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回南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但他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盯到她心里发毛他才开口道:“这不是家。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你少自作多情。”
他早没有家了。他曾经的家中有温柔美丽的母亲,有威严但名动天下、威震四方的父亲,有一群跟着他厮混的小厮、时常来串门的友人。
可现在呢?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他见到母亲的最后一眼,她的样子。
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他在穷骨峡寻到的父亲的骸骨。
他不需要这一点聊胜于无的温暖。他的周身早已冷如冰川。
谢韵看着他渐暗下去的眸子,不禁畏惧地咽了口口水,“如果你是孤魂野鬼,那我也是。既然你已经不放过我了,我给自己的住所收拾妥帖有什么不对。”
晏回南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抽回手,又抬手拂了拂她鬓角的绒絮,讽刺道:“好啊,既然你想讨好我,你可以做的更明显些。但受不受用,全凭我心情。”
谢韵:“……”她此刻恨不得自己那晚用那把匕首,当场便将他杀了。但幸好晏回南并未看出她此举的真正目的。
“明日有宫宴,你随我同去。”晏回南说。
难怪他今日会回来。之前拍拍屁股便走了,一句话都不曾留下便将谢韵留在这府邸,日日罚跪。
有意冷落她?还是在筹谋什么?
宫宴,那对于谢韵而言,那岂不是老熟人重逢大聚会?而且还是个个都对她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了她的那种……
她这一去就是把自己做成了盘菜,任由桌边的人处决。晏回南究竟安的什么心?
“我去不合适吧?”谢韵迟疑道,“带上我,岂不是明目张胆地给你自己招恨。”
不过当晏回南说出宫宴的那一刻,谢韵心中竟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若想不经过晏回南便救出飞镜,也许去见一见老熟人不失为一个良机。
晏回南从前得罪的人并不少,表面对他阿谀奉承,背地里不知多恨他。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你挺有自知之明的,但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晏回南的语气不容反驳。
他同从前一般不把人放眼里。但这一次是源自于他自己的底气。他不再需要依仗母亲长公主的身份,不再需要依仗自己小侯爷的身份,他此刻全部的底气都是他在沙场搏杀得来的。他的高抬贵手愿意给予谁,便是谁的荣幸。谁也不能撼动他的地位。
此次宫宴是为庆贺皇长子一周岁生辰。这是当今圣上嫡长子,也是最得圣宠的皇子。
今日谢韵穿了一领金线云纹白绸衫子,下着葡萄石榴纹缬绿夹裙一腰,披青纱帔子,青丝上簪着熠熠生辉的金饰,柔美明媚中也透出她骨子里清冷疏离的气质。
在路上时寒真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即将初次入宫的激动心情,并说据传皇长子出生时蓬莱仙山的白鹤齐飞,绕岛上仙山足足环游了三日不落。
此消息一经传回京中,举国上下皆以为此子将来必能承大业,创太平盛世。皇帝大喜,当即大赦天下。如今皇长子的周岁宴,也是抓周礼,更是办得隆重非常。
谢韵偏过头,掀起马车的帘幕,看街上行人为镇国大将军的仪仗行跪礼。
震惊、怅惘、忧愁、不安,一时之间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刚入宫门,晏回南便被紫宸殿内侍请去殿内议事。留谢韵一人,照例她今日要先去给皇后请安。
“烦请公公带路。”寒真道。
寒真和谢韵之前从未入过后宫,猛一进入这里犹如无头苍蝇,内侍带着如何走便如何走。
只是这路越走却越偏僻荒凉,谢韵自从进了这宫门一颗心便悬着,她及时察觉出了不对,“等等,你这带的什么路?”
皇后怎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院落?
内侍道:“晏夫人,您初次进宫不认识这小路。此时其余夫人已经到了,晏夫人您已然迟了。故而奴才带您走这小路,能快些到皇后寝殿。”
谢韵的警惕性非常高,许是多年谨小慎微的生活,以及后来的逃亡路上,以至于她对于旁人有过高的防备心和警惕性。
但她确实不认识路,她若是自己乱走,也并不是明智之举。
谢韵内心不安地转了转食指上的玉戒,暗暗祈祷着晏回南真的神通广大到在这皇宫中也有暗卫。
果然,如那内侍所言,穿过这条荒凉小路,再弯弯绕绕地拐了几个小道,果真豁然开朗,复又看见了富丽堂皇的宫殿,殿内参天的银杏树在风中摇曳,如同一团绿云。
“夫人,到了。”
谢韵抬眼看了眼宫殿的牌匾,不错,正是皇后寝殿的牌匾。她这才放心地踏进去。
可她和寒真刚进门,那内侍竟然将门迅速关上,只听铜器碰撞,再“咔哒”一声落了锁。
谢韵内心警铃大作,寒真也反应过来,连忙过去拍门,“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把门给打开!”
内侍落了锁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谢韵想过自己入宫不会这般一帆风顺,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恨不得杀了她。但她此时也免不了心底发慌。
这院墙高耸入云,周围无可踏之处,“寒真,去屋子里看看有没有桌椅,若能搬出来,咱们翻出去也行。”
她后悔自己近些日子没办法制作信号弹。若是有信号弹,只消在宫中放一发,无论如何总会有人来的。
她之前在大梁时,曾随楼承去过他管辖之下的军器所,跟所内的工匠学习过火药的制作方法。幼年时她便爱炮制烟花,那时还十分不成气候,但随大梁的工匠学过之后,只要有材料,她也能制作出火药来。
但近半年,她没有机会接触这些材料,也就没法制作了。
“好。”寒真用力点点头。
可她刚一推开殿门,几个竹篓从房屋上方掉落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从竹篓中爬出来的蛇。这些蛇有的身上有着赤色横纹,有的颜色艳丽,在掉下来的一瞬间有两条蛇径直掉落在了寒真的身上。
“啊!!啊!!”
寒真被吓得惊叫连连,她没什么经验,蛇掉在身上只会凭着本能用手拨。谢韵也被吓得心惊肉跳,但她顾不得其他了,这些蛇都有剧毒,若是寒真被咬了,恐有生命危险。
“寒真,冷静下来,别动。别惊到它们。”
寒真身上挂了两条蛇,一条在她的脖子上往身下游走,另一条在她的胳膊上。后者是寒真也可以抓到的。
“听我说,打蛇打七寸,我曾见过捉蛇人徒手捉蛇,他们是趁其不备,一把捏住蛇的七寸,蛇便难以逃脱了。我等会儿抓你身上那条,你看准时机抓你胳膊上那条。”
谢韵怕得快晕倒了。但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看准时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寒真身旁,抬手准准地掐住了一条蛇的七寸,用力将它从寒真的胳膊上扯了下来。
与此同时,寒真胳膊上那条蛇也非常警惕地盯着寒真。但此时此刻还能有别的方法吗?她只能照着谢韵说的,盯准蛇的七寸,快狠准地一把探出手去抓住。
“我抓住了!小姐……”寒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怕得要死了,这蛇都快有她手腕粗了。
谢韵浑身的血都直往脑袋上涌,春末时节,日头正晒,但她浑身都是冷的。她用尽全身力气,抬手将整条蛇连着手臂打圈蓄力,然后借着打圈的力一把将蛇甩了出去。寒真也学着她的样子,用力将蛇甩了出去。直到甩出去之后,蛇身上那滑溜的、带着鳞片的恶心触感还深刻印在谢韵的心里。
只是谢韵在甩出去的过程中,那蛇忽然调转过头在谢韵的手背咬了一口。那一口不深,只是蛇的尖牙在她手背划了一下。
“夫人,你被蛇咬到了!”寒真满脸的担忧。
谢韵甚至来不及处理伤口,因为她们只是将那两条蛇甩晕过去了,这地上还有不少蛇,正蜿蜒着朝她们游过来,“无碍,之后去太医院诊治一下便可。”
“夫人,眼下怎么办啊?”寒真的声音颤抖。她从未见过这样令人胆寒的场面,一群蛇在地上昂扬着脑袋,“嘶嘶”地吞吐着蛇信子,眼神凶狠地盯着眼前的“敌人”“猎物”。
蛇其实也是怕人的,但此时的这群蛇极具攻击性。她们但凡动一下,这些正吞吐着蛇信子的蛇就会一口咬上来。
谢韵吞咽了一口口水,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她只能缓缓抬手,将身上的帔子慢慢地团到手中,接着她解下腰间一个精美小巧的铁瓶,瓶身雕刻着异域风情的纹路,并镶嵌着玛瑙、湖蓝色宝石。
这其实是一个火折子,若是在野外生火,它是个利器。故而谢韵总随身携带。
她点燃手中的帔子,将点燃的帔子扔在这群蛇的身上。
“寒真,快!把你身上的帔子、手绢也给我。”谢韵连忙说。
她迅速将另一条点燃的帔子扔到蛇身上,其中有一条蛇忽然弹过来一口咬在了谢韵的脚踝上,但她今日穿的是墨绿色靴子,靴子很厚,蛇尚未咬穿靴子便被寒真一手抓住了七寸,甩了出去。
谢韵惊讶地看着寒真,难以置信。
后知后觉的寒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又抓了一条蛇。她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地干笑两声。
帔子并不沉,但火落在蛇身上时,还是迅速地便灼烧了起来,顿时她们便闻到了烧焦的蛇皮的味道,难闻!
谢韵叫寒真和自己一同又从旁边的院子里找了些枯叶,一并添到燃烧的蛇身上。柔软无骨的蛇顿时痛苦挣扎着身体,疯狂扭曲身体如诡异的老树枝。
不一会儿这些蛇便四下逃散,顺着院子里排水的小渠躲藏了起来。
两人这时才松了口气。
“现下应当没有蛇了。”寒真心有余悸道。
谢韵:“嗯。应该。”
她不断思索,究竟是谁会这么做?这些蛇若是咬中她,她被锁在这里面,若不得到及时救治,是极有可能会丧命的。哪怕不丧命,她也要吃不少苦头。
寒真和谢韵合力搬来桌椅,将它们叠放在一起,从墙上翻了出去。
“夫人,派人去告知将军此事吧,我们还是不要在这宫中待着了。实在是太危险了!”寒真担忧不已。
谢韵却摇摇头,蹙眉道:“若是此时离开了,怕是才会招致更大的麻烦。”
皇长子的周岁宴,众目睽睽之下她已经跟着晏回南进了宫门,却不道贺,是为大不敬。到时天颜震怒,新账旧账一起算,谢韵就算是十条命,都不够皇帝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