎,差点就掉进大洋了。

安迪的飞机在停机坪上一停稳,他就迫不及待地从舷梯上走下了来,然后一路飞跑,过机翼桥,穿竹林,他远远就望见了雄峙的孙家大院,严冬里依然绿叶婆娑的那六棵大楠木树,让他油然生出亲切感。一想到他与她的静姝已经整整分别了两个月,而她一直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回来,他马上就要见到心肝宝贝儿的爱人时,心脏就狂跳不已。快到孙家龙门子时,安迪猛醒到不能这么狼狈地去见准岳父的一家人,就放慢了脚步,索性停了下来,掏出手帕拭了拭脸上、颈上的汗水,整理了一下仪表,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走去。

长工雷青云当时恰巧要出孙家的大门,最先发现安迪从远处飞奔而来的身影,他暗叫一声,糟了!转身就跑进院子去向孙老爷禀报。

事发突然,孙纪常和淑玉大惊失色。雷青云又火上加油说,人马上就进龙门子了。

惊慌失措的淑玉急得只会发问,他爸,咋个办?这下该咋下台啊?

孙纪常眉头紧蹙,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安迪这个混账东西狗命居然这么长,还没被打下来,他要早个十天半月回来的话,死女子的胎就还没有打下来,事情或许就还有转机……

孙纪常的这一想法,来自于几天前葛树城从桫椤镇捎回的谎言,静姝已经把胎打掉,但打胎之后大出血,身体衰弱,一直在吃药调养云云。

淑玉不识时务地直是埋怨,就怪你嘛,要逼她打胎呀,就像催命样!

孙纪常已顾不得发火,他突地站定,把手一挥,果断地说,事到如今,悔之晚矣!罢罢罢,都跟我打起精神来,就照我最初铺排的做,把戏给我演好!

淑玉见男人主意已定,就再也不敢多嘴。

孙纪常满脸严厉,又叫雷青云马上传他的话,孙家上下,绝对不准哪个走漏半点风声,哪个敢乱说一句,打断狗腿!

雷青云诺诺连声,领命而去。

这时,已经调整好状态的安迪,正好一脚跨进了孙家龙门子那高而厚重的大门槛。

可怜安迪,满心以为马上就可以跟久别的爱人重逢,甚至幻想着他和她当晚就会在僻静处浪漫缠绵,但准岳父孙纪常其实只消对他轻轻地说上一句话,他顿时就会从春花烂漫的天堂跌进阴森恐怖的万丈深渊。准岳母淑玉坐在一边拿手绢捂住双眼,似在啜泣。

准岳父孙纪常一脸悲戚,心情沉重的分寸也拿捏到位,他当时一见安迪,劈头盖脸就说,安迪少校,你到哪里去了?我的宝贝女儿静姝她身染恶疾,突然就病故了!在我们全家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为什么连面都不露一下?孙纪常之前什么都谋划好了,却恰恰忘了安迪是听不懂中国话的。

安迪听了,虽是一头雾水,却也敏感到她的爱人静姝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就叽里咕噜连珠炮般地发问。

孙纪常这才醒悟过来,这个混账东西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刚才他是对牛弹琴了。他就左思右想究竟怎么样才能让这狗东西搞明白,真是急中生智,他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镜框。他就比了个手势,拍了拍安迪坐的太师椅的扶手,示意安迪坐着别动。之后,他就匆匆离开客厅回到上房的卧室,从柜子里把那个黑色的镜框找了出来。这镜框书本大小,两边披着黑纱,中间扎了朵黑花,里面卡了一张静姝的黑白照片。这是当初以防万一做的所谓遗像。他当时在气头上,就做出了一种断绝后患的铺排,特意命人连夜在孙家祖坟里垒起一座假坟,立了一块假碑。这样做,是恐怕他万一没死,回过头再来纠缠,而美国人他是惹不起的,只有把戏做足,才能掩人耳目。像安迪这种洋丘八是断不可做他孙家的女婿的,他们的脑袋是吊在飞机翅膀上的,那飞机说掉就掉,说爆就爆,这点他可是见得多了。那他的女儿岂不随时都有守寡的危险?这镜框他差不多把它搞忘了,不想如今却排上了用场。

孙纪常表情沉痛,双手捧着镜框回到了客厅。这一招果然有效,安迪一见,就明白那是爱人的遗像,他忽然一冲而起,犹如劈头挨了一闷棍,他的脸色立刻煞白,身躯摇晃着,差点栽倒。他随即发出绝望的哀嚎,一声比一声凄惨,No!No!No——

少顷,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对孙纪常夫妇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之后,突然转身跑了,弄得夫妇俩丈二和尚——摸不住头脑。

过了不久,安迪又匆匆忙忙地返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军人,那是他从机场上临时抓来的飞差,这是少尉翻译官小邵。有了小邵当翻译,语言的隔阂就迎刃而解了。孙纪常和淑玉把起先刚演过的戏重新又演了一遍。

当孙纪常说到静姝她身染恶疾,突然就病故了时,安迪满腹狐疑地反问,我的爱人她一向非常健康,请问她得的是什么急病,她在哪家医院抢救过,她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这一连串的发问,若是换个人恐怕就露马脚了,但孙纪常是何等聪明的人,当初他为了以防万一,曾特地赶到国立新津县卫生院去请教过,他的那位留学日本学西医的老同学给他出主意说,你就说重感冒引起的急性心肌炎,人还没抬到县卫生院就已经过世了。孙纪常暗自庆幸,就把当初老同学教过他的话对安迪复述了一遍。安迪的嘴巴张了张,一时语塞。

孙纪常暗自得意,紧接着又抛出杀手锏。他以守为攻,加重语气反问,请问安迪少校,在我们全家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为什么连面都不露一下?

安迪就像突然中了枪弹似的,猛地一愣,人眼看就矮下去,浑身颤抖不已,接着,痛苦自责的哀叫冲口而出,静姝啊!我的爱人!是安迪辜负了你啊!……老天哪!你为什么不让我早点飞回来啊?

别说是心地慈悲的淑玉了,安迪痛不欲生的样子连小邵都被感动了。

最后,安迪问静姝的墓地在哪里,他请求让他去吊唁。孙纪常不懂啥叫吊唁。翻译说,就跟我们中国人说的上坟差不多。孙纪常说,他可以叫人领他去。他就叫来雷青云,吩咐他陪着安迪少校到孙家坟茔去上坟。雷青云转身要安迪稍等一下,说既然是给小姐上坟,他要去带点祭品。孙纪常暗想,这戏简直愈演愈真了,这纯粹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余的事。

安迪问,你们中国人说的祭品是什么意思?

雷青云瞟了瞟孙纪常的眼色,说,我们川西坝子上坟的风俗,是要在坟前点起一炷香和一对红烛,要烧纸钱,还要在坟顶上插一束花花绿绿的挂坟钱;讲究的人家还要放上一饼鞭炮,献上刀头和一双筷子,如果死人是男的,还要倒上一杯酒。死人的后人要在坟前下跪磕头,在心头祈求死人保佑。

安迪边听小邵翻译边摇头,说,我是基督徒,我们的吊唁不兴这些。

孙纪常、淑玉、雷青云一听,都感到迷惑不解,想象不出洋人是怎么上坟的。

安迪辞别了孙纪常夫妇,叫上小邵,步履沉重地跟在雷青云身后,朝龙门子外面走去。前院甬道的两边,有对称的两棵腊梅老树开得正是时候,花英满枝,冷艳的幽香在满院弥漫着。安迪走到腊梅树下就不肯走了,仰望着满树繁花发起呆来。初时,他只觉这别致的冷香似曾相识,灵感一闪,那不正是他爱人的体香吗?那香味浓淡适宜,反比这眼前袭人的花香还迷人百倍。由这冷香,他又联想到岷江边的芦苇荡,联想到他与静姝的生死恋,联想到她重病缠身时的孤独离世……热泪就情不自禁地潸然而下。

安迪掏出手绢拭了拭泪水,之后扭过头,对站在大门口等他的雷青云说,先生,我们美国人悼念死者是必须要献花的。我请求你的主人允许我折上几枝花,献给小姐。我会付钱的,行吗?

等我跟孙老爷禀报了再说。雷青云边说,就边小跑着请示去了。

少顷,他跑回来回话,我们老爷说了,这两树梅花从来都是不准人折的,老爷念你对静姝小姐的一片真心,他答应你了,你可以随便折,不要钱!安迪忙表示感谢,就伸出粗大的双手,拣花儿密集的枝条折下几枝来,雷青云接过手去,用两根谷草帮他拴成了一束。

孙家的祖坟在杨柳河边的一块风水台地上,四周环绕着苍翠的参天古柏,静姝的假坟垒在坟茔右首最后的角落。雷青云领着安迪和小邵,沿着青砖铺的甬道来到假坟前,信手一指说,就是这儿。安迪和小邵一眼看去,一座顶着少许枯草的坟墓前,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雅石碑,墓碑上用遒劲的字体镌刻着“爱女孙静姝之墓”等字样。

小邵用手一指说,上尉,这就是孙静姝小姐的墓地了。

安迪朝他感激地点点头,俯身将那束香气四溢的腊梅花靠在墓碑前,然后后退两步,正对墓碑,将脚跟啪地一靠,行了个庄严的军礼。接着,他摘下大檐帽托在左手,僵立在原地默哀。小邵分明看见有两行眼泪在安迪的脸庞上悄悄滑落。

三分钟过后,安迪用右手拭干了泪痕,然后昂起头来,凝望着墓碑喃喃自语:

亲爱的,我来看你了!我知道,你早已跨过了那道黑暗的门槛,灵魂已经飞上了天堂,得到了永生。按理说,我不该来打扰你,让你的灵魂得不到安宁,但是亲爱的,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有话要对你说啊!

亲爱的,你是我此生所遇到过的最美丽、最温柔、最善良、最勇敢的女人。你曾对我讲过民工熊青山先生救我们美国施工人员的故事,他受迫害,是你挺身而出解救他;他被大铁磙压成肉饼,是你去祭奠他,还将他的遗孀认作姐姐。是你运用你的智慧,化解了一场即将爆发的械斗。亲爱的,你有一颗多么慈悲的心啊!是你,用你的绝美和柔情,把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你,赠予我爱情的信物,给了我战胜苦难的勇气!

是你,历尽艰险,不远万里,不惜离开大后方,深入敌后,赶到太湖边来寻觅我,陪伴我!是你,为了营救我,不惜忍受侮辱,在汉口的酒吧打工。是你,在我们即将落入敌军陷阱的千钧一发之际,奋不顾身,放火报警,火烧江湾客栈,最后把敌军全部消灭!

亲爱的,想到你的英年早逝,我既感到悲伤,也心生欢喜。尽管放心吧,亲爱的!为了你对我的一往情深,我会好好地活着,多杀日本鬼子,让战争在我们的手里结束!

安迪说毕,又重新扣上军帽,再次对着冥冥中的爱人行了个军礼。之后,他转过身子,说了一声走吧,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沿着来路走了。

吔!硬是铁石心肠呢,咋个一点都不伤心呢?雷青云感到莫名其妙,望着安迪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发了杂音。

小邵白了他一眼,抢白地说,你懂个屁哦!这是美国人的风俗,这才真正是对你们小姐的尊重和缅怀!说毕,扬长而去。

雷青云气得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15

美军第一招待所面对机场,只有四通平行的中式小青瓦平房加一个厨房,平房约50米长,10多米宽,门窗未上漆。所内的地面只是平整过的泥地,有几棵原生的大树,招待所无围墙无大门,沒有任何标记。靠厨房的第一通房子是餐厅,其后的三通是宿舍。

安迪一走到一招待所的餐厅前面,就碰到了吉姆。吉姆神色凄惶地说,跑到哪里去了?我正到处找你!说完,才发现安迪双眼呆滞心情沉重,就问,难道你也遇到了什么意外不成?

安迪定了定神,才竭力平静地说,吉米,我的静姝……她死了!

什么?吉姆的嘴巴惊得半天合不上,说,安迪,你不要再往我心窝里戳刀子了好不好?你难道没看见它早就在流血吗?

安迪见他说得蹊跷,忙问,你是不是也了解到了什么?快告诉我!

吉姆回头瞟瞟身后的餐厅说,这里不方便,干脆进去说吧!说着,就转身朝就近的餐厅入口走去,安迪也跟了进去。

两大排长餐桌和与之配套的四长排板凳空无一人,平时可供七八十人同时就餐的偌大的餐厅,此刻空荡荡的。这餐厅是多用途的,吃饭时在这里用餐,晚上就是军人福利社的活动场所。美国陆军航空队规定士兵和军官不允许深交,士兵有一个军人福利社,军官另有一个军官俱乐部。大多数军人都对这个规定不以为然,因为一个机组就有五名军官、六名军士,他们必须是个和谐亲密的整体。军官俱乐部是军官们开会娱乐的地方,也卖吃的,也放电影,名义上是不准当兵的进去的。军人福利社就像小卖部,卖香烟、瓜子、糖果,卖生活用品,也卖咖啡,这时,白天的餐厅就成了士兵们喝咖啡闲聊的地方。喝完咖啡,自己在桌上留下钱后走人。

吉姆和安迪在屋角的长板凳上面朝窗户刚坐下,吉姆就迫不及待地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安迪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吉姆听了,闷了半晌才长叹一声,唉!真是太不幸了!那么优秀的一个女人,说不在就不在了!要是我们早点完成任务回来就好了……

安迪沉痛地点点头,说,是啊,那样的话,我就会及时把她送到我们航空队的医院去抢救,她就会绝处逢生了!

吉姆说,你先前一下飞机就跑去找静姝,我呢,就忙着去找我们的铁哥们儿艾文,结果凑巧碰到了我们40大队的大队长布朗中校。你知道,布朗中校一直非常喜欢我,叫我小同乡吉米。乍一见我,激动得把我抱离地面旋转了好几圈,才把我放下来。后来,他到军官俱乐部请我喝咖啡,边喝边告诉了我一些骇人听闻的事。

快!快告诉我!好吉米!安迪急不可耐地叫出了声,先说说艾文吧!

吉姆说,我们的铁哥们儿艾文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是吗?安迪惊诧得嗓音都变了。

那天轰炸完九州返航,凌晨3点过抵达华东太湖上空,整个机群接到了李梅将军发布的解散编队的命令以后,就各自飞返目的地。可是,艾文·法莫驾驶的飞机在最后一次与司令部通话后,就再也没有下落了。这架失踪的飞机,被大兵们亲切地称为“屋檐下的风铃”。航空队虽出动数架飞机在航线上一连几天先后搜寻,中国政府方面也积极发动民众查找,但那架“屋檐下的风铃”却随着夜风永远消逝了。

这次飞机失事,成了一桩悬案。直到后来才知道它坠落在成都远郊大邑县西岭雪山一个名叫大雪塘的地方,该“塘”积年积雪,海拔4520多米,是一片云海茫茫的无人区,也是成都的最高峰。其实,当地人当时分明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却没有及时去搜救。等几天之后上山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除了八名迫降时就已经牺牲的机组人员,他们还发现了三具曾经怀着强烈求生欲望而爬行过的遗体。

在西岭雪山的大雪塘山脊,散落有一架美国飞机的残骸的事情,在当地群众中一直在传说着。据大邑县政府网站介绍,1988年夏季,当时的大邑县长为开发西岭雪山,曾率领一支考察队进山考察,在深山中发现了残存的美机残骸。当年坠毁的庞然大物的残骸,由于已在1958年大炼钢铁的年代由数十名派上山的右派分子拆走,现场仅存一块约150多公斤的飞机引擎残片。

“屋檐下的风铃”为什么会坠毁?是机载无线电或是雷达损坏,因而无法正确导航呢?还是因为天太黑,早已降低了飞行高度的飞机一头误撞了高达4520米的大雪山?或是因为耗完了汽油,或是引擎的故障而不得不迫降,恰好遇上高耸的雪峰挡道?由于机组人员悉数牺牲,这一切自然就成千古之迷了。

当年遇难的这架B-29的残骸,到了21世纪初再次被发现的时候,在中美两国的民间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和关注,它显然牵动了普通人的那根最善良的神经,变成了追忆二战时“马塔角行动”勇士英雄业绩的寄托,变成了中美两国人民友谊的象征。当然,这是后话了。

吉姆还没讲述完,发现安迪早已是热泪盈眶了,就故作平静地说,下面我要讲你北卡罗莱纳州的老乡阿尔瓦了,你要是感到受不了的话,我就不说了。

说吧,我挺得住。安迪用手抹了一把眼泪。

吉姆望着安迪,字斟句酌地说,阿尔瓦驾驶的侦察机坠毁,他被活活烧死了……

啊!安迪惊得陡然一跳。

吉姆告诉他,你是知道的,阿尔瓦驾驶的头架B-29坠毁后,就改为开F-13A了,这是用B-29改装的侦察机,专门安装了6部一组的照相机,并挂载照相闪光弹。执行轰炸任务时,F-13A都是每个编队最后飞过目标上空的,以便观察拍摄前面的轰炸机对目标造成的破坏。昨日凌晨,阿尔瓦驾驶着他的F-13A,去执行照相侦察任务,刚刚起飞就坠毁了。当时,正在呼啸而起的飞机猛地朝地面一跌,斜着一头栽向机场北边约一公里外的韦驮堂。飞机立即摔成了两截,机头抛出去距机尾二三十米远,油箱随即发出雷鸣般的爆炸,高速喷射的数吨汽油闪电般地腾起烈焰,附近的两户人家以及韦陀堂立刻笼罩在火海中。韦陀堂里当时有包工头儿雇来修补机场的数十名金堂县的民工。爆炸发生时,可以想象他们是如何被惊醒,又如何边惊恐地尖叫着,边疯狂乱冲乱撞逃命的。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逃到屋外,火焰刹那间吞噬了一切,一切的可燃物在短时间飙升起高温,连金属都融化了,整个巨大的机身被烧成了光架架。天亮以后目睹过空难现场的老人们说,实在是太惨了,就像十殿阎罗(地狱图景)啊!现场保留着逃生时拼命挣扎的各种姿势,那些看不出姿势的人体更令人恐怖,那是被高温焚烧萎缩成的一具具焦黑的桴炭儿啊!

天哪!安迪悲痛地仰天长啸。

吉姆一把将他拉来坐下,说,你坐呀!先别光顾着伤心了,我还有绝密的消息要告诉你呢,要不要听?

听!听!安迪忙说。

吉姆说,你知道吗?到去年年底,由于事故、敌军防空火力以及日机攻击成都前进基地等原因,我们20航空队损失了多少架B-29?

安迪摇了摇头。

吉姆说,147架!光是被日军击落的就达87架。

哇!有那么多?安迪大吃一惊。

吉姆说,自从1月15日空袭日本驻台湾的军事目标到现在,不仅一直没有轰炸任务,连驼峰运油任务都停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安迪沉吟了片刻,说,华盛顿恐怕在作战略上的调整吧?

有道理!吉姆说,我们从成都基地起飞,只能轰炸到日本本土的南部地区,运输补给困难,战果也难以扩大啊!

安迪说,我听说,海伍德·汉舍尔少将指挥的第21航空队的B-29机群,从去年11月底就开始从马里亚纳群岛的埃斯里机场起飞,轰炸东京了。据说那里可以对日本进行全覆盖。

可能是那边的轰炸不尽如人意吧,吉姆说,布郎中校悄悄告诉我,说李梅将军前几天就已经秘密离开了新津,匆匆赶赴马里亚纳“救火”去了。

哦!是这样啊!安迪感叹道。

吉姆说,他还说,我们58联队再过几天就要撤回到印度基地了。

安迪沉思着说,嗯,就该这样。我要是陆军航空军司令阿诺德上将的话,我也会这样做的。吉米,我可以断言,我们联队以后一定会开到马里亚纳群岛的机场,从那里起飞轰炸小日本的。

不一定哦!吉姆故意说。

敢不敢打赌?安迪反问,就赌你的柯达相机!

做梦吧!吉姆叫了起来,我这是逗你玩儿呢,我们肯定会去马里亚纳群岛的!布郎中校已经对我说了他的推测。

事实果真如此,几天以后,李梅接替了汉舍尔少将,被正式任命为第21航空队司令。不久,他接收了于1945年2月从成都撤回印度的他的老部下第58联队,该联队随即进驻马里亚纳群岛的提尼安岛的西部机场。李梅挖空心思,实施了史无前例的“火攻日本”的战略计划,即,利用燃烧弹在夜间低空轰炸日本。最终使日本包括东京在内的所有大中城市化为一片火海。

“火攻日本”的序幕是火攻东京。在短短的十天内,第21航空队共出动B-29轰炸机1600架次,共投下了近万吨燃烧弹,还有数百吨直接投下的汽油。燃烧弹和汽油落在东京人口最稠密的地区,落在那些用木头、纸张和竹子建成的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房屋上,一条条腾空狂舞的火龙迅速汇聚成势不可挡的烈焰风暴,大火造成的灼热气浪与冷空气强劲对流,风力时速高达50公里,火与风发出令人恐怖的呼啸,交织成烈焰与火海的狂欢。所有的东西,包括人体和木头都烧了起来,连金属都被高温融化了。到处是乱舔的火舌,到处是惊恐的惨叫,人群四下疯狂奔逃。高温将池塘里的水煮开,跳进水中避难的人竟被活活煮死;许多躲进防空洞里的人也被活活烤死、熏死。

李梅还叫B-29侦察机投下警告性的传单,故意把下一步要轰炸的目标事先告知日本国民,造成他们空前的惊慌与沮丧,无数城市居民因此而逃亡。火烧东京极大地震撼了日本国民,其抵抗意志发生了严重动摇,最终造成整个日本军事工业毁灭性的破坏,不仅大大缩短了战胜日本军国主义的时间,同时也挽救了成千上万美国陆军士兵的生命。16

新津机场周边的居民对飞机的轰鸣声早就习以为常了。

自从去年2月,天上忽然飞来12架B-24改装的巨型运输机,降落在机场才修了一半的跑道上以来,执行各种飞行任务的各类美军飞机(或是运送战略物资的,或是驻场的,或是路过的),常常不分白昼,随时起降,时而是C-46、C-47运输机或C-109燃料运输机,时而是战斗机P-40、P-51或黑寡妇P-61,时而是重型轰炸机B-29或B-24。局外人只觉得密密麻麻的飞机铺天盖地,在机场上空飞来飞去,一天到晚机声隆隆,轰鸣不已。在机场周边居住的老百姓,就在这种嘈杂的、雷鸣般的喧嚣声中,先是无可奈何地忍受,后来渐渐习以为常,就这样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1945年阳历2月初的这天上午,停飞了好些天的几十架B-29轰炸机,突然又先先后后地怒吼起来,脚下的大地被震得瑟瑟发抖,林盘里竹木的枝叶也被震得沙沙乱响。不久,所有轰炸机都开出了停机坪,滑行到起飞准备位置,然后一架接一架地升空飞走了。去年的6月中旬,当地人,尤其是离停机坪最近的孙林盘的人,曾经满怀好奇和自豪感,扶老携幼,纷纷走出林盘,涌到壕沟埂子上,兴致勃勃地观看超堡机怎样起飞。但是,这一次的超堡机起飞,再也没有人围观了。早已失去新鲜感的当地百姓哪里会知道,他们所听到的超堡机的轰鸣,将是最后的一次了,他们其实错过了一个见证历史的好时机。因为这些超堡机这天飞走以后,从此就再也没有飞回来过。

一架接一架的超堡机,顺着朝向东北方的跑道起飞,爬升到1000米后,转舵向南,顺着南流的岷江飞向100公里外的乐山,再转向西南方的西昌飞向丽江,此后与驼峰舵线重叠,飞向西方印度的加尔各答基地。

安迪驾驶着他的超堡机胜利起飞升空,当他在1000米的机场上空转舵向右,朝着岷江飞去的时候,安迪明白,孙林盘和A-1基地正从脚下掠过,心里顿时塞满了离愁别绪。脚下的大地,留下了他和战友们出生入死的青春的印记,留下了他的刻骨铭心的初恋,更留下了永远美丽柔情似水的爱人静姝的孤独墓地……他心里明白,脚下的这一方水土,已经跟他此生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这儿将是他此生的精神家园,将是他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的永远的记忆!

超堡机居然一去不归。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自然是与此事休戚相关的孙纪常。正好载驰放寒假回来过年,孙纪常和淑玉就问儿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哦,难道就不去轰炸小日本啦?载驰就对二老说,他的英文老师波普·史密斯偷偷告诉过他,成都基地所有的超堡机都撤回印度了,他们再也不回来了,他说这是他侄儿临撤离前去华西坝对他讲的。见父母感到莫名其妙,载驰又补充说,他老师说的,成都离日本太远,飞机飞过去只能轰炸它很少一部分地方;现在,超堡机已经改为从太平洋上的岛屿起飞了,那里离日本近得多,便于轰炸。

孙纪常这下听懂了,心里就高兴起来。马上叫来雷青云吩咐说,我女儿的身体想来早就复原了,这样,你赶紧去洪雅跑一趟,把她和文英接回来过年,我们一家人年三十也该吃顿团圆饭了!对了,你顺便带点年货过去,给文英的姐姐、姐夫拜个年,你就代表我感谢一下他们全家人嘛!哦对了,记着带上许元亨的片子。

做事谨慎的孙纪常又吩咐他,这一趟一定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二位小姐转来时,先要在回龙镇挨到天黑再上船,到时候,他会派毛娃儿在那里接人,这样到家,孙林盘的人也早就睡熟了。

雷青云诺诺连声,转身就跑去请示夫人,问明送洪雅的年货该怎么置办。当天下午,一切准备停当,他就向老爷、夫人辞了行,又叫毛娃儿推着鸡公车帮他把年货送到岷江边的帆船上,当时就启程了。

第三天下午,雷青云扛着一麻布口袋年货在桫椤镇码头下了船。这一趟没有主人同行,他可没有亏待自己,专门叫了一部鸡公车高车运送自己。临近岁末,寒风呜呜,天气奇冷,赶了一段山路,身上不但未走暖和,抓口袋的两只手反倒冻僵了。到了松林坡的枳壳龙门子外,撵山狗黑豹扑上扑下死活要咬他,要不是主人石留全及时帮他把狗吆开拴了,他可就见红了。

雷青云把麻布口袋递给石留全,说了些孙老爷让说的感谢话。他一走到堂屋门口,朝里面一望就愣住了。神龛下面,有个方形木框火盆,那篷起的黑亮炭燃着蓝霍霍的火苗。静姝、文英、秀英三个女人围着火盆,正忙着为静姝肚子里的小宝宝缝衣服、做鞋袜。静姝人美,文英姐妹也有几分姿色,三张粉嘟嘟的脸被火盆烤得泛着红晕,气氛温暖而明丽。雷青云见静姝挺了个大肚子,惊得发出一声暗叫,妈呀!原来早都出怀啦!随即又闪出个念头,仼你再舒气的女人,怀了娃娃还不是像孵蛋的鸡婆哦!

在黑豹狂吠时,堂屋里的三个女人就知道雷青云这个不速之客到了。文英姐妹一见他在门口露面,就忙着招呼让座,雷青云明白自己的身份,哪里敢跨进屋坐?

静姝却是冷着个脸子,坐着不动,她把眼睛下移,望着蓝霍霍的火焰,说,都看见了?看见了也好,你回去想咋说都行……

雷青云一听就慌了,说,小姐,你打死我都不敢乱说哦!

哼!静姝冷冷地一笑,说,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不管我爸怎样逼我,我们终归还是一家人……

雷青云就像私塾学童般地垂着头说,那是,那是。

雷青云!静姝忽然叫了一声。他不由抬眼一瞟,只见她突然抓过剪刀,将尖利的刀锋抵在胸脯上,狠狠地说,只要你敢乱说,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文英姐妹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雷青云吓坏了,他领教过她的脾气,赶紧求饶,小姐!小姐!有话好商量,千万做不得傻事啊!

静姝缓和了口气,紧盯着他的眼睛说,雷哥!我要你帮我,继续把这事给我遮掩过去,具体的,你想怎么编来说都行!只要你帮我度过了这道关口,今后自有你的好处!

雷青云自知此事干系重大,一旦那娃娃出生,孙纪常就会迁怒于他,弄不好饭碗就不保了,他感到左右为难,就说,小姐,我答应帮你。可是如果我饭碗不保,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要不帮我的话,我可就惨了!

静姝移开剪刀,说,这点你尽管放心,你的饭碗包在我身上!一言为定!

那我就先道谢了!雷青云轻松地一笑。

静姝立起身让座,和气地说,雷哥,你进来坐嘛,外面冷!

文英姐妹连说,进来坐,进来坐!

见他畏缩的样子,静姝扑哧一笑,说,我们三个又不是老虎……见他还在犹豫,就一字一顿说,请、你、进、来、坐!好么?

雷青云受宠若惊,不由自主地跨过门槛,在火盆边上文英拉给他的一根独凳上坐了,又把两只冻僵的粗糙大手伸向火盆,一会儿就感觉暖和了。他暗想,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倒在静姝这边还能落个好。就说,小姐,有件事不晓得该不该给你说。

静姝表示但说无妨。

安迪长官,还有吉姆长官,他们回新津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啊!静姝边说边缝着一件婴儿上衣,连眼睛也没抬起。

他见她只应了一声,明白自己把话说得太淡了,就提高了嗓门,不紧不慢地说,腊月十七那天,两位长官回来了。

啊!静姝惊叫一声,就见她把扎出血的左手食指送到嘴里吮了吮,激动地问,就是前几天呀?你说的是真的?

还不信?那我就不说了嘛!雷青云委屈地瞟了她一眼。

说喂!快点说快点说!文英姐妹催促道。

雷青云说,安迪长官当时一下飞机就跑来找你,他听不懂孙老爷说的话,后来还专门带了个翻译来……

啊!老天爷保佑!他的安迪没有被日本鬼子打中,终于班师凯旋了!静姝欣喜若狂,就竭力抑制兴奋,尽量平静地说,谢天谢地,我的安迪到底还是胜利归来了!雷哥,他知道我在这边吗,他什么时候过来看我?

唉!雷青云叹了一口气,说,小姐,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啊!

接着,他就把安迪那天找她的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

还没听完,静姝哇的一声就痛哭失声,边捶胸顿足,边哭诉,我爸害死我啰呀!我爸害死我啰呀!……我的安迪他好可怜啊……

文英抱不平地叫道,咋兴这样整呀?这么大的事,咋没听葛树城说过啊?

雷青云说,那个假坟假碑,都是黑了悄悄弄起来的,外人都不晓得,那是专门麻美国人的,葛班长怕是不晓得。

静姝说,葛哥为啥不告诉安迪,说我还活着,并且还怀了他的儿子呢?

就是就是!文英附和着。

雷青云叹气说,唉!葛班长恰好不在,他前段时间临时抽到凤凰山机场帮忙去了。

泪流满面的静姝把手上的东西信手一扔,呼地起身一站说,不行!我要马上回去找安迪!雷哥,我们走!

雷青云忙起身张臂一拦,说,小姐呀!你回去不得呀,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啦!

我有安迪,我怕谁啊?静姝把两条辫子一甩。

雷青云忙说,小姐!都怪我没有说清楚啊!安迪长官他们突然都走了,机场头所有的超堡机前几天全部都飞走了,你哥说的,他们再都不会回新津了!

见三个女人一脸的茫然,雷青云又说,小姐!少爷对老爷好像是这样说的,他说太平洋里有个岛子离小日本要近得多,那样才把日本全国轰炸得完,超堡机就全部开到那个岛子上去了。

这么一说,静姝就全明白了。因为安迪曾经跟她说起过,美国海军之所以在太平洋上跟日军血战,目标只有一个,为B-29夺取更靠近日本的基地。

只听文英在说,雷哥,我不信,美国人修了那么大个机场,咋个会丢在一边不用嘛?

静姝说,我信我哥的话,安迪也早就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看来我跟安迪真是好事多磨啊!暂时不管其他,等先把小安迪生下来再说!说毕,她又重新坐回原位,接过文英递给她起先丢了的那件婴儿服,飞针走线缝了起来。

雷青云见火盆里的一根老炭快化成白灰,忙从一旁的箩筐里夹出两根黑亮的新炭续上。心想,孙家老爷子要晓得了真相,不气得吐血才怪!17

这年阴历四月初六的晚上,当一弯镰刀似的新月挂在枳壳龙门子屋顶上的时候,静姝顺利生下一个七斤一两的胖大小子,这小子浑身雪白,头发漆黑,鼻梁挺直,眼睛泛着湖水似的浅蓝,洋娃娃的味道很浓,简直人见人爱。邬文英开玩笑说,这娃娃长大后不晓得有多英俊,身上不晓得要落下多少乖幺妹儿的眼睛哦!

孩子刚满月,重新调回新津机场的葛树城又来了。

葛树城一落座,就给大家讲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问静姝和文英,知不知道杨国雄的事。

文英问,是不是机场里的那个长得帅的年轻翻译官哦?

静姝说,他是我父亲当年军中好友的养子,他的亲生父母都死在日本了。

葛树城说,我最近才晓得,他是一名日本特务,我们都遭他骗了。他的母亲叫山田樱子,当年伙同日本特务机关一起设计,害死了他的亲生父亲杨威。山田樱子以后又专门跑到中国来,要他参加日本陆军部情报处的樱花谍报组当间谍,叫杨国雄搜集美军B-29部队的情报。

静姝、文英根本不相信,都说不许他信口开河乱吹牛,诬蔑人家杨翻译官。

葛树城抱屈说,现在新津机场都传遍了,哪个不晓得杨国雄是日本特务嘛?好多人还亲眼看到他被烧成黑炭了的……

啥?你说杨国雄被烧成黑炭啦?两个女人惊诧得连声音都变调了。

葛树城说,你们想不到哦,那个狗特务杨国雄有多歹毒!头一回,是几个特务半夜三更占领了孙林盘旁边的防空地堡,袭击了李梅司令的座机,幸好当天李司令没回来,但他的参谋长当了替死鬼。

静姝忙问,这是哪天的事,我咋不晓得?

文英就说,你当时当孟姜女去了,你自然不会晓得。有一名特务最后还冲进我们家的佛堂头,把妈抓了当人质……

哇!真的?静姝像在听评书。

葛树城说,嗨!最后全靠伯父大人偷偷从堂屋梭进佛堂,开枪将特务打翻的。

静姝感叹道:哇!原来还有这么轰轰烈烈的事!葛哥,你接着讲下一回哈。

葛树城说,这一回他更歹毒,偷偷跑去侦察地形,画了地图,派了一名敢死队员躲到金马河边的大树子上,用一杆德国造的狙击步枪,暗杀爱在河边上钓鱼的李梅司令,他刚要扣动扳机……

静姝忙插话,这个事情我是亲身经历了的,那名趴在树上的杀手,就是我们安迪连开两枪把他打下来的。

葛树城就笑了,说,哦!对对对,你看我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哈?

文英娇嗔地白了他一眼,说,哼!看把你得意的……

那你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发现杨国雄的?

葛树城接着说,李梅司令当时不是下令,叫美国宪兵队半个月破案吗?结果,当然无法破案。虽然安迪和吉姆对宪兵队说了那张神秘纸条的事……

文英听不懂,忙问,神秘纸条是咋个一回事嘛?静姝就把纸条的来由给她简单介绍了几句。

葛树城接着说,但是纸条早就整烂弄丢了,当然就无法根据纸条上的字迹来查对笔迹了,一条最直接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李梅明白,就是把部下统统枪毙了也无济于事,就转而找重庆帮忙。重庆的戴局长就对成都军统站下了死命令,必须在一个月之内破案。结果,所有可疑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杨国雄。

成都军统站派了个侦缉组直接介入此案,他们一到机场,首先就追查:事发的头天晚上,这名杀手在谁家落脚过夜?侦缉组很快就查到蔡老六的头上,蔡老六带着侦缉组去查看杀手住过的屋子,查验了杀手包裹折叠步枪的那床旧棉被。侦缉组就追问蔡老六: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这个陌生人?蔡老六就供出了雷青云。侦缉组就跑到孙家大院,把雷青云抓起来审问。雷青云态度很好,一审就招。他当然知道利害,假如一味坦白,两次暗杀李梅,他都起了不小的作用,再上通匪劫主的前情,敲他的砂罐都有余。于是,他就避重就轻,只交代最后一次,只说是偶然相遇被胁迫,只说杀手威胁他:若不答应帮助租房子,就要杀他灭口。雷青云思前想后,精心编造了以上的供词,这么一来,他就成了一个无辜卷入本案的局外人了。侦缉组哪里肯信,就对雷青云用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烙铁烙肉……雷青云受一次刑昏厥一次,但他咬紧牙关,就是死不改口,因为一旦熬不住招供实情,他唯有死路一条。弄得侦缉组都怀疑自己是否搞错了,再加上孙纪常找十一总站站长出面说情,最后总算把雷青云释放了。

俗话说:水紧鱼跳。侦缉组在新津机场露面,完全背着杨国雄行事,而侦缉组的组长跟他本来就有过节,杨国雄就感觉自己快要暴露了。为了保护母亲,向母亲通报事态的严重性,杨国雄这天冒险去了文庙前街的联络站。

这个公寓早就被军统成都站暗中监视了。当指挥抓捕行动的行动队冯队长从街对面二楼撩起一角的窗帘后面,看到走进附7号接头的人居然是内保处的杨国雄时,着实大吃了一惊。

时针嚓嚓地走到上午11时正。预定的抓捕行动正式启动,几个潜伏点的数名军统便衣开始偷偷向附7号运动。

当两名便衣悄悄翻越后院围墙时,被眼尖的杨国雄发现了。他对母亲说,有情况,神情很沉着。母子二人都受过特殊训练,立即明白了处境的危险,倏地分别闪到两扇双扇门的后面,迅速出枪上膛,挥枪就打。砰砰砰砰砰……迎面乱枪齐发,七八只手枪同时还击。此时,前院也打起来了,有3名樱花谍报组的特工相互交替掩护,从甬道方向刚撤退到附7号的大门外,就被相继打翻在屋檐下面。山田樱子见状不妙,急忙从门边挂的一只篮子里取出一个手雷,触发后朝左边的内室一扔。哄!放在里间桌上的电台、密码本等物立刻被炸得粉碎。

杨国雄见对方火力太猛,难以突围,忙压低嗓门说:妈,硬拼不行!你赶紧把枪抵在我的脑袋上,拿我当你的人质,冲出去!

情况紧急,已不容多想,山田樱子只好依计而行,嗖的一声窜到儿子藏身的右边门背后。

别打啦!别打啦!我有话要说!杨国雄扯起嗓门大叫。他一听枪声果真停了,忙喊道,外面的弟兄听着!我是军统少校杨国雄,我不幸被手枪抵着脑门成为人质,现在,杀手押着我即将走出房门,请你们千万别开枪!

说罢,母亲缩在儿子身后,做出拿枪指着他的样子,二人先移向门口,再小心翼翼地挪出大门。杨国雄边移动边用眼睛扫视,惊惶地大喊,别开枪!我是军统少校杨国雄,千万别开枪!

散落在四周的枪手们,果真没有再开一枪。

可是,当山田樱子在儿子的身后刚一露出半个脑瓜,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枪响,她的脑花和热血就呼地喷溅了儿子一头一脸。这一枪,是躲在大银杏树后面的一支狙击步枪打的。

杨国雄瞟了一眼只剩半边血糊糊脑袋的母亲,当即狂叫起来,啊!畜生!他转过身,挥枪就是一阵乱射,几名军统便衣连连中枪。少顷,他的子弹打完了,正要弯腰去拾母亲丢下的那枝手枪时,砰!狙击步枪又响了,这一枪正中他的右手。接着,又是砰的一声枪响,打中了他的一只小腿,使他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

几名军统便衣一拥而上,将他铐了。杨国雄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就在同一天,军统成都站一个电话打到新津机场。美军宪兵队闻风而动,将旧县那棵大榕树下的杂货铺来了个一锅端,一个日谍和两个伙计都被抓捕,被酷刑折磨得喊爹叫娘。

成都军统站大功告成,就把杨国雄作为礼物,移送给了驻新津机场的美军宪兵队。美军宪兵队对杨国雄恨之入骨,就变着法儿地折磨他,要他交代种种罪行的内幕。

静姝暗忖,照现在来分析,玛拉·莱斯特号的主引擎起火,日本鬼子在汉口江湾客栈设陷阱,这些事显然都是他杨国雄干的。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个善于伪装的恶棍,真是太可恨了!

他又咋会遭烧成黑炭呢?文英又问。

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葛树城说,他不但不交代罪行,相反还大骂美国人。结果把美国人逗毛了,就把它绑了装进一根麻布口袋,扎紧口子,泼上汽油,点一把火把他烧了。轰!火苗子蹿起丈多高,黑烟滚滚,烧得他鬼哭狼嚎,整个人扭得像根老木虫,一会儿就冒出了肉香,最后烧成了黑炭……

啊!太残酷了!太惨了!他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垂死挣扎扭动,该有多么痛苦啊!这个曾是静姝当作哥哥一样对待的男人,这个曾向她求过爱又被她拒绝的男人,怎么会鬼迷心窍,怎么会甘心充当日本间谍,落得这种可悲的下场啊?葛树城口述的杨国雄被烧成黑炭的情景,让静姝深受刺激,使她多年以后一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

接下来,三个人凑在一起商量,静姝产下娃娃这事该怎么办。结果,每个人都说,事到临头就不宜再瞒了,反正这道关口迟早是要过的。葛树城明知当这个传声筒会极其难堪,一回新津,他还是硬着头皮对孙纪常和淑玉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葛树城之前估计孙纪常听了一定会暴跳如雷,但他反应之强烈还是大大出乎意料。

孙纪常一听,脸色陡然由红转青,嘴唇哆嗦,怪眼圆睁,伸出右手吃力地指点着葛树城说,你,你们……话未说完,脑袋一偏,就搭了下去。

他爸呀!淑玉吓得失声尖叫,边喊边扑向男人。

葛树城倒还冷静,忙叫,伯母!千万动不得呀!我马上开车去接房神医!边说边转身就跑。

葛树城救人心急,跑得疾如流星,穿林盘,过机翼桥,在停机坪旁边跳上他停在那里的小吉普,之后开着汽车,风驰电掣地朝机场对面的旧县奔去。不多久就将神医房紫阳接到了孙家客厅。

此时,孙纪常依然歪倒在那把太师椅上,由泪流满面的淑玉托住他的半边脑袋。

房紫阳走过去,握住孙纪常的左手靠在太师椅扶手上,又撩开他的衣袖,微眯双眼先为他切过脉,然后打开手提小皮箱,取出一根银针,用蘸了药水的棉球拭了拭,把银针扎进孙纪常的头顶的穴位。少顷,就见孙纪常舒了一口气,眼睛也睁开了。淑玉、葛树城、雷青云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房紫阳又接连在孙纪常头上扎了几针,就见他的头从淑玉托着的手上缓缓抬了起来。

房紫阳说,你们可以把孙老爷抬到床上去了!

雷青云忙出门去找人找滑竿抬老爷。

房紫阳这才坐了下来,品了一口专为他沏的蒙山银针。淑玉、葛树城忙向他请教病情。

房紫阳微微一笑,说,不妨事!孙老爷这是气急攻心,一时昏厥罢了。要叫老夫说,他此次发病倒是好事。见二人不解,他又说,孙老爷这是中风了,不过还不算太重,幸好发作得早,便好治疗。若是迟个一年半载才发作,病更沉重,那就麻烦了,不说瘫在床上,至少也要落个半身不遂!

哦!幸好幸好!淑玉、葛树城略感欣慰地相视一笑。

神医房紫阳的几副药一吃,孙纪常就可以下地走动了,只是还要拄根拐杖,舌根还觉僵直,说话还有点打呼噜。房先生特别告诫他,人生在世,不必事事较真。一是遇事切不可冲动,务必制怒;二是再不可沾酒,否则,就会犯病。

这天,孙纪常一早起来,感觉精神还旺,说话也不费力,就由淑玉陪着,招雷青云客厅问话。雷青云明白早晚会有这一刻,早就打定了主意。一上来,他就跪在青石板上直是搧自己的嘴巴请罪,之后又巧言令色,说昧良心实在出于无奈,若不是小姐以利剪抵心以死相拼,他也不至于犯混。又说自知罪责难逃,只好就此辞职。并说杨柳河对岸金华乡胡家看他可怜已决定收留他了。孙纪常反倒被他将了一军,转念一想,这人倒也忠心能干,况且已在孙家干了十多年,孙家的大事小事肚子里装得太多,一旦将他逐出门,保不定他不乱说。因此,也就雷声大雨点小地训斥了他一番了事。雷青云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也就赌咒发誓保证不再重犯后,退下。

孙纪常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思前想后,竟把世间的许多事情看得淡了,任你心比天高,坚硬似铁,一口气上不来,还不是只有到阎王老爷那里去报到。加上房神医的忠告,他也就不愿在静姝这件事上多伤神了。但面子上又放不下,明里说要跟女儿断绝父女关系,暗里却并不阻拦老婆跟洪雅那边来往。如果不是洪雅那边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静姝跟父亲的关系也许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了。18

五月初五端阳节的前夕,因为思念文英心切,葛树城又朝着青衣江畔松林坡的枳壳小院兴冲冲地赶来了。可惜美国人几乎都走光了,那些便宜的美国货就不大好换了。幸好他跟那些留守机场的美国兵混得很熟,虽说剩下的美国人不多,但他们库房里的物资还是比较充裕的。葛树城如法炮制,依旧拿苏白铜水烟袋从他们手里换了好些猪肉、牛肉、水果罐头和罐装啤酒。美军的B-29部队调走了,机场变得闲散了,他很容易地就请了几天假。他把换来的罐装食品鼓鼓囊囊地装了一大包,一心想给文英一个惊喜。

从新津机场赶到松林坡差不多有两百里路,要经历水路、旱路、水路三段路程,但葛树城只需一天一夜。他昨天早晨启程,当晚就赶到了洪雅县城的码头上,在码头上的小摊胡乱吃过晚饭,马上租了条帆船去桫椤镇。只说就像往常一样,船在溯流而上,他人在船舱里睡觉,等天亮时船到桫椤镇渡口,他也就睡醒了,精力也恢复了。赶路睡觉两不误,这就是葛树城的精明之处。谁知这个如意算盘这晚却不灵了。自从那回在松林里偷尝过禁果之后,他就更迷恋文英这个女人了,她的柔情似水,她的风情万种,她的善解人意,让他如醉如痴,欲罢不能。他和文英起码有一个月没见过面了,两地分隔,相聚很难,两人的爱情无法及时宣泄。俗话说,小别胜新婚。灵与肉的相思和饥渴,折磨得他躁动不安,辗转反侧。

美丽丰腴的少妇成了他葛树城的未婚妻,二人水乳交融,如胶似漆。他已经向孙伯父和孙伯母正式求过婚了,二老已经准许了他和文英的婚事,答应择日为他俩举办盛大的婚礼。葛树城不禁自问,他这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报啊!

天刚亮,桫椤镇渡口就到了,船工忙转舵向左,用篙竿朝伸进浅水里的踏板缓缓撑来。东方的天际橘红初露,早已起床的葛树城,捧起清凉的江水洗去了一脸的征尘。他伫立船头,望着薄雾后面隐隐约约的青山,感觉篙竿的铁篙头撞击河底岩石的声音十分悦耳。待船停稳,葛树城背上行囊,临下船前,还不忘跟船工道谢告辞。他踩着踏板,精神抖擞地朝岸上走去。

不久,葛树城就爬到了通向松林坡的那道山脊。走着走着,他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朝着下面的山谷眺望,只见下面缓坡上葱茏的竹树,掩映着的三四户散布的农舍,农舍背后望不到边的苍翠松林,还有玉带般缭绕的雾岚,一切的一切,全都笼罩在清晨璀璨的霞光中,更有一阵阵悦耳的松涛声随风飘来。葛树城受过中等教育,有一点小资情怀,此刻触景生情,不由得不感慨了,啊!这儿分明就是世外桃源啊,而他的心肝爱人就生活在下面的枳壳小院里呢!

此时,一只隐藏在树丛中的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葛树城的后背,这是一枝7.92mm的中正式步枪,有效射程500米。但怀着美好憧憬的葛树城却浑然不觉。

葛树城忽然发现,从竹树下的农舍里走出了一个人影,人影披着霞光,朝着山脊迎面走来。哎,那不是一个女人吗?人影离他更近了。凭着直感,他相信那就是他的文英。

从山谷里爬上来的这个女人的确就是文英。今天是端阳节,按川西农村的风俗,做女婿的这天要带着礼物去女人的娘家送节。仿佛心有灵犀,她昨晚睡在床上,就认定树城今天一定会赶来送节的,因为她在松林坡这边。所以,她一大早就起身,把自己梳洗打扮停当,赶着到渡口上去迎接她的男人。

但她没料到她的树城今天会来得这么早,一看见男人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山脊上,她就激动起来。

树城——树城——她边迎着他匆匆跑去,边发出深情的呼唤。

文英——文英——他迎着她兴冲冲地跑来,呼唤声既滚烫又急切。

近了!近了!她和他都看清了对方的笑脸,以及眼神里的饥渴。眼看再过几秒钟,两人就要紧紧搂抱在一起了。

砰!响声不算大,就像放了一个大爆竹。

哎,谁家的小孩这么早就在放鞭炮呢?她在闪过这个念头的刹那间,惊慌地发现:她男人的胸脯突然腾起一团粉红色的雾,整个人同时朝前一栽,身子晃了两晃,又顽强地站直了。她这才看见,男人的左边胸脯有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冒着血泡正汩汩涌出。他望着她,发出在人世间最后的凄然一笑,接着,嘭的一声仰面栽倒在山路上。

啊——她歇斯底里地惨叫着,扑向自己的男人。

不用说,这就是黑旋风一直要报的“一箭之仇”。他选择了杀她所钟爱的男人,却偏偏不杀她。他要让她生不如死,让她为一年前的反抗付出代价,悔恨终身。19

春去秋来,转眼间,小安迪孙少安已经快半岁了,静姝母子由邬文英作陪,在松林坡这个世外桃源生活也已经一年了。一切的生活来源和外界的资讯,全靠孙家那边派人传递。这期间,抗战胜利了,超堡机更加杳无音信。静姝曾托过葛树城去成都华西坝,由哥哥载驰出面,去找他的英文教师波普·史密斯。可得到的消息却是,安迪的叔父史密斯早在1945年春天就走了,他接受了美国一所大学的聘请,回国教书去了。既然暂时与爱人联系不上,静姝就把整个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儿子少安愈长愈乖,成天扬手踢脚,非常活跃;无论他在干什么,只要有人叫他一声孙少安,他就会猛一抬头,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你,模样非常可爱。

火生已经上了一家国立小学,邬文英很想念自己的宝贝儿子。但她更想念疼她爱她,最后死在她怀抱里的她的男人葛树城。邬文英心里明镜似的,明白葛树城并非是无端被人害死,而是替她而死的,祸根就是她去年拒绝了黑旋风的蹂躏!但胳膊怎能拧过大腿呢?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可能把称霸一方的黑旋风掀翻啊?为了义妹静姝母子能过安宁的日子,她选择了打碎牙齿往肚里吞,把自己满腔的仇恨和苦水全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

静姝虽说已在这青衣江畔的大山里生活了一年,却还从未去过几里路外的桫椤镇。正是秋山红叶烂漫的季节,这天桫椤镇逢赶集。早晨,文英、秀英收拾东西要去赶场,静姝就可怜巴巴地央求姐妹俩也带她去镇上散散心。因静姝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文英一直都是不许她去镇上的,怕的是被坏人觑见起了歹意惹麻烦。这天也是该有事,文英经不起她左磨右泡,居然就松了口。静姝要去,小少安自然不能留在家里。三个女人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鲜鲜的,静姝又把躺在摇篮里的少安抱起,俯身正说要背,却被文英抢在手上,用单背子将少安在自家背上背好。三个女人就像离窝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一路说笑着,朝镇上走去。

这天,静姝特意绾了个只有出嫁的女人才绾的纂纂,穿的只是一套寻常的阴丹蓝洋布做的偏襟夹衣裤,脚上是直贡呢圆襻黑布鞋。只因天生丽质,再素净的衣裳一上身,也会显得别有韵致。在桫椤镇赶场的,几乎都是当地的山民,相互之间都是熟面孔,他们一眼就看出静姝是来自大地方的外地人。她睁大眼睛,忙着朝街两边摆的摊位上瞧稀奇,过路人却纷纷在偷瞧她这个天生尤物,姿色不差的文英姐妹成了她的大灯泡。男人的目光不是欣赏就是贪馋,女人目光的含意却要复杂得多,艳羡,挑剔,嫉妒都有。

临近中午,三个女人该转的都转了,该买的也都买了,该吃的比如油糕、豆粉儿、麻辣粉儿之类的过街店小吃,也都尝遍了。正说回枳壳小院时,文英背上的小少安却哭闹起来。静姝忙帮文英姐把孩子从背上放下来,抱在怀里,文英从挎的布包里将竖放的玻璃奶瓶取出,却见里面装的开水早都喝光了。秀英就说,前面转拐处的街口有个天泉茶铺。三个女人就带着小少安找水而来。

天泉茶铺是桫椤镇的第一大茶铺,一楼一底的老式建筑,楼下是一般人喝茶的大堂。楼上是走马转角楼,几个包间都是雕花的落地门窗,这里是有钱人喝茶、议事的地方;也是当地码头上的舵爷出面调停抢案的场所,附近山上经常发生土匪绑票抢人的事,抢匪与被抢者都要在这个茶铺里吃讲茶,交接赎金。这天,黑旋风这个当地混水袍哥的大舵把子,正在楼上吃讲茶,这家伙面皮白净,长相斯文,一点都不像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大魔头,倒像是两袖清风的教书先生。他尿胀慌了,到楼下的厕所方便了转来,恰巧遇到了在街边上专心给娃儿喂水的静姝。他乍一见她,就惊得呆了,暗自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美貌迷人的女子!接着就只觉浑身燥热,下面那物件就呼地迸直了,差点就动不了步。他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再一细看,哦!这不正是修机场时房东家的千金小姐吗?她那时美倒也美,只是还没有长醒;哪里比得上现在,虽然成了少妇,却似成熟的水蜜桃一般,风韵十足,更加迷人了!

当时,邬文英忽一抬头,发现了不远处神情淫秽的黑旋风,不禁又羞又恨,忙招呼静姝和姐姐快走。黑旋风不动声色,径自转身上楼去了。岂料到了当晚半夜,枳壳小院突然就被一伙杀气腾腾的土匪包围了。初时,十几个土匪蹑手蹑脚地走来,还没走近枳壳小院,就引来撵山狗黑豹的狂吠,一个土匪持刀拨开龙门子大门门闩,猛扑过来拼命搏斗的黑豹被一枪打死。接着,这伙人又划燃火柴点燃一根草纸捻,吹燃纸捻,将各人头上的油捻一一点燃。只见这十几个土匪的打扮十分怪异,人人一身黑衣,面涂黝黑的锅烟灰,黑帕裹头,包头帕里插着一根根拇指粗的竹筒,竹筒里插着一根根火光闪耀的清油捻子,每人手里拿的非刀即枪,凶神恶煞,足以把猛一撞见的路人吓个半死。

狗吠和枪响把所有人都惊醒了,各人惊惶失措,赶忙披衣下床,小少安被吓得哇哇大哭,秀英搂着12岁的儿子直抖。透过窗棂纸上的小洞,石留全看见晃来晃去的人影和人头上插的亮油捻,啊!是土匪!他明白,只要稍加抵抗,就会家毁人亡。就一边喊着,哥子!有啥事好商量!一边就主动打开堂屋门。

众匪一拥而上,将他围住。一个土匪头目说,姓石的,你倒还识相,实话跟你说了,今天,我们是来下帖子的,不是来动武的。赶快叫你的两个女客出来讲话!

躲在各自的门背后发抖的静姝和文英,听见外面这么一说,就明白今晚躲是躲不过去了,也就开了门,战战兢兢地移到门外来。众匪徒散开,将三人一起围了。躺在母亲臂弯里的小少安很困,迷迷糊糊地瞪着眼前的一切。静姝轻轻拍着怀里的儿子说,乖!听妈妈的话,闭上眼睛睡觉觉。

土匪头目走上前,在两个女人面前一晃,头上的亮油捻就把二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不由对静姝感叹道,嗨!你这个婆娘也实在是太迷人了,难怪大哥要丢了魂样,非你不娶啊?

静姝一听就急了,大着胆子问,你大哥是谁?说话怎能这样没脸没皮?

土匪头目涎着脸说,你居然不晓得我大哥是谁?他就是洪雅方圆一千里的第一条江湖好汉——黑旋风!我大哥打听清楚了,他也不嫌弃你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

他怎么会知道我?静姝感到很困惑。

土匪头目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说,这就要怪你自己了!你白天不是在镇上最大的那家茶铺要过开水喂娃娃吗?当时不是有个面皮白净、长相斯文、很像教书先生的人跟你打过照面吗?那就是我大哥黑旋风!

静姝当时一门心思给儿子喂水,对这个人毫无印象,心里就后悔今天不该去赶场,嘴上却厉声说,他当他的好汉,我过我的日子,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土匪头目说,错!我大哥看上你了,要娶你作他的姨太太!

静姝一听,头皮都炸了,若依她大小姐的脾气,早就把这些烂匪痛骂一顿了,但她明白这里并非孙家大院,人在矮檐下,不妨先暂时低头稳住对方,再作打算。就缓和了语气说,这位大哥,本人并非黄花闺女,又拖了个娃娃,天下美貌女子多了,好汉何必要我这个被别的男人打过记认的妇人呢?

土匪头目不耐烦了,说,你给老子说这些没用,他就是迷了你的窍啦!你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文英暗忖,黑旋风这个挨千刀万剐的畜生,公然把魔爪伸向静姝妹妹了,就插话说,答应咋样,不答应又咋样?

土匪头目斥责文英说,你牛圈头伸出马嘴了!说毕,又转脸对静姝说,若是答应,你这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敢说半个不字,这院里的所有人就会跟那根黑狗一个下场,房子也要一把火点了!

石留全叫道,你们还有没有天理良心?

文英叫道,妹子!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呀!

不料,静姝却平静地答道,我答应。

土匪头目嘿嘿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那,你赶快收拾一下,马上跟我们走吧!

石留全、文英想要阻拦,齐声大叫,静姝!

对了,顺便说一句,这娃娃不能跟你走。土匪头目又补了一句。

静姝说,但我还有个请求……

讲!土匪头目说。

静姝说,我要求明媒正娶,我要坐花轿!先要请镇上的算命先生合八字,办喜事必须要看个黄道吉日,要风风光光地办!

土匪头目不满地说,你们这些漂亮婆娘就是花花肠子多!你的这些要求我都会帮你转告的。不过,我警告你,要是你胆敢逃跑的话,那可就是自寻死路啦!谅你们也跑不出黑旋风的手板心!说完,他转身对众匪一声吆喝,给老子撤!

众土匪抽身就走,出了枳壳龙门子,不久,十几根亮油捻就在弯弯的山路上移动着,那光景就像远处山路上有好多人在打起火把赶夜路一样。

静姝低头吻了吻已经睡熟的儿子,泪水忍不住悄悄淌了下来。她忍着泪,抬眼问,这个黑旋风究竟是哪个?

文英说,修机场的时候,桫椤镇的民工队不是住在咱们家吗?那个民工队长就是黑旋风本人呀!

哦!我想起来了!静姝恍然大悟地说,对了,当时莽哥从大粪坑里救起了一个盟军的施工人员,黑旋风反诬莽哥谋财害命,把他吊在一棵树子上毒打。我正巧路过,才好歹把莽哥救了下来。我记得,黑旋风这家伙的肤色其实一点都不黑,长相也并不粗俗,反倒很像一个识文断字的斯文人……

文英和秀英两口子齐声说,对对对,就是他!

等土匪走远,静姝把儿子依然放回床上去睡了,四个惊魂未定的大人钻到堂屋里商量对策。

文英认为黑旋风这畜生心狠手毒,力主静姝连夜逃跑。

秀英警告说,跑得脱和尚跑不脱庙啊!

静姝说,于今之计,只有赶紧回新津搬救兵了!那天我妈喊雷青云送钱来,雷青云不是说过,说我爸最近都已经明显看开了吗?他一旦知道我有生命危险,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来救我的。本来,搬救兵这件事,文英姐回去跑一趟最合适,但一个女人家路上有诸多不便。

石留全自告奋勇说,那我就当仁不让啦!

静姝、文英就一迭连声地谢他。石留全简单作了些准备,连夜就下山去了。

次日上午,黑旋风果然找了一个媒婆来提亲下聘礼,媒婆还专门要走了静姝的生辰八字。第二天上午,媒婆跑来回话说,傅半仙说了,你和黑旋风的八字很合很合!

静姝明白,媒婆收了黑旋风的钱,二人是在合伙骗她。按民间风俗习惯,男家先要将写着女子“八字”的红纸放在自家堂屋正中神龛上面的铜罄里,或压在神龛上。“八字”一般要放上三天。这三天中,若男家有房子着火、牲畜死亡,甚至吵嘴闹架、打破碗盏之类的事情发生,就认为是不吉利,女子的“八字”就会被退回去,亲事也就黄了。反之,若这三天男家诸事顺利,这门亲事男方就算同意了。有讲究的人家还兴“合水八字”。夜静更深时,在男家水缸的对边放两个碗,碗中分别放着写了男女二人“八字”的红纸庚帖,仼碗漂浮。次日一早查看,若二碗隔得很开,就是二人“八字”不合;反之,则合。以上还只是男家认为二人“八字”相合,接下来,还要请算命先生“合八字”。算命先生通过计算,来判断二人的五行及属相是否相克。

静姝前晚提那些要求,只不过是想拖延些时间,这时就故意说,合“八字”至少要三四天时间,这么草率,可见黑旋风没有诚意!

媒婆惊乍乍地说,哎哟小姐,入地三尺有神灵,莫要乱讲啊!这桫楞镇哪个不晓得傅半仙神机妙算,是半个神仙,他算了的合,就是天老爷的意思,大吉大利!

接下来,媒婆又通知她婚期已定,说是傅半仙看的日子,明天就是黄道吉日。明天一早鸡叫头遍时,花轿准时来接人,要她早点起床梳洗打扮,切莫误了时辰。

静姝听了,心中凉了半截,糟了!石大哥恐怕今天下午才能赶到孙林盘,土匪把时间掐得这么紧,就是神仙想救她也来不及了!就盘算着想逃跑,结果却发现了土匪在枳壳小院门外设的暗哨。又转念一想,哪怕自己侥幸逃脱,可是宝贝儿子怎么办?文英姐和秀英姐一家人怎么办?而自己,一个大家闺秀,一个美军王牌飞行员的爱人,是绝不可能忍受一个大土匪的蹂躏的!祸是自己惹的,若要不株连儿子和他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被接到黑旋风的宅院以后,自己在洞房里自杀以明心志。黑旋风本人却是杀不得的,要杀这恶魔其实也简单,趁他烂醉口渴时让他服毒茶,但这样一来,势必会招来灭门的惨祸。她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把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剪刀用布缠了,带在身边。

不料半夜时分,救星居然赶到了,十几个握住手枪的神秘人物突然闯到枳壳龙门子外,打头的正是石留全。原来,石留全昼夜兼程,当天晚上就赶到了孙家大院。孙纪常救女心切,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连夜带了五千个大洋,去求大土匪许元亨出面救人。他很清楚,不蚀大财,请不动那个匪首,那年送静姝到洪雅,求他许元亨的那张片子就送了一百个大洋的礼。许元亨问明情况,收了大洋,说救人的事尽管包在他身上。次日一早,许元亨点起十几个带枪的手下,骑上快马,又叫孙纪常和石留全也各骑了一匹,一路上马不停蹄,一行人当天黄昏就赶到了洪雅县城。众人用了晚饭,喂过牲口,又沿着陆路,赶到桫椤镇对面的江边,找户人家寄存好马匹之后,众人买渡过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了松林坡。

静姝见老父亲竟然亲自带人来救她,无比激动,边哭叫着,爸呀!边直奔过去,面朝父亲咚的一声跪下,一时百感交集,泪如雨下地仰脸喊道,爸!女儿不孝!让你老人家受连累了!

孙纪常老泪纵横,一把将女儿扶起,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老爸来晚了,你受惊了……

少顷,孙纪常松开女儿,介绍她跟许元亨行了见面礼。文英、秀英姐妹也跟客人见过,转身去厨房做夜宵去了。当夜,许元亨在龙门子背后设了两个暗哨,除了许元亨临时占了文英的床歇息,孙纪常与石留全父子挤睡一屋以外,其余土匪都在堂屋里临时铺的干谷草上挤着打瞌睡。

第二天天刚亮,石留全去挑水,一打开院门就发觉石家小院被几十条枪包围了。他吓得丢了水桶就朝院里跑,边跑边尖叫,糟了!糟了!我们遭包围了!所有人都慌了,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那十几个土匪翻身爬起,个个都忙把家伙操在手上。只有许元亨不慌,他命人拿出一把弩弓来。那人在箭头上缠了一封宣纸写的信纸,只听嗖的一声,弩箭从龙门子的上方射了出去。

少顷,就听见几十个土匪的声音在院篱外一齐大喊,欢迎许大爷驾到!欢迎许大爷驾到!

孙纪常感到万分吃惊,暗暗叫苦,糟了!原来他们是内伙子!今天这条老命怕是要丢在这儿了!

又听许元亨吩咐道,把龙门子给老子打开!

守在龙门子背后的两个人猛地一拉,把那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就见那教书先生似的黑旋风被前呼后拥着,大踏步地走进院坝里来。许元亨喊旋风老弟,黑旋风呼许大哥,二人喜笑颜开,以江湖的礼数见过。许元亨又介绍黑旋风认识了孙纪常。孙纪常这才弄明白,原来二人是结拜兄弟,黑旋风早年是许元亨手下的一个小头目。

黑旋风歉意地抱拳说,孙先生,小弟不知是令爱,冒犯了冒犯了!

许元亨说,这叫大水冲了龙王庙,无妨,无妨!老弟,孙先生是宽宏大量之人,还专门备了一千个大洋犒赏你的兄弟呢!说着,叫手下呈上一只小皮箱来。

许元亨又叫打开皮箱来过目,只见里面装满了一封封用红纸封装好的大洋。

孙纪常如梦方醒,这表面上是干戈化玉帛,女儿也得救了,其实他是被许元亨这个乌龟王八蛋给耍弄了呀!许元亨跟黑旋风既是至交,完全可以修书一封派手下快马送达黑旋风的;而他却偏偏带人亲自出马,演了这么一出救人于水火的好戏,叫他孙纪常忧心如焚马不停蹄长途奔袭,把他这把老骨头差点累散架了!这么一弄,许元亨在江湖上就是义字当先了,得他孙纪常的重金就是得其所哉!可叹那五千个大洋的家产,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改了姓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许元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