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狱之火1

新四军苏南军分区政治部赵主任派了半个骑兵班来护送尹朴修他们上路,还给他们牵来了五匹东洋大马。但安迪、吉姆、静姝从未骑过马,一见威风凛凛的东洋马就直发怵,没奈何,尹朴修和曾彪只得花点时间临时教他们骑马。吉姆开玩笑说,他跟安迪是从天上贬下凡了,从空军变成了陆军骑兵。幸好那三匹马的性子都还温顺,三人练习了个把钟头,也就会骑了。尹朴修一行五人因此得以以马代步,一路上少吃了不少的苦头,原定需要步行三天的路程,当天晚上就赶到了苏皖交界的水陆码头定埠。

眼看定埠愈来愈近,骑在马上的尹朴修暗想,这提前到达其实也未见得就好,因为无法及时取得联系,芜湖军统站的特工一定是在两天之后才会跟他联系,这定埠人生地不熟的,他们三人该怎么办啊?尹朴修忙提起缰绳,将马一勒,并说了声:驭!驭!那马就停了,其余人也忙勒停了马。尹朴修忙把自己的难处向带队的新四军郑连长说了。郑连长告诉他,临出发前首长专门给他交代过,如果到了定埠,遇到接送方面出现的特殊情况,可以去找当地的新四军秘密交通站。尹朴修连声道谢。快到定埠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这里是游击区,情况复杂,郑连长就叫一行人都下了马,解释说人多目标大,就命部下将所有的马都牵进树林里隐蔽好,又叫两名战士随他一起步行,护送尹朴修等五人去秘密交通站歇息。

第三天的黄昏,尹朴修头戴礼帽、身穿长衫化装成生意人,来到定埠镇上的一家油米商号,用暗号跟芜湖军统站的特工接上了头。尹朴修他们四人当天就上了一条帆船,船上的三名“船工”都是护送他们的特工。帆船在青弋江里航行了半夜,凌晨时分驶进固城湖的芦苇荡里,藏了整个白天,夜晚降临时,才驶出藏身之地,朝芜湖进发。次日凌晨五更时分,他们一行五人安全到达了芜湖城,隐蔽在一家中国人开的纱厂的仓库里待命。

地处皖东南的芜湖县,是浩浩长江与青弋江的交汇口,从古至今就是一个相当繁荣的市镇,鸦片战争以后的光绪二年被辟为通商口岸,逐渐成为长江下游的通商巨埠之一。长江东岸和青弋江两岸一带是英、美、俄、法、日等国的公共租界,租界里面教堂、医院、学校、商店应有尽有。芜湖虽然有日伪军的重兵把守,但这里有洋人的公共租界,在这里以德国人的身份买票乘客轮,不仅显得自然,而且也比较安全。芜湖的军统特工为尹朴修他们三人预定了去宜昌的船票,客轮名叫“乔安娜”号,老板是一名法国人。但恰恰没有静姝的船票,因为她是原定的护送计划里多出来的一个人。这让尹朴修的内心非常纠结。

早在太湖边的那个乌桕树浓荫匝地的苏南小院,尹朴修就清醒地意识到,让静姝与他、安迪和吉姆同行,那是很不明智的,如果他们三个大男人一旦“城门失火”,那势必“殃及池鱼”,静姝妹妹的生命可就悬了。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分头走,他们三个乘一班轮船,她乘另外一班轮船。而她这个小老乡的安全至关重要,绝不能有半点闪失,为此,他特意安排了最值得信赖,并且身手不凡的曾彪护送她回成都。但是这一点他却只敢预先告诉曾彪,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

俗话说,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尹朴修他们三个人装扮的既是德国的生意人和翻译,每人如果没有一身像样的西服,那是无法动步的。幸好芜湖是西洋人和东洋人的出没之地,城里有家西服成衣铺的做工相当地道,要做三套像模像样的西服简直不在话下,这也正是重庆方面选择走这一条线路的原因之一。尹朴修专门买回卷尺,把安迪、吉姆和他自己衣服的尺码量好,记录在一张烟盒纸片上,由一名搞联络的军统特工交到那间西服铺,要求对方在两天之内交货。考虑到时令已经立秋,在长江上航行江风很大,又根据各人的身份,额外为三个人配备了长外套,安迪、尹朴修分别是一件黑色、藏青蓝的呢子大衣;“保镖”吉姆则是一件黑色的皮风衣,他把黑色的博士帽一戴,活脱脱的一副盖世太保形象。三套长短西服如期做好,连同帽子、皮鞋、袜子,还有“老板”安迪和“翻译”尹朴修各人必备的一只怀表,安迪要的手杖和皮箱,也一并送到,尹朴修等三人脱下身上的衣服,立刻把自己装扮起来。当一身黑色、西装革履的安迪粘上金黄的八字胡,手拄同样是黑色的手杖,装模作样地踱过来时,几个人都不由得惊叹起来,都说他的样子简直太绅士、太高贵、太帅气了!静姝一时心血来潮,竟扑上去搂着他亲吻了一下,还说,即使是在《魂断蓝桥》里饰演罗依的大明星罗伯特·泰勒,跟我的安迪扮演的德国老板相比,也显得逊色多了。

当天晚上,尹朴修叫曾彪在静姝喝的水里放了安眠药,直到次日黎明,她一直睡得死死的。尹朴修叫起了安迪和吉姆,三人化妆停当,仍不见静姝的身影。安迪就起了疑心,问静姝呢?尹朴修就说,为了不至于引起怀疑,他们将分成两拨上船。他们乔装德国人的三个,等会儿将乘一辆奔驰到达码头。而曾彪和静姝扮的是一对普通中国兄妹,将从这家纱厂仓库的后门出去,钻过一条小巷后,在大街上乘黄包车到码头。安迪和吉姆点头称是,直夸尹少校考虑得很周到。尹朴修礼貌地苦笑了一下。

早晨七点登船时,虽说码头的入口处有几个日本鬼子在站岗检查,首先是安迪等三人轩昂的气宇就把他们镇住了,再一查看安迪和吉姆的德国护照,一见那黑鹰立在万字花环上的纳粹德国国徽,就啪地立正,显得十分恭敬。安迪又极绅士地鞠了一躬,并用德语来了一句谢谢阁下。日本鬼子就把手一伸,非常客气地放行了。眼看登上轮船的这道关口十分顺利,尹朴修心里就有数了,吉姆甚至乐观地认为这一趟就等于是在驰名世界的扬子江中旅游一趟罢了。

尹朴修他们三人住的是一等舱,房间位置就在靠近船头的第三层的甲板上,有一间单间,另外一间是双人间。吉姆就叫安迪跟他一起住双人间,直说他俩是铁哥们儿,必须要成天呆在一起;还说只有这样长途航行才不至于寂寞。尹朴修忙把二人拉进那个单间,压低嗓门警告说,不要忘了我们装扮的是德国佬的主仆,安迪你是老爷施瓦茨·霍夫曼,必须住单间;吉姆你是保镖弗兰克·韦贝尔,还有翻译我钟大龙,我们俩人只能住双人间。见吉姆还想狡辩,安迪就表态说,尹少校是对的,谁叫你吉米是我的小马仔呢?

安迪牵挂着静姝,直问她和曾何时登船。尹朴修就闪烁其词地说,你放心好了,我们会顺利会师的。“呜——”开船的汽笛响起,仍不见静姝“兄妹”的影子,尹朴修只微笑着回答五个字:快了,别着急!直到“乔安娜”号缓缓驶离码头,掉转船头,开足马力,溯长江江流破浪前进时,尹朴修才对两个美国佬说,根据上峰的指令,我们三人今天必须乘“乔安娜”号出发,而曾彪和静姝只能乘明天这个时间的“玛丽雅”号。

为什么?为什么?安迪和吉姆大为惊诧。

吉姆看了看安迪痛苦的表情,扭头冲动地对尹朴修吼道,我代表安迪,表示强烈抗议!

尹朴修心里明白,只有把自己的安排夸大成上峰的指令,才可能瞒天过海,平息二人愤怒的情绪,就微笑着说,先生们,请息怒!我感到万分抱歉,我很同情二位,尤其是安迪先生的处境,但是军令如山,我必须执行上峰的命令。你们问为什么,我只能有一种解释,一切为了安全。

狗屁安全!吉姆咕噜着说。

安迪上尉,除非你对静姝小姐的爱不是真诚的。

此话怎讲?安迪逼问。

二位心里应当明白,我们这段旅程实际上危机四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尹朴修严肃地说,一旦与敌人遭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静姝小姐的安危你安迪如何保证?

一席话说得二人无言以对。

静姝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到中午时分才苏醒,睁眼一看窗外阳光灿烂,太阳当顶,就明白自己中了圈套。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恼怒地大喊大叫,发起了小姐脾气。曾彪赶紧跑来,一迭连声地赔着不是。无奈木已成舟,吵闹又有何益?尤其是其中的两条理由——上峰的指令,为了安迪和吉姆的绝对安全,谁也驳斥不倒,静姝发泄一通之后,也只有默然接受的份儿。次日一早,她和曾彪扮作兄妹,由乔装成黄包车夫的芜湖军统特工护送,上了同一家轮船公司的“玛丽雅”号,溯流破浪南去。自此,静姝的一颗心就一直悬在昨天发班的“乔安娜”号轮船上,不断祈祷着上帝保佑她的安迪和铁哥们儿吉米。2

“乔安娜”号轮船破浪南来。中午,尹朴修他们三人下到二层的餐厅去用餐。三人刚去时,餐厅里还有空桌,不一会儿就全都坐满了,只有他们三人的旁边还空着一个位子。三人刚点好菜,就见门口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白种女人。年轻女人大约20来岁,人本来就长得美,她身上棕红色的靴子和蔚蓝色的紧身呢外套更把她衬托得性感动人。吉姆只觉眼前一亮。

姑娘款款走来,笑盈盈地指着空椅问,请问,我母亲可以坐这个空位子吗?

哇!是德语!这两个女人是德国人?他们三人吃了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刚才那句话三人虽说并未完整地学过,但在当时的语言环境下,意思却还是明白的。

尹朴修赶紧笑着把手一比,用德语说,请便!

这下轮到姑娘惊喜了,忙问,你们是德国人?

安迪和吉姆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真是太好了!姑娘叫道,妈妈,快过来坐!

她母亲就走过来,边说着感谢,边拉开椅子坐下了。

姑娘兴奋地说,他们是我们的德意志老乡!

她母亲面露惊喜,叽叽呱呱地说了一通。

三个家伙暗暗叫苦,心想今天真是糟透了,怎么偏偏就遇上了德国人?也不知这老太婆说了些什么。

吉姆这家伙本来就比较好色,一见身边来了个风情万种的美女,就兴奋万分。他见美女居然站着点菜,就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他起身往旁边一站,说,小姐请吧!你请坐!

姑娘连声道谢,说她不好意思坐。

吉姆不知该怎么对答,就紧张地搜索脑袋里装的有限的德语词汇,忽然想到秦先生曾教过向女人献殷勤的话,就赶紧抛出两句,不客气!你真是太美了!他本想再加上一句女士优先之类的话,可是又不知德语该怎么说。心里正着急时,却见那姑娘笑容可掬地说声谢谢你的赞美,居然就在他腾开的椅子上落座了。

姑娘自我介绍说,她俩是母女,妈妈叫朱莉亚·施耐德,她叫汉娜·施耐德,父亲施耐德是德意志帝国驻武汉领事馆的副领事,她们这是刚从德国来,到武汉去找父亲的。

三个家伙听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只听懂了她俩是母女、二人的姓名之类的简单意思,却又生怕露馅,就装模作样地直是点头微笑。这个也是秦先生事前教过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招数,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三个家伙貌似极绅士的点头微笑,引起了汉娜的好感,她就向他们三人请教尊姓大名。这句话三个家伙都听懂了,就争着用极其有限的德语回答。

安迪说,我叫施瓦茨·霍夫曼,我在中国开了一家纺织厂,我是到湖北去收棉纱的。

吉姆不情愿地说,我是霍夫曼老爷的保镖,我名叫弗兰克·韦贝尔。

尹朴修落落大方地说,我是施瓦茨·霍夫曼先生的翻译,我是中国人,我的名字叫钟大龙!

三个家伙一介绍完,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一时冷场。

汉娜嫣然一笑,又叽叽呱呱地说了起来。

三个家伙根本不知何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微笑,点头,点头,微笑。心里恨不得早点吃完饭,好溜之大吉。谁知他们点的饭菜却又迟迟不送来,急得尹朴修直想跺脚骂娘。

尹朴修他们三人吃完饭,极绅士地向汉娜母女告辞,一出了餐厅,就匆匆回到安迪住的单间。

尹朴修刚一关上门就说,刚才真是太悬了!说不定那两个女人都已经察觉了!

吉姆朝床上一倒,说,嗨呀!真刺激,那日耳曼小妞太迷人啦!

安迪说,吉米,你小子就是太好色,你刚才干吗要招惹那德国妞?那多冒险呀!

那有啥?不就两个娇弱的女人吗,何险之有?再说,那小妞那么娇媚性感,怎么可能是敌人呢?吉姆完全不以为然。

尹朴修觉得有必要给这两个美国佬念念紧箍咒了,就告诉二人说,中国有句俗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汉娜母女的真实身份有谁说得清楚,外表美貌如花的女人假如是敌人的话,往往更具有迷惑性,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作为你们的临时上司,我现在宣布一条决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要避免再跟她们接触,餐厅我们也不能再去了,我会通知餐厅部送餐来的。还有,你们要尽量少说母语,言多必失。

安迪表态说,为了安全起见,为了不节外生枝,我本人坚决拥护尹少校的决定。不过话又说回来,尹少校,你如果不用决定的方式,而采取民主投票的方式,岂不更好?

尹朴修歉意地一笑说,谢谢安迪上尉的支持和提醒!不过,不是我故意不用投票的方式,而是我们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这种习惯,非常抱歉!

吉姆猛地坐起身,反感地说,干吗呀?又不是坐牢?要在船上度过个把礼拜,那不把人活活憋死吗?

安迪笑嘻嘻地对吉姆说,即使投票,你小子也是少数,你就只有服从的份儿啰!

吉姆就夸张地长叹一声,唉!安迪,跟着你小子混真没劲!

吉姆这小子虽然嘴硬,但在行动上还是服从了。一连三天,他们三人除了上厕所,白天都足不出户,一日三餐也是在房间里用的,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三人才悄悄出门,溜到轮船顶部的平台上去散散心,活动活动快要生锈的筋骨。3

也许吉姆这小子的荷尔蒙本来就分泌得多,加上每日好吃好喝地侍候着,极其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他觉得这种孤寂沉闷的日子真的比坐牢还痛苦百倍。人一无聊,就难免不胡思乱想,他那晚与艾文去蔡湾寻花问柳的情景就再三地重现,由那个丰乳肥臀妖娆无比的女人,自然就联想到近在咫尺娇媚性感的美女汉娜,那种欲望就像活火山似的,说喷发就喷发了。

这天下午,他借口上厕所,就一个人出了门。他估计汉娜母女住的房间应该是在第三层的另一边,他出了厕所,就从过道上绕了过去。客轮左边的这十几间房子,有的开着房门,有的开着窗户,也有的门窗和窗帘都紧闭着。他从船头的第一个房间开始,耐着性子逐间地寻找过去,却没有发现汉娜的踪影,也不知她是否躲在那几间门窗紧闭的房里。他也实在是欲火攻心了,竟然不顾一切后果,去敲那几间紧闭的房门。他逐间逐间地去敲门,去偷窥,还是白费力气,哪里有那个魅力十足的魔女的踪影?当他扬起右手要去敲最后那间紧闭的房门时,忽然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女人啊呀哦的叫床声,就像发情的牲口受到异性气味的刺激,那声音霎时使他无比兴奋,他略一迟疑,就果断地敲响了门。屋里的叫床声戛然而止。偷窥的欲望促使他又再次把门一敲。少顷,房门毫无征兆地突然打开一条缝,一支手枪管突然就抵在他的脑门上,他陡地吓呆了,整个人就瘫软下去,眼睛的余光只瞟见凶狠的半张脸和半边粗黑的胸毛。只听半边脸发出一声咆哮,滚!那房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心有余悸地刚走出几步,身后又传来那女人放肆的浪叫,一声一声都像在嘲笑他。

吉姆就像醉汉一般,晕晕乎乎地爬上了顶层的平台。一眼望去,宽阔的平台上只有三三两两的旅客,他们正面朝长江两岸指指点点。有个线条生动背影迷人的女郎,正扶着船尾的栏杆,望着夕阳下滚滚倒退的江水出神。吉姆认出了那蔚蓝色的紧身呢外套,就惊喜地大叫,汉娜!汉娜!

那女郎有点儿诧异地转过身,转瞬之间脸上就绽开了迷人的笑容。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用德语说,谢天谢地,终于又见到你啦!

汉娜礼貌地说,先生你好!你是……

吉姆委屈地叫道,我是弗兰克·韦贝尔呀!那天在餐厅……

对对对!你那天还给我让过座呢!汉娜面露惊喜。

想起来啦?吉姆兴奋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霍夫曼老爷的保镖!汉娜说。

吉姆本能地想说不,出于警觉,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嗯……

汉娜又叽叽呱呱地说了起来。吉姆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虽说听得似懂非懂,却从当时见面的情景,猜测到对方大约是问,你们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什么没见到过你们?

他就乍着胆子,把秦先生教过他们的装病的几句话,都抖搂出来回答,霍夫曼老爷病了,他……人很不舒服,他头昏,他肚子疼,他要吃药……

汉娜边叽叽呱呱地说着,边点头。吉姆猜她的意思好像是说,我明白了,因为主人病了,你们当下人的当然只好陪在屋里了。

吉姆暗想,既然这小美人就在身边,既然我那么渴望见到她,不抓紧跟她调调情,两个人的关系又怎么可能亲近得起来?他就紧盯着她那双绿莹莹的美丽眼睛,赞美说,你真是太美了,你的眼睛特别迷人!

汉娜嫣然一笑,调侃地说,弗兰克,你是不是一见漂亮女人就会这样说?

吉姆没有完全听懂这句话,还以为汉娜听了他的奉承心里很受用,马上来了个火上加油,情不自禁地说,汉娜,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汉娜美目圆睁,挑逗地反问,是吗?

吉姆点头如捣蒜,激动地说,是是是!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汉娜面露惊喜,哦?

才华过人的吉姆,读高中时就有被女孩追和追女孩的经验,他深知跟女人交往把握火候至关重要,此时最宜趁热打铁,赶紧说些让对方发晕的绵绵情话,那么就有可能走向肌肤之亲的下一步。但令人十分沮丧的是,他所学过的有关向女人献殷勤的德语短句都已经抛完了。此时他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亲爱的,我真想吻吻你!但是,他只冒出亲爱的三个字,下面就卡壳了。

汉娜还想听他说下文,见他张口结舌的样子,就含意不明地笑了笑,叽叽呱呱地说了一通,之后一扭身走掉了。

吉姆傻呆呆地僵在原地,因为不知所云,也不敢贸然追赶。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句话出了问题,竟让唾手可得的小美人一走了之。

其实汉娜刚才的意思是说,她对他完全没有感觉,根本谈不上亲爱不亲爱。他自己应该考虑清楚,他配不配这么说话。

其实,美丽性感的汉娜·施耐德的真实身份,是纳粹德意志帝国中央安全局六处的谍报人员,负责搜集日本方面的情报。1943年1月9日,日本和南京汪伪政府联手上演了一幕闹剧,汪伪政府宣告对英美宣战,参加大东亚圣战。日、汪为了肃清英美及重庆方面的秘密组织,转而向轴心国的老大纳粹德国求援。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精通德、英、日三国语言的汉娜·施耐德,被派往日、汪治下的华中重镇——武汉,她将打入与上海、天津并称为旧中国三大租界之一的汉口租界,进行秘密情报活动。

汉娜·施耐德所谓父亲是武汉德国领事馆副领事的说法是假的,她那个所谓的母亲其实也是六处的谍报人员。她起初真的以为是他国遇老乡,为能与施瓦茨·霍夫曼和弗兰克·韦贝尔两位同胞邂逅而高兴。她甚至一眼就喜欢上了蓄着金色八字胡的施瓦茨,那男人英俊帅气文雅,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若不是她很快摸清了那三个人的底细,她说不定真会去勾引他,把他弄到手,在扬子江上演绎一回令人垂涎的浪漫之旅。

当天在餐厅,她起初只是觉得奇怪,那三个人的反应怎么会那么迟钝,双方交流起来明显有障碍,他们有时答非所问,有时甚至只会点头,微笑。出于职业间谍的敏感,她从内心开始审视他们,挑剔他们,并在叽叽呱呱拉家常的述说中,故意突然夹杂了一句帝国宣传部长戈培尔的名言“谎言重复千遍,就会变为真理”。而那三个人居然没有一丝诧异的感觉,而是一味点头微笑。那时,她就已经认定,那三个人大有来头,绝对是冒牌货。那天午餐之后,那三个人就像在空气中突然蒸发了一样,居然从此就不敢在公共场合露面了。对此,只能有一种解释,他们心中有鬼,怕碰到她“母女俩”这对真正的德国人。在上船后的第一个晚上,她就已经摸清了那三个人住宿的房间,所谓的老板霍夫曼住三层1号,另外两个住三层2号。并且当晚她就潜藏到2号房间的窗外,听见里面的人在用美式英语对话,虽然对话内容只是生活烦事的简单交流。汉娜由此就完全断定,那三个人来自美国方面,混迹于法国客轮,一定负有不可告人的特殊使命。而这,对于德意志民族在全世界的崛起是极其有害的,是绝对不允许的。

那个所谓的弗兰克·韦贝尔,那个乳臭未干的色狼,居然想打她汉娜的主意,想占她的便宜,真是瞎了他娘的狗眼。当然,如果是那个金色八字胡的家伙向她献殷勤的话,又另当别论了。她完全可以跟他缠绵,跟他如胶似漆地做爱,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时机恰当时心安理得地将他一枪打死。正因为这是法国轮船,她才无法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将那三个家伙及时抓捕。且让他们多活几天吧!她暗自盘算,当轮船在武汉靠岸时,日本谍报机关的松上大佐将着中国便装带人来接她,到时候,我看你们这些美国猪往哪里逃?

这一路上,尹朴修把该做的都做了。那天下午,当吉姆受到小美人的打击失望而归时,他被尹朴修和安迪责骂得灰头土脸,并保证绝不再犯才罢休。船到武汉靠岸时,有许多旅客上下船,他悄悄尾随汉娜母女下到一层的甲板上,然后躲在暗处,亲眼看见她俩沿着一级级舷梯下到码头上,又见几个中国人打扮的男人上前跟她接头联络,看见她俩出了出口,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朝楼上走去。

时值中午,尹朴修感到肚子饿了,就朝二层的餐厅走去,他要去占一张餐桌,预先点好菜,等会儿叫上安迪和吉姆好好吃上一顿,这些天画地为牢,他们三人也实在是憋坏了。既然克星德国母女走了,他们也该轻松轻松了。但尹朴修做梦也想不到,就在这一两分钟之间,事态已经彻底逆转。几个中国人打扮的便衣早已亮出枪来,蛮横地推开正在上船的旅客,沿着舷梯冲上船来,他们的身后,有十几个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鬼子也随后气势汹汹地冲上了船。当尹朴修警觉到餐厅外面脚步过于杂沓情况有变时,敌人已经冲上了三层甲板,顷刻间,就撞开房门,把躲在1、2号里的两个美国佬生擒了。

尹朴修和其他旅客被鬼子堵在二层的过道后面,他真是后悔两支手枪都留在2号房间的铺垫下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花大绑的安迪和吉姆被押下船去。尹朴修这才恍然大悟,那个美丽性感的所谓汉娜·施耐德原来才是毒如蛇蝎的人渣啊!自此,他再也不敢以德国老板翻译的身份公开露面了,而是躲在底舱一间堆放杂物的房子里,好歹拖到了宜昌码头下船。4

尹朴修透过底舱里的舷窗,看见宜昌码头的轮廓由远而近,愈来愈清晰了。

自古以来,宜昌就是鄂西、湘西北和川东一带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和交通要道,素以“三峡门户、川鄂咽喉”著称。1940年6月18日,在枣宜会战中被中国军队冒死夺回的宜昌,却被日军杀了个回马枪,宜昌第二次沦陷,此后一直处于日伪统治之下。宜昌以西有个叫母猪峡的地方,那就是侵华日军的势力所能达到的最西端。宜昌距中国的战时首都重庆虽然只有430公里,但日军一直不敢进攻重庆。从宜昌溯流而上,一片浩渺的江水从天而来,加上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形成了天然屏障。长江三峡两岸是悬崖峭壁,无陆路可通,要进攻重庆只能乘轮船或汽艇走水路。三峡两岸,有中国军队构筑的几处重点江防枢纽工事,伪装巧妙的大炮安放在陡峭的山洞里,即便是日军的飞机大炮也无可奈何。宜昌上游的长江北岸是险要的南津关,由中国重兵把守着,并布置了许多每颗重达100公斤至250公斤的水雷封锁了江面,敌人的舰船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

尹朴修还清楚地记得,1937年11月初,他跟随川军一四四师的兄弟们,在刘湘的嫡系重臣、川军第二纵队副司令潘文华将军的率领下,乘轮船东出夔门,从宜昌路过。时值初冬,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辽阔的江面波涛汹涌,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过他的眼前,悄无声息地跌落江中。他们那时的装备极其简陋,一只老套筒、两件单衣、一床夹被、几双草鞋,有的还有一把大刀。江风凛冽,他和兄弟们冷得直打哆嗦,只好拥着薄被,一个紧挨一个,挤坐在甲板上靠体温取暖。

本来,将两名盟军飞行员护送到重庆,他这一次重返宜昌的使命可谓极其特殊,极为光荣。眼看快到宜昌,胜利在握,可惜百密一疏,谁能料想竟然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而且对方还是一名勾结日本人的神秘女人,以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迪和吉姆被日本鬼子抓走。自打从军以来,他尹朴修还从未这么倒霉过。尹朴修在心里反复思量,叫汉娜·施耐德的这个德国女子,一定不会是普通女人,很有可能是纳粹德国训练有素的特工。如果她是纳粹特工的话,后果就严重了,她一定会告诉日本人,轮船上冒充德国人的同盟国奸细有三个,抓捕了两名美国人,还另有一名装扮成翻译的中国人在逃。接下来,她极有可能跟前来抓捕他的日本宪兵队呆在一起,在宜昌码头上张网以待。这么一想,尹朴修的额头上就沁出了冷汗,就转念考虑怎么样才能脱险。

宜昌码头上,潜伏在敌后的武汉军统站的十几名特工,早就从武汉赶过来,散布在各自的位置上了。他们化妆的角色五花八门,擦鞋的、卖香烟的、卖报的、讨饭的、摆吃喝摊的,等等;站长史东陵等三人,干脆就扮成了黄包车夫,他们拉的黄包车,座位下面的箱子里藏着美式冲锋枪。他们接受的任务表面上很简单,把乔装成德国人的安迪、吉姆,以及护送他俩的尹朴修,从宜昌码头接到手,然后相机突破鬼子的封锁线,把他们安全地送到坚守在南津关的国军手里。实际上,只要其中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个简单的任务立刻变得险象环生。

上校军衔的武汉军统站站长史东陵,40来岁,是戴笠非常信任的老牌特工,他今天降贵纡尊,亲自出面装扮黄包车夫,戴顶破草帽,穿件黄包车夫的黄坎肩,模样土得掉渣,足见任务的确不同凡响。史东陵和他的部下刚刚到达各自的指定位置不久,从码头上的堆栈方向过来了五部胶轮平板车,每部车上都堆放着一些木头箱子,车的周围都跟着三至五个码头搬运工模样的人。这些人这些车在此时此刻出现,让站在港口出口处路边的史东陵本能地感到可疑。长着一对亮得摄人的牛眼睛的军统武汉站行动队的牛队长,昨天刚在宜昌码头装扮过黄包车夫,他专门朝这些码头搬运工扫视了几眼,居然没看见一张熟脸面儿,就明白有诈,心想这些人肯定是日伪军,那些木头箱子里一定藏着武器。牛队长对扶着车把立在旁边的史东陵说,是鬼子。史东陵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

此时,又从城里方向驶来一辆黑色的福特牌轿车,停在港口出口对面的路边上,这辆轿车后窗的窗帘是拉上的。史东陵虽然无法看到坐在轿车后座的其实正是汉娜·施耐德,也不知道她正撩开一条窗帘的缝隙,严密监视着对面的宜昌港出口,但这辆轿车显然出现得十分蹊跷,史东陵本能地感到来者不善。

锚链哗啦哗啦地滑向水面,刚刚停靠在宜昌港的“乔安娜”号轮船被钢缆牢牢地固定在码头上。甲板上的栅栏门打开了,携带着行李的乘客们闹嚷嚷地踩着舷梯,居高临下地鱼贯而下,走上一段路之后,再从有鬼子把守的港口的出口出去。史东陵、牛队长等三名“黄包车夫”看得明白,那些码头工人模样的家伙,把胶轮车停在出口对面的公路两边,人紧靠车边,显然随时准备掀开木箱盖子,拿枪开火。又见福特轿车的前车门打开,一名日军大尉跨下车来,站在路边,下意识地把目光朝那些“码头工人”扫了一眼。史东陵明白,他只要喊上一声,这儿立刻就会变成子弹横飞的战场。

史东陵三人赶紧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出口涌出来的乘客,生怕漏掉了他们该接的客人。史东陵暗忖,很明显盟军飞行员在这里下船的情报泄漏了,瞧今天这个架势,敌人是内紧外松,明摆着要张网捕鱼啊!敌众我寡啊,要想接走客人全身而退,今天恐怕少不了一场恶战。

涌出港口的乘客愈来愈多,岂料,穿黑呢大衣和黑色皮风衣的两名男性白种人和那名作陪的穿藏青蓝呢大衣的中国男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不时有路过的乘客喊坐黄包车,史东陵三人就以他们是包月车相推辞,如果再不拉客,他们三个黄包车夫可就露馅了,史东陵不由得暗暗叫苦。

恰在此时,一名年青水手却不揣冒昧地硬要往牛队长拉的车上坐,这名水手额头上压顶鸭舌帽,海魂衫外面套了一条蓝不蓝灰不灰的背带裤。

牛队长忙赔着笑脸说,先生请包涵,我们这是包月车,恕不拉生客,得罪了!

来人再次瞟了瞟他左边车把上拴的一根红布条,从兜里掏出怀表说,我的怀表该洗油泥了,老乡,请你把我拉到一家钟表修理店去,拜托啦!

牛队长心里一激灵,哦!这不正是事先约好的暗号吗?忙朝他拿着的怀表瞅了瞅,嘴上答应着,说出了下半句暗号,好嘞,我这就拉你过去!又忙压着嗓门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来人悄悄说,出大事了!这里太危险,回头再细说。

牛队长会意,就扭头大声招呼同伴说,两位老哥,老爷太太今天不回来了,赶紧的招客吧!说罢,拉起车子,转过头飞跑而去。

史东陵等二人会意,就放声招揽起生意来,少顷,各人拉了一位客人,追赶牛队长去了。其余装扮成各色人等的特工,也逐渐相机撤出了危险之地。

不用说,这名年青水手正是化了妆的尹朴修。一场敌众我寡的恶战被他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化解了。

当时,“乔安娜”号轮船正缓缓靠岸,藏身底舱杂物间的尹朴修正苦于无计可施,忽听嗵的一声门响,底舱舱门被人推开了。尹朴修急忙朝杂物堆后面一躲,只见一名穿着海魂衫、背带裤的高大水手走进门来,紧接着又返身将舱门锁死。这名水手毫无顾忌,移开覆盖在表面的乱七八糟的杂物,取出一口黄色皮箱来。他背对着尹朴修开了锁,掀起皮箱盖子检查。尹朴修探头一望,只见皮箱里面装着来自法国的白兰地和香水等走私物品。尹朴修灵机一动,明白脱身的机会来了,就在脚边附近捡起一块木头,偷偷靠上前,往水手的脑袋上一击。水手还诧异地扭过头,似乎是想弄清遭了什么人的暗算,随即软软地栽倒在甲板上。尹朴修这一打击的力道正好,水手只会暂时昏迷,绝对死不了。他对着仰卧的水手说了声对不住了,就急急扒下他的衣服,然后脱下自己的全套西服行头放在他身边,只留下了作为接头暗号的带表链的怀表。因此才得以金蝉脱壳,化险为夷。

当天下午,尹朴修换了一件长衫,由牛队长把他拉到郊外的一处僻静的宅院,与史东陵见了面,详细汇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史东陵对尹朴修完全没有好脸色,冲动地把桌子一拍,吼道,糊涂!既然知道你们的假德国人身份随时都可能被汉娜母女揭穿,为什么不除掉她们?

尹朴修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唉!都怪我掉以轻心,心存侥幸,把对方想得太善良了,我请求上峰的处分。

处分有什么用?史东陵气得在屋里踱来踱去,说,处分能把两个美国佬弄回来吗?两个人一旦落到汉口日本宪兵队的手里,不死都得脱层皮。唉!

尹朴修忙说,史站长,尹某罪责难逃,痛心疾首!我请求跟你一起赶回武汉,设法营救两位盟军飞行员,如果他俩不幸被害,尹某决心以死谢罪!

这吗还差不多。史东陵的态度明显缓和下来,说,那好,今晚就动身赶回武汉。

尹朴修忙说,站长,我还有一事禀报。

接着,他就把安迪和静姝的关系,她为什么找到了太湖边,以及分乘两艘轮船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作了汇报。

还有这样的事?听完汇报,史东陵余兴十足,就说,甘愿深入虎穴,万里寻夫,今人更胜古人啊,这位孙小姐堪称巾帼英雄!这样,你就留下吧,明天去宜昌港接应她。你回头再赶往武汉。

尹朴修忙说,我跟孙小姐是同一个林盘的地邻,我深知她的脾气……

是吗?史东陵更来劲了,你快说说!

尹朴修说,她一旦得知安迪和吉姆落入敌手,她宁愿去死,也绝不会一个人返回大后方的。

哦!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事情,对一个女人来说过于残酷了,你还是动员她先回重庆吧!

她是宁肯死也不会走的。尹朴修试探着说,站长,你看我能不能把她带到汉口去,让她在营救她爱人的过程中出点力?

唉!史东陵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5

老尹,我很欣赏你破釜沉舟的勇气,但是,在宜昌郊外一处僻静的宅院,史东陵将话锋一转,至于能不能救出那两个美国佬,我没有一点把握……

尹朴修一听就急了,忙央求道,史站长,人是我弄丢的,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但请你看在党国的分上,一定全力以赴,帮我救出这两个盟军朋友!

你这样说话我就不爱听了。史东陵把脸一沉说,我史某唯蒋委员长、唯党国马首是瞻,我毫无推脱之意,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讲完?

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尹朴修赶紧赔笑脸说,史站长,请原谅在下的失礼,请接着讲!

你去过汉口没有?史东陵问。

没有,我只是坐轮船从那儿路过两次,一次是民国二十六年10月初去参加南京保卫战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大前天。

汉口大不大?史东陵问。

太大了!尹朴修说,武昌、汉阳、汉口排在长江南北两岸,那些房屋,那些轮船木船简直一望无涯!

明白大就好。史东陵说,汉口又称大汉口,中国的城市敢称大的,除了大上海,就是大汉口,战争爆发前都是世界闻名的十大国际大都市之一。汉口江汉关是仅次于上海的我国第二大海关,汉口港有轮船直达美国、日本、西欧和埃及。光在汉口设立总领事馆或领事馆的就有英、美、俄、德、日、法、意大利、荷兰、比利时、丹麦、挪威、西班牙、芬兰、葡萄牙、刚果、瑞士等十多个国家。汉口在战争爆发前还是国际金融中心,在国际上享有“东方芝加哥”的称誉。

哦!尹朴修对大汉口几乎一无所知,听了上面的一席话大为惊奇,忽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多了解一点汉口,否则,要想成功营救安迪和吉姆那是无法想象的,就恳切地对史东陵说,我这人当兵之前从没出过川,转到第三战区以后又一直陷在江苏那边,我实在太孤陋寡闻了,恳请站长多给我讲讲汉口吧!

其实,史东陵也这是这个意思,如果尹朴修不对汉口的历史和现状有所了解的话,别说救人了,走在街上被人弄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于是,他索性拉开话题,给尹朴修讲起大汉口来。

史东陵告诉尹朴修,汉口的历史其实并不长,只有四五百年的时间,明代成化年间汉水改道,汉水与长江交汇口形成了天然的避风港,汉水以北的大片低洼荒洲地带于是逐步发展起来,到清代嘉庆年间时已享有中国四大名镇之一的盛誉。汉口之所以能够大发展,全凭着1840年鸦片战争后开埠通商的历史机遇。从19世纪60年代英国首先要求设立租界起,在麻阳街太古下码头以南和江汉路以北的滨江地段,逐步形成了一块两三平方公里大的外国租界,成为“国中之国”,按地理方位从西南向东北排列,分别为英、俄、法、德、日五国租界。以租界的数量论,汉口仅次于天津;汉口租界面积排在上海、天津之后,居全国第三位,但影响力却是内地各外国租界之首。

史东陵告诉尹朴修,鉴于武汉在政治和地理方面的特殊作用,为了从军事上和人心上征服中国,日军在武汉以及周围地区屯留了重兵,日军早在民国二十七年就成立了武汉警备司令部,目前由日军第三十四军担任武汉的警备。武汉还是华中派遣军最高司令部、汉口海军司令部所在地,汉口海军陆战队、汉口海军特务部、汉口陆军特务部、汉口宪兵队本部等驻军和机关,都分布在江汉海关大楼向北向东的江滩边上。汉口宪兵队本部下辖武昌、汉阳、汉口三个宪兵队。汉口陆军特务部受汉口日军司令部直接指挥,是武汉的实际政权机构。日军组织了军事管制委员会,把武汉三镇划分为军事区、租界区和难民区。难民区四周围着铁丝网,只留了几个有日本宪兵站岗的出口,对进出的居民实行验证搜身。日军对武汉的管理十分严格。只有在武汉的常住人口才有可能被颁发一本所谓的“安居证”,如果是逃难来的外地人连想都不用想。居民每天要将“安居证”带在身上以备抽查。日军在武汉很多要道都设置检查的关卡,没有“安居证”的人随时有可能被抓。

哦!尹朴修这才恍然大悟,根本没想到武汉的敌情竟然如此严重。难怪史东陵起先要说“没有一点把握”的话了。

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究竟是日军的哪个部门抓了两个盟军飞行员,我们还一无所知。要弄清楚这个情报,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史东陵心情沉重地说。

尹朴修再次向史东陵道歉、检讨,这回的态度非常真诚。史东陵叫他不必太客气,接下来就谈了他的打算。史东陵问尹朴修,他和孙小姐能不能说一点外语?尹朴修说,他俩能说点英语,尤其是孙小姐,还能进行一般的英语口译。史东陵一听,脸上有了笑容,说,这下就好办多了。汉口江滩不是有英租界吗?我马上叫人,给你和孙小姐一人弄一本英租界的“安居证”。你明天上午在宜昌港接到孙小姐后,马上到宜昌的“留真大相馆”去拍单人照,那个相馆有我的人,晚上你再去相馆跑一趟,你就可以拿到你和孙小姐的汉口英租界的“安居证”了,证件当然是假的,但绝对可以以假乱真。然后,你二人再乘轮船返回武汉,我会在汉口港的出口派人接应你。

次日上午,“玛丽雅”号客轮准时在宜昌港靠岸,尹朴修顺利接到了乔装成兄妹的静姝和曾彪。一切都按照史东陵的安排进行。当静姝在客栈里得知安迪和吉米落入敌人手中时,一时万箭穿心,痛不欲生,涕泗纵横。她的情绪稍稍稳定后,她的坚定的表态一如尹朴修对她的估计。尹朴修就安慰她说,他和她明天就返回武汉,有潜伏在敌后的同志们的大力协助,他们一定会将安迪和吉米营救出来的。次日一早,三人同乘一艘客轮顺流而下。第三天的下午,客轮在汉口港停靠,尹朴修与各奔一方的生死兄弟曾彪告别,然后跟史东陵派来接应的人会合了。

尹朴修和静姝假扮成夫妇,住进了英租界的一幢僻静的二层小楼。这幢别墅是一对英国贵族夫妇的,建于20世纪20年代初,距离庄园式的英国领事馆官邸不远,二人因为门庭显赫,与总领事一家过从甚密。这对贵族夫妇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在武汉沦陷后根本不习惯被日本人骑在头上,三年前又经历了总领事被日本人驱逐出境的屈辱变故,后来就干脆暂时搬回英格兰去了。二人把小楼委托给邻居,他们信任的一对中国夫妇代管。史东陵的手下牛队长找到了这对中国夫妇,租下了这幢小楼。楼上有三间房,尹朴修和静姝就各人占了一间。

尹朴修和静姝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被武汉三镇的浩大和气势镇住了。二人安定下来的当天下午,都感到当务之急是赶紧熟悉一下环璄,就商议上街去逛逛。二人换上了牛队长事先为他们准备好的衣服,尹朴修是西装革履;静姝是贵妇人打扮,典雅的花旗袍外加一条披肩,还拎了一个时髦的坤包;各人还专门带上了那本“安居证”,然后就手挽手地出了门。

尹朴修和静姝一走出英租界,一眼就看到了巍然耸立的足足有80多米高的江汉关大楼。这幢大楼选址特别,位于华人和洋人社区的交界处,向北的华界这边面临汉江,是黄陂街、前后花楼街一带当年繁华的商贸市场;向东的租界这边面临长江,有一条长长的沿江大道;江汉关大楼就矗立在沿江大道的直角部位,大楼的东、北两面展现在世人眼前,它四周的建筑都相形见矮,就使得这座具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建筑物,显得既庄重典雅,又气势恢弘。

站在江汉关大楼前的两个人,还从未就近仰望过这么高大的建筑,就不免感叹了两声,但一见到钟楼的尖顶上飘扬的膏药旗,就恶心得直想吐。之后,二人上了一辆黄包车,请车夫一直顺着马路朝东边拉。沿江大马路上,连绵排列着许多风格各异的老建筑,这里巴洛克式、哥特式、洛可可式、维多利亚式、俄式拜占庭风格等欧式建筑一应俱全。这些高大气派的大楼,几乎都是英、美、日、德、俄、比利时、意大利、法国以及中国等各国设在汉口的银行或者公司驻地,似乎在诉说着“东方芝加哥”昔日的繁华与骄傲。尹朴修和静姝注意到,有的气派的老建筑的大门口插着膏药旗,而且还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站岗,显然是由于战争的原因,某些银行或公司搬迁之后,人去楼空,就被日军强行占领了。二人还注意到,岸边停泊着一二十艘日军的军舰和汽艇,军舰和汽艇上挂的膏药旗被猎猎的江风吹得高高飘扬。尹朴修暗忖,看来武汉真是日军重点防守屯兵的重地啊!静姝一看见日本兵,就恨得咬牙切齿,心想自己的爱人安迪和他的铁哥们儿吉米,至今都还不知道被这些天杀的日本鬼子关在哪里受折磨,亲爱的安迪他该有多痛若、多无助啊!这么一想,她的眼泪就无声地涌到了脸蛋上。

这时,车夫忽然放慢了脚步,扭头说,先生,眼目下在第一特别区的地面上,前面就是日租界了。尹朴修感到奇怪,就问,第一特别区是啥意思?静姝赶紧拭去泪水。

车夫笑着解释说,咱们汉口这边不是有五国的租界吗?前些年,咱们中国政府跟洋人较劲,谁把咱得罪了,就把租界给它收了。最先收的是德国,后来收的是俄国、英国。收回的租界就叫特别区,德国最先收就叫第一特别区,俄国、英国就叫第二、第三特别区。名义上说着好听,某国的租界我给你收了,实际上人家洋人一直在使用,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哦,是这样。静姝插话,我们怎么不把小日本的租界也收了?

车夫忙停了脚,紧张地朝左右看了看之后,小心翼翼地说,夫人,我看二位不是本地人吧?可不敢这么说哟,要被日本人和汉奸听到了,非抓你不可。眼目下,整个租界少说有几千洋人,就数东洋人最多,少说也要占一半呢!

尹朴修问,你怎么停下不走了?

前面日租界有站岗的,看守得可严了,不让中国人进,动不动就抓人。我可是不敢过去,我劝二位也别去招惹他们。车夫显然心有余悸。

尹朴修听车夫这么一说,就叫他掉头沿路返回。车夫就把他俩拉到了江汉关大楼起先上车的地方,见他俩没有叫停的意思,就拐了个直角,上了汉江边的黄陂街,结果,二人又在汉江边发现了日军海军陆战队的营房以及码头上军用篷布盖着的一堆一堆的日军物资。二人回想了一下,刚才在沿江马路上的那几幢大楼前,曾经见到过汉口海军特务部、汉口陆军特务部、汉口宪兵队等白底的汉字吊牌,但安迪和吉姆究竟是日军的哪个部门抓的呢?

晚上,牛队长赶到尹朴修和静姝的棲身之地,三人聚在一起分析敌情。

牛队长首先说,对了,我们通过内线摸过底了,德国领事馆的副领事根本不姓施耐德,最近几天,德国租界也没有一对从德国赶过来的母女出现过。

照这么说,叫汉娜·施耐德的母女是假扮的,两人很可能是纳粹德国的特工。静姝说。

不是可能,而是可以肯定。尹朴修说,牛队长,我觉得日军天远地远地把她俩从西欧找来,一定是为了肃清武汉地下抵挡组织的。

牛队长说,我们武汉军统特工首当其冲。

不错,尹朴修点了点头说,还有共产党、新四军方面的地下工作者……

静姝插话,还有潜伏在五国租界里的英、美方面的情报人员。

尹朴修问,牛队长,你知不知道直接管辖汉口的英、俄、法、德、日租界的,是鬼子的哪个部门?

牛队长回答,是日军汉口海军特务部。

我有眉目了!静姝兴奋地抢着回答,那两个家伙一定是汉口海军特务部请来的,安迪和吉姆肯定关押在汉口海军特务部的大楼里!

牛队长高兴地说,孙小姐这下说到点子上了。

尹朴修笑了一笑说,不排除这个可能。

牛队长,那就赶紧去落实情报,尽快弄清楚关押他俩的地点,我们好去营救啊!他俩肯定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静姝说着说着就哽噎起来,我、我做梦,梦见安迪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两个大男人一见她哭就慌了,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

牛队长有句话却不得不说,孙小姐,汉口海军特务部的左近部长极其残忍奸诈,他的特务部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我们在那里根本没有内线。要打探到确切的消息,还非得你孙小姐亲自出马不可。

我?

她?

静姝和尹朴修一脸愕然。

对!非你莫属。牛队长说,这是史站长的意思。他说凭他对你的观察,你有当特工的天赋。这也是我今晚来的目的。英租界附近有个洋商夜总会,形形色色的洋人和少数中国人都爱在里边混,那里是汉口搜集情报的好地方。那里登报招聘酒吧吧女,你可以趁机去应聘……

牛队长走的时候,还拿出一枝美式勃朗宁手枪递给尹朴修,说是可以防防身。6

汉口这个洋商夜总会很出名,俗称“汉口波罗馆”,地点在鄱阳街和南京路的交叉拐角,里边设舞厅、酒吧、保龄球房、弹子房、桥牌室、台球室、壁球室、大餐厅、图书馆、阅报室,应有尽有。早年是专供英国侨民消遣的地方,华人是不许入内的。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军海军基地之后,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英、美等七国驻汉口的总领事馆和领事馆被迫关闭,英、美两国驻汉口的总领事被日军当作战俘拘押遣送出境,被强迫离开中国,其领事权由中立国瑞士领事馆代管。战争打破了原有的游戏规则,一向傲慢的英国人如今惨遭日军的肆意凌辱,“汉口波罗馆”的生意一跌千丈。此时,一名德国老板将波罗馆盘下来,雇请了一个叫马迪奥的法国人当总经理。马迪奥一走马上任,就来了个认钱不认人,不仅将夜总会向汉口租界的所有外国侨民开放,而且就连华人也可以自由出入了。

最近两天,洋商夜总会来了一位美丽性感的英国姑娘,这姑娘的名字叫卡蜜拉,翻译成中文就是品质高贵的女人的意思。她是由管辖汉口英、俄、法、德、日租界的汉口日本海军特务部悄悄安插进来的。其实,马迪奥哪里需要日本人暗中打招呼哟,他一见到卡蜜拉本人就喜欢上她了,卡蜜拉不仅丰乳肥臀蜂腰身材惹火,而且她那一双绿莹莹的眼睛还特别的勾人,这么可爱的女人就是一棵不可多得的摇钱树啊!日本人的意思,是让卡蜜拉当酒吧的领班。马迪奥乐得悉听尊便,这样一位绝色的尤物,她不当领班谁还配当领班?有了她坐镇吧台,何愁酒吧的生意不火爆啊!他就把英国籍的原来的领班露西辞了。

这个叫卡蜜拉的女子,就是汉娜·施耐德,德意志帝国中央安全局六处的特工。令汉口日军司令部十分头疼的是,武汉三镇至少潜伏着四部电台,他们连做梦都一直想把潜伏在武汉的秘密抵抗组织肃清,尤其想把军统武汉站、共产党新四军的地下工作者来个一锅端,自从1938年10月武汉沦陷后,双方一直较量了6年之久。现在,他们终于找来了这个极为理想的间谍。这个汉娜·施耐德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还在赴任的途中,竟然就协助捕获了两个死有余辜的美军飞行员。洋商夜总会是整个武汉的洋人消遣娱乐的中心,鱼龙混杂,也是各国间谍的出没之处。日军希望汉娜利用她当领班的特殊身份,尽快嗅到重庆和延安特工的踪迹,然后跟踪追击,把对方一网打尽。

在卡蜜拉来之前,酒吧的一位法国吧女发现患了肺病,不得以辞职回家养病去了。老板马迪奥一直想找一名漂亮年轻的中国女人来继任,认定其神秘的东方风韵会更受西洋人的欢迎。没想到日本人会硬塞一个女人来当领班,但更没想到会意外收获一棵“摇钱树”。因此,他不惜把酒吧的前领班露西炒了,空出一个位置,招一名中国美女来当吧女的初衷不改。他在《江汉晚报》上连续登了三天招聘广告,这几天也陆续见了二三十名应聘女人,却没有一个是他满意的,要不就姿色平平,要不就缺乏神秘的东方风韵,要不就只配当粗使丫头。他感到了气馁,甚至以为气质独特漂亮的东方吧女其实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只是他的梦想而已。

岂料好运说来就来了。这天上午,一名叫袁静的清丽的女人,忽然就敲门进来,仪态万方地站在了马迪奥的眼前,这可正是他一直在苦苦等待的东方美人啊!一问身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她是一名英国贵族夫妇的养女,老两口回英格兰探亲,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就滞留在了英国。她还拿出一根产于上个世纪的丝巾作为身份的证明。马迪奥接过丝巾一看,那款式那工艺非常地道,的确是英国佬上个世纪的产品。他对她十分满意,就给她开了每周七英镑在武汉算是高薪的薪水。并嘱咐她当吧女的种种规矩,不料她天姿聪颖,一说就会。马迪奥直呼感谢上帝的眷顾,叫她当晚7点就来上班。

晚饭后,现名袁静的静姝稍施粉黛,抹了口红,更是光彩照人。她于7点差3分出现在洋商夜总会门口,首先看到的是这家英国风味夜总会的招牌式的景观,大门口站着两名中国人俗称的“红头洋人”——脑袋上缠着很宽的红布包头的印度仆役;之后,又见身材高大、满头黄发的老板马迪奥从大门里跨出来迎接她。马迪奥把袁静带到吧台前,介绍她跟领班卡蜜拉和其他同事认识,勉励了她们几句,就转身走了。然后,袁静就去换上了吧女服。

袁静与卡蜜拉甫一见面,都不禁为对方产生了惊艳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接下来的目光含意微妙,既有配合口语表达的热情,也不乏女人之间碰面时天生会产生的挑剔。在正式上班之前,卡蜜拉已听老板介绍过袁静的情况,作为训练有素的职业特工,她本能地闪过这样的念头:此人会不会是重庆或延安的特工,打进来搜集秘密情报的?等到她跟袁静见了面,发现这个名叫袁静的人居然长得很美,清丽,典雅,举止得体,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来自上流社会名媛的韵味,这种韵味是天生的,是学不来的。她再用英语跟她一对话,乖乖,她的英文口语居然说得非常地道,这些,都跟她是一对英国老贵族夫妇的养女身份非常契合。怎么可能把这种资质的特工放在酒吧这种地方呢,这不是浪费人才吗?她的上司不至于这么脑残吧。这么转念一想,她也就感觉到她在此时此地的出现比较符合逻辑了。

与此同时,卡蜜拉的美丽、性感、干练,尤其是她那双猫眼石般绿莹莹的眼睛,给袁静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晚,由于袁静和卡蜜拉的出现,这两位情调迥异的一东一西的美人,让前来酒吧消遣的东西方客人情绪高涨,白兰地和葡萄酒要了一瓶又一瓶,夜总会的生意特别火爆。但其中的少数客人带酒之后,不光爱说疯话,还喜欢动手动脚,吧女们的臀部和胸脯就难免不受骚扰。这是袁静最难忍受和最不习惯的,其他的吧女,包括卡蜜拉,在这种氛围中却能应付自如,微笑服务,因此也就没少赚到小费。一次,一个德国籍的高胖子冷不防从身后把袁静抱起,她被抱得双脚悬了空,胖子伸出油腻的猪嘴就去拱她的脸蛋,旁边有人在拍手叫好。她感到屈辱和无助,双脚徒劳地乱蹬着,作为大家闺秀,她何曾受过这种侮辱?她正想爆发时,忽然发现正在邻桌上酒的卡蜜拉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讥笑。她想她不能让卡蜜拉看笑话,她不能丢掉这份特殊的工作,为了拯救她的爱人安迪,她必须忍受。她陡地冷静下来,脚也不蹬了,用英语大声对胖子说,先生,请放我下来,你这样的话,我们大家都不舒服!大家说对不对?旁边一些客人,有的是有教养,有的是因为嫉妒胖子,就纷纷起哄,我们大家都不舒服!不许耍流氓!胖子一时冲动,见遭到众人的声讨,众目睽睽之下,就只好讪讪地将袁静放下地,慌忙回身一坐,不料却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引来众人幸灾乐祸的哄笑。

这第一次上夜班一直到晚上11点才结束,从搜集情报的角度来说,袁静这晚一无所获,但混了个脸熟,酒吧里的客人也认可了她,今后工作起来就方便了。她一出夜总会大门,就觉察到异样,身后似乎吊了条尾巴在跟踪她,其快慢程度完全取决于她脚步的快慢,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心想这如何是好,如果尾巴一直跟踪她,她和尹哥在英租界的棲身之所不是就暴露了吗?于是,她就故意朝相反的方向走。

后面的尾巴边加速向她靠近,边压低嗓门叫她,别慌,是我!

哦!原来是尹哥在暗中保护她。她惊喜地转身向他走去。

尹朴修住了脚,忙小声说,别过来,就这样分头走。在这座危机四伏的陌生城市,他不得不处处提防。

尹朴修和袁静就样隔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回到了别墅。二人在客厅里刚坐下,他就为她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说,辛苦了,真是太难为你了!

还行吧。她接着把话题一转,尹哥,你把那个纳粹间谍的外貌详细给我说说好吗?

他问,怎么,有线索啦?

接着,他就把汉娜·施耐德的长相仔细描述了一番,还特别强调了她惹火的身材和绿莹莹的眼睛。

对,一定是这个婊子!她兴奋地喊出了声,她现在是夜总会的酒吧领班,我的顶头上司。她现在的身份是英国人,改名叫卡蜜拉。

哦!我太高兴了!尹朴修也激动了,说,这就叫着歪打正着。我叫牛队长给我搞点化妆品,改天我亲自去会会这家伙。7

这年的10月初,一艘从宜昌开往汉口的名叫“名古屋丸”的日本客轮,在汉口码头缓缓靠岸了。杨国雄刚出汉口港,就跟前来迎接他的武汉军统站情报处戚处长接上了头。

杨国雄怎么会到汉口来呢?这还得从史东陵说起。

两个盟军飞行员在路过武汉的客轮上被出卖后抓走的情况,史东陵及时发报向重庆方面作了汇报,并讲明了要营救二人所面临的实际困难。重庆方面为了对营救盟军飞行员这件事有个交代,以示重视,就向成都军统站下令,要他们必须派一名既能干得力,又会英语翻译的特工,火速赶到武汉协助救人。成都军统站认为,杨国雄既是新津机场的翻译官,又是军统干才的双重身份最适宜出征。于是,一面向杨国雄本人发出指令,一面又通过空军第三路司令部给新津的空军第十一总站下达了抽调杨国雄的命令。命令一到,总站长不敢怠慢,立即向杨国雄传达,接着,又通报了盟军20航空队司令部。结果,柯蒂斯·李梅将军提出,要见一见杨国雄。

李梅的座机那晚被偷袭,他不是与他的随员一起灰飞烟灭了吗?他怎么还会活着呢?原来,李梅一行那天飞昆明,是有双重使命的,除了跟陈纳德会商联合军事行动之外,他还要等待一位来自美国本土的贵宾,他就是华盛顿派来的特使——副总统华莱士。华莱士前来视察中国战区和中缅印战区的情况,并深入了解中国战区参谋长约瑟夫·史迪威将军与第14航空队司令兼中国空军参谋长克莱尔·李·陈纳德将军不和的情况。华莱士的座机降落的第一站就是昆明巫家坝机场。但他从西方飞往东方的航程十分遥远,将近2万公里,要飞越南美、北非、中东、南亚等地,他的座机在埃及开罗加油时,不幸遭遇雷暴雨天气,降落巫家坝机场的时间因此推迟。以至李梅无法按原定计划赶回新津。次日,史迪威的特使要到新津视察,李梅不得以派他的参谋长约克如期返回,以便接待。结果,约克成了李梅的替死鬼。

一听说李梅要召见他,杨国雄的气不打一处来。他娘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竟让这家伙死里逃生。他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败,暗下决心,早晚有一天他要让这家伙一枪毙命。这天上午,杨国雄开着车来到金马河边的那片密林中,美军的两道门卫对他十分客气,早早地就移开了鹿砦或大铁门,并向他立正敬礼,目送他的汽车进去。李梅在他二楼的办公室接见了他。

李梅虽说面部神经受损不会笑,显得面无表情,待人却彬彬有礼。杨国雄站在办公室门口刚喊了声“报告”,就听见一声“请进”,就见身材魁梧的李梅起身走近他,边伸出蒲扇似的大手与他相握,边说,欢迎阁下光临,接着又请他在对面的三人沙发上入座。

无论杨国雄内心有多么憎恨李梅,此刻却不能不识时务。他赶紧立正行礼,报告说,中国空军第十一总站上尉翻译官杨国雄向李梅将军致敬!

李梅随意举手回礼,说,请坐!他随即在杨国雄对面的沙发坐下,说,抱歉!我刚刚才听我的机要秘书雪儿丽·拉丁小姐说,阁下还有一个秘密身份,你的军衔其实是少校。

杨国雄忙说,报告将军,我是戴笠将军的部下,我来新津机场之前是军统成都站的少校特工。

李梅点了点头说,这一点我能理解,你们军统就好比泻地的水银,无孔不入。少校,我的座机遭到袭击的那晚,据说你表现得很勇敢,一直冲在追捕刺客的最前列。为什么?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只想抓住刺客,严刑审讯,追踪日军的阴谋诡计。杨国雄回答得从容不迫。

嗯,很好!李梅又点了点头说,接到命令了吗?

接到了,要不是将军召见,我已经上路了。杨国雄说。

对于任务,你有什么想法?李梅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我将不避艰险,不怕流血,把两位盟军的勇士成功地营救回来!杨国雄故作语调铿锵,道出了李梅此刻最想听他说的话。

很好!少校,我很欣赏你的勇敢。在李梅僵硬的脸上,他的眼神居然闪烁着笑意。杨国雄暗忖,谁说这家伙不会笑啊?

李梅加重了语气说,安迪和吉姆对我太重要了,他们是我航空队最值得骄傲的空中英雄,尤其是安迪,已经被罗斯福总统正式授予国会荣誉勋章。这个勋章是我军最高级别的、最难获得的勋章,如果让这个勋章无人领取成为事实,我将抱恨终身。所以,我请你答应我,你一定要把这两个可爱的小伙子给我带回来!

杨国雄顺水推舟,说,将军,我发誓!说着捏着拳头举起了右手。

李梅摇着头说,不必,不必。接着,他的语气变得庄重了,说,我以20航空队全体的名义,少校,拜托了!说罢,他把脚跟一靠,举起右手,给杨国雄敬了个军礼。

杨国雄暗忖,这家伙可真会做戏!哼,想叫我去武汉营救那两个美国猪,我正好借刀杀人!

借李梅召见的机会,杨国雄把他的办公室暗中观察了一番。要进他内间的办公室,必须先过雪儿丽·拉丁这一关。在李梅的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张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中缅印战区巨幅地图,掀开地图,一定就是进入秘密地道的入口。对此推测,他深信不疑,心想这家伙真他娘的狡猾,对他搞轰炸突袭完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此时,老戚看了看表,发现才下午4点,就对杨国雄说,史站长约的是晚上9点见你,你说这时间还早呢,得找个安全的地方消磨时间去。我看就去洋商夜总会吧,这是大汉口最有名的娱乐消遣的地方,相当于大上海的“大世界”,在那里玩的人很杂。杨国雄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当然只有表示赞同。二人就在沿江大马路上漫步,朝着目的地而去。8

当杨国雄和老戚在江滩大马路上朝洋商夜总会走去的时候,尹朴修正在那幢别墅里化着妆。按照尹朴修的要求,牛队长给他找来了一大把粗硬的胡须,一小瓶香蕉水和一个乒乓球。尹朴修把乒乓球踩瘪,掰成几小块,投入装香蕉水的玻璃瓶中。隔了一夜,乒乓球彻底溶化,变成了黏稠的胶水,用它粘胡子正好,这是尹朴修当年读高中演文明戏时学来的手艺。卡蜜拉究竟是不是汉娜·施莱德,只有他才能识别,但在识别她的同时,他也可能被对方认出。他必须化妆改变自己,让对方无从辨认,化妆成一个戴顶破草帽捡破烂的老头儿,当然比较容易,却无法通过酒吧门“红头洋人”那道关口。他只能把自己化妆成一个有钱人,戴着礼帽,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在灯光下足以以假乱真。但络腮胡子只能一根一根地往脸上贴,粘起来很费时间,粘完后,还得等香蕉水的味儿挥发,不然,他的这一套易容把戏很容易在职业特工的面前露馅。他这么一折腾,3个小时就过去了,窗外的天色已明显暗了下来。他换上西装革履,穿好外套,戴上礼帽,手拄拐杖,在穿衣镜前走了两遭,感觉自己还蛮像那么回事。

当杨国雄和老戚在波罗馆的舞厅里,搂着风骚的舞女厮混的时候,尹朴修拄着拐杖,大模大样地踱进了位于波罗馆底层的酒吧。此时,华灯初上,袁静正在为一对白俄夫妇上菜,一扭头发现走进来一位大胡子的中国阔佬,刚在想这客人会是谁呢?接着就恍然大悟,这不是化了装的尹哥吗?她看见大胡子在靠窗的一角落座,就拿着菜单赶紧走过去,用英语叫道,先生,欢迎光临!请问你想点什么菜?

大胡子瞟了瞟她,接过菜单装模作样地翻阅。

她用中文悄声告诉他,看见没有,就是吧台左边站的那个,是不是她?对!大胡子肯定地把头一点,压低嗓门说,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暴露身份!见袁静点头应允,他又用英语点了一瓶红酒和两样西餐。

请稍等,先生!袁静不动声色,拿着开好的餐票离去。

尹朴修不是训练有素的职业特工,他身上阔佬的范儿并非自然流露,而是刻意演出来的。作为职业特工,卡蜜拉非常敏感,大胡子刚一进来,就被她盯上了,直觉告诉她,这名中国佬有点不大顺眼,明显感觉他有点做作。这人是谁,来吃饭为什么没带个女人什么的?要不,他就是来这里接头,或者是来交换情报的?这人是不是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呢?当然,这一切假设都需要证明。一刹那间,卡蜜拉想了许多。她见酒吧里最老资格的一名英国吧女从身边走过,忙叫着她悄声问,喂,看见那边窗边的那个支那大胡子没有,你以前见过他吗?当她得知大胡子从未来过时,就更肯定了对他的怀疑。

袁静端着放了一瓶红酒和两样菜的托盘,从厨房里走过来。卡蜜拉迎面走过去问袁静,是那个中国大胡子点的菜吗?她见袁静肯定地点了点头,就笑着说,来,我去。边说着,边不由分说夺过托盘,弄得袁静心里发毛,不明白卡蜜拉发的什么神经。

卡蜜拉扭着双臀走到大胡子的桌前,嫣然一笑,说,先生,你点的菜来了!

大胡子含着笑,坦然地望着她说,谢谢。

当二人的目光唰地一碰撞时,卡蜜拉陡然发现,这个陌生人的眼神似曾相识。她的脑海里犹如电光石火猛地一闪,目光就流露了瞬间的诧异。与此同时,大胡子的目光也闪过惊讶,难道她这么快就识破了自己?其实,大胡子并不知道,一个人的面部无论怎样化妆,眼风却是无法改变的,除非你进行过彻底的整容手术。

但卡蜜拉的自控力极强,马上就镇静如初,并笑容可掬地说了声“先生请慢用”,就扭身款款而去。此后,她的脑子一直在冥思苦想:这个人我最近肯定见过,但这人究竟是谁呢?想来想去,蓦地,她想到了两名乔装打扮的美国佬,哇!他不就是冒充德语翻译的那个家伙吗?这家伙的大胡子简直足以以假乱真。这家伙刚才也一定认出了自己。怎么办?是马上打电话给汉口日本海军特务部,通知他们来抓他,还是放长线钓大鱼?

卡蜜拉正犹豫不决,不料大胡子却稳不起了,隔着几张桌子,袁静分明听见大胡子用英语喊了声“结账”,就见他掏钱往餐桌上一压,接着就起身离去,行色匆匆的样子,叫人不怀疑都不行了。袁静暗暗着急,尹哥这是怎么了?就想上前去提醒他,忽然又想到尹哥起先吩咐过不许她暴露,就僵立在原地。

卡蜜拉正忙着招呼新到的客人,猛一见大胡子要溜,就对那名最老资格的英国吧女说了声,请帮我照看一下,我的那个来了,我去处理一下。说罢,她就追出了大门,就见大胡子匆匆拐向左边的小街。她忙向看门的印度人打听阿四的去向。阿四是日本人派给她的助手。那“红头洋人”告诉她,阿四上三楼舞厅找他相好的那个舞女去了。她就恼怒地骂了一声“支那猪”。时间紧迫,不容她多想,稍晚一步,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她必须偷偷跟踪大胡子,顺藤摸瓜,弄清他的去向。她赶忙上了一辆黄包车,叫车夫拐向左边的小街,去追那个拄着拐杖的男人。

卡蜜拉不断催促车夫,车夫喘着粗气紧赶慢赶,可是哪里有大胡子的踪影?她忙叫车夫停车,她坐在车上,身子扭来扭去地朝四方搜索。突然,她发现斜刺里跑出一辆黄包车,拐向右边的小街,她看得真切,车上分明坐着大胡子。她忙叫车夫右拐,去跟踪刚才跑过去的那辆车。卡蜜拉现在有恃无恐,因为刚才在酒吧大门口摆放的那个植物丛里,她起出了预先藏好的一把德式P38手枪,玩这种以开火迅速见长的手枪她得心应手。一旦发现情况有变,她可以抢先开火,将对手一枪毙命。

大胡子的那辆车此刻在她前面最多30米,她吩咐车夫注意保持距离。她悄悄取出插在腰间的手枪,握在手里上了膛。这条华人居住的小街虽说灯火阑珊,但她仍有把握在行进中将大胡子命中。大胡子坐的那辆黄包车在前面左首的一条小巷口停了,就见他从车上下来,警惕地朝后面窥视了两眼之后,一闪身钻进了小巷。卡蜜拉吩咐车夫快追。追到小巷口,她跳下车来,车夫回头一看她双手紧握着手枪,连钱都不敢要了,拉起车转身就逃。

卡蜜拉冲进小巷,就见一条黑影倏地闪进右首的一条岔道。她赶忙贴着墙根,摸进岔道,抬眼一看,里面极其昏暗,岔道消失在夜幕之中。她恍然大悟,这是圈套!这么一想,她浑身立刻惊得毛发倒竖,握枪的手心也沁出了冷汗,只说转身退出岔道,却突然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拦腰一抱,她刚想挣扎,鼻子就被浸过麻醉药水的毛巾堵住了,她就瘫软下去,被那人用肩头扛走了。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牛队长。

尹朴修和牛队长把卡蜜拉放在一辆德国大众轿车的后座,把她运回了英国租界的那幢别墅里,把她关进了地下室,直到在一把椅子上把她捆绑好,她都一直昏迷不醒。

二人从地下室的入口一走上来,尹朴修就拿暖瓶往搪瓷盆里倒上热水,用热毛巾去捂满脸的假胡子,然后一绺绺地扯下来。胡子还没扯完,就听见砰砰的敲门声,二人一惊,难道是他们刚才的行动暴露了吗?就听见日本话在喊开门。尹朴修忙将假胡子扯完,三两把抓进盆里,叫牛队长帮他端进地下室去。牛队长端着盆子一钻进地下室,他就忙将乔装成地板的入口门关严。这时,哇哇加砰砰的敲门声愈紧。他情急生智,慌忙脱掉衣裤往沙发上一甩,又忙把睡衣一穿一系,用湿毛巾揉着头发,然后用英语答应着“来了来了”,走上前开了大门。几个戴着宪兵袖套的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涌进屋来,后面跟着一名日军少尉和一名英语翻译。

日军少尉怒气冲冲地嚷了一通,翻译用英文说,皇军问你为什么不开门?

尹朴修装着很委屈的样子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翻译就用日语告诉鬼子,太君,他刚才正在洗澡,他说他听见皇军来了,连澡都没洗完,就赶过来开门了。

尹朴修忙放下毛巾,拿起茶几上牛队长起先带过来的一条英国香烟,边用英语道着歉,边双手捧给那少尉。少尉伸手抓过香烟放到鼻子下面贪婪地直嗅。

翻译用英语说,他们是皇军巡逻队,突击检查“安居证”的。

尹朴修点头哈腰,用英语连连称是,之后,从西服上衣口袋里翻出那本英文的“安居证”双手递上。少尉和翻译打开“安居证”,对照像片瞟了他两眼,然后将证件还给他。手里拿着一条英国烟的少尉的态度明显好转,又呱呱呱地发问。翻译说,太君问你这屋还有人吗?尹朴修用英语说,有啊,我夫人在“汉口波罗”酒吧当招待,正上夜班呢。欢迎太君改天光临酒吧,我叫她给你打折。最后,少尉用日语说了声“开路”,所有敌人一转眼就走掉了。

尹朴修上前将大门关上闩死,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他忙将地下室的入口门打开,把牛队长请了上来。牛队长一走上来就说,刚才真是太悬了!牛队长告诉尹朴修,可能是鬼子的敲门声把那个纳粹女人惊醒了,他太大意了,一下去就关了灯,也不知道她已经苏醒。正当鬼子使劲敲门的时候,她竟然用日语连声大喊“救命”,他吓坏了,赶紧拉亮了照明灯,几步冲过去,在她的嘴里塞了块破布,见她仍在拼命挣扎,怕惊动了鬼子,干脆一拳把她打昏过去了。

尹朴修说,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死硬。

牛队长瞟了瞟茶几,问,哎,我带来的那条英国烟呢?是不是让鬼子偷走了?

我送给那个小鬼子少尉了,蚀财免灾嘛!尹朴修赔着笑脸。

你倒大方,那是我们史头儿叫我给他买的。

牛队长正说着,又传来了敲门声,是约定的一声重,两声轻,连敲了两次。是史头儿!尹朴修忙上前开了门,粘着八字胡,化妆成阔佬的史东陵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向牛队长把右手一摊,说,烟!

牛队长说,你找老尹要吧。

尹朴修忙把刚才的历险向史东陵汇报了。史东陵就笑了,说,蚀财免灾,值!哎,那个纳粹婊子就关在下面?边说边指了指地板。

尹朴修、牛队长把头一点。

我倒要见识见识这小娘们有多漂亮,能把吉姆那家伙迷成那样?下去看看?史东陵边说边朝地下室走。

这时,又传来约定的敲门声。牛队长说,该是老戚带着客人到了。

尹朴修打开门,杨国雄跟着老戚走了进来。老戚介绍说,这是军统武汉站站长史东陵上校。杨国雄忙立正敬礼,说,军统成都站特工少校杨国雄前来报到!史东陵表示欢迎后,介绍尹朴修和牛队长认识,又叫大家坐下说话,双方就寒暄起来。

对于杨国雄的加入营救,史东陵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明摆着是重庆方面某位上峰耍的花招,上峰对营救美国飞行员的事这么重视,还派干才千里驰援,如果营救不能成功,那挨板子的可就是史东陵了。见寒暄得差不多了,史东陵就转换了话题,现在的关键,是要让那个纳粹婊子开口。

老戚问,这么说,那个纳粹婊子抓到了?

杨国雄忙问,什么纳粹婊子?

尹朴修忙把关于汉娜·施莱德的一切对杨国雄简介了一番。

牛队长说,那个家伙是不会开口的。接着,就把起先她企图向查证件的鬼子呼救的情况讲了一下。

杨国雄说,我有办法叫她乖乖开口。哎,各位大哥,你们谁留意过这屋外的草丛。

我。牛队长回答。

请给我一把电筒。尹朴修应杨国雄的要求,递了一把电筒给他。

牛队长诡谲地一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说,头儿,你们先下去,我们马上来。说着,二人就要开门出去。

老戚好奇地追问,嗨牛队长,神经兮兮的,你们这是要干啥?

少安毋躁!牛队长扮了个鬼脸,带头出门去了。

当尹朴修咔哒一声拉亮了地下室的电灯时,汉娜的美丽性感和狼狈不堪的惨状同时映入了三个人的眼帘。史东陵明白,眼前的这个貌似柔弱无助的美女,其实就好比一条暂时休眠的金环蛇。当尹朴修扯出她塞嘴的破布,用英语审讯她,要她老实交代两个美国飞行员的关押地点时,她刹那间就变成了凶狠的母兽,用英语叽里咕噜地破口大骂。

老戚说,没想到这个臭婊子的嘴巴比裹足布还臭。老尹,有没有辣椒?我要让她尝尝中国辣椒水的滋味儿。

这时,牛队长和杨国雄正从阶梯上走下来。只听牛队长说,兄弟,你怎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杨国雄乍一见汉娜,也吃了一惊,她根本没想到轴心国的这个小娘们儿居然如此迷人。为了掩饰自己,博取眼前这伙人的信任,以便相机将其一网打尽,他在心里对她说,美人,对不住了!

杨国雄露出神秘的微笑,说,头儿,各位大哥,让小弟来试试。他边说,边踱到汉娜面前,笑容可掬地用英语说,美人,你不想招供也可以,除非你打算跟我手里的一件活物零距离亲密接触……

你……你想干什么?汉娜有所预感,面露恐惧。

杨国雄温柔地说,请你看看这个。他把倒背着的右手朝她的眼前突然一伸。

啊——汉娜吓得失声尖叫,脑袋拼命后仰。原来,杨国雄的手里倒提着一条尺把长的,昂首扭动的滑溜溜的小青蛇。

牛队长!杨国雄厉声叫道。

有!牛队长的牛眼睛亮得摄人。

杨国雄严肃地说,请你帮一下忙,把她的裤子拉开,我好把这东西塞进去!

啊——不,不!汉娜声嘶力竭地惨叫着,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满眼只有恐怖、绝望和哀告,求你把蛇拿开,把蛇拿开!我说!我说……

杨国雄扭头说,头儿,你来问吧。

史东陵故作平静地咳嗽了一声,问道,两个美国飞行员究竟关押在什么地方?

关押在……汉娜死死盯着眼前晃动的小青蛇,哆嗦着说,关押在日军……海军特务部……地下牢房!

这不就结了。杨国雄把小青蛇啪的一声甩在地上。9

当天晚上,史东陵把制定营救计划的任务交给了行动队队长牛队长和杨国雄,还特别强调,绝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次日下午,牛队长和杨国雄化妆成闲人,去汉口江滩进行实地勘路。

快到江汉关海关大搂的时候,二人忽然听见前方传来高音喇叭的叫声:“汉口的乡亲们,大家快来看啊!大日本皇军抓住了两个美国飞行员,就是这些恶鬼,隔三差五地来轰炸我们汉口,炸毁我们的家园,炸死我们无数的人,阻挠我们实现大东亚共荣……”二人放眼一看,迎面开过来一长列日军的游街队伍,浩浩荡荡,如临大敌。

牛队长忙把杨国雄一推,二人闪到了路边。只见走在最前面开路的,是排成两列的八辆三轮摩托,每辆车上面都架着一挺歪把子轻机枪;一辆宣传车紧随其后,车上安着扁形口子的高音喇叭;再看汽车屁股的一左一右,各有一列步行的鬼子,全都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中间押着两名赤裸着上身的白种人,显然就是美国飞行员了;断后的,又是排成两列的架着歪把子轻机枪的八辆三轮摩托。

杨国雄定睛一看,那两名美国飞行员不是别人,正是安迪和吉姆那两个倒霉蛋。此刻,二人戴着手铐,打着赤脚,身上只穿了一条带血痕的褴褛的长裤,走路一瘸一拐;血痕累累白花花的上身,就像剥了皮的猪肉,被秋冬之交冰冷的江风吹得瑟瑟发抖,其惨状狼狈不堪。杨国雄一见,不禁喜形于色。

冷不防旁边的牛队长诧异地发问,哎,盟军飞行员惨不忍睹,你咋笑得起来?

杨国雄一怔,明白自己失态了,忙狡辩说,我笑这些日本鬼子太蠢了,他们这样折磨美国空军战俘,难道就不怕美国人报复吗?

牛队长表示赞同,问,这两个美国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怎么不是?杨国雄故作难过地叹了口气,唉!要当什么的话,可别当战俘啊!

这时,只听高音喇叭又在狂热地煽动:“汉口的乡亲们,感谢皇军抓住了这两名恶鬼,给了我们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大家赶快来呀!还犹豫什么?有仇的报仇,无仇的打欺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打!狠狠打!打美国恶鬼呀……”只见从马路两边围观的人群中,冲出了几十个“中国老百姓”,其实全是化了妆的日伪军,他们一拥而上,一边嚎叫,一边围着两名美国人拳打脚踢,直打得二人鼻青脸肿,鲜血长淌,惨叫不绝。忽然,从一幢巴洛克式的雄伟大楼里,冲出了十几名中外记者,他们端着照相机,对着所谓民众复仇的场面,来了个“咔嚓咔嚓”的一阵狂拍。此后,武汉、上海、南京的日伪报刊,以及轴心国德国和意大利的报纸,都先后刋登了“中国老百姓”报复美国飞行员的新闻图片。这种奇耻大辱被公开曝光,让美国的政客、国内的民众很难接受,尤其是让美军陆军航空兵的官兵无比悲愤,同仇敌忾,这就最终招致了美军对汉口W基也的报复,进行了空前的毁灭性的大轰炸。

这天晚上,史东陵召集尹朴修、杨国雄、牛队长、老戚开碰头会,五个人躲在“汉口波罗馆”四楼的桥牌室,假装打着桥牌。

牛队长报告说,今天下午,我和老杨在江滩的马路上见到两个美国飞行员了。史东陵等三人显得很是惊讶,忙问是怎么一回事。牛队长就把当时日军押着美国人游街凌辱的情况描述了一番。他一说完,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史东陵铁青着脸说,我们一直在寻找两个美国人关押的地点,这么重要的情报,你们情报处居然一无所知,荒唐!

是!老戚夹着脑袋说,今天中午,《江汉晚报》的眼线曾经给我打过电话,他说他接到鬼子的通知,下午将为中外记者安排一次重要的采访活动。我以为又是搞大东亚共荣宣传的那一套,就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站长,这是我的严重失职,我请求处分!

应该说,鬼子这一次搞的其实也是大东亚共荣宣传的那一套,想借此煽动中国老百姓对美国的仇恨。当时牛队长和我都非常愤恨,真想冲上去拼了,只恨没有带枪啊!杨国雄打圆场的这两句话,博得了老戚和牛队长对他的好感。

带枪又怎样?史东陵不依不饶,鬼子早有准备,就等着你们去送死!你们两个冲得进去吗?如果两个美国人被乱枪打死,你们负得起责吗?荒唐之极!史东陵恼怒地将桌子一拍。

虽说被史东陵骂得狗血淋头,杨国雄还是觉得值,无形之中,就把他和老戚、牛队长的关系拉近了。

尹朴修忙问,二位知不知道,安迪和吉姆究竟最后押回哪里去关押的?

牛队长说,可以肯定,鬼子并没有把他俩押回海军特务部。

杨国雄说,我们看见游街队伍最后直接进了日本租界。

进了日本租界?史东陵感到纳闷,说,日租界里只有华中派遣军最高司令部和日本领事馆两处重要机关,鬼子肯定不会把他们关在那两个地方。日租界再往前,就是日军的W基地了。

尹朴修和杨国雄对“W基地”闻所未闻,忙问是怎么回事。

老戚插话说,“W基地”是由华商、万国两个赛马场改建而成,它是日军大部分侵华空军力量的集结地,停降了200多架飞机,储备有极为充足的燃料和炸弹。它更是日军轰炸重庆的主要基地,5年多来,所有空袭重庆的飞机几乎都是从那里起飞的。

尹朴修忽然说,对了,据我推测,两个盟军朋友一定被押到“W基地”了。

此话怎讲?大家都催着他说下文。

史站长,你看我分析得对不对?尹朴修说,我想鬼子之所以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个,鬼子的空军对超堡机恨之入骨,他们想拿这两名战俘寻开心;二个,鬼子担心美国人的报复,故意把两个盟军朋友弄去当护身符。

老尹分析得很有道理。史东陵赞赏地瞥了尹朴修一眼,说,老戚,限你明天中午以前给我打听清楚两个人的关押地点。

老戚忙说,“W基地”的地勤人员里有好些中国人,里面有我的一个眼线,我保证完成任务!

次日中午,老戚赶到史东陵在德国租界的潜伏处,向他报告:“W基地”里面没有监狱,两个美国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根本就不可能逃跑,就临时关押在基地的禁闭室。

美军报复汉口日军的行动来得之快,“中国老百姓”报复美国飞行员的新闻图片上午才见报,中午1点钟,史东陵就接到重庆的急电,称:两名盟军飞行员的关押地点已悉。美军将于明日对汉口实施空前大轰炸,并将首次试验使用针对日本建筑特点设计的燃烧弹。为避免伤及无辜平民,大轰炸前一小时,美军飞机将撒传单通知平民走避。兹命令:尔等必须利用这个时间差,提前将两名盟军飞行员救出。史东陵一见是以戴老板的名义发来的急电,就明白此事的紧迫性了。他当即命令老戚,定于当晚8时在英租界尹朴修住的别墅,召开紧急会议,由他马上去通知与会人员。老戚领命而去。

当晚的紧急会议准时举行,除了尹朴修和杨国雄以外,武汉军统站的十几名骨干都来了。为了避免喧哗的声音外泄,会议在地下室举行,为此,还专门把汉娜的嘴里塞上毛巾,转移到楼上关押。静殊这晚休班,史东陵就叫她在客厅里把门望风。

时间紧迫,具体行动计划很快就决定了。因为明天的任务极其危险,史东陵决定,孙小姐作为一名非军事人员,不能参加明天的行动。为了不引起怀疑,她明天要照常去上班,等行动得手以后,自然有人去带她转移。这个决定,他叫尹朴修等会儿直接通知她。谁知,静殊非常有心计,她早就预料到史东陵会把她排除在外,于是就到把耳朵贴在地板的缝隙上,不动声色地偷听了整个会议内容。散会的时候,她还热情地跟史东陵打招呼再见呢。

杨国雄借口保证军统兄弟们的安全,抢先走出门去望风,正好遇上日军巡逻队路过,他以猫叫声抢先发出信号,十多名军统特工得以及时躲避。为此,很博得史东陵的好感。送走了史东陵,他拐向了英租界的一条主街,他早就观察好了,那里的街边转角处,有一个公用电话亭。

此刻的英租界大街上,冷风嗖嗖,阴森森地空无一人。杨国雄迅速走到电话亭门口,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他才开门闪身进去,又马上随手关了门。他抓起听筒,拨了一个三位数的特殊号码。这个特殊号码直通汉口宪兵队本部值班室,不用说,这正是山田樱子在他临从成都出发前专门给他的。电话一拨通,他马上以日语发出接头暗语,对方起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但马上就回复了暗语。他马上说,十万火急,明天美军将对汉口实施毁灭性的大轰炸,之前会有化妆的重庆特工将两名美军飞行员劫走。之后,他们将赶到汉江边,一个名叫棉花沱的地方会合,然后再图谋向重庆转移。棉花沱的芦苇荡边,有一个江湾客棧,那是军统的交通站。我意,任其将人劫走,在江湾客棧设伏,一举将重庆军统特工彻底剿灭,云云。

这一夜,夜色如墨,江流无声,敌我双方都在暗中调兵遣将。10

静殊今天并未去上班,她不能处处都听别人的,让人感觉她是娇小姐,她是累赘。清晨七点,尹朴修叮嘱了她几句,就匆匆走了。静殊在离开别墅之前,曾经动过恻隐之心,想把汉娜·施莱德放了,又转念一想,她岂能怜悯毒蛇一样的敌人,他们在抓捕安迪和吉米时又何曾手软过?临走时,她特意把地下室的门打开,只虚掩了别墅的大门,她希望汉娜能挺过大轰炸,之后,又有人能把她从地下室救出去。为了使尹哥他们不至于担心她,她特意在茶几上压了一张纸条,上书:“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先过去了”。

她提着坤包,不慌不忙地走出英租界,拐到了汉正街上。此时,街上行人稀少,人们对即将到来的大轰炸还浑然不觉。她上了一辆黄包车,问明棉花沱江湾客栈的路径,吩咐车夫把她拉过去。

这天清晨,史东陵亲自出马,率领包括尹朴修和杨国雄在内的十几个人,一色的日军宪兵队装扮,除了开车扮鬼子司机的牛队长,以及会说日语扮日军上尉的老戚坐驾驶室外,其余人都手持武器在敞篷车厢里站着。他们上了一辆仿制美国雪夫兰卡车制造的丰田一型军用卡车,顺利通过日租界警卫森严的关卡,朝着“W基地”驰去。

“W基地”少说也有上千亩大,此刻正处于动荡不安之中。卡车一驶进基地大门,史东陵就惊讶地发现,200多架飞机并非安静地停在停机坪上,而是在乱哄哄地蠢蠢欲动,有的零式战斗机已经在慢慢滑行,有的飞行员已经坐上了川崎轻型轰炸机,有的正在爬进飞龙式三菱重型轰炸机的座舱,还有许多飞行员正匆匆朝着自己的座机跑去。他的脑海倏地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糟糕!美军对汉口实施大轰炸的情报已经泄漏了。但是,此刻他已顾不得许多,救人要紧。卡车直驱储存飞机零部件的库房。确切情报说,库房里面设有日军的禁闭室,两名盟军飞行员就关在里面。

卡车嘎的一声在飞机零部件库房前停了。临出发前,老戚事先已经以汉口宪兵队的名义给“W基地”打过需要转移两名美国佬的电话,编造的理由也合情合理——由宪兵队出面保护好两名美国猪,以便必要时作为筹码。此时,老戚跳下车,对两名站岗的日军卫兵呱呱呱地说了一通日语,然后又打开文件夹,把他们伪造的转移两名美国佬的宪兵队文件抽出来,递给卫兵。卫兵查看无误后,就打开了库房的大铁门,又跑到禁闭室前打开了门锁。

尹朴修、杨国雄等四人赶紧跳下卡车,迅速走进禁闭室,二人一看,只见安迪和吉姆鼻青脸肿,浑身血迹斑斑,正分别半躺在一间木床上,显得衰弱不堪。四人上前,两个人为一组,分别架起安迪和吉姆就开走。两个美国佬起初并未在意,忽然发现其中的两个日本宪兵居然是尹朴修、杨国雄,就激动地大叫“我的上帝”,尹朴修就假装凶恶地呵斥了他俩一声,二人会意,就闭了嘴,任凭四人把他俩架出禁闭室。车上车下几个人又推又拉,终于把二人弄上卡车车厢,在弹药箱上坐了下来。此时,撒传单的美军P61黑色战斗机正从他们的头顶飞过,有几张传单飞到了车厢里,车上的人忙捡起来看。尹朴修提醒史东陵,大轰炸就要开始了。史东陵对车下的老戚使了个眼色,老戚忙钻进驾驶室,将车门砰地一关。一直未熄火的丰田卡车轰鸣着,风驰电掣地冲出了“W基地”。

这天早晨8点钟,一架俗称黑寡妇的美军P61黑色战斗机,准时飞临汉口上空,撒下了花花绿绿的中文传单。这些雪白、粉红、浅绿的传单,毫无征兆地突然自天而降,在晨风的吹拂下,既像纷纷扬扬的彩色雪花,又像天女散布的满天春花。传单是中文,字迹非常醒目,内容让人惊骇:

“注意!注意!美军将对汉口的侵华日军实施毁灭性的大轰炸,将首次使用一种威力巨大的炸弹,请中国平民尽快躲避,大轰炸将在一个小时之后准时开始!”

树上、房顶上、地上、江上到处都是乱飞的传单,就像死亡之神在漫天下着最后的通牒,整个汉口市突然就像炸了棚的大马圈,万马奔腾,马嘶人叫,脚步杂沓,扶老携幼,恐慌的尖叫,惊惶失措的呼唤,乱成了一锅粥,人们争分夺秒进行大转移,大街上很快就汇成了逃难的潮水。

丰田卡车冲出“W基地”不久,就进入了日租界。放眼望去,整个汉口江滩的大马路上已经是万头攒动,人潮汹涌,你推我挤,夹在滚滚人流中的轿车拼命鸣着号,英、俄、法、德、日的各国侨民,汉口本地的老百姓,还有许许多多的日本军人全都堵在路上。这时,数千扶老携幼惊恐万状的日本侨民和一些日本鬼子,突然又从斜刺里冲出来,超越了丰田卡车,潮水般涌入了马路上的大流。而在卡车前方的几十米处,就是日租界用沙包、鹿砦和铁丝网构筑成的关口,这道平时警卫森严的关口此刻虽说早已大门洞开,却成了瓶颈,水泄不通。眼看大轰炸即将降临,史东陵心急如焚,队员们摩拳擦掌,一个个眼巴巴地等着他拿主意。

牛队长猛地推开车门,往车头的踏板上一站,扭头对车厢里的史东陵吼道,头儿!快下令开枪吧,杀开一条血路冲过去!

好!史东陵将卡车的车顶猛地一锤,厉声叫道,给老子狠狠打!

是!手下的机枪手得令,马上对准挡在车头前的人流开火。“嘎嘎嘎嘎”,歪把子机枪一梭子子弹扫过去,鬼子和日侨倒了一片,人群惊恐地大骂着,朝街两边急闪。丰田卡车开足马力,车轮碾过马路上那些死者或伤者的血淋淋的肉体,将那些来不及闪开的日本人疯狂地撞倒。人们慌不择路,势不可挡,相互踩踏,惨不忍睹,关口上隔离的铁丝网也被拥挤的人流猛然挤倒,人们把铁丝网踩在脚下,没命地奔逃。眼看自己的日本同胞被肆无忌惮地屠杀,眼看着无助的同胞血流成河,杨国雄心如刀搅,愈发增添了要相机报仇雪恨的决心。过了日租界关口,载着两个美国人的丰田卡车一路朝天扫射,在逃难人群惊恐万状的闪避中,朝着江汉关海关大楼的方向,风驰电掣地冲了过去。11

与此同时,静姝坐着黄包车,顺利地找到了汉江边的棉花沱和江湾客栈。

棉花沱离汉口城有十多里地,这是一个比较偏僻的渡口,江湾客栈离渡口很近,客栈门前就是一条大路,客栈的左侧是一片密密的树林,右边是涛声不绝的汉江,背后的江滩上长的芦苇已被割光。这个客栈不算大,只有一前一后两进院落,这是军统武汉站的秘密交通站。管理这个交通站的是三个特工,一对姓冯的中年夫妇和扮伙计的小李。史东陵的如意算盘是,利用大轰炸给日军造成的极度混乱,把两位盟军飞行员从敌人的魔爪下营救出来,把汽车直接开到江湾客栈,在这里换上中国老百姓的便装,之后,马上护送他俩过汉江。再送到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山村去疗伤,等二人养足了精神,然后直接把他俩交到南津关中国守军的手里。

静姝眼看快到渡口,已望见了渡口旁边的江湾客栈,忽然听到客栈那边传来砰的一声枪响。静姝吓了一大跳,吓得脸色煞白的车夫抵死不愿再往前拉上半步。静姝无奈,只得下车付了车钱,打发他返回。她暗忖,这一声枪响告诉她,作为武汉军统交通站的客栈出大事了。日本鬼子占领了客栈,布下陷阱,专等尹哥,还有安迪和吉米他们来钻。她已经顾不得去想这其中的为什么了,一心想的只是既然她碰巧先赶到了这里,就绝不能让敌人的险恶阴谋得逞。她想进一步弄清情况,就一头钻进了路边的密林,小心翼翼地朝客栈摸去。

原来,天刚麻麻亮,就有一个小队的30多名鬼子,在河野中尉的带领下,坐着一辆丰田卡车从城里赶过来。还隔着老远,他们就跳下卡车,然后徒步上前,悄悄把客栈包围了。其中两名穿便服的鬼子假扮成过路客商去拍门,扮伙计的小李毫无顾忌,睡眼惺忪地刚一打开门,一把匕首就割断了脖子,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地身亡了。然后,众鬼子一拥而入。睡在上房的老冯两口子,先是被拍门声惊醒,紧接着又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情知不妙,就赶紧穿衣下床,老冯刚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枪,就被冲进来的鬼子一枪打死。鬼子一看剩下的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一拥而上,先把她的手脚都绑了,又在她嘴里塞上被角,任由她留在这间屋子里,盘算着等战事结束后再来蹂躏她。这女人后来不知怎么挣脱了绳索,竟然打开后门,朝着芦苇荡跑去,刚跑了几步,就被一名性急的鬼子一枪撂倒。这就是静姝坐在黄包车上听到的那一声枪响。

静姝大着胆子,在密林里偷偷穿行着,终于摸到了客栈的背后。她看得真切,客栈的背后没有窗户,就连后门都紧闭着。客栈的周围全都堆满了柴草,尤其是晾了不少干芦苇秆儿。

载着军统突击队的丰田卡车一路风驰电掣,等他们刚刚脱离轰炸区,震耳欲聋的引擎声降临了,大轰炸接踵而至。

这天上午,84架B-29轰炸机轰鸣着,从美军华西空军基地的新津、彭山、邛崃、广汉机场起飞,实施对汉口日军的空袭。这次大轰炸是中国战区空前规模的一次,有别于以往的任何一次空袭。这是因为,其一,是出动的飞机最多,柯蒂斯·李梅将军的第20航空队出动了84架“超级空中堡垒”,陈纳德将军的第14航空队出动了包括B-24和B-25轰炸机以及P-61战斗机在内的200架飞机;其二,是首次进行投掷燃烧弹的试验性的轰炸,这种燃烧弹是专门针对日本本土那些由木料、纸张、竹子搭建的建筑物设计的,这是为以后轰炸日本本土使用燃烧弹积累经验。出于对使用燃烧弹可能带来极具毁灭性后果的担忧,李梅派黑寡妇P-61战斗机提前散发传单,并以广播电台广播通告,通知汉口居民撤离走避。

遮天蔽日的84架B-29轰炸机,采用极其有效的李梅新创的12机盒型防御编队战法,分成七个批次,展开了对汉口的大空袭。恶贯满盈的“W基地”、堆积贮藏着敌人华中所需物资的汉口码头区、日本租界和武汉沦陷后的日本侨民生活区、日本海军机关、日军第六方面军司令部、日军宪兵队本部等地,在数百吨炸弹、燃烧弹狂风暴雨似的轮番轰炸下,几乎通通夷为平地。当一颗颗威力无比的燃烧弹从天而降时,一条条火龙倏然蹿升腾空,之后连成一片无法扑灭的火海。关押汉娜·施莱德的那幢别墅,被一颗炸弹误炸,顷刻间化为砖头瓦砾。轰炸一小时后,从各个机场起飞的第14航空队及其下属的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200架战机,按计划骤然而至,倾尽全力,对日军的战斗机作扫荡攻击。当美、日双方的战斗机在空中鏖战搏斗、打得难分难解时,美军轰炸机则继续俯冲袭击日军的油库、军营、仓库。在这次大空战中,美国空军击落了64架敌机,而自己无一损失。

空袭后八天,汉口码头上和仓库里的大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已被当年日军“一号作战”计划打通的平汉、粤汉两条铁路线陷于瘫痪,日军的补给几乎被摧毁殆尽。日军在华中的主要空军基地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使侵华日本空军的空战力量几乎丧失殆尽,使其在战争结束前的五个多月就中止了空中行动。同时,美军也获得了后来使用燃烧弹大规模轰炸日本所需要的足够作战经验。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在日记中承认,“对敌机的猖獗活动几乎束手无策,我方空路交通处境极为艰难。”

当时,听着身后传来的超堡机的轰鸣声,以及一阵紧似一阵的炸弹剧烈的爆炸声,丰田卡车上的军统特工们暗自庆幸,都七嘴八舌地赞叹头儿在关键时刻的英明之举。坐在弹药箱上背靠车厢板的安迪和吉姆,面露喜色,直是用英语感谢成功营救了他俩的中国特工。尹朴修忍不住回望汉口方向,直是担忧静姝和那名担任向导的特工是否顺利地撤离了。

眼看棉花沱在望,车上的人们纷纷引颈张望,面露喜色。突然,人们看见,从客栈方向的密林那边,一股浓密的黑烟冲天而起,黑烟随即变成了赤红的火焰,顷刻间变成了烈焰熊熊的冲天大火。停车!史东陵大喝一声。卡车嘎地一声刹死。有情况!快下车,准备战斗!史东陵下达了命令。特工们纷纷放下手中用来乔装的三八大盖,打开枪械箱、弹药箱,拿出美式汤姆森冲锋枪和鸭嘴手雷,之后,一个接一个地跳下了卡车,分成两组,一转身钻进了密林。剩下的两名特工专门负责安迪和吉姆的安全,二人将两个飞行员扶下了车后,钻进密林躲了起来。

原来,设陷阱的日军在前院房顶上设立了观察暗哨,而静姝躲藏的后墙恰巧是死角,她发现,客栈的两进院落全是草房。她暗忖,要想不使亲人们落入陷阱,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报信。眼看大轰炸已经从天而降,她也无法弄清亲人们究竟已经跑到哪儿了。她所担心的是,如果她在返回密林的中途,被房顶上的鬼子发现,并被击毙的话,亲人们就将得不到警报,鬼子的阴谋可就得逞了。左思右想,她忽然急中生智,感到最好的方法就是放火。心想江边本来就风大,只要一把火蹿上房顶,江风自然会在顷刻间将草房引燃,此后冷热空气强烈对流,风助火势,那在失火现场被称作“火老鸹儿”的一团团燃烧的草团,就会被大风刮向前院。大火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会在客栈里四处蔓延,设伏的鬼子必然只想逃命。这么想着,就失悔身边没有火种。她怀着一线希望,匍匐着爬向距她仅几米远的老板娘,她一看她早已断气,就动手在她的衣襟包里摸索。真是苍天保佑啊,她居然摸出了一盒火柴!她强制自己冷静,又迅速爬回她藏身的后墙。她把火柴棍儿抖抖索索地划燃了一根又一根,都被一阵阵江风吹灭了。等她抽开火柴盒一看,才惊诧地发现:里面仅剩最后三根了。她想,眼下可容不得一丝闪失了啊!她就悄悄拉出一捆码好的柴草垛,自己挤进柴草堆里,将最后三根火柴棍儿哧啦一划,火苗倏地腾起,她小心翼翼将芦苇的干叶子点燃,眼看火势愈来愈旺,就马上挤出柴草堆,一猫腰窜进了密林。火焰呼呼上蹿的同时,也朝堆满围墙两侧的柴草蔓延,最终轰的一声蹿上了房顶,火势变得不可收拾了。

一进密林,杨国雄就故意掉在最后,他对眼前的这帮军统特工,对正在他的身后进行毁灭性大轰炸的美国人恨之入骨,就暗忖怎么样寻找时机复仇,趁这些家伙朝前冲锋时,从背后扫射,一家伙把这些恶魔统统打死。他正在打如意算盘时,不料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牛队长却停了步,还转身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掉在最后啦?是不是在盘算怎么突突我这帮兄弟?

杨国雄一惊,心想这家伙怎么会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呢,就假装生气说,牛队长,你怎么说话呢?你把我杨国雄当成了什么人?

牛队长把亮得慑人的牛眼睛一瞪,说,实话告诉你吧,史头儿刚才给我打过招呼,今天的架势,明摆着我们内部出了内奸,武汉的这帮兄弟咱信得过。最值得怀疑的,就是你和尹朴修。今天谁敢故意掉在最后,就他妈有鬼,你要再不朝前冲,小心老子突突了你!牛队长怒视着杨国雄,边说边将子弹上了膛。

杨国雄不甘示弱,将胸脯一拍,说,有种的,你就朝这儿打!你们武汉军统站就是这么待客的?

牛队长唰的一下抬枪瞄准杨国雄,说,废话少说!你走不走?再不走老子真开枪了!

走就走,回头再找你算账!杨国雄见占不了便宜,就趁机朝前跑去。

鬼子设在前院房顶上的那名观察暗哨,一直全神贯注地望着东边过来的大路上的动静,直到感觉背后热浪灼人,听到燃烧时竹竿发出的哔哔剥剥的爆裂声,才醒悟。他忙扭头对着院子里潜伏的日军惊叫“失火了!失火了!”说时迟,那时快,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后院房顶上飞过来一只接一只的“火老鸹儿”,前院和周围的草房,短时间都呼啦呼啦地烧了起来。设伏的鬼子慌作一团,惊惶失措地大呼小叫,纷纷逃出藏身之处,后院的房梁烧塌了,燃烧的房顶哗啦一声砸向地面。鬼子眼看被火海包围,就慌忙朝着前门、后门,夺路而逃。

特工队刚刚穿插过来,就被静姝发现了。“朴修哥!史站长!”她激动万分,跑上去迎接尹朴修他们,并报告了交通站被鬼子设了陷阱的事。史东陵对静姝当机立断放火焚敌的举动十分欣赏,但又怕她要求参战受到不必要的伤害,刚表扬了她几句,就叫她赶快到后面去照顾安迪和吉姆,并说他俩伤势不轻。她不知是计,话没听完,就急冲冲地跑了。

准备战斗,隐蔽前进,发现鬼子马上开火!史东陵下达了战斗命令。

是!众人齐声回答。

犹如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味,近在咫尺的敌人让一个个军统特工兴奋不已,他们就像一阵狂风,向着离他们愈来愈近的火场席卷而去。尹朴修冲在最前面,眼见从火海里冲出来的鬼子大呼小叫,四散逃窜,有十几个惊魂未定的鬼子正朝着树林里乱钻,就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抢先开火,“哒哒哒哒……”离他最近的三个鬼子接连栽倒。其他特工队员纷纷闪到树后,一齐朝着敌军猛烈开火。岂料枪声一响,反而激发了鬼子的斗志,一个个掉转枪口,就地卧倒,步枪、机枪齐射,进行疯狂反扑。“哒哒哒哒”,“嘎嘎嘎嘎”,“砰砰砰砰”,冲锋枪、歪把子机枪、三八大盖互相对射,夹杂着手雷时不时“轰、轰”的爆炸声,双方展开混战血战,打得难分难解。

牛队长一直咬着杨国雄不放,随着他冲到了尹朴修等人的身后。杨国雄只好朝自己的大和民族的同胞开火,却是故意不加以瞄准的乱扫。对面的鬼子困兽犹斗,哪里知道他的一番苦心,两个鬼子迅速转过歪把子机枪的枪口,朝着他藏身的大树猛扫。一颗呼啸的步枪子弹嗖地钻进他的右手臀,鲜血直流。他痛得大叫一声,心想今天如果不打死几个对方的人,恐怕真的要被背后督战的这家伙解决了,就趁势装着怒火中烧的样子,端枪乱扫,两名机枪手立即毙命。

河野中尉与七八个鬼子是从火场里面朝着大门方向突围的,枪声骤响,河野明白他的部下已经跟军统特工交上了火,就忙转身朝客栈一侧的树林一指,命令部下钻进去进行偷袭。河野带着七八个鬼子从军统特工队的侧背后悄悄冲过来,见敌方背对着他们射击毫无防范,双方鏖战正急。河野抢先开火,众鬼子一阵狂扫,有四名首当其冲的队员被打倒,其中就包括老戚,他被打断了脊梁骨。特工队遭到前后夹击,一时慌乱,情势万分危急。史东陵双目喷火,急忙大喝一声,第二组,给我打背后!第二组的几名特工马上掉转枪口,转身猛射,“哒哒哒哒”,汤姆森冲锋枪一响,鬼子的火力马上被压制下去。史东陵瞅准机会,朝逼近的鬼子接连扔了两个手雷,“轰,轰”的爆炸之后,鬼子悉数被炸倒在地上。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时,装死趴在地上的河野中尉突然偷偷抬起手枪,对着史东陵就开火,被他身边的一名队员及时发现,那人飞身一跃,帮站长挡了枪子。史东陵怒不可遏,持枪将河野打成了筛子。

这是一场遭遇战,鬼子有36个人,是特工队实际参战人数的两倍,双方又是短兵相接,战斗打得极其残酷血腥,但幸好特工队有大树作掩蔽,人手一枝汤姆森冲锋枪,凭借优良的美式武器,占了上风。战斗结束,鬼子被悉数击毙,特工队除了有4人幸存,其余8人全部阵亡。断了脊梁的老戚血流满地,生命垂危,他是在特工队乘船渡过汉江以后,向小山村转移的途中,流完最后一滴血的。幸存的4人中,杨国雄右手臂中了一枪;尹朴修、史东陵、牛队长却连一根儿汗毛都没伤到。

鏖战结束,静姝和那两名特工扶着安迪、吉姆赶到了现场。面对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地,大家闺秀的静姝深受刺激。是她亲手把江湾客栈化成了一片焦土,如今已是残垣断壁,横七竖八乌黑的房柱余火未烬,黑烟乱飘;火场四周散布着敌我双方的尸首,一个个的死相都极为痛苦狰狞;一名特工的肚子被打爆,肠子流了一地;另一名特工的脑瓜被打爆,脑花溅满他藏身的树干。静姝从未想到过自己此生居然会亲身经历这样的激战,更没想到过战争竟有如此惨烈,这一幅令人恐怖的地狱图景从此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灵深处,永远无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