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时不大注意那些摆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的女模特儿。可是这位却让我怦然心动。我不禁停下来想看一看。她两腿叉得很开,右脚大胆地向前迈出去,左脚拖在后面,貌似不经意,其实很讲究。她的右手向前伸着,快要挨着橱窗了,手指像朵美丽的花般向上簇起。左手略微搁在身后,好像在摁一只淘气的叭儿狗。头使劲朝后仰过去,面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睛半闭着,貌似倦怠,又像陶醉。我说不上的一种表情。整个模样非常造作,可那时我也不纯朴。她是个美人儿。大多数日子我都会见到她,有时一天还能见到两三次。当然,她会根据心情摆出不同的姿势。有时我匆匆走过(我总是行色匆匆),会让自己迅速瞥她一眼,她似乎朝我点头示意,要迎我走出冷漠。有时我回想起看见她陷入倦怠又沮丧的消极状态,傻瓜们会把这个误以为是女人味儿呢。
我开始留心起她的穿着来。她天生就是个时尚女人。某种意义上,穿得时尚就是她的工作。可她完全不像那些在古板的沙龙里和着恶劣的音乐向人们展示高端女子时装设计的模特儿,她们不过是活的衣架,她没有这些女人毫不性感、装腔作势的僵硬样儿。不,她属于另一类人。她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为了呈现一种样式,一种流行的风尚。她在此之上,她是超越这些的。对她来说衣服只是附丽在她的美之外的东西。就算穿着旧纸袋,她也会显得挺漂亮。她甚至对自己的衣服不屑一顾,每天为了别人要扔掉那些衣服。她的美透过这些衣服光彩闪耀……不过这些衣服本身也挺美。秋天,她穿的是深褐色的带披肩的风衣,或者是橘色和绿色相间的农家旋转裙,或者是红赭色的粗布长裤。春天,她穿的是印有西番莲果的方格布花裙、白布衬衣或者蓝绿色和蓝色相间的奢华套装。是的,我注意到她的衣服,因为她像18世纪的肖像画家那样,懂得织品的华丽程度,懂得褶痕的微妙,以及褶缝与折边的细微差别。她涟漪般变换着姿势的身材,自动适应着每件作品的独特要求。她那完美无缺的身体线条,优美得令人窒息,与裁缝精湛作品上变化多端的阿拉伯图饰配合得恰到好处。
不过我说离题了。我这种抒情描写会让你厌烦。日子来了又去。我今天见到她,明天又可能见不到,又一天可能会见到两次。浑然不觉中,有时见到有时见不到的状态成为我生活的某种要素,接着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又从要素变成生活的全部。今天我能见到她吗?我的时时刻刻都能得到补偿吗?她会看我吗?她会始终记得我吗?我们将来会走到一起……我有勇气去接近她吗?勇气!我的几百万现在有什么用?如今我那因为三次婚姻的蹂躏而变得成熟的智慧又有什么用?我爱她……我想拥有她。拥有她似乎只有买到她。
我得向你自我介绍一下。我很富有。在伦敦也许只有十个人比我有钱,没准只有五六个。谁在乎这个呢?我很富有,我的钱是在电话业上赚的。圣诞节我就要四十五岁了。我结过三次婚,按照时间顺序,三次婚姻维持的时间依次为八年、五年和两年。最近这三年我没结过婚,但也没无所事事。我没有停顿。一个四十四岁的男人是没时间停顿的。我是个匆匆忙忙的人。来自精囊或者不管哪儿的射精时的抽搐每次都在减少我生命长度的总配额。我没有时间去做这样的分析,自我探究那些疯狂的关系,无言的指责或默默的辩护。我无意跟那些交媾完了后还冲动地说来说去的女人相处。我只想平静、清爽地躺着,不要被人打扰。然后我就想穿上鞋袜,梳梳头发,去周旋我的生意了。我更喜欢默默无声的女人,带着明显漠然的神情接受着欢愉。在接电话时,在吃午餐时,在生意洽谈会上,整天都有各种声音在我身边萦绕。我不想在床上再听到什么声音。我想重申,我不是个单纯的人,这个世界也并不单纯。但是至少在这方面,我的需求却很单纯,甚至唾手可得。我迷恋的是被灵魂的狂叫和哀嚎加剧的快感。
或者毋宁说我过去是这样,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之前……发生在我爱上她之前,在我知道了为某个毫无意义的事业而自我毁灭的病态兴奋之前。眼下,圣诞节就要满四十五岁的我,还在乎什么意义呢?大多数日子,我都要经过她的那家店铺,要朝里面看看她。更早的那些日子里,我只要看她一眼就够了,然后匆匆去见这个生意上的朋友或者那个情人……当我知道自己陷入爱恋时,却腾不出时间去约会。我已经描述过,我生活的一个要素如何变成生活的全部,就像彩虹里的橘黄色不知不觉融入红色。我曾是个匆匆走过一家商店橱窗,漫不经心地往里看一眼的男人。然后,我成为一个爱上……或者索性说,变成一个恋爱中的人。这个变化已经发生好几个月了。我开始在橱窗旁逗留徘徊。其他人……那些在橱窗里展出的其他女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的海伦不管站在什么地方,我一眼就能把她找出来。其他女子(噢,我的天)不过是令人不屑的人体模型。她的美携带的纯粹的电荷,在她身上激发出生命力。那眉毛透出的娇柔气质,那鼻子完美的线条,那微笑,那既厌倦又快乐地半闭着的眼睛。(那感觉我怎么说得清呢?)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能透过橱窗玻璃看她一眼,我就感到心满意足;只要能距离她咫尺,我就感到快乐。我在如痴如狂的状态中给她写了好多信,没错,我居然干了这事儿,我现在都还收着这些信。我叫她海伦(“亲爱的海伦,请给我个暗示,我就知道你什么都明白”等等)。但很快我就彻底爱上了她,希望占有她,拥有她,化了她,吃了她。我希望把她搂在我的怀里,放在我的床上。我渴望她向我张开双腿。只有在她洁白的大腿夹住了我,只有我的舌头俘获了她的双唇时,我的心才会安定下来。我知道我很快就会去商店请求买下她。
这太简单了,我已经听到你这样说了。你是个有钱人。只要你愿意,可以把整个商店都买下来。你可以买下这条街。当然,我可以买下这条街,以及许多别的街。可是,且听我说。这可不是单纯的生意上的交换。我这不是去购置一块扩大生产用的地皮。在生意中,你出了价,你就要承担各种风险。可是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冒失败的风险。因为我想要我的海伦,我需要我的海伦。而我内心最害怕的是,我这样不顾一切会让我完蛋。我不敢肯定在谈这笔买卖时能胜券在握。如果我鲁莽地出了高价,商店经理就想知道为什么。如果这笔买卖对我来说有价值,他自然会认为对别人也有价值。(因为他不也是个生意人吗?)海伦在那家店里已经待了好几个月。也许他们会把她移走,毁了她,这个念头开始在我每天醒来的时分折磨人了。
我知道我必须尽快行动,可是我却害怕起来。
我选了星期一,这天不管哪家商店都会很清静。我吃不准这种清静是否对我有利。我还可以选星期六,一个忙碌的日子,但后来还是选了清静的日子……或许忙碌的日子……我的那些决定互相否定,就像两面平行的镜子。我经常好几个小时睡不着觉,对朋友也粗暴无礼,跟情人们在一起时都阳痿了,做生意的本事也开始退化。我想,我总得做出选择,于是就选了星期一。这是十月,天上下着凄楚的毛毛细雨。我把司机打发走了,自己开车去那家商店。我该盲目地遵从那些愚蠢的惯例,向你们描绘一番我那温柔的海伦的第一个家吗?我其实并不太在乎。这是家挺大的商店,一家百货店,一家正经专卖服装以及与服装有关的妇女用品商店。它装着自动电梯,有种让人厌烦的沉闷空气。可以了。我心中自有盘算。我走了进去。
在把我珍爱的宝贝揽进怀里的那个时刻之前,还有多少谈判的细节需要敲定?有那么些细节要商量,而且得迅速。我跟一个营业员说了。她去咨询另一位。然后她们又拽来第三位。第三位派第四位找来第五位。最后发现第五位才是负责橱窗布置的部门经理。她们像一群喜欢打探的孩子般簇拥着我,感觉到了我的财富和能量,却没有感觉到我的焦急。我特意提醒她们所有的人,我的要求很奇特,她们不自然地移换着脚,躲着我的眼睛。我急切地跟这五个女人宣讲着。我告诉她们,我想买一件在橱窗里展示的外套。这是给我妻子买的,我告诉她们,而且我还想要跟那件外套相配的靴子和披巾。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我说。我要把那位穿着这些服装的模特儿(噢,我的海伦)一起买去,就想展示这套服装的好来。我给她们透露了我庆祝生日的小伎俩。我会虚构件家庭琐事把妻子诱惑到卧室,她会打开卧室的门,那里居然站着……她们想不到这个吧?我把这个场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我紧盯着她们。我让她们豁然开朗了。她们现场活生生地体验着生日礼物带来的意外惊喜。她们笑着,互相看着对方。她们斗胆直视着我的眼睛。这是个多好的丈夫啊!她们每个人都成了我的妻子。当然,我愿意额外付一点……可是,不,那位部门经理根本就不愿听。请带着本店的祝愿收下它。部门经理领着我向陈列的橱窗走去。她领着路,我跟在后面,穿过一道血红色的薄雾。我手心里的汗都滴了下来。我滔滔不绝的口才已经枯竭,我的舌头粘在牙齿上不动了。我只能虚弱地举起手朝海伦的方向指过去。“就是这位,”我喃喃地说。
我曾经是个匆匆走过商店橱窗、随随便便往里瞥一眼的过客……后来我成了一个恋爱中的人,一个挽着自己心爱的人穿过雨幕朝那辆等候的汽车走去的男人。其实,他们在店里提出要帮我把衣服折好装起来,以免弄得皱皱巴巴。可是你举个男人的例子,他会挽着自己光着身子、真心爱着的人在十月的雨中穿过街道吗?当我带着海伦穿过街道时,我兴奋得胡言乱语。她紧紧贴在我的衣服翻领上,像只刚生下来的猴子,扣在我的胸前。噢,我的宝贝儿。我温柔地把她平放在车子的后座上,带着她慢慢向家里开去。
在家里,一切我都准备好了。我知道,我们一进屋她就得休息。我把她领进卧室,脱掉靴子,把她放在清爽、洁白的亚麻布床单上。我在她的面颊轻柔地吻了吻,她当着我的面就深深地昏睡过去了。我在自己的书房里忙了好几个小时,赶着处理几件重要的生意。我现在心里感觉平静明澈,一种持久的内在的光芒让我容光焕发。我现在可以高度聚精会神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她躺的那间卧室。在睡梦中,她的五官化作一种美妙的温柔又善解人意的表情。她的双唇微微开启。我跪下吻了吻这对嘴唇。回到书房后我在壁炉的一堆柴火前坐下,手里拿着杯葡萄酒。我开始回想自己的这一生,我的几次婚姻,我最近那种绝望般的心情。现在看来,以前的所有不幸似乎都是成就当下可能的必不可少的要素。如今我有了我的海伦。她正在我的床上睡着,就在我的家里。她不会在乎别的任何人。她是我的。
十点钟到了,我溜进自己的床,在她身边躺下。我做这一切时悄无声息,但我知道她醒了。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很感人:我们没有马上就做爱。没有。我们并排躺着(她是多么温暖),说着话。我跟她说了第一次看到她的时间,我对她的爱是如何产生的,我如何策划确保把她从店里解放出来。我还跟她说了我的三次婚姻、我的生意和我的风流往事。我决心不向她保守任何秘密。我告诉她刚才手里拿着葡萄酒杯,坐在火堆前想的那些事。我谈到未来,我们共同的未来。我跟她说我爱她,是的,我想这个我跟她说过许多遍了。她安静地留神听着,这种态度正是我要学着尊重她的地方。她抚摸着我的手,惊奇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脱了她的衣服。可怜的女孩。她那件外套里面什么都没穿,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她一无所有。我把她拉到我跟前,她赤裸的身子紧贴着我的,我做这些的时候,发现她睁大的眼睛里透露出恐惧的神色……她还是个处女。我对着她的耳朵喃喃低语。我向她保证我会很温柔,会很熟练,会控制好。在她的大腿间,我用舌头爱抚着她诱人的处女的暖烘烘的骚气。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柔韧的手放在我突突跳动的那家伙上(噢,她那冰冷的双手)。“别害怕,”我轻声说,“别害怕。”我轻易地滑进她的身子,悄无声息得就像巨大的轮船开进夜晚的港湾。我看到她眼里迅速闪现出疼痛的火花,但接着就被我手指长久的抚摸带来的快感熄灭了。我从未品尝过这样的快感,如此完美谐调……几乎完美,因为我得承认还有一个我挥之不去的阴影。此前她还是个处女,可现在已经是个要求苛刻的情人。她要的高潮我给不了,她不让我离开,不许我休息。整个晚上都不停歇,她始终徘徊在那个悬崖的边缘,最后从极度温柔的濒死状态松弛下来……可是我什么成绩都没有取得,事实上什么都干了,我给了一切,为了把她带到那个高潮。最后,大概是清晨五点左右,我挣脱了她,因疲惫而神志不清,为自己的失败感到痛苦,感到受伤。我们再次并排躺着,这次我在她的沉默中感到了一种不曾说出的责备。如果我当初没有把她从相对平静的商店带出,没有把她带到这张床上,向她吹嘘我的老到,那会怎么样呢?我抓住她的手。那手生硬又冰凉。刹那间我有了某种恐慌的感觉,担心她会离开我。这种害怕的感觉很久以后又回来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她。她没有钱,事实上也没有谋生的技能。连衣服都没有。可是她照样会离开我。还有别的男人。她可以回到店里去工作。“海伦,”我焦急地说。“海伦……”她躺着完全不动,好像尽量屏住呼吸。“会到高潮的,你知道,会到高潮的。”这样说着,我又插了进去,慢慢地,浑然不觉地抽动着,每动一步都会带着她一起动。逐渐加速,花了一个小时,当十月灰色的曙光穿透低低地笼罩着伦敦的云层时,她昏死过去,她来高潮了,离开了这个尘世……这是她的第一次高潮。她四肢僵硬,眼睛迟钝地看着虚空,一阵深深的痉挛像海浪般掠过她的全身。接着,她就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得很晚。海伦还睡在我的怀中,但我设法从床上溜出去,没有闹醒她。我穿上一件特别华丽的睡衣,这是我第二个妻子送的礼物,然后走进厨房给自己煮了杯咖啡。我觉得自己已经变了个人。我打量着自己周围的东西,包括挂在厨房墙上的乌特里略的画,一尊著名的罗丹小雕像的复制品,以及昨天的报纸。它们散发着新奇而陌生的光彩。我很想抚摸下各种东西。我的手在餐桌表面的纹理上摸了过去。在把咖啡豆灌进研磨机,以及从冰箱里取出成熟的葡萄柚的过程中,我获得了莫大的快感。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因为我已找到了完美的配偶。我爱海伦,而且知道自己也被爱着。我感觉无拘无束。我以极快的速度读着晨报,而且在当天的晚些时候,仍然记得那些外交部部长的名字以及他们代表的国家。我在电话里口授了六封信,然后刮脸,洗澡,穿好衣服。当我进去看海伦时,她还睡着,快乐得没有丁点气力了。即便她醒来了,也得穿些衣服才能起床。我让司机开车送我到西区,我在那里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买了不少衣服。说到花了多少钱,会显得我很低俗,但不妨可以这么说,鲜有人全年的收入顶得上今天下午花的钱。不过,我没有给她买胸罩。我向来鄙视它们,觉得就是些东西而已,可是只有女学生和新几内亚的土著不戴这玩意儿也行。不过,幸运的是,我的海伦也不喜欢它们。
我回家里时她已经醒来了。我让司机把好几包衣服搬到餐室后就打发他走了。我自己把这些包从餐室搬到卧室。海伦非常开心。她目光亮闪闪的,高兴得呼吸都紧张了。我们一起挑选了她当天晚上要穿的衣服,那是一件长长的淡蓝色的纯丝晚礼服。我扔下她独自面对这二百多件东西浮想联翩,自己赶紧去厨房准备丰盛的晚餐。只要有几分钟的空闲工夫,我就回去帮她穿衣服。当我退后几步欣赏她的时候,她就非常安静、放松地站着。当然是非常合身了。而且,不仅是合身,我再次看到了她穿着方面的天才。我看到了另一种存在的美,没人见识过的美,我见到了……这是一种艺术,一种只有艺术才会实现的线条与形式的完美境界。她仿佛熠熠生辉。我们默默地站着,互相凝视着对方。接着我问她是否愿意让我领着她到处看看屋子。
我先把她领到厨房里。我让她看了里面的很多小器具。我指给她看了墙上那幅乌特里略的画(我后来发现,她不太喜欢绘画)。我给她看了罗丹的那件仿制品,我甚至提出让她用手去握住那东西,可她表示反对。然后我把她带进浴室,让她看了那个凹下去的大理石浴池,示范她如何打开水龙头让水从条纹大理石做的狮子嘴里喷出来。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这有点儿粗俗。她什么都没说。我领她走进餐室……又是那些画,我这样让她觉得很厌烦。我让她看了我的书房,我的第一版莎士比亚作品对开本,各种罕见的珍品,还有很多电话。接着又看了会议室。其实没有必要让她去看这个的。也许到了这时候,我开始有点儿故意炫耀了。最后是那个我随便称为房间的辽阔的起居室。我是在这里打发自己的休闲时光的。我不会拽出各种细节像烂透的西红柿般向你显摆……房间很舒适,丝毫没有陌生感。
我很快就感觉到海伦喜欢这间屋子。她站在门口过道里,双手搁在身体的两侧,好像要把里面的一切全看完了。我把她带到一只柔软的大沙发前,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她最愿意喝的饮料,一种干马提尼酒。然后我把她留在那里,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全神贯注地去准备晚餐。那天晚上度过的时光,是我和一个女人,或者就当时那种情况而言,和另一个人度过的最文雅的几个小时。我在自己家里曾经给女性朋友们做过许多回饭。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称作杰出的厨师。最杰出的厨师之一。可是在这个特别机缘之前的那些夜晚,我的客人习以为常的歉疚让人苦恼不堪,说什么在厨房里的是我而不是她,还说我端着菜进来,最后又把空盘子拿走。自始至终,我的客人会不停地表示惊讶,说我这个离了三次婚的人,而且又是个要做事的男人,还能备出这么好的美食。海伦不是这样。她是我的客人,就这么回事儿。她不想闯进我的厨房,她从来不曾没完没了地嘀咕:“有什么我能做点的吗?”她袖手旁观地坐着,像客人理应做的那样,任由自己接受着我的服务。是的,还有谈话也是这样。跟其他客人在一起,我总觉得谈话就像个越障的过程,要越过矛盾、竞争、误解等的沟壑与篱笆。我最心仪的谈话是那种也许双方参与者把自己的思想发挥到极致,无拘无束,不要无休无止地对某个前提反复下定义、对某些结论进行辩解。甚至可以不必得出什么结论。跟海伦在一起,我谈得很理想,我可以说给她听。她安静地坐着,目光聚集在离自己眼前的盘子几英寸远的某个点上。我对她说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有大声说过的事情。谈到我的童年,我父亲死时发出的响声,我母亲的性恐惧,我自己跟一位表姐的性启蒙。我谈到世界的现状,谈到国家、衰落、自由主义、当代小说,谈到婚姻、陶醉和疾病。我们还没有意识到,五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喝了四瓶葡萄酒和半瓶葡萄牙红酒。可怜的海伦。我只好把她抱上床,脱了她的衣服。我们躺了下来,四肢互相缠绕着,除了堕入最深沉、最舒服的睡眠,什么都没法做了。
我们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第一天,这一天因此也成为后来快乐的几个月的模式。我是个幸福的人。我把自己的时间分成跟海伦相处和赚钱两部分。后者我轻而易举就能取得成功。事实上,这段时间我变得如此富有,乃至当今政府感觉不给我一个有影响力的头衔会很危险。当然,我接受了骑士封号,海伦和我还隆重地庆祝了一番。但我不想以任何本领为政府服务,所以相关事宜我完全交由第二任妻子周旋,她在政府大臣和议会要员中具有很大的影响。秋季转瞬成冬,然后很快我花园里的杏仁树开花了,很快我的橡树林荫道上出现了第一批娇嫩的绿叶。海伦和我的生活绝对地和谐,任何东西都打扰不了。我赚钱,我做爱,我聊天,海伦听着。
可我是个傻瓜。没有任何东西会永久不变。谁都知道这点,但是没有人相信不会有例外。很遗憾,我得跟你说说我的司机布赖恩的事了。
布赖恩是个完美无缺的司机。除非你跟他说话,否则他从不开口,而且即便说也是随声附和。他对自己的过去、自己的抱负,以及自己的个性都讳莫如深。我正好喜欢这点,因为我并不想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或者他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他开车的技术非常高超,同时又快得要命。他总是知道应该停在哪里。不管什么汽车长队,他总是排在前头,而且他很少会碰上排长队。他熟悉每一条捷径以及伦敦的每一条街道。他从来都不会疲倦。他会在某个地点等我整夜,而且从不借助抽烟或者色情读物来消磨时间。他的汽车,他的靴子和制服总是一尘不染。他脸色苍白,身体瘦削,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猜他的年龄大约在十八到三十五岁之间。
你知道了可能会觉得奇怪,我对海伦引以为傲,却从不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们。我没有对任何人介绍过她。除了我,她似乎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我乐得任其自然。我为什么要把她拽进乏味的伦敦富人的社交圈里去呢?再说,她非常羞怯,连最初见到我时也这样羞怯。我对布赖恩也不例外。如果海伦在的话,不用故作神秘兮兮,我都可以不让他进房间。如果我想跟海伦一起出游,就打发布赖恩休息一天(他住在车库附近),自己来开车。
一切都非常透明和简单。然而事情开始不对劲了,我还鲜活地记得这一切开始发生的那天。快到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度过了极其罕见的疲惫和令人恼火的一天后回到家里。那天,我事后才知道,由于一个纯属自己的失误,我损失了差不多五十万英镑。海伦坐在她最喜欢的椅子上,没有做什么具体的事。我进门时,发现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明显地躲躲闪闪、有种说不清的冷漠,我都没法假装看不见。我喝了几杯威士忌,感觉好多了。我挨着她坐下,开始跟她讲述我这一天发生的事儿,告诉她出了什么差错,如何是我的过失,我又如何冲动地怪罪别人,事后又不得不道歉等等,这样倒霉的一天所发生的种种烦恼,一个人只能在自己配偶面前才有权倾诉。可是我说了不到三十五分钟就发觉海伦压根儿就没听。她木木地注视着自己横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心思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意识到这点简直太恐怖了,我刹那间不知所措(我完全呆了),只好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话讲到一半就打住,然后站了起来。我走出房间,使劲摔上身后的门。海伦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的手,从不抬头。我气愤极了,气得都不想跟她说话。我出去后在厨房坐下,喝起我还记着顺便带在身上的威士忌来。喝完酒,我又洗了个澡。
我回到卧室时,感觉好了很多。我开始放松,微微有些醉,准备把这件事全给忘掉。海伦好像也温顺了许多。本来,我想问她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可我们却开始谈起我这天的遭遇,我们很快就回到老样子了。既然我们相处得这么好,重温以前的事儿就显得没有意义了。可是晚饭后过了有一个小时,前门的铃声响了——这种情况在晚上很罕见。我从椅子里起身时,目光正好扫过海伦,我看到她脸上有一种跟我们第一次晚上做爱时一样恐惧的神色。是布赖恩站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份让我签字的文件。这是件跟汽车有关的事儿,等到明天办也完全可以。我在浏览需要签字的文件时,从眼角看到布赖恩的目光鬼鬼祟祟地从我肩上看过去,朝门厅里面张望。“在找什么吗?”我尖声问道。“没有,先生,”他说。我签完字,然后关上门。我记得,因为汽车在修理厂检修,布赖恩今天整天都在家里。我是叫了辆出租车去办公室的。这个事实和海伦的奇怪表情……当我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时,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袭来,差点要呕吐了,我赶快走进盥洗室。
可是,我并没有呕吐。我凝视着镜子。镜子里那个男人再过不到七个月就四十五岁了,这个男人的眼角上刻着三次婚姻的痕迹,由于一辈子对着电话机讲话,嘴角都下垂了。我在脸上泼了把冷水,然后就回房间跟海伦待着了。“来的是布赖恩,”我说。她什么也没说,她无法抬头看我。我那鼻音很重又不动感情的声音说:“他平时从不在晚上拜访的……”海伦依然不说话。我在期待什么?难道期待她会突然心血来潮向我坦白她和司机之间有了暧昧关系?海伦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她可能觉得要隐瞒自己的感情并不难。我也不会说出我感觉到的东西。我太害怕自己猜对了。我无法忍受听她亲口证实那个念头,会再次让我有呕吐的危险。我只是抛出自己的说辞让她筑起借口来掩饰自己……我太希望听她否认这一切,即便我知道这样的否定是装的。总之,我知道自己完全掌握在海伦的魔力中了。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一起睡。我在一间客房给自己收拾了张床。我不想一个人睡,其实,这个念头让我想来都感到厌恶。我本来(我脑子里乱极了)只想做个样子,这样海伦就会问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想听到她表示惊奇,为什么我们快乐地一起生活了这么几个月之后,我连句话都没说就突然搬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了。我想听到她说,别犯傻了,回到床上来吧,回我们的床上来。可她什么都没说,只字未说。她认为这样做完全是理所当然……目前的状态就是这样,我们再也不能同床共枕了。她的沉默坚定地肯定了这点。或许还有什么渺茫的可能性(我躺在自己的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只是对我使性子感到恼火。现在我真有点茫然了。我把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夜越来越深。也许她从来就没见过布赖恩。整个事情会不会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毕竟,我这天过得挺背运。不过,这事有点荒唐,情况已经明确成这样了……分床……可是我本该怎么做才对呢?我本该说什么才对呢?我把每种可能性都考虑过了,说几句好话,狡猾地沉默,来上几句简明扼要的警句式的议论,把表面那层薄薄的面纱撕下来。她现在也像我一样没有睡着,想的都是这件事?或许她很快就酣睡过去了?我怎样才能表现得看上去不像没睡着觉的样子?如果她离开我那又会怎样?我现在已经完全由她摆布了。
如果我要表达随后几个星期自己生活的状态,必然要浪费笔墨。那种状态充满了噩梦里才会有的霸道的恐怖。我好像搁在烧叉上的烤猪,海伦随心所欲地用手慢慢地拨弄着。也许回想起来试图证明目前的状况是我一手造成的这本身就不对,可现在我确实知道自己原本能够早点结束痛苦的。我睡在客房里已经确凿无疑。我的自尊不许我重返我们寻欢作乐的床笫。我想要海伦先开口。毕竟,是她有那么多东西应该对我解释。在这点上我很固执,这是这段荒凉、困惑的时期我唯一感到确定的事。我得紧紧地抓住某个东西……你看我已经活过来了。海伦和我很少说话。我们漠然又疏远。谁都躲着对方的眼睛,我的愚蠢就在于觉得如果我能继续沉默足够长的时间,她就会崩溃,就会迫使她跟我说话,跟我说她觉得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就这样慢慢烤着。夜里我常常从噩梦中醒来,大喊大叫,下午我总是闷闷不乐,想把这事彻底想明白了。我还得继续做我的生意。我经常要离开家,有时去几百英里外的地方,可以肯定,布赖恩和海伦正庆贺我不在呢。有时我从旅馆或机场的休息室给家里打电话。总是没有人接,但是我却好像在电话铃震颤的间隙听到海伦在卧室里发出的欢快的喘息声。我生活在黑暗的山谷中,泪水在眼边打着旋。看到这些景象都足以让我崩溃:一个小孩在和她的狗玩耍,落日映照在河水中,广告画上遒劲有力的线条。当我出差归来时,感觉孤苦伶仃,对友谊和爱情充满渴望,然而我在跨进家门的瞬间就感觉在我到来前不久,布赖恩曾来过这里。其实除了感觉,并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那只是捕风捉影,像什么床的摆法不对劲,盥洗室里的气味有些异样,托盘上的威士忌细颈瓶的位置有些不同等等。当我痛苦地来来回回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时,海伦装作没有看见我,装作没有听见我在盥洗室里的啜泣声。有人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不把司机解雇了。回答很简单。我害怕如果布赖恩走了,海伦会跟着他走。我从不在司机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我想依然对他发号施令,然后他开车送我,保持着平常总带着的那种面无表情的顺从态度。我从他的举止中观察不出什么异常,尽管我不愿过度密切地关注他。我相信他决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点至少给了我一种我在操控他的幻觉。
然而这些只是虚无缥缈和显而易见的狡猾。从本质上讲,我是个正在分崩离析的人,我面临精神的崩溃。我听电话的时候就会睡着。我的头发开始自动从头皮上脱落。我的嘴里满是溃疡,我呼出的气息透着腐烂尸体的恶臭味儿。我发现我说话时生意上的朋友都要后退一步。我的肛门里长了个恶性疖子。我的体重在减轻。我开始明白,应对海伦的那种默默等待的策略完全是徒劳。事实上,我们两人的局面已经没什么药可救的了。如果我在家,她就整天坐在椅子里。有时她会在那儿坐上一夜。许多时候我大清早就得离开家,扔下她坐在椅子里凝视着地毯上的图案,我很晚回家时她还在那儿坐着。老天知道,我很想帮帮她。我爱她。可是除非先得到她的帮助,否则我什么都不能干。我被锁在自己思想的悲惨的地牢里,而且这个局面好像让人绝望透顶。我曾经是个匆匆经过橱窗,随随便便朝里看上一眼的过客,现在却变成一个口冒臭气、长着疖子和口腔溃疡的家伙。我的精神正在崩溃。
经历了这场噩梦后的第三个星期,在貌似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的时候,我打破了沉默。得失在此一举了。整个那一天,我在海德公园走来走去,召唤着自己仅剩的理性的碎片,呼唤着自己的意志力,酝酿着我决心面对当天晚上即将发生的冲突的温和心情。我喝了不到三分之一瓶的威士忌,快七点钟时蹑手蹑脚地朝海伦的卧室走去,过去的两天她一直躺在那里。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听到应答后就走了进去。她全身穿得严严实实地躺在床上,双臂放在身体的两侧。她穿了件淡白色的棉罩衫。她的两腿分得很开,头斜靠着枕头。我站到她面前时,她眼中几乎没有流露出一丝认识我的光彩。我的心在咚咚地狂跳着,我呼出的臭气像毒雾般弥漫在整个房间。“海伦,”我说,不得不停下来清清喉咙。“海伦,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我们该到谈谈的时候了。”接着,我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就把一切都跟她说了。我告诉她我知道她的奸情。我还告诉她我生了疖子的事。我跪在她身边。“海伦,”我喊道,“这事对我俩都太重要了。我们必须拼命挽救它。”海伦没有作声。我闭上双眼,觉得看到灵魂在逐渐离开我,穿过一片辽阔的黑色虚空,最后化作一片耀眼的红光。我向上望去,我盯着她的眼睛,从那里看到的只是无动于衷、赤裸裸的轻蔑。一切都完了,在那个神志迷狂的瞬间我萌生出两个残忍又互有关联的欲望。先强奸,然后再毁了她。我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把她的罩衫从身上撕了个干干净净。她里面什么也没穿。趁着她来不及喘气,我已经爬到她身上,我已经插了进去,在她的身体深处乱撞着,同时用右手锁住她柔嫩洁白的喉咙。我用左手拿起枕头捂住她的脸。
她死的时候我到了高潮。我想自豪地说的就是这些了。我知道她的死对她来说不过是高度愉悦的刹那。我听到她透过枕头发出的喊叫。我不想渲染自己的快感惹你烦恼。那是一场重生。此刻她已经躺在我的怀里死了。几分钟后,我才领悟到自己的行为何其残暴。我亲爱的、甜美的、温柔的海伦躺在我怀里死了,可怜地、赤裸裸地死了。我昏了过去。好像几个小时后我才醒来,看到了那具尸体,来不及转过头去就在她身上呕吐起来。我像个梦游者般飘进厨房,直接走向乌特里略的那幅画,把它撕成碎片。我把罗丹雕塑的仿制品扔进垃圾箱。现在,我像个赤身裸体的疯子,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只要看到我能握得住的东西就摧毁。我只是在想要喝完那瓶威士忌时才停停手。弗美尔、布莱克、理查德·戴达、保尔·纳什、罗思克,这些人的作品,我又是撕,又是踩,又是砸,又是踢,又是啐唾沫,还往上面撒尿……噢,我宝贵的财富……噢,我珍贵的……我跳啊,唱啊,笑啊……我一直哭泣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