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毁人亡1
但是这一次,静姝却没有迁就他,而是把正为她解扣子的手轻轻拿开,温柔地劝慰说,亲爱的,适可而止吧,可别伤了身体啊!再说时间也不早了。
这么一说,安迪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好的,我听话,我是你皮鞭下的羔羊。手就离开了她的身体。
静姝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蓝眼睛说,我就喜欢听话的男人。
二人收拾好东西,按原路返回。直到快分手时,他才告诉她,后天,他们58联队将再次去轰炸日本九州岛,第一批次B-29出发时间是早晨6点正。
哦!她感到吃惊,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
他就歉意地一笑说,十分抱歉!我怕影响你的情绪。
她上去一把搂着他,抬起湿润美丽的眼睛央求说,那,我们明天还去那儿幽会吧……
安迪默默地摇了摇头,说,明天,任何人都不许出门,我们还有好些事情需要准备,比如,所有执行空袭任务的军人都要听取各自的作战指令,我们会被强制睡觉,诸如此类,等等。
次日,静姝魂不守舍,也站到壕沟埂子上朝一招待所里望过两回,但都见不到一位盟军官兵的身影,好像他们突然都失踪了。按说,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气跨过机翼桥,在他们开饭的时候去,要找到他的安迪是不成问题的。第一招待所外人是不能随便进的,但里面的西餐主厨是葛树城的朋友,他是从成都的著名西餐馆国际厅聘请来的,葛树城曾几次去里面找他玩过。葛树城曾经给静姝他们全家讲述过第一招待所里面的情形。
第一招待所面对机场,只有几通平行的中式小青瓦平房加一个厨房,靠厨房的第一通房子是餐厅,其后的几通是宿舍。宿舍里左右两边靠墙各安了一排双人大木床,中间是长长的过道,每两张床并拢,并留过道。木床是机场为美国人打的棕绷子床,特别结实,刷的军绿色油漆。床头并没有床头柜之类的设施,只钉了几根铁钉供挂衣物。床上用品只有汽枕、睡袋、床单、毛毯、蚊帐。
美国人使用的厕所也是旱厕,专门安装了外形如木箱的坐便器,其上有木盖,可以掀起来,均未上漆。两列“木箱”并在一起,可供二三十人同时背对背地入厕。还另设有小便槽。美国人使用的浴室也是普通的中式排列房,是竹编抹灰的墙面,房梁上高吊着一个个安了莲蓬头的盛水用的木桶。一根大绳一头拴在水桶把子上,穿过房架上的一个滑轮,另一头拴在墙上的铁钩上,可以通过收放绳子调节水桶的高度,方便加热水。
招待所的餐厅里摆着两大排长餐桌,每张餐桌的两边分别摆着一条跟桌子一般长的板凳,房子中间和两边留着过道,人面对餐桌相向而坐,可供七八十人同时就餐。在这里进餐的美国人有数百人之多,一到吃饭的时候,一所门前的公路和所内空地停满了中、小吉普。他们使用的西餐餐具都是自带的,自己吃完饭后在自来水龙头前冲洗干净。他们取下扣在水壶底的盘子盛好饭菜后,到餐桌前入座。美军的膳食是菜肴丰盛的自助餐,烤肉、烧肉、炖肉、沙拉、面包、蛋糕,应有尽有。餐桌上摆着盛满了牛奶、可可、咖啡的大铝壶,这时取下水壶上的口盅就可以倒饮料喝了。每三种饮料壶为一组,一大排长餐桌上就摆满了几十个大铝壶。餐厅出口处,摆放着苹果、香蕉、梨等时令水果,还有盛着各种维他命的药瓶,由人各取所需。就餐时,餐厅门口排着长队,就餐的美国人从这头进门,吃完后从那头出去,如流水一般;加之还有添加饭菜和水果的10多名侍者随时来来往往,可见这里吃一顿饭该有多么热闹了。
那么热闹喧嚣的地方,更何况还是清一色的男人世界,静姝哪里敢自投罗网,闯到那些雄性动物中间去招摇呢?她一整天都在忍受着心灵的煎熬,晚上躺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地想心事。好容易才刚刚朦胧入睡,飞机轰隆轰隆的马达声又突然把她惊醒,远远近近传来狗的狂吠。她心里明白,她的安迪要出征了。她真想马上跳下床,不顾一切地冲到壕沟埂子上,去看着超堡机一架接一架地升空,去跟心爱的人驾驶的飞机告别。但她终于没敢起身,她怕大家把她当成疯子。
轰鸣不已的发动机声逐渐远去,林盘里又重新安静下来。她心里一面在为安迪担惊受怕,一面又在劝慰自己。她坚信,她的安迪是最棒的王牌飞行员,他一定会顺利飞到日本,完成轰炸任务之后胜利返航的,只不过是16个小时的分别罢了。16个小时以后,她和他就会重逢。等到明天或后天,反正只要他有空,她和他又会去那片芦苇荡,在那个圣洁的二人世界,去浪漫,去疯狂,去爱得死去活来。对了,到时候,她会主动一点儿,用她的万种风情去犒劳他的爱人。
16个小时漫长得没有边际,静姝感觉自己都快崩溃了。如果不是善良的邬文英去她的闺房陪她,让她有了宣泄的机会的话,她可能真的要疯了。静姝信赖邬文英,几乎把他跟安迪发生的一切故事都向她和盘托出了,当然,她省略了二人在芦苇荡里做爱的细节。尽管这样,作为一个过来人,邬文英还是什么都明白了。
吃过晚饭,静姝对邬文英说,陪她到壕沟埂子上去,她要迎接他的安迪凯旋。二人就谎称到林盘里小翠家去串门,得到了孙纪常夫妇的许可。
夜空深邃,繁星满天,凉风习习,虫声唧唧。两个站在壕沟埂子上窃窃私语的女人发现,机场的夜航灯忽然相继打开了,主跑道、副跑道和停机坪上一时灯火辉煌。不久,就听见东北方向传来隆隆的飞机声。
二人就欢喜地跳着脚喊,回来了,他们终于回来了!
当第一架飞机呼啸着从天而降,从她俩的眼前平稳地滑过时,邬文英就说,这说不定就是你的安迪开的飞机呢!
说不定还真是呢!静姝喜滋滋地附和着。
一架架B-29接二连三地平安降落,在停机坪上一一停好之后,所有的灯光一齐熄灭,四周又重归寂静。兴奋不已的静姝仍不想回去。邬文英就劝她,他们开了一二十个小时的飞机,总得休息啊!你也累了一整天,赶紧回去好好睡上一觉,等养足了精神,明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好跟他见面呢!听她这么一说,静姝才高高兴兴地跟她回去了。
天刚亮,静姝就早早地起了床,先洗了个热水澡,又特意换上那天她和安迪第一次在青林里拥吻时穿的衣服,粉绿格子的短袖衫配翠绿的长裙,衬着粉嘟嘟顾盼生姿的脸蛋,整个人女人味儿十足,简直就是一枝带着露水的荷花,比安迪初登孙家时见到的真荷花还迷人。她打扮停当,就踱到大门口的楠木树下,只等心上人上门。
可是安迪一直没有露面,倒是把葛树城等来了。静姝见他神色不大自在,他匆匆跟她打过招呼,就一头钻进了邬文英的房间,就不免生疑。
邬文英正在穿衣镜前梳妆,见葛树城一边招呼一边就走了进来,刚想嗔怪他,他却变了脸色,说,糟了!安迪的飞机没有飞回来!
邬文英沉下脸说,乌鸦嘴!呸呸呸!这都开得玩笑呀?
葛树城急了,说,文英,千真万确呀!昨天晚上,光是驻这边机场的40大队就有4架飞机没有回来。
当真?
我好久说过谎话哦?
这可咋办啊?邬文英急得团团打转。
这时,就听见门外静姝的声音,文英姐,你俩躲在屋里说啥悄悄话啊?
话音未落,静姝就已站在屋里的地枕板上了。
葛树城和邬文英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们肯定有事情瞒住我。葛大哥,是不是安迪出了什么意外?静姝紧盯着葛树城的眼睛问。
葛树城赔着笑脸说,静姝,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门外,雷青云在喊着,小姐,小姐!艾文先生来了!他找你!
哎!来了!静姝边答应边走出邬文英的房间,就见艾文·法莫站在雷青云的背后。
葛树城和邬文英也关切地围了过来。
一贯乐观活泼的艾文今天一反常态,神情抑郁庄重。静姝深感诧异,就迫不及待地问,艾文,你来啦?安迪和吉米呢?
艾文字斟句酌地说,静姝,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安迪和吉米……没能回来。
一种不祥之感陡然袭来,但她绝不愿相信,就逼问,什么?没能回来?没能回来是什么意思?
艾文嗫嚅着说,就是……就是……
她上前一把抓起他的衣服,尖锐地反问,就是什么?说!
艾文悲悯地望着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太恐怖了!在华东太湖上空……返航了,我们都完成轰炸仼务了……我亲眼看见“玛拉·莱斯特”号轰的一声炸成了碎片……
静姝两眼一黑,咚的一声就栽倒在地上。
几个人惊惶失措,大呼小叫地把她围了起来。2
安迪·史密斯与吉姆·布莱克被困在太湖的一座孤岛上,已经度过了起初那段最恐惧最绝望的心理危机。
身负重伤的吉姆血倒是止住了,人却感到特别的疲倦,上下眼皮老是打架,不一会儿就睡死过去,连蚊子的叮咬也没了感觉。安迪已经想好,黎明时分,他俩就躲到岛上,找个僻静的凹地,暂时躺在茶树底下避难。
这时,安迪发现,远远的湖心忽然冒出两个红红的亮点来,不禁一惊,就忙把吉姆摇醒。二人赶紧把自己穿戴起来,抽出手枪上了膛,趴在地上,睁大眼睛观察着那两个渐渐移近的红点。红点愈来愈大,愈来愈近,二人看清了,这是一只帆船船头挂的两盏红灯笼,上书一个大大的“白”字。船头上,一个中年船工在撑着篙竿。船舱门口挂着竹帘子,也不知里面坐的是谁,很显然这是一只中国人的木船。二人悄悄商量了一下,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碰碰运气,不然天一亮就完了。安迪提醒吉姆,赶紧动手,把打蚊子时留在脸上的血迹洗尽,不然准会吓人一跳。
当帆船在小岛边上经过时,安迪忽然站起,用静姝教给他的中国话喊道,老乡!顶好!救救我!
船工被突然冒出的人影和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吓了一大跳,脱口就问,你是谁?
我是美国飞行员,轰炸日本……安迪笨嘴笨舌地回答,说着说着就变味了,说成了叽里咕噜的英语。
这时,竹帘一挑,走出了一位打扮入时风情万种的年轻女人,以及在她演唱时兼弹小三弦的管家婆子。年轻女人就是闻名太湖东部一带,艺名叫白兰花的评弹名角,刚刚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寿辰唱了堂会转来。黄昏时分,就在她租来的这只帆船上,她亲眼目睹了超堡机在太湖上空爆炸的情景。美国人驾飞机到小日本去轰炸,太湖上空是必经之路,她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对美国人充满了感激。
白兰花定睛一看,果然有两个高头大马的洋人站在岸边,就吩咐船工把船靠过去,把两个洋人接上了船。她想让美国人放宽心,可惜双方语言不通。她灵机一动,就浅浅地一笑,先给他俩鞠了个躬表示欢迎。两个军人懂了,忙啪地立正,给她敬了个军礼;接着又转过身,把后背亮给她看。原来,所有机组人员飞行服的后襟上,全都缝着一块特殊的标记,丝织的美国星条旗和中国青天白日旗;还缝着一块盖着国民政府大印的中文印的白布,“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这飞行服类似于在中国大地上通行的护身符,是丢不得的。白兰花和婆子一见,就直是点头说放心放心。
白兰花指了指船头挂的红灯笼,又把两个美国人带进船舱,打开盒盖,拿出琵琶抱在怀里弹了几个音,之后又用一只纤纤玉手抚胸,意思是告诉对方,她是演出评弹的艺人。安迪和吉姆似懂非懂,却也看出了她的一番善意,也就放下心来。她又和船工商量,怎么样才能躲过前面鬼子的盘查,船工说唯一的办法只有藏在船板底下。
船工让安迪和吉姆趴在木船的底板上。刚盖上船板,白兰花又发现船板上有美国人留下的斑斑血迹,就赶忙找出一张帕子,在湖水里打湿,使劲把血迹擦净。刚刚才收拾停当,就见日军的汽艇迎面开来,一道雪亮的光柱直射船头,并大叫他们停船。众人都捏了一把汗。趴在舱底的安迪和吉姆连大气都不敢出,昂头注视着头顶的动静,手里握住上了膛的可耳提手枪,随时准备拼死一搏。
汽艇一靠近木船,就跳上来几个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鬼子,刺刀反射着寒光。等几个鬼子冲进船舱搜查了一番出来报告,一个名叫西村次郎的少佐才上了木船。
这西村是个中国通,平时有空,喜欢去吴汨县城听白兰花的评弹。白兰花赶紧假装热情地迎上前,二人寒暄了一阵,当西村问清她是唱堂会归来后,就带人下船走了。
木船上的众人虚惊了一场。船工加紧撑船,往竹溪镇而去。3
听说宝贝女儿突然昏厥,匆匆赶来的孙纪常夫妇急忙吩咐雷青云,叫他快去旧县请神医房紫阳。邬文英忙说不必,说她有办法叫静姝妹妹马上苏醒。就见她凑近静姝,伸出右手拇指,用指尖去掐她的人中。少顷,只见静姝的眼睛眨了几眨,又张嘴吐出一口长气,眼睛就睁开了。
众人惊喜地直叫,醒了!醒了!
仰望着一张张关切的脸,父母的,文英姐姐和葛大哥的,还有艾文的,静姝愣了片刻,这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一想到她的安迪没有飞回来,就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文英叫葛树城、雷青云和毛娃儿搭把手,四人先将静姝移到一把竹躺椅上,然后把她抬回了她的卧室。
避开众人,孙纪常眉头紧蹙,对淑玉说,奇怪呀!死了一个盟军朋友安迪,你女儿为啥哭得那么伤心呢?
淑玉叹了口气说,她懂英文,和安迪他们几个美国人交了朋友,有了感情。一个好朋友说死就死了,换了你,不也会伤心么?
孙纪摇摇头说,我看这事有点蹊跷……
管他呢,人都死了,一了百了,你就别再无事生非了。淑玉白了他一眼,又说,要紧的可是我们静儿的身体啊!
葛树城帮文英把静姝抬进屋后,就被文英撵走了。静姝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整整哭泣了一天,文英也就红着眼睛陪了她一天。文英还好心地提醒她,你跟安迪的事恐怕不宜敞开,你这样的哭法,你就不怕义父义母起疑心?静姝听了,就用被头掩了嘴哭。
当天傍晚,安迪的铁哥们儿艾文·法莫带了些奶粉、鱼肉、水果罐头之类的营养品,再次来看望静姝。静姝听了通报,赶紧起床,忙擦干泪水,梳了梳头发,由邬文英陪着,在小客厅里见了艾文。艾文见了双眼肿得像桃子病恹恹的静姝,心疼不已,就安慰她,说不定飞机爆炸前,安迪早已跳伞呢,生还的希望还是很大的,最不济就是进战俘集中营,根据世界反法西斯战线的形势,恐怕三两年战争就会结束,到时候,我们跟他完全有团聚的可能呀!
对呀!飞机爆炸前,她的安迪完全可以跳伞呀!她的安迪没有死,也绝对不会死!她忙问他,安迪的降落伞最可能落在哪儿呢?
落在太湖里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你们中国的太湖实在是大得不可思议。艾文说。
邬文英急了,怎么得了,那不是要遭淹死呀?
艾文忙解释说,不不,我们每个飞行员都配备有救生衣,还有逃生的装备,除了一枝勃朗宁手枪和钢盔外,还有供辨别方向的罗盘和丝质的中国地图,有可以暂时补充营养的巧克力;还有供负伤后用的绷带,可以镇痛的一管吗啡等等。对了,我们还有一件特殊的宝贝——“护身符”。
一说“护身符”,静姝就懂了,马上想起了安迪曾经跟他说过的,他们飞行服背上缝的那个特殊的标记——中美两国的国旗和那条著名的标语。她本来就坚信她的安迪没死,照艾文这么一说,既然盟军飞行员有那么多的逃生装备,只要他跳伞落在太湖里面,就一定能逃生;一遇到中国老百姓,安迪他们只要转身将后背一亮,就一定能得到救护。这么一想,她就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
静姝神情的微妙变化自然逃不过文英的眼睛,等艾文一告辞,她就去厨房找了王厨子,专门为静姝弄了两三样清淡可口的菜肴,劝她用了晚餐。吃罢晚饭,静姝再也不好意思文英姐陪她难受,就把她撵走了。文英就到义父义母的房里复了命,二老这才略感放心。
静姝的心里很乱。一想到安迪对她的恩爱,对她的好,心里就揪心地疼痛,就要落泪。既然亲爱的安迪还活着,她该为他做些什么呢?这个念头一直顽固地盘踞在她的大脑中,叫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实在是太累了,有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并且还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她在太湖边,叫着安迪的名字奔走呼号。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她的安迪竟然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劫后重逢,二人百感交集,冲上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她分明感受到他的体温,感受到他的熟悉的气息。这么一折腾,她当然只有醒了,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心里倍感凄凉。她索性坐起身,下了床,摸黑在屋里踱起步来。
刚才做的美梦使她更加有了希望,也许哪天安迪真的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呢。要紧的是,她必须到太湖边去寻他。去太湖!去寻她的安迪!她的脑海里犹如电光石火般陡地一闪。对!这就是答案,这就是她必须为安迪做的事情。既然古代的孟姜女能万里寻夫,流芳千古,她孙静姝为什么就不能去寻找自己的至爱呢?去找安迪,哪怕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假如找不到安迪,假如从敌伪的报纸上得知安迪葬身太湖的消息,那她也就不活了,她将一头跳进太湖殉情,在天国跟自己的爱人厮守。
主意一拿定,她接下来考虑的就是怎么去的问题了。这第一站,她该在太湖边的哪里落脚呢?最理想的,当然是太湖边有熟人接应啦。可是她在哪边有熟人吗?她在屋里的地板上踱来踱去,脑子一直在不停地转悠着。嗨!有哦,他们孙林盘的尹哥不就在那边当老板吗?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上个月的某天,她刚从光华大学回家不久,老实巴交的小翠的父母就找上门来了,小翠到几十里外的胡家坝做鸡蛋生意去了,不识字的老两口很性急,拿着一封远方来信,来找孙老爷帮忙读读家信的。信是身在沦陷区的老两口的大儿子尹朴修写来的,通过人托人的转交,这封带到陪都重庆的信,好不容易才从邮政局递到他俩的手上。尹朴修要比静姝大上十来岁,他似乎天生就具有为人兄长的风范,无论是待载驰兄妹,还是待林盘里其他的小家伙,都亲如手足。静姝还清楚地记得,在抗日战争爆发的那一年夏天,高中刚刚毕业的尹哥突然投笔从戎,随着开拔的川军出川抗战。次年春天,淞沪会战打得难解难分,他不久就失去了音讯。家人和孙林盘的邻居都以为,他多半走了霉运,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飞了。谁知过了三年,家人居然意外地收到了尹朴修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上除了问候父母和家人以外,还介绍了自己的近况,他说他因为遇到了贵人,已经脱离了军队,现在在外面做小生意。
这一次,尹朴修再次托人辗转送回来一封信,一是向父母报一声平安,二是向父母赔不是,还随信送回来了相当数额的法币汇票。恰巧那天孙纪常不在,读信和写回信的事就由静姝代劳了。静姝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尹哥在信上说,他在江苏省太湖边上吴汨县城的东街上,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名叫“福隆顺”的绸缎铺。
吴汨县城就在太湖边上,那里又有兄长般的邻居尹哥,她跟他妹妹小翠自幼就是毛根儿朋友(发小),她不正好去投奔他,在他的铺子里落脚吗?况且尹哥是生意人,社会各界的关系定然是不会少的。她有足够的把握,只要她开口恳求他帮忙,古道热肠的尹哥一定会出面,尽心竭力地帮她寻找安迪的!想到此,静姝豁然开朗,立即打定了主意。她点燃了美孚灯,找出一本地图册,很快就翻到了有太湖的那一页,查到了吴汨县的位置,并理清了自己的出走路线。她打算坐汽车从成都转道重庆,乘轮船顺流而下出川江,步行绕过敌我封锁的江面段;之后,在宜昌重新搭乘轮船,沿着长江东去,直奔南京;之后改乘京沪线的火车到达苏州,再转道吴汨。如果顺利的话,她完全可以在十天之内赶到目的地。
说走就走。她马上找出那口皮箱,开始收拾起行李来。她心里明白,这一路上钱是不会少花的,她那点可怜的私房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从首饰盒里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绿玉镯。这玉镯是孙家的传家宝,是她母亲在她18岁的生日那天传给她的。她决定把玉镯带到成都去,在当铺里换成现大洋,为了去救她的爱人安迪,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为了不使父母起疑心,她又给二老留了一封信,说开学在即,她提前回校了。此时,天色已放亮,鸟儿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闹林了。她提着那口皮箱,叫醒了长工毛娃儿,说学校提前开学了,叫他马上把她送到旧县车站去赶车。4
那天,藏着安迪和吉姆的那只木船脱离险境以后,船工听从白兰花的吩咐,没有直奔吴汨县城,而是转舵东南,穿过太湖,把船划进了一条名叫竹溪的小河。木船一驶进小河,白兰花就吩咐管家婆子把船头挂的红灯笼灭了。船桨击打着水面,发出哗哗的水声,黑魆魆的船影在小河上滑行着。大约过了个把时辰,就望见满天星光下出现了鳞次栉比的瓦房,古镇竹溪镇到了。
竹溪镇是白兰花的娘家,白兰花的哥哥和娘还住在河边的一条水巷子里。此时万籁俱寂,竹溪镇早已沉入了梦乡,木船在水巷子的小码头停了,船工忙用插杠将船插死。白兰花探头看看前后左右无人,才叫船工把船板打开,请两位美国人上来下船。安迪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失血过多、变得衰弱不堪的吉姆从船头上架了下来。白兰花付过船费,并嘱咐船工千万保密,交代说不必等她之后,帆船才离岸而去。她拍了拍安迪的手臂,指了指星光下的水巷子说,往里走。安迪会意,对吉姆说,吉米,忍住点儿,这位美丽的中国女人会救我们的。说毕,将吉姆像扛麻袋包一样往肩头上一扛。白兰花打头,管家婆子断后,一行四人进了影影绰绰的水巷子。
四人走过一段缓坡的台阶,白兰花在一道小门前停了,她伸手拍了拍门。
少顷,屋里露出油灯昏黄的光芒,只听她哥哥白怀志在门背后问,谁呀?在她应了句“哥,是我”之后,白家的后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四人鱼贯进了白家。妹妹形迹诡秘,深夜突归,并且还有两名牛高马大的外国飞行员同行,这叫白怀志惊诧不已。这时,白兰花的娘也被惊动了,在自己的睡房里直问,兰儿,是你回来了吗?白兰花边应着,边把哥叫到娘的房间里,三言两语说明了来龙去脉。娘和哥都夸她这事做得很对,信佛的娘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娘说,既是那个美国人中了枪伤,得赶紧去请傅一手把子弹给他取出来呀!
这傅一手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外科医生,尤其善治枪伤刀伤。白怀志说,娘,你尽管放心,我马上去把傅一手请来。说毕,他打开后门,消失在夜幕里。谁知,白怀志这一去,却招来了两个美国人的厄运。
安迪按照白兰花的示意,把吉姆扛进白怀志的房间,放在木床上躺好,只等医生来抢救。
这傅一手的“一手医馆”在镇子的东头,离水巷子有二里多路。白怀志来请他出诊的时候,傅一手刚刚为一个人做完了手术,正在收拾东西。接受手术的这个人绰号叫水蛇,是湖匪赵疤子的生死结拜弟兄,也是他的二当家。号称太湖救国军的湖匪赵疤子,虽说只有十几条枪,却一心想把自己的地盘做大,他以芦苇荡作掩护,既抢劫富人,也瞅准机会偷袭鬼子。这天下午,太湖救国军在偷袭鬼子的散兵时,水蛇被打中了小腿肚子。
白怀志敲开“一手医馆”的大门,刚穿过店堂,就被窜出的两条人影猛然扑倒在地上。被死死压在地上的他忙偏了头声辩说,傅医生!我是白怀志!
傅一手听见屋外的动静,匆匆走过来一瞧,忙说,他不是鬼子的奸细,我认识,快放了他!
两个制服白怀志的人松手闪开,他才爬了起来,他摸摸磕破的下巴,瞟瞟躲进暗影里的两个人,惊魂未定地问,傅医生!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傅一手把他拉到一边说,切莫多嘴,不该问的别问!这么晚了,你肯定找我有事。
白怀志把头一点,接着警惕地瞟了一眼那两条黑影,把嘴巴凑近傅一手的耳朵,悄悄说了起来。
傅一手略一沉吟,说,好的。你稍等一下,等我先把前面的客人送走再去!
傅一手走过那两条黑影身边时,说,都弄妥了,你们可以把病人送回家了。
两个人就跟着他进了那间动手术的屋子。
少顷,白怀志就看见其中的一个背上驮着个人出了房间,在傅家伙计的指引下,一行四人从“一手医馆”的后门走了。
傅一手提着一个牛皮药箱走出房门,对傅家伙计说,我还有个急诊。
伙计忙说,掌柜的,我陪你去!
傅一手说,不用!说毕,就领头朝大门口走去。
傅一手和白怀志当时一心只想着救人赶路,却没有料到背后坠着一条尾巴,那尾巴也同样没有察觉到他的背后居然还坠着一条尾巴,这就应了古语所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白怀志领着傅一手,从水巷子的后门悄悄进了白家。傅一手一见是两个穿飞行服的美国人,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施展医术时,白兰花亲自为他掌灯照明,他顺利取出了吉姆左臂里的弹头。
傅一手为吉姆撒上祖传的金疮药,将伤口包扎停当后说,可惜他的伤口让湖水浸泡过,要是不感染,可就谢天谢地了!
安迪对救他和吉姆的几个中国人非常感激,可是苦于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仓促间只想起了静姝教过他的几个汉语单词,就反复地说,你,你,你,顶好!顶好!谢谢!谢谢!……
一切收拾停当,就听见传来头遍鸡叫声,天色眼看就要放亮了。白兰花亲自奉上5块大洋作为傅一手的诊费,无奈他坚执不收,就连声道过谢,嘱咐哥哥护送他回了医馆。
折腾了大半夜,大家都感到饿了。玉兰娘就招呼管家婆子跟她一起,去灶房里做起早饭来。
当饭菜摆上桌子,安迪和吉姆苦笑着笨拙地抓起筷子时,白兰花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误,美国人哪里会用什么筷子哟?她进到灶房,心想为他俩一人找只瓷调羹代替餐具,谁知碗柜里却只有一只,无奈,她就只好以鱼儿状的铜汤瓢代替了。瓷调羹当然是该伤员吉姆用了,用偌大的铜汤瓢取食却十分搞笑,弄得安迪无形中就有了卓别林似的滑稽和夸张,让大家忍俊不尽。
吃过早饭,天还未亮。白怀志把安迪和吉姆安排到自己床上去休息,无奈他俩太高大,床不够长,二人只得卷缩成一团将就睡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两个美国人不能就这么放在白家养伤,这样做肯定是凶多吉少,兄妹俩和管家婆子凑到一起商量对策。白怀志告诉妹妹,竹溪镇虽说没有日本鬼子和伪军驻守,却是日军、国军、新四军三方势力的缓冲地带,表面上似乎很平静,实际的情况非常复杂微妙,如果这事万一让小鬼子的眼线发现就惨了。白兰花告诉哥哥,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西天;这两个美国飞行员明显是来中国帮助我们中国人打小日本的,他们现在落了难,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救他们;但只有找到“国军”的人,把他们送到国统区,他们才有可能回归自己的部队。白怀志和管家婆子就发愁,都说,到哪里去找“国军”的人呢?
白兰花却显得胸有成竹,因为他想到了一个男人,一个英勇机智、外表儒雅帅气的男人,这个28岁的四川人,名叫尹朴修。只要一想起他,她的胸中就会涌起万般柔情。
其实她认识尹朴修才只有半年多。那天晚上,她在她吴汨县城的书场演唱她的拿手曲目《白蛇传》,刚刚演完下场,就有一个身着长衫礼帽、外表儒雅帅气的年轻男人走过来,向她献花,并自我介绍说他是做绸缎生意的商人,刚满28岁。作为当地的评弹名角,她待那些向她示好的男评弹迷本来是极有分寸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她竟答应了他请她宵夜的邀请。结果发现她和他极谈得来,二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说他虽是川西平原的人,却从小就有语言天赋,对吴侬软语很欣赏。她就拿吴音考他,他竟能以大体不差的吴音来对答。他说,对她演唱的评弹最是喜爱,她的演唱,可谓轻清柔缓,余音绕梁;她最难能可贵的是善于即兴发挥,舌底生花,妙语联珠,竟把一部耳熟能详的《白蛇传》唱出了新意。一来二去,二人就深深地爱上了。
后来,吴汨县城出了一件大事,那个杀人如麻的中国通,有空常来听她演唱的日军的岗田大佐,有天晚上在看完评弹后返回军营的途中中了埋伏,连同护卫他的10来个小鬼子一起报销了。消息传开,人心大快,中国人深受鼓舞。当行踪飘忽的尹朴修亲口承认了她的猜测,他本人正是这场谋杀的主谋时,她对这位抗日英雄崇敬有加,并对自己的选择暗自庆幸。这时,他才向她透露,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国军某部少校营长,目前的官职是敌后别动队队长,他的别动队隐藏在地形复杂的太湖南山一带,并向她交代了紧急情况的联络地点和联络暗号。
白兰花背着管家婆子,三言两语向哥哥讲了他跟尹朴修的特殊关系,并要他赶紧去吴汨县城的一家名叫“兴隆顺”的绸缎铺搬救兵。哥哥满口答应,自己租了一条小船匆匆划走了。5
美军一架超堡机在太湖上空爆炸,机组人员跳伞求生,这件事迅速引起了连锁反应,敌、我、友三方的日伪军、新四军游击队、国军敌后别动队都对这事表示了强烈的关注。日伪军得到的命令,是务必将漏网的两名美军机组人员抓获,并斩草除根。新四军南太湖游击队的队长宁二虎,国军敌后别动队队长尹朴修虽说各自接到的命令不同,但实质内容都是一样的,务必抢在日伪军之前找到盟军飞行员,并秘送到安全的地带。
白兰花做梦都想不到,医术高超、谨言慎行的傅一手竟然是新四军南太湖游击队的眼线。傅一手当晚一回到家,马上就叫他最信任的一个姓马的伙计,连夜去找游击队队长宁二虎通风报信。可是这新四军南太湖游击队居无定所,总是在烟波浩渺的太湖里四处游荡,神出鬼没地打击日伪军;加之他们把寻找美军飞行员的方向锁定在宽广无边的太湖水域,这就造成马伙计费尽周折,使他在次日的黄昏才找到宁二虎。
性格豪爽的宁二虎30来岁,表面上咋咋呼呼的,其实有勇有谋,粗中有细。他马上点起他手下的五员大将组成突击队,星夜兼程,直扑竹溪镇而来。屡立奇功的这五名战士,都有着过硬的武功,经常跟着他出生入死。
白怀志驾着小船,顺着水路奋力摇橹,沿竹溪河溯流而上,小船进入太湖之后折向北边,终于在晌午时分在吴汨县城的码头靠了岸。他按照妹妹指点的方向,在县城的北街找到了“兴隆顺”绸缎铺,并顺利地对过暗号接上了头,把有关美国飞行员下落的情报及时传给了尹朴修的秘密交通站。但不巧的是,这天尹朴修本人并不在县城,而是在南山营地。尹朴修的手下把白怀志打发走后,立即乔装成商贩,火速赶回南山通风报信。
前面交代过,在傅一手提着牛皮药箱跟白怀志出诊的头天晚上,他俩的身后曾经跟过一条尾巴。这尾巴不是别人,正是太湖救国军二当家水蛇的喽啰。水蛇出于湖匪的本性,派他的手下跟踪傅一手,原本只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不料却意外地发现了两名美国飞行员的行踪。他当晚一回到匪巢,就把这个天大的喜讯禀报了大哥赵疤子。赵疤子正愁军火紧缺,闻讯心花怒放。他兴奋地把水蛇的肩头一拍,高叫道,妈的,真是老天爷有眼啊,给老子送两头外国大肥猪来了,老子的太湖救国军这下该大发啦!他的如意算盘是,先把这两头外国大肥猪弄到手,然后去找国军交换军火,对方起码得给他两挺机关枪、100条长枪、3000发子弹,他才会把肥猪交给他们。他点起喽啰,乘着夜色直扑竹溪镇。
白兰花和管家婆子忙了大半夜,都感觉困了,送走哥哥后,二人都挤到娘屋里的大床上,倒头便睡,三个女人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黎明之前的一段时光,群星坠落,不仅天色最暗,也是人睡得死沉死沉的时候。白家突然就被一伙当地人打扮的蒙面人包围了。其中一个蒙面人偷偷爬上房顶进入白家,人不知鬼不觉地将后门打开,其他人一拥而入。这伙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倾巢出动的湖匪赵疤子及其手下。睡了人的两间房子立即被蒙面人控制了。安迪和吉姆是在胸脯上抵了枪管的情形下陡然被摇醒的,安迪起身抬眼一看,屋里屋外少说有七八条枪对准他和吉姆,他俩放在床边的手枪和子弹袋早已不翼而飞,他明白抵抗无望,就乖乖地按照某个蒙面人的喝令,把自己和吉姆的衣服鞋子穿好。二人立即被捆绑了双手,嘴里被塞了破布,头上被分别粗暴地罩了一只麻袋。蒙面人把二人推出白家的后门,将门掩好之后,沿着黑魆魆的水巷子来到河边的小码头,上了一条木船。木船在凌晨的薄雾里扬帆远去。整个过程堪称干净利落,前后花了不到10分钟。
另一间屋子里的三个女人也同样被绑手塞嘴拴在一根柱子上。也许捆绑白兰花的蒙面人是她的粉丝,他把她绑得要松一点,她忍住疼痛使劲挣扎,终于从绑她的绳套里把双手挣脱了出来。她忙扯了塞嘴的破布,把娘和管家婆子解救出来,又不顾一切地穿越水巷子,飞跑到河边,却只见水雾茫茫,小码头上哪里有船只的影子?她一时心乱如麻,后悔不迭,心想美国飞行员居然在她的眼皮底下被人劫走,都怪她自己麻痹大意啊!又想这事会是谁干的呢?显然这些蒙面人不是无恶不作的日伪军,否则就不会对她们三个女人手下留情了。这些人是不是恋人尹朴修的手下,或者是新四军游击队干的呢?她愈想愈糊涂,索性一转念,马上回吴汨县城,只要找到了尹朴修,一切自然就会水落石出。
主意一拿定,白兰花就归心似箭了,马上辞别了娘,喊了管家婆子,匆匆赶到镇上的大码头,租了一条小乌篷船,溯流而去。
这天下午,竹溪镇的大码头上突然开来一艘日军的汽艇,领头的正是西村次郎少佐。荷枪实弹整整一个小队的30多个鬼子,一跳下汽艇就气势汹汹地直扑白家。招来鬼子搜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头天晚上跟踪傅一手和白怀志的第二条尾巴,这人是镇上的一个无赖,有奶便是娘的大烟鬼。鬼子如临大敌,首先封锁了白家的前后门,用一颗手雷炸开前门强行突进,冲进屋之后四处搜查,却只发现了一个倒在血泊里的老太婆。西村次郎十分恼怒,叫手下把身负重伤的白大娘扶起来审问,要她交代两个美国人的下落,无论他怎么威胁利诱,她都不吭一声,他一怒之下拔出军刀生劈了她。
而白怀志恰巧在此时回了家,当他拨开镇守后门的鬼子的刺刀冲进屋时,正看见鬼子军官将她娘活生生地一劈两半的惨剧,他发出狂暴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军官拼命,却被齐射的乱枪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当夜,宁二虎的突击队和尹朴修的别动队接踵赶到了白家,可是已经晚了,惨不忍睹的两具血尸和刺鼻的血腥味让在场的每个中国人感到十分震撼。眼见未来的岳母大人和妻兄惨遭毒手,尹朴修恨得咬牙切齿。他很想亲手料理这两位亲人的后事,可是一来军情紧急,二来他也不敢暴露身份,就只好掏出钱来,叫卫士曾彪去委托白家的邻居代为办理后事。宁二虎和尹朴修是第一次照面,当宁二虎从尹朴修手下的嘴里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就上前跟他主动握手寒暄。
尹朴修说,从现场来判断,显然是日本鬼子在残忍地屠杀了拼命阻拦他们的白家母子之后,强行带走了两个美国人。
宁二虎笑着说,先不忙下结论,我的一名部下是本地人,等他侦察回来再说。
结果,这名部下回来报告说,带走两个美国人的是十几个当地人打扮的蒙面人,当时天还没亮;而鬼子是下午才乘汽艇赶到白家的,他们杀害了白家母子,两手空空地滚了。
宁二虎和尹朴修一旦得知了真实情况,就分析提前下手的人究竟是谁,结果二人几乎同时喊出,是赵疤子!宁二虎告诉尹朴修,他俩是友军,找到美国人并且护送到安全的地方,是他俩的责任之所在。又说,希望双方能够互通有关美国人的情报。在尹朴修豪爽地满口答应之后,二人告辞,各自率队走了。6
这天夜里,当尹朴修率领他的部下还在返回南山密林的途中时,赵疤子的信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尹朴修设在吴汨县城东街的“福隆顺”绸缎铺。赵疤子的信使其貌不扬,再加上他鬼鬼祟祟的行为举止,被绸缎铺的年轻“伙计”小王误认为是鬼子奸细,差一点就让他脑袋搬家。当小王的手枪管突然抵住他脑门的时候,这家伙吓得差点尿裤子。惊魂甫定,他老练地撕开褂子的下摆,取出了一封写给“国军别动队队长尹朴修长官台鉴”的文绉绉的墨笔信。小王将信匆匆一阅,不敢怠慢,叫信使不要走远,正说连夜将此信传递回南山时,却与中途率队转兵赶来的尹朴修撞了个满怀。
尹朴修看了赵疤子师爷代笔的来信之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掌柜房中,踱来踱去思考对策。心想赵疤子这狗东西虽然讨厌,但今天也算做了一件好事,还得要多亏他先下手抢走了两个美国人。只是这家伙恃势奇货可居,漫天要价,这是在敌后哦,他短时间到哪里去搞到那许多军火?可要不答应他吧,又怕把他逼反,这种乱世枭雄有时可是只认军火不认人的。想来想去,他拿定了主意,马上亲笔给赵疤子修书一封。在信里,先是夸奖一番他的忠勇爱国,满口答应他提出的所有条件,然后提出,从安全角度考虑,军火宜分两次付清,就按他约定的明天中午12点钟在雁鹅荡交割,保证先给他一挺机枪、20支步枪、1000发子弹,余额在三个月之内付清;并且特意说明,明天他只带几个人前往交接。信使接过尹朴修交给他的信藏好,匆匆回去复命。尹朴修的如意算盘是,人多了不便行动,他只带9名精锐部下,带着答应给的军火,摸到赵疤子的秘密匪巢;赵疤子若乖乖交出两个美国人,双方好说好散,假若赵疤子耍花招,只收军火不交人,那他就以武力解决之,谅赵疤子的十几个毛贼也不是他精锐部下的对手。
信使前脚刚走,一个“伙计”后脚来向他报告说,白兰花小姐下午和黄昏来找过他两次,看样子是有急事。嗨呀!尹朴修后悔地叫了一声,恨自己忙昏了,连跟恋人见面这样重要的事情居然都搞忘了。他急忙换上商人打扮的长衫礼帽,后腰插支手枪,往书场去寻白兰花。
恰遇白兰花刚好演完,正在后台卸妆。她猛一见他,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扑上去就紧搂着他不放,撒着娇说,死人!你怎么才来呀?接着又警惕地瞟瞟周围,压低声音说,我昨晚唱堂会转来的路上,救了两个美国飞行员……她一看他脸色阴沉反应冷淡,就问,怎么?你不高兴,出了什么事吗?
他扶着她的双肩,神情悲悯,紧盯着她的眼睛说,兰儿,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什么事?她惊惶地叫了一声。
你妈妈,你哥哥……都走了!他想尽量说得轻松一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里却已经明白,就可怜巴巴地说,朴修!不是真的,你快告诉我,说不是真的……
等我们晚上赶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妈妈,大哥,他们都被鬼子残忍地杀害了!家也毁啦!
尹朴修话一说完,却不见白兰花有痛苦的反应,只觉搂着他的两只手松开了,爱人的脸色白如蜡纸,接着,就见她全身如发羊痫风般地痉挛起来,既不哭也不叫。尹朴修吓得魂飞魄散,明白她的爱人这是气急攻心迷了心智了,就万分心疼地一手搂着她,一手不断地揉着她的心窝子,悲怆地呼喊着,兰儿,兰儿,别这样!你哭吧你哭吧!……
哇——白兰花终于发出撕肝裂肺的一声嚎叫,接着就哭得呼天抢地,娘呀!哥呀!都是我害了你们哪!……
尹朴修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平下来。接下来,他派了他一个最信得过的部下,陪白兰花回竹溪镇料理后事。
尹朴修和赵疤子约定的以美国人换军火的事情,不可谓不机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赵疤子的信使一出“兴隆顺”绸缎铺,就迫不及待地溜进妓院买春销魂去了。他所要的头牌妓女迎春红,却是被日本人软硬兼施收买的一名奸细。信使在喝花酒时口出狂言,露了马脚,迎春红略施小计将他麻翻,并偷看了他的密信。这样一来,日本人就全盘掌握了所有的秘密。
次日上午,40多个日本鬼子全部换上当地渔民的便装,在船舱里秘藏武器,由西村次郎少佐指挥,分乘七只打渔船,先先后后朝雁鹅荡驶来。
雁鹅荡顾名思义,是秋来大雁落脚的地方,这里地势复杂,湖岬、滩头、荡泽、水路纵横交错,掩映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赵疤子选择这里跟尹朴修交接也真是煞费苦心。西村少佐却不知深浅,只管打他自己的如意算盘。他决定把自己的部下装扮成尹朴修的部下,由会说中国话的自己亲自带队,用赵疤子渴望的军火作诱饵,先换回两个美国佬,再相机将这股敢于袭击皇军的湖匪一举歼灭。再将自己的人马预先埋伏在芦苇荡里,将赶来交割的死敌尹朴修及其同党一网打尽。
成群结队的渔船从吴汨陆续下湖捕鱼,船上的渔民不但没有一个熟面孔,而且居然不会说中国话,这简直太可疑了!南太湖新四军游击队的侦察员老梁,面对着宁二虎,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紧急报告。游击队这几天的营地刚好离雁鹅荡不太远,老梁是仗着地势熟悉,抄近路横穿芦笋荡赶回营地的。宁二虎赞许地拍了拍侦察员的肩膀说,老梁头,你这个情报太及时了!接着,他叫通信员把三个小队长找来,及时向部下发布了敌情,最后他说,鬼子究竟是来围剿我们,还是别有所图,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我命令,全体作好随时撤退的准备;一小队在三里以外的芦苇荡派出暗哨,密切监视敌情,每隔一里设一名暗哨,发现敌情,以水鸟的惊叫声为号!是!三个小队长领命而去。
不久,通信员跑过来报告说,“一手医馆”的马伙计有紧急情况报告。马伙计匆匆走到宁二虎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宁队长,傅先生叫我来告诉你,美国飞行员的下落他找到了。接着,马伙计就详述了有关情况。
原来,狡猾的赵疤子昨天凌晨把美国人劫上帆船以后,做出一副把船驶进太湖的样子,岂料他叫帆船在中途靠了岸,借夜色的掩护把两名美国人押下船后,又叫继续驶往太湖。可怜被捆手堵嘴的安迪和吉姆,头上还罩着麻袋,根本辨不清方向,只知迷迷糊糊地跟着走。结果,赵疤子把两名美国人藏进了竹溪河畔一户地主老财的老院里,这地方离竹溪镇还不到五里路。因为行踪诡秘,他只派了三个喽啰看守。一切本来都很顺利,谁知那个受过伤的美国人伤口感染,发起高烧说起胡话来。三个看守深怕他死了挨赵疤子惩罚,就派一个人偷偷去镇上请傅一手出诊。美国人的伤口感染未出傅一手的预料,好在医馆还有他珍藏的一支盘尼西林,就专门带去给伤员打了一针,又外敷了药料,才抽身回馆。但他很不放心,这一支盘尼西林的药效有限,全看这美国佬自身的免疫力了。弄不好,还得继续打针,可他已经没有盘尼西林了。
马伙计在宁二虎再三感谢过后,匆匆划船走了。宁二虎高兴得要命,马上跑去找到正准备返回吴汨县城的侦察员老梁,对他下达了命令,要他马上带两个人去解救两名美国飞行员,先找到藏人地点,摸清底细,不要贸然出击。最后,宁二虎特别强调,一旦出击,就必须确保两个美国佬的绝对安全,也不能伤了赵疤子的人。然后,就在原地等待,他随后就到。老梁神色庄重地向他行了个军礼,领命而去。7
新四军南太湖游击队营地,一名设在芦苇荡里监视敌情的暗哨回来报告,总共有七条挂了帆的渔船,有40多名鬼子扮成的渔民,他们经过我军哨位的时候并未停留,而是分散开来,一直往西边的雁鹅荡方向驶去。
宁二虎对暗哨嘱咐了一声继续监视之后,一转过身就动开了心思。宁二虎的家就在离雁鹅荡不远的湖岬上,对于雁鹅荡他可是再熟悉不过了,那里地势极为复杂,貌似密不透风的芦苇荡深处,却隐藏着可以通行小船的水道;那里有一片貌似平常的浅水滩头,却是可以把人陷于灭顶之灾的沼泽。他的大脑在飞快地运转着,他完全可以断定,日本鬼子如此气势汹汹地直扑雁鹅荡,说明那里即将有大战爆发,吃大亏的肯定是抗日的友军,不是赵疤子,就是尹朴修。如果他剑走偏锋,敢出奇兵的话,仗着他对雁鹅荡的熟悉,他不但可以解友军的围,而且还可以躲在暗处重创鬼子。
他马上集合起他的那五名身手不凡的突击队员,简短地作了战斗动员,那五名队员兴奋得摩拳擦掌嗷嗷直叫。之后,六个人各人腰插两把大肚匣子,分乘三只细如柳叶的小船。这三只小船,快是快,却不好驾驭,局外人一踏上船连站都站不稳,稍微动一动就会人仰船翻,而他本人和五名突击队员却是自小在太湖里长大的“浪里白条”,划起小船拐进芦苇荡深处,抄近路,犹如射出的利箭一般,径直朝雁鹅荡飞去。
宁二虎边划船边思考,雁鹅荡无比广阔,友军的人马到底会在哪里藏身呢?对了,他们一定会在浅滩一带的湖荡沼泽,那可是易守难攻,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地方。他就向他的队员下令,目标,浅滩!隐蔽前进。
西村率领的七条帆船一进雁鹅荡那条小河似的水道,马上就分成了两拨,前面三条船负责冲进去解决赵疤子;后面四条船分成四个互呈掎角之势的火力点,隐藏到水道两侧的芦苇荡里,负责将尹朴修的别动队全歼。西村本人就在第一条船上,一来因为只有他才能说中国话,二来他喜欢打仗时在前沿指挥。
老奸巨猾的赵疤子的匪巢确实在浅滩一带,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国军那边的回信会被西村次郎暗中截获。他早料到尹朴修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他开的价,至多给他三分之一的军火了不起了,所以他就留了一手,雪藏了两个美国佬,用他的话说,这叫不见整只野兔不撒鹰。这时,他正坐在一块条桌般大小的太湖石上,他手下的喽啰跑来向他禀报,来了三条帆船,看样子是来办交接的。又狐疑地说,不是说只来九个人吗?怎么一下来了三条帆船?赵疤子一声冷笑,哼!大肥猪在老子手里,我肯信他敢翻脸?再说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这地方可是好来不好走哟!快去,把尹朴修那家伙给老子带过来!手下领命而去。
小喽啰划着一只小船,把西村呈三角形推进的三条帆船带进了浅滩。浅滩这地方,连绵不断的芦苇密不透风,港汊交错,极易迷路。挺立在第一条船船头的西村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暗想,赵疤子这个王八蛋,倒还真会挑地方!
转过起伏摇曳的芦苇丛,一大片水草密布的浅滩忽然出现在西村等人眼前。整个草滩上只有个一袭黑衣的光头汉子,那汉子神气活现地端坐在一块粗粝的太湖石上,离这边有百十来米,他的背后又是芦苇荡。西村感到十分奇怪,不明白赵疤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忽然之间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小喽啰说,那就是我们太湖救国军的赵司令!
西村想尽量靠近那个王八蛋赵司令,以便一旦开火时可以将他一枪毙命,就叫三条船排成横排,尽量朝前撑,谁知刚撑了两篙竿就再也撑不动,船底搁浅了。
只见赵疤子起身朝这边挥了挥手。小喽啰说,赵司令请尹队长现身说话。
西村说,你告诉他,尹队长奉上峰之命另有任务,我是尹队长的副手,名叫陈西,由我跟你们办交接。
小喽啰扯着嗓子向对面传达了西村的意思。
只见赵疤子伸出两手朝上摊了几摊。小喽啰说,看见没有?赵司令生气了,叫你赶快把军火给他抬过去!
西村估计那两个美国佬或许就藏在附近,就对小喽啰说,你告诉他,叫他赶快把那两个美国佬喊出来,他一手交人,我一手交军火。
岂料这回小喽啰不听使唤了,梗着脖子说,老子就不喊!声音都给我喊哑了,你自己怕不晓得喊!
西村何曾受过这种垃圾瘪三的顶撞,忍着气威胁他,你喊不喊?
小喽啰把牛眼睛一翻,吼道,老子偏不喊!
八嘎牙噜!西村勃然大怒,一不小心就露馅了。
小喽啰一惊,转身就跑,边跑边拼命大喊,司令!他们是日本人!
砰砰!西村怒不可遏地举枪就射,张开手臂的小喽啰就像扑腾的大鸟,猛然栽倒在水中。
西村立刻转身下令,给我打!
三条船上的十几个鬼子刷地操起三八大盖上了膛,四处张望,却找不到射击的目标。
对面刚才还坐在太湖石上的那个王八蛋,转瞬之间居然不翼而飞了。
原来,刚才赵疤子一见事情有诈,立即双脚朝下一跺,平地来了个后空翻,眨眼间就躲在了太湖石后面。他本来已经安全了,却又不甘寂寞,把太湖石的孔眼当作枪眼,一手一支短枪,频频朝西村这边开火。
西村被彻底激怒了,猛然把手一挥,厉声叫着,秃子给给!
十几个日本鬼子纷纷跳下帆船,嚎叫着抓活的抓活的,一边奋勇冲锋,一边射击。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这正好中了王八蛋赵疤子的奸计呢?一字排开冲在最前面的五六个鬼子突然感觉不妙,一脚踏空,双腿竟陷进了比棉花还要软上十分的烂泥,就惊恐万状地乱蹬乱嚷,沼泽沼泽!救命救命!就仿佛是不慎踏进了宇宙黑洞一般,在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中,五六个鬼子连人带枪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等西村命令停止前进,余下的八九个鬼子吓得转过屁股就朝船上逃。
不要慌!不要慌!西村气得直是朝天开枪。
这时,埋伏在两边芦苇丛里的人开火了。砰砰砰砰……枪声密集,仓皇迎战的西村的部下,倒了一个又一个。躲在船上的西村以及太湖石后的赵疤子,边朝对方向射击,边诧异不已,他赵疤子的杆子何来如此强大的火力,并且还一射一个准?赵疤子事后才知道,暗中助战的是南太湖新四军游击队,是宁二虎的三条细如柳叶的小船在芦苇荡的秘密水道里巧妙穿插,及时滑进浅滩两侧的芦苇丛埋伏。最后,西村被乘船飞速滑来的宁二虎一枪击中眉心,他人是缓缓倒下了,却死不瞑目,他至死也弄不明白,明明是他获悉了绝密情报,带着重兵来剿灭赵疤子这个只有十几支破枪的草寇,为何反倒是自己折戟沉沙全军覆没,被人活活包了饺子?
当浅滩这边打响的时候,在雁鹅荡进口必经水道埋伏的鬼子们欣喜若狂。而此时,尹朴修和他的那九个精锐部下乘坐的帆船正扬帆驶来,眼看就要进入鬼子的伏击圈。听到密集的枪声从浅滩方向隐隐传来,尹朴修立即意识到出大事了,前面的进口必定已经被鬼子设伏。他当即命令落下帆篷,将船迅即摇进芦苇荡里隐蔽。
浅滩这边的鬼子刚刚被歼灭,宁二虎叫住了迎面欢呼着跑来的赵疤子说,别他妈高兴得太早,雁鹅荡进口必经水道的那边,还埋伏了四条船、三十来个鬼子,等着吃掉尹朴修呢!等鬼子吃掉了他们,回头还不把你的老窝连锅端了!
听救命恩人这么一说,赵疤子就慌了,忙问咋办。
宁二虎说,只有悄悄摸上去,在鬼子伏击尹朴修时,从背后打过去。
赵疤子表示同意。他的十几个人分乘两条船,就按宁二虎的提调,从秘密水道分头朝鬼子的设伏点靠过去。宁二虎的三条小船在左,赵疤子的两条船在右,不久就偷偷穿插到设伏鬼子背后的芦苇荡里隐藏起来。
在四条帆船上一直埋伏的鬼子,左等右等,一直不见猎物出现,不免焦躁起来。
宁二虎趴在船头用望远镜观察了半天,觉得是该行动了。他扭头对旁边的两条小船把头一点,早已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的五名队员,各人带了一把凿子和拳头大的卵石,还有一根通气的芦管,马上轻轻滑进水中。五个不断移动的芦管头被大风吹出的绵绵细浪所掩饰。不久,他们各人就潜到一条帆船船底,用卵石砸凿子,狠狠地凿起船底来,几凿子下去,船底就现出一个窟窿来。
船上的鬼子一开始对水下传来的敲击声还感到茫然,紧接着就恍然大悟,这显然是反日分子想凿沉他们的木船啊!然后就手忙脚乱地试图开枪把藏在水底的人打死,可是三八大盖的枪管再长,也不可能拐个弯伸进船底去瞄准开火,只好乒乒乓乓地乱打一气。顷刻间,船底的漏洞愈凿愈大,碗口粗的水柱喷涌而入,帆船开始缓缓下沉,就已经来不及了。湖水犹如无孔不入的泄地水银,很快灌满底舱,漫上船板,船板上已经不可能端枪趴卧了。帆船的一头高高翘起,另一头加快了沉入湖底的速度,船上大乱,惊惶失措的尖叫和咒骂声混成一团,刹那间,四条船上的三十来个鬼子犹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落水;只有几个人会水,其余人只会挣扎扑腾。
潜藏在一左一右的五条船不失时机地冲了上去,端的端步枪,扬的扬手枪,瞄准一个个黄军帽下沉浮不定的脑瓜,用砰砰砰的枪声点名。听见近处的枪声一响,尹朴修立刻指挥他的部下,拼命划船冲锋。他们一冲出隐藏的芦苇荡,就见不远处一个个翻滚的脑袋和乱涌的血水。几个会水的鬼子凭着拼命潜游好不容易才脱离了绝境,这才刚刚凫出水面换气,一睁眼,却发现面前竟驶来一条武装帆船。他们刚想下潜,数支枪管一齐开火,乒乒乓乓,一个个脑瓜正好成了尹朴修别动队练枪法的活靶子。8
战斗顺利结束,三支不同旗号的抗日队伍胜利会师后,忙着在水里钻上钻下,打捞战利品。这一仗打得真是解气,西村少佐带来的40多个鬼子没有一个是活的,我方只是赵疤子的人死伤各一名。日本鬼子消灭光了,中国人自己勾心斗角的扯皮事就该登场了。
三只木船载着各自的头儿,船挨船地碰在一起。宁二虎挂念着老梁那边的解救情况,想提前撤离,就对身旁的尹朴修和赵疤子说,尹队长,赵司令,我要先走一步了。俗话说,上山打鸟,见者有份。咱们来个亲兄弟明算账好不好?他瞟瞟堆在大船上的一大堆枪支弹药,接着说,这一仗的战利品少说也有43支三八大盖,枪我只拿12支、子弹只要500发。
尹、赵二人见他自己宁意吃亏,也就乐得答应。赵疤子乐呵呵地把手一拱说,宁队长,承让了!
宁二虎叫部下抱过所得的枪支弹药,在三只小船上分开放妥。他转身对尹、赵二人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三只细如柳叶的小船就箭一般地飞走了。
站在自家船上的尹、赵二人,见三只小船走远,转过身同时就说,该你拿话来说了!
尹朴修问,美国人呢?
赵疤子反问,你的军火呢?
尹朴修把嘴巴朝身后罩着乌篷的船舱一噜,说,在里面!人呢?
赵疤子得意洋洋地说,人嘛,你只管放宽心,肯定是呆在一个最保险的地方!
尹朴修一愣,说,你信上不是说一手交枪一手交人吗?你把人带过来,让我看见,马上给你枪!
好说,好说!赵疤子狡诈地咧嘴一笑说,我要的可是这个数,两挺机关枪,100条长枪,3000发子弹哦?
尹朴修不高兴了,说,我的回信明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怎么还固执己见?
哼!赵疤子冷笑一声说,你就哄三岁小孩吧,谁信哦?
不料,尹朴修右手一动,眨眼间就掏枪指在赵疤子的太阳穴上。双方的部下呼的一下持枪在手,虎视眈眈地瞄准对手。
尹朴修咬牙切齿地说,赵疤子,你他妈的敢耍无赖,老子就以破坏抗日的罪名毙了你!
早已明白占了主动的赵疤子先是一惊,随后就涎着脸说,尹队长,小心枪走火,老子死了倒不要紧,只可惜了那两个美国佬!
尹朴修真拿这个烂匪没法,就只好把手枪插回腰间。双方的部下也就顺势收起枪来,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
尹朴修略一沉思,挥手招呼部下说,我们走!开船!
赵疤子见尹的部下抓起篙竿就要拨转船头,忙叫,慢!接着满脸堆笑说,尹队长!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兄弟一般见识。等你听过我下面这句悄悄话,你再决定去留,好吧?说毕,他一脚跨过船去,凑近尹朴修的耳朵耳语了一番。
尹朴修扭头问,你说的是真的?
赵疤子得意地点点头,问,成交?
尹朴修肯定地一点头。
赵疤子转身对着众喽啰直是吆喝,快快!都他妈过来!把军火搬到我船上去!
两边的人马这就忙碌着搬起了军火。
不对!尹朴修忽然把正抽着的纸烟卷朝脚下一甩,大叫。
你哪河水又发了?赵疤子陪着小心。
尹朴修连珠炮般地说,今天你我交割,只有你知我知,怎么来了这么多鬼子?
我也正纳闷呢!赵疤子说,除非鬼子看过我那封信……
你那个信使是内奸!尹朴修厉声说。
怎么会呢?赵疤子哈哈一笑说,浅滩那边的陷阱就是他把鬼子带过去踩的,他要不喊出他们是鬼子的警告,我还一直以为那个鬼子的少佐真是你的队副呢!
尹朴修问,我要亲自审问他,他人呢?
赵疤子答,早被狗日的西村打死啦!
尹朴修不得要领,刚在船上踱了几步,就问,哦对了!宁二虎今天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也来凑热闹?
赵疤子眨巴着眼睛说,是啊……
尹朴修目光如电,扭头喝问,美国人的藏身地点你告诉过他?
哪能啊?赵疤子无比委屈。
宁二虎这家伙今天走得蹊跷啊!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踱来镀去的尹朴修忽地站立,大叫了一声,不好!这家伙肯定抢功去了!快走啊!
他转身对他的部下下达了马上撤离的命令,赵疤子也赶紧吆喝自家的船跟上。两条帆船,一前一后离了雁鹅荡,匆匆驶去。
赵疤子藏人的那家地主老财姓颜,颜地主的宅院离竹溪河不远,出了后门就是一片枝繁叶茂的老桑林,一棵棵合抱粗的老桑树一直伸进河滩。赵疤子自忖,他选择这个地方藏人绝对出人意料,当时恰是人们睡得正香的凌晨,加上颜地主又是与人为善的信佛之人,藏人的事怎么会暴露呢?
当宁二虎和他的五个部下扮作打渔人,划着三只小船,在竹溪河畔的老桑林边泊船登岸时,侦察员老梁等三人就迎了过来。老梁报告说,他先通过颜地主到河边洗衣服的使女摸清了底细,自己又假冒颜地主的表弟,跟随使女进宅院去核实了有关情况。赵疤子确实把两个美国人藏在身后的这座宅院里,三个看守只有两支长枪一支短枪。
那就好!宁二虎沉吟着,又问,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没有。老梁说,队长,要不要马上打进去救人?
不行。不能打,美国人和赵疤子的人都不能伤。宁二虎说。
一个队员说,那就智取!
宁二虎摇了摇头说,我估计呀,赵疤子和尹朴修正往这里赶呢,马上就该到啦!
一名在河边放哨的队员跑过来报告,队长!有两条帆船正在赶过来!
宁二虎笑了笑说,说曹操曹操到。
不久,三只抗日武装的头儿又在老桑林里重逢了。宁二虎见尹朴修满面阴沉,赵疤子情绪激动,赶紧抢先发话,尹队长,赵司令,来得正好!
赵疤子忿忿地说,你他妈少来这套!那两个美国佬呢?对了,还有我那三个弟兄……
宁二虎笑着说,放心!都在都在!我只是为你赵大司令在宅院外面多加了一道岗哨罢了。
你真有那么宽宏大量?赵疤子和尹朴修并不相信。
宁二虎把嘴朝宅院方向一努说,自己去看吧!
赵疤子马上吩咐一个手下,叫他赶快过去看看,快去快回。
手下火速离去,不一会儿跑回来说,报告司令,平安无事!
赵疤子和尹朴修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连说,误会误会!
宁二虎说,其中一个人手臂上有枪伤,不养好伤,他是经不起折腾的。敢问尹队长,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倒是可以把他们两个秘密送回根据地,等养好伤再还给你好啦。
尹朴修忙说,谢谢你的一番美意,不劳费心!
尹朴修忙着去带人,三个头儿就此别过。
等赵疤子和尹朴修的人走后,老梁嘟噜着说,猫搬甑子——替狗干事!
宁二虎耐心地解释说,我接到的命令,是务必抢在日伪军之前找到盟军飞行员,并秘送到安全的地带。我听说,美国人的超堡机基地在大后方四川,由尹朴修把两个美国飞行员护送回去,肯定比我们更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