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伯恩步行穿过索霍市场,向位于布雷尔街的哥哥的店铺走去。一小撮人正在店里匆匆翻看着杂志,哈罗德站在角落高起的平台上,透过自己鹅卵石般厚厚的镜片监视着这伙人。哈罗德勉强有五英尺高,穿一双经过增高处理的鞋子。在成为他的员工之前,奥伯恩总是管哈罗德叫小矬子。在哈罗德的肘子旁边,一台微型收音机在吱吱呀呀地播报着下午的赛会详情。“瞧,”哈罗德带着些微蔑视的口气说,“这位慷慨的兄弟。”他每发个辅音,那双被放大了的眼睛就眨巴一下。他越过奥伯恩的肩膀望过去。“先生们,所有杂志都是用来出售的。”顾客们像受了惊扰的梦中人般不舒服地躁动起来。其中一个顾客把杂志放回原位,迅速从店里走出去。“你上哪儿去了?”哈罗德说,把声音放得更低。他从高台上走下来,穿上外衣,抬头望着奥伯恩,等着他回答。小矬子。奥伯恩比哥哥小十岁,对他和他的成功极度厌恶,然而,奇怪的是,此刻,却想得到他的赞许。“我不是有个预约吗,”他平静地说。“我得淋病了。”哈罗德很开心。他伸出手开玩笑地捣了捣奥伯恩的肩膀。“活该,”他说,然后夸张地咯咯咯地笑起来。又一个顾客溜出书店。哈罗德在门口过道喊了声:“我五点回来。”哥哥离开后奥伯恩笑了笑。他把两个拇指扣进牛仔裤兜,然后晃晃悠悠地朝那群紧紧挤成一团的顾客走去。“先生们,要我帮忙吗,这些杂志全都是要出售的。”他们像受到惊吓的猫头鹰般在他面前四散开来,忽然间,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站在一张塑料浴帘前,除了穿条短裤,戴个防毒面具外,赤身裸体。她的双手软弱无力地垂在身子的两侧,其中一只手上还夹了支暗暗燃烧的香烟。月度人妻。自从有了防毒面具和床上的厚橡胶床单,安多佛的约翰写道,我们就从不向后看。奥伯恩玩了会儿收音机,然后就关了。他有条不紊地翻着杂志的内页,接着停下读起书信来。一个没有割过包皮的处男,不讲卫生,到五月就四十二岁了,至今都不敢翻开包皮,因为害怕可能看到的东西。我做过很多蠕虫的噩梦。奥伯恩大声笑了起来,交起双腿。他把杂志放到原位,又回头摆弄起收音机来,迅速打开又关上,听到的全是某个词不明就里的中间部分。他在店里走来走去,把架子上的杂志都摆正了。他站在门口盯着湿漉漉的街道,街上纵横交错着塑料胶过道铺出的彩色条块。他一遍又一遍地哼着一个曲调,到结尾时又暗示很快要从头开始。接着他又来到哈罗德站的那个高台上,打了两个电话,都是打到医院的,第一个是打给露西的。但是德鲁护士正在病房里忙着,不能出来接电话。奥伯恩留言说,总之,他晚上不能来见她了,明天会再打电话。他又拨通医院的总机,这次是找儿科病房的见习护士谢泼德。“喂,”波琳拿起电话时听到奥伯恩说,“是我。”他挺直身子斜靠在墙上。波琳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女孩,有一次看讲述杀虫剂对蝴蝶影响的影片时都哭了,她总想用自己的爱来救赎奥伯恩。这时她笑了,“我给你打了整整一上午的电话。”她说,“你哥哥没告诉你吗?”
“听着,”奥伯恩说,“我八点左右到你那儿,”然后挂断电话。
哈罗德六点过了才回来,奥伯恩头枕在前臂上差不多睡着了。这时店里没有一个顾客。奥伯恩只卖出了一本《美国婊子》。“那些美国杂志,”哈罗德把那十五镑和一小把银币从放钱的抽屉里倒空时说,“挺好的。”哈罗德穿着新皮夹克。奥伯恩用手指欣赏地抚弄着夹克。“七十八镑,”哈罗德说,在一面鱼眼形镜子前挺直身子看着。他的眼镜闪闪发亮。“挺好的,”奥伯恩说。“他妈的正合适,”哈罗德说,然后开始要关店打烊了。“永远不要对星期三抱太大期望,”他伸手去关防盗警报器时惆怅地说,“星期三就是个破逼天。”这时奥伯恩站在镜子前,仔细查看着从嘴角长出的一条小小的粉刺痕迹。“你还真他妈的没有开玩笑,”他同意道。
哈罗德的家在邮局塔的脚下,奥伯恩从他手里给自己租了个房间。两人一声不吭并肩走着。哈罗德一次又一次地瞥着路边店铺黑乎乎的玻璃,想看看自己的影子和新皮夹克。小矬子。奥伯恩说:“冷吧?”哈罗德没吭声。几分钟后,他们经过一家小酒馆,哈罗德领着奥伯恩走进这个阴暗冷清的酒馆说:“既然你得了淋病,那我就请你喝上一杯吧。”酒馆老板听了这话,兴致盎然地注视着奥伯恩。他们各自喝了三杯苏格兰威士忌,当奥伯恩要为第四轮付款时,哈罗德说:“噢,对了,你正在玩儿的那两个护士有一个打电话了。”奥伯恩点了点头,擦了把嘴唇。稍顿片刻,哈罗德说:“你在这方面行啊……”奥伯恩又点了点头。“没错。”哈罗德的夹克闪着光。他去接自己那杯酒的时候,夹克吱吱作响。奥伯恩不想跟他透露任何情况。他把双手啪地合在一起。“没错,”他又说了遍,目光越过哥哥的头顶,盯着空空荡荡的吧台。哈罗德又试探了一次。“她想知道你上哪儿去了……”“我敢说她知道。”奥伯恩含含糊糊地说,然后又笑了笑。
波琳个子不高,也不太爱说话,脸蛋苍白得毫无血色,被一道浓重的黑色刘海分割开来。她的眼睛大大的,是绿色的,神色挺警惕。她住的公寓既狭小又潮湿,跟一个从不过来的秘书合住。奥伯恩十点后才过来,有点醉了,需要洗个澡,清洗掉最近老萦绕在指甲上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脓腥味儿。波琳坐在一个小木凳上看着他,很享受。有一次波琳还倾身向前,触摸了下他身体绽开水面的部分。奥伯恩闭着眼睛,双手在体侧漂浮着。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只有水箱逐渐减弱的嘶嘶声。波琳悄无声息地站起来,从自己卧室里拿来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奥伯恩听不到她离去或者回来。她又坐下,只要有可能,就伸手弄乱奥伯恩纠结成一团的湿头发。“吃的全坏了,”她说,没有指责的意思。奥伯恩的眼角积满了汗珠,像泪水般沿着鼻梁滚下来。波琳把手搁在奥伯恩从浑浊的水里突出来的膝盖上。在冰凉的墙上,蒸汽变成了水,毫无意义的几分钟过去了。“没关系,亲爱的,”奥伯恩说,然后站起来。
波琳出去买啤酒和比萨饼了,奥伯恩在她小小的卧室里躺着等待。十分钟过去了。他草草地检查了下干净却红肿的尿道口后穿上衣服,在客厅里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波琳寥寥无几的藏书没有他感兴趣的。没有杂志。他走进厨房想找喝的。除了一块烤煳的馅饼什么都没有。奥伯恩剔掉边上烤煳的碎片吃起来,同时翻着一本照片日历。吃完后,他又想起自己这是在等波琳。他看了看手表。波琳已经出去差不多半个小时了。他迅速站起来,顺带碰翻了身后厨房的那把椅子。他在客厅里逗留了会儿,然后毅然决然走出公寓,出门后顺手摔上前门。他匆匆忙忙地下了楼梯,担心可别在这儿碰到波琳,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了。可她就在那儿。正在二楼半中腰往上爬呢,微微有些气喘,怀里搂满了瓶子和锡纸包。“你上哪儿去了?”奥伯恩说。波琳在他下面几级台阶站住。她的脸蛋很不自然地从那堆东西上朝上仰望着,眼白和锡纸在黑暗中清晰可见。“常去的地方关门了,我只好多走了些路……对不起。”他们站住不动。奥伯恩并不饿。他想走了。他把拇指勾进牛仔裤的腰里,对着看不见的天花板仰起头,接着又俯视着在那里等待的波琳。“哦,”他终于说话了,“我正想走呢。”波琳开始往上走,挤过奥伯恩身边时,轻声说了句:“真傻。”奥伯恩转身跟在她后面,含含糊糊地哄骗过去。
奥伯恩在门口的墙上靠着,波琳把椅子扶直了。奥伯恩的脑袋动了动,意思是他不想吃波琳摆在盘子里的任何食物。她给奥伯恩倒了杯啤酒,然后跪下收拾掉在地上的黑点心渣。他们在客厅里坐着。奥伯恩喝着酒,波琳慢吞吞地吃着东西,两个人都不说话。奥伯恩把酒全喝完了,手搭在波琳的膝盖上。她没有转过身来。奥伯恩兴奋地说:“你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因为激怒而兴奋的奥伯恩靠得更近些,手臂保护般搂住她的肩膀。“告诉你怎么回事,”他仿佛喃喃自语地说。“我们到床上去吧。”波琳突然站起来,走进卧室。奥伯恩双手扣在脑后坐着。他听到波琳在脱衣服,听到床在咯吱咯吱地响着。他站起来走进卧室,依然没有欲望。
波琳躺在床上,奥伯恩已经迅速脱了衣服,在她身边躺下。波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接纳他,动都没动。奥伯恩抬起胳臂想抚摸她的肩膀,可是又让手重重地落到被子上。两人在越来越强烈的沉默氛围中躺着,最后奥伯恩决定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嘴里毫不掩饰地咕哝着,使劲用胳臂肘撑起身子,把自己的脸置于波琳的上方。她满含泪水的双眼越过奥伯恩盯着别处。“怎么了?”他用迁就顺从、咏叹般的腔调说。那双眼睛稍微动了动,盯着奥伯恩的眼睛。“都是你。”波琳干脆地说。奥伯恩回到床上自己待的那头,过了会儿威胁性地说:“我明白了。”然后,他一跃而起,到她上面,又越过去,来到房间遥远的那头。“好吧……”他说。他把自己的鞋带挽了个结,接着又寻找衬衫。波琳背对着他。但是等奥伯恩要穿过客厅的时候,她却起来了,那一声比一声强的反对的抽泣迫使他站住,回过头来。她全身洁白,穿着一条棉睡裙,站在卧室门口,又像站在空中,同时如同处在那个断断续续的空间的每个弧光点上,如同特技摄影师拍的跳水运动员,她已经到了房间的尽头,到了奥伯恩西服的翻领旁边,嘴咬着手指关节,摇晃着头。奥伯恩笑了,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肩膀。谅解的感觉从奥伯恩的心中迅速掠过。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回到房间。奥伯恩脱掉衣服,他们躺了下来。奥伯恩平躺着,波琳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奥伯恩说:“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样想的。”这样的想法让他深感慰藉,接着倒头就睡着了。半个小时后他又醒来。一周十二个小时一班的工作已经让波琳精疲力竭,她在奥伯恩的胳臂上睡得很熟。他轻轻地摇了摇波琳。“嗨,”他说。奥伯恩又使劲摇了摇,波琳起伏有致的呼吸被打断,开始有了动弹。奥伯恩戏仿某部不记得名字的电影里言简意赅的台词说,“嗨,咱们还有件事儿没办呢……”
哈罗德非常激动。第二天临近中午,奥伯恩走进店里的时候,哈罗德抓住他的胳臂,在空中挥舞着一张纸。他差不多是在喊叫了。“我彻底想清楚了。我知道拿这个店干什么了。”“哦,是吗,”奥伯恩无精打采地说,他把手指放到眼睛上揉着,直到那难以忍受的瘙痒变成可以接受的疼痛。哈罗德搓着那双粉红色的小手,急匆匆地解释着。“我要全卖美国人的东西。今天早晨我打电话跟他们的代理谈了,用不了半小时他就会过来。我要把那些尿逼玩意儿一本一英镑全处理掉。我要每本4.5英镑包下整个《佛罗伦萨别墅》系列。”
奥伯恩穿过店铺,朝搭着哈罗德夹克的椅子走去。他试了试夹克。当然是太小了。“我打算叫它大洋彼岸书屋,”哈罗德说。奥伯恩把夹克扔到椅子上。夹克滑到地上,像个放了气的爬行动物的气囊。哈罗德捡起夹克,仍然不停地说着。“如果独家经营佛罗伦萨,就能拿到特别的折扣,”哈罗德咯咯笑着说,“他们还会出钱付他妈的那个霓虹灯牌子的费用呢。”
奥伯恩坐下来,打断哥哥的话。“那些该死的充气女人你抛售了多少?地下室里还有二十五个那破东西。”可是哈罗德正往两只玻璃杯里倒着威士忌。“要不了半小时就到了,”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给奥伯恩递了一杯。“大买卖啊,”奥伯恩说,嘬了口酒。“我想让你下午把货车开到诺波利,把订的货取回来。我想马上做起来。”
奥伯恩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喝着酒,这时哥哥吹着口哨在店里忙来忙去。一个男人进来买杂志。“瞧,”奥伯恩尖酸地说,这时那个顾客还在带触须的避孕套前逗留着。“他买了个英国货,对吗?”那个男人难为情地转身走了。哈罗德走过来,蹲在奥伯恩坐的椅子跟前,像对幼儿解释性交是怎么回事般说起来。“我能赚多少钱?七十五便士的百分之四十。三十便士。三十他妈的便士。在《佛罗伦萨别墅》上,每4.5英镑我能赚到百分之五十。而这个,”他的手在奥伯恩的膝盖上飞快地拍了下。“就是我所谓的生意。”
奥伯恩在哈罗德脸前拧着空杯子,耐心地等着哥哥斟满……小矬子。
《佛罗伦萨别墅》的库房是一幢废弃的教堂,位于诺波利靠布里克顿斯那侧的一条阶梯式窄街上。奥伯恩从主廊道进去。西边设了个简陋的硬纸板搭的办公室和接待室。接待室里那个洗礼盆当烟灰缸用。一个染了头蓝发、上了些年纪的女人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打着字。奥伯恩叩敲移窗的时候,她没有理睬,后来起身把玻璃板滑向一侧。她接过奥伯恩推到眼前的订单,用毫不掩饰的厌恶表情瞥了他一眼。这个女人说话一本正经。“你最好在这儿再等等。”奥伯恩在洗礼盆附近漫不经心地跳了几下踢踏舞,梳了梳头发,吹着那个不断循环的口哨。忽然一个穿了件棕色外套、拿着个书写板的枯瘦男人走到他身边。“大洋彼岸书屋的?”他问道。奥伯恩耸耸肩,跟着他走了。两人一块儿沿着螺钉拴住的书架构成的长长通道慢慢走过去,老头儿推着辆挺大的推车,奥伯恩背着双手在稍微前面点走着。每走几码,仓库保管员就站住不动了,恼火地喘着气,从书架上拎起厚厚一摞杂志。推车上载的东西逐渐多起来。老头儿的喘气声在教堂四周嘶哑地回荡着。到了过道的尽头,他索性坐在推车上,坐在那几摞干干净净的杂志堆中间,咳嗽起来,朝一张纸巾里连咳嗽带吐痰,折腾了足有一分多钟,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巾和里面发绿的东西叠起来,放回衣兜。他对奥伯恩说:“来吧,你年轻。你来推这东西。”奥伯恩说:“你自己推这破玩意儿吧。这是你的活儿。”说完,给了老头儿一支烟,还替他点上。
奥伯恩冲着书架点着头。“你在这儿看了不少书吧。”老头儿恼火地出了口气说:“全是垃圾。都该禁售。”他们继续往前走去。到了尽头,趁着在发货清单上签字的时候,奥伯恩说:“今晚你跟谁搭班?是办公室里的那位女士吗?”仓库管理员被逗得挺开心,咯咯咯的笑声像铃铛般响彻四周,随之,又化作一阵咳嗽。他有气无力地靠住墙,完全恢复过来后又昂起头,意味深长地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可是,奥伯恩已经转过身,推着那些杂志出去,朝货车推过去。
露西比波琳大十岁,略微有些发胖。可是她的公寓又大又舒服。她是正式护士,波琳还只是个实习生。两人互相对对方的事儿完全不知情。奥伯恩在地铁站给露西买了朵花。露西给他开门时,奥伯恩递上花,虚情假意地鞠了一躬,把鞋跟踢得咔嗒作响。“谢罪之礼?”她轻蔑地说,然后把黄水仙拿走。她领着奥伯恩走进卧室。他们并排坐在床上。奥伯恩有些敷衍地往上抚摸着她的大腿。她推开奥伯恩的胳臂说:“坦白吧,最近这三天去哪儿了?”奥伯恩几乎想不起来了。有两个晚上跟波琳在一块儿,一个晚上跟哥哥的几个朋友去酒吧了。
在粉红色的灯芯绒床单上,奥伯恩舒服地伸伸腰。“你知道……给哈罗德打工经常干到挺晚。书店要改装。诸如此类的事儿。”
“就是那些黄书嘛,”露西带着细细的尖声笑着说。
奥伯恩站起来,把鞋子踢掉。“不要提这个了,”他说,很高兴那种防守解除了。露西向前倾过身子,捡起他的鞋。“这样踢会把鞋底弄坏的,”她着急地说。
两人都脱光衣服。露西把自己的衣服整齐地挂在柜橱里。奥伯恩几乎全身赤裸地站在她面前时,露西厌恶地皱了皱鼻子。“怎么是这种味儿?”奥伯恩感觉受到了伤害。“我得洗个澡,”他唐突地说。
露西用手搅了搅洗澡水,用大得盖过龙头哗哗响的声音说,“你该带些衣服,让我来洗。”她用手指勾住奥伯恩内裤的松紧带,“把这个给我,明天早晨就干了。”奥伯恩满怀柔情蜜意,让自己的手指缠绕住露西的手指。“不用,不用,”他急声吼叫着说。“这东西早晨刚换上,挺干净,真的。”露西开玩笑地想给脱下来。两人在浴室地板上争来夺去,露西尖声大笑着,奥伯恩很兴奋,但态度很坚决。
最后,露西穿上睡裙走了。奥伯恩听见她到了厨房。他坐在浴水中,把那些鲜绿的污迹都洗掉了。露西回来时,他的裤子正在暖气片上烘着。“妇女解放运动,对吧?”奥伯恩在浴缸里说。露西答道:“我也要进来。”她脱了睡裙。奥伯恩给她腾出空地来。“请自便,”露西在浑浊的水里坐定时,他面带一丝微笑说。
奥伯恩在干净洁白的床单上躺下,露西像只窝巢的大鸟,舒服地依偎在奥伯恩的肚子上。她不想有别的方式,从开始她就说,“我掌控。”奥伯恩回答说:“我们不妨走着瞧。”他感到恐惧,恶心,自己居然会享受那种被击溃征服的感觉,像哥哥杂志上的某个残疾人那样。露西用对付难缠病人的那种声调轻快地说:“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就别再来。”奥伯恩不知不觉间被带进露西的欲望中。她绝不仅仅是想蹲在奥伯恩的身上,还不想让奥伯恩动弹。“如果你再动,”她又警告了一次,“自己看着办。”完全出于习惯,奥伯恩往上一挺,深入进去,露西伸出手掌,像蛇吐信子般飞快地朝他脸上抽了好几下。刹那间,她高潮了,然后横躺在床上,边啜泣边大笑。奥伯恩半边脸又肿又红,懊恼地走了。“你真是个可怕的大变态。”他在门口大声喊着。
第二天,奥伯恩又来了,露西答应不再揍他。可是她又开始谩骂奥伯恩。“你这可怜不中用的小烂人。”在兴奋的高潮中,她会大声尖叫。她似乎感觉到奥伯恩快活中带着几许内疚的刺激,想推波助澜。有一回,她忽然彻底从奥伯恩的身上抬起,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朝他的脑袋和胸脯上撒起尿来。奥伯恩拼命想摆脱,可是露西摁住他,仿佛从他突如其来的极度亢奋中获得了深深的满足。这次奥伯恩怒不可遏地离开公寓。露西身上那股强烈的化学味儿跟着他盘桓了好几天。这期间,奥伯恩遇到了波琳。可是,那星期,他回露西的住处,却强调说要收拾剃须刀,露西劝他试试自己的内衣。奥伯恩既恐惧又兴奋地拒绝了。“你的麻烦就在于,”露西说,“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怕得要命。”
这时,露西腾出一只手抓住他的喉咙。“你敢动,”她轻声说,然后闭上眼睛。奥伯恩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露西在他身上像棵大树般左摇右晃的。她的嘴唇在组织着某个单词,可是却听不到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露西睁开眼睛,朝下面盯着,紧皱眉头,好像要使劲把他摆放好了。整个这段时间,她都前前后后往舒服里调整着自己。终于,她说话了,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奥伯恩说:“可怜虫……”奥伯恩呻吟着。露西的小腿和大腿夹得紧紧的,颤抖不已。“可怜虫……可怜虫……你这条小可怜虫。我要踩在你这个肮脏的小可怜虫上。”她的手再次握住奥伯恩的喉咙。奥伯恩双眼深陷,好半天那句话才从唇间溜出来。“好吧,”他咕哝着说。
第二天,奥伯恩就去了诊所。医生和男助手没有大惊小怪,觉得没什么。助手填了张表格,询问了些他近来的性生活情况。奥伯恩编造了一个在伊普斯维奇汽车站碰到妓女的故事。从那以后好多天,他对谁都没说过。早晨和晚上去诊所打针,他的欲望也减弱了。波琳或者露西打来电话,哈罗德就说他也不知道奥伯恩去哪儿了。“可能去什么地方休假了吧,”他说,然后冲着弟弟挤眼睛。两个女人每天都打电话,这样打了有三四天,然后,忽然,谁也不来电话了。
奥伯恩没有在意。书店现在挺赚钱的。晚上他经常跟哥哥和哥哥的朋友们喝酒。他感觉既忙碌又病恹恹的。十天过去了。奥伯恩用哈罗德额外给他的钱买了件皮夹克。很像哈罗德的那件,不过要更好、更利落,带着仿丝的红色衬里。既闪闪发光又吱吱作响。他在那面鱼眼镜子前待了好久,侧身站着,欣赏着自己的肩膀和二头肌把皮子撑得紧致闪亮的样子。在书店里和去诊所的途中,他穿着夹克,能感觉到街上女人瞥来的目光。他想起波琳和露西。他考虑了一天,不知道先给谁打电话。他选择了波琳,就在店里给她打了。
见习护士谢泼德不在,等了好长时间后,奥伯恩才被告知。她在参加一个考试。奥伯恩把电话转到医院的其他部门。“嗨,”露西拿起电话时,他说了声,“嗨,是我。”露西很开心。“你啥时候回来的?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过来?”奥伯恩坐了下来。“今天晚上怎么样?”露西像叫春的猫般低声说了句法语。“我都等不及了……”奥伯恩大声笑了。他把拇指和食指压在前额上,听着电话线里其他遥远的声音。听到露西在吩咐着什么指示。接着她匆匆忙忙地对奥伯恩说:“我要走了,他们刚收了个病号,那么就晚上八点左右吧……”说完就走了。
奥伯恩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可露西没问他去哪儿了。她太高兴了,给奥伯恩开门时笑声爽朗,还拥抱了奥伯恩。她看上去有点变样儿了。奥伯恩想不起她居然这么漂亮。头发短了许多,而且染成更深的褐色。指甲呈淡淡的橙色,穿了件点缀着橘黄色圆点的黑色短裙。餐桌上摆着蜡烛、葡萄酒杯,录音机里放着音乐。她往后站了站,眼睛亮闪闪的,几乎有些野性,欣赏着他的皮夹克。她伸手沿着红色衬里往上摩挲着。她把身子贴在上面。“非常光滑,”她说。“打完折六十镑,”奥伯恩自豪地说,然后想去吻她。可是露西却哈哈大笑,把他推到椅子里。“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点喝的东西。”
奥伯恩向后仰躺着。录音机里一个男人在唱着爱情歌曲,像是发生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酒店里。露西拿来一瓶冰镇白葡萄酒。她坐在椅子扶手上,两人边喝边聊。露西给他讲了些最近病房里发生的事,热恋和失恋的护士们的事,康复和死亡的病人们的事。她讲这些的时候,顺便解开他衬衫上面的纽扣,同时把手一直伸到他的肚子上。奥伯恩在椅子里转过身去够她的时候,她又推开,俯身去吻他的鼻尖。“好了,好了,”她一本正经地说。奥伯恩也极力发挥。他讲了不少酒吧里听来的逸闻趣事。每个故事听到结尾时,她都会疯狂大笑。奥伯恩开始讲第三个故事的时候,露西又让自己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大腿中间,停在那里不动了。奥伯恩闭上眼睛。那只手离开后,露西轻轻捣了捣他。“继续讲啊,”她说。“越来越有意思了。”奥伯恩抓住露西的手腕,想把她拽到自己的腿上。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溜开了,回来时拿着第二瓶酒。“我们应该常喝葡萄酒,”她说,“如果喝酒能让你讲出这么有意思的故事的话。”
受到怂恿后,奥伯恩讲了这个故事,是关于一部小车以及一个机修工对教区牧师说的话。露西又开始在他的裤子拉链附近摸索,而且还笑个不停。这个故事要比他想的有意思。地板在脚下起伏不定。露西太漂亮了,香喷喷的,又那么温暖……她的眼睛熠熠发光。奥伯恩已经被她挑逗得动不了了。他爱露西,可露西却总是笑个不停,连他的意志都夺取了。现在,他看明白了,他过来跟露西一起住,每天晚上都能把她逗到疯狂的边缘。奥伯恩把脸贴在她的胸脯里。“我爱你,”他喃喃地说,露西又放声大笑,浑身抖个不停,擦掉眼里流出的泪水。“你是……你是……”她一直想说话。露西把瓶里的酒清空了全倒进他的杯子里。“来干上一杯……”“好的,”奥伯恩说,“为了我们。”露西忍住笑声。“不不,”她尖叫着说。“为了你。”“好吧,”奥伯恩说,然后一饮而尽。这时露西站在他面前,拽着他的胳臂。“来吧,”她说,“来吧。”奥伯恩使劲从椅子里站起来。“去吃晚饭怎么样?”他说。“你就是晚饭,”露西说。他们咯咯地笑着,步履蹒跚地朝卧室走去。
两人开始脱衣服的时候,露西说:“我要给你一个特别的小小的意外惊喜,所以……别大惊小怪的。”奥伯恩在露西那张大床的边沿坐下,身子不停地抖着。“我一切都准备好了,”露西说。“好吧……好吧,”她第一次深深地吻着奥伯恩,轻轻地把他推到床上。她向前爬了上去,斜跨在他的胸膛上。奥伯恩闭上眼睛。几个月前,他还疯狂抵抗呢。露西抓起他的左手,放进自己嘴里,吻遍每根指头。“嗯……这是第一道菜。”奥伯恩大笑起来。床和房间在他周围轻轻地起伏着。露西把他的手推到床的顶角。奥伯恩听到一声遥远的叮当声,像铃铛。露西跪在他的肩膀旁边,摁住他的手腕,用一根皮带扣住。她经常说,总有一天要捆起来操他。露西弯着身子,俯视着他的脸。他们又开始亲吻起来。露西舔着他的眼睛,轻轻呻吟着,“你什么地方都别想去了。”奥伯恩大张着嘴想呼吸。他没法动一动脸弄出点笑容。这时她又扯他的右臂,紧紧拉着,拉到床上最远的那个角上。随着一阵可怕的逆来顺受的刺激感,奥伯恩感觉自己的胳臂没法动了。固定好了后,露西开始双手沿着他的大腿内侧摸索,一直向下摸到他的脚……他被固定在四个床角,贴着白色床单,四仰八叉地躺着,整个身体快要断了,裂了。露西跪在他双腿的最顶头,面带一丝若有若无、毫无感情的微笑,用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自己那地方,同时朝下望着他。奥伯恩躺在那里,等待她像只窝巢的大白鸟般落在自己身上。她用指尖顺着他兴奋部位的轮廓探索着,接着用拇指和食指在那东西的底部紧紧围了个圈。奥伯恩的唇齿间掠过一声叹息。露西朝前倾斜过来。她的双眼带着股疯狂劲儿,小声说:“我们要做了你,我和波琳要……”
波琳。刹那间,这个词只是些意义空洞的音节。“什么?”奥伯恩说,他吐出这个词时才想起什么,明白某种威胁即将来临。“放开我,”他焦急地说。可是露西的手指在裆部蜷起来,半闭着眼睛。她的呼吸缓慢而深沉。“放开我,”奥伯恩大声喊叫着,绝望地拉扯着皮带挣扎不已。这时露西开始微微喘着气。奥伯恩挣扎得越厉害,她喘息的速度更快。她嘴里在说着什么……呻吟着什么。她在说什么呢?奥伯恩听不清楚。“露西,”他说,“请放开我。”忽然她不说话了,眼睛睁得老大,清清楚楚的。她从床上爬下来。“你的朋友波琳就要来了,很快,”她说,开始穿衣服。她有些不一样了,动作敏捷又很利落,不再盯着他看了。奥伯恩说话的时候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的声音略微有些高:“怎么回事?”露西站在床脚,系着衣服纽扣。她撇了下嘴唇。“你这个杂种!”她说。门铃响了,她笑了。“来得正当时,对吧?”
“没错,他服服帖帖的,”露西把波琳带进卧室时说。波琳什么话都没说。她尽量谁都不看。可是奥伯恩的眼睛盯着她手里提着的东西。那东西很大,是银色的,像个特大号的面包电烤箱。“把它插这儿就行了,”露西说。波琳把那东西放在床头桌上。露西坐在梳妆台前,梳起头发来。“我马上给它加点水。”她说。
波琳走过去站在窗边。沉默了片刻。接着奥伯恩嗓子沙哑地说:“那是什么东西?”露西从坐的地方转过身。“是个消毒器,”她轻松地说。“消毒器?”“你知道,给外科手术器械消毒的东西。”接下来的问题奥伯恩没敢问。他感觉恶心和眩晕起来。露西离开房间。波琳继续盯着窗外的黑暗。奥伯恩感觉有必要轻声说点什么了。“嗨,波琳,怎么回事?”她转过身面对着奥伯恩,什么话也没说。奥伯恩发现捆住自己右手腕的皮带略微有些松动,皮子拉长了。他的手被枕头遮住。他前后挣扎着,急迫地说:“瞧,咱们离开这儿吧。把这些玩意儿松开。”
波琳稍微犹豫了下,然后绕到床边,朝下盯着他看了看。波琳摇了摇头。“我们打算做了你。”这句话再次重复出来,吓得奥伯恩毛骨悚然。他来回剧烈地扭动着。“我可不觉得这是他妈的在开玩笑,”奥伯恩大喊着。波琳转身走开。“我恨你。”他听到波琳说。右手的皮带又松了些。“我恨你。我恨你。”他扯着手,最后都觉得胳臂会断掉。相对绕在腕子上的套索,他的手还嫌太大了。奥伯恩放弃了。
这时露西在床边给那个消毒器里灌着水。“这个玩笑太恶心了,”奥伯恩说。露西把一个扁平的黑箱子拎起来放在桌上。她啪地一下打开箱子,开始从里面拿出长柄剪刀、手术刀和其他几件闪亮、锥形的白色器械。她小心地把这些东西放进水里。奥伯恩又开始活动起右手来。露西拿开那只黑箱子,把两只带蓝边的白色肾形碗放到桌上。她在一只碗里放了两支皮下注射针头,一大一小。在另外一只碗里放了些药棉。奥伯恩的声音开始颤抖了。“这是要干什么啊?”露西把冰凉的手放在他的前额上。她明明白白地说:“这本来是诊所里给你做的事儿。”“诊所……?”奥伯恩应声说。他看到这时波琳靠住墙对着酒瓶喝着苏格兰威士忌。“没错,”露西说,伸手去按他的脉搏。“制止你继续传播那小小的秘密疾病。”“还有撒谎的毛病。”波琳说,她的声音愤怒得紧张起来。
奥伯恩失控地大笑起来。“撒谎……撒谎,”他语无伦次地说。露西从波琳手中接过威士忌,举到自己的唇边。奥伯恩恢复了平静。他的双腿抖个不停。“你们都疯了。”露西叩着消毒器,对波琳说,“还得几分钟。我们弄到厨房里去擦洗。”奥伯恩使劲想抬起头。“你们要去哪儿?”他在两人后面喊叫着。“波琳……波琳。”
可是波琳已经没有好说的了。露西在卧室门口站住,冲他笑着说:“我们会给你留截漂亮的小残茬,好让你记住我们。”说完就关上门。
床头桌上,消毒器开始嘶嘶地叫起来。烧开的水很快就发出低低的嘟嘟声,里面的器械碰在一起发出轻轻的叮当声。奥伯恩恐惧得手一个劲抽搐着。皮带蹭掉了手腕上的皮。套索已经绕在他的拇指根上。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他抽泣着,使劲扯着,皮带的边沿深深地勒进手里。他快要挣脱了。
门开了,露西和波琳抬着一张小矮桌进来。在极度的恐惧中,奥伯恩再次感到兴奋起来,那是恐惧的兴奋。她们把桌子摆到床前。露西弯着身子观察着他勃起的样子。“哦,天呐……哦,天呐……”她咕哝着说。波琳用镊子从滚烫的水里夹起器械,放在她铺在桌面的浆洗过的洁白的台布上,整整齐齐摆成好几行银白色。皮套索一点点向前滑脱。露西坐在床沿,从碗里取出那根大的注射针。“这个会让你稍微有些犯困。”她提前声明。她垂直地举起针管,推出一小点液体。她伸手去拿药棉时,奥伯恩的胳臂挣脱了皮带。露西笑了笑。她把针管放到一边,再次向前俯下身子……温暖,香喷喷……她用那双疯狂的红眼睛死死盯着奥伯恩……手指在他的顶头上逗弄着……用手指夹着不让他动弹。“躺回去,迈克尔,我亲爱的宝贝。”她迅速向波琳点了点头。“如果你把那皮带扣结实了,谢泼德护士,我想咱们就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