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獭

一、阿茑的故事

“水獭化身为英俊的青年与美丽的姑娘幽会,这种传说古已有之。虽说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实在是荒诞无稽,不过,我也知道一个这样的故事。事实上,我还是那个事件的相关人之一。什么,给你讲讲?讲讲也行。不过,那毕竟是我三儿子久三郎出生那年的事,掐指算来都已经有二十五六年了。想听?那我就给你讲讲。”

说着,久作老人似乎开始整理故事的前后顺序,幸福的脸上写满陶醉的神情。

由于儿子们都有出息,久作老人现在过上了舒适的日子,他年轻的时候,日子却没这么舒坦。他的老家在丹波的山沟里,久三郎中学毕业之前,他一直都在那里靠种地为生。而老人要讲的这案子也发生在那个时候。

“毕竟是穷乡僻壤,而且,就连老话中都动辄说有什么‘丹波野人’或‘丹波山妖’之类,再加上又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所以,以你们现在的眼光来看,肯定会觉得荒诞离奇。不过,我是肯定半点假都不掺的,信不信就由你了。”

有个姑娘名叫阿茑。她美丽善良,而且性格果敢坚毅,村里人没一个不夸她的。就连那些野兽般凶蛮的男人都拿她束手无策,所以她在十九岁之前从没落下一句闲话,这在当地十分稀奇。

阿茑家是当地唯一的名门望族,这一点无疑也帮了她大忙。她家拥有“平藤”这一姓氏,在当地是屈指可数的大财主。家世甚至可以追溯到平家在此落草的时候,在邻近乡里绝对算得上最悠久。上几辈的时候,她家考究的客厅里经常高朋满座。熟悉从前旧事的老人们经常说,她家是到了阿茑父亲这一代才完全没落的,可尽管如此,却仍剩有广阔的地产与山林。如果清扫一下仓库,说不定还会发现一些稀世宝贝。

不过,阿茑却绝非因此就获得了幸福。她实在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几乎从未感受到父母的爱。

阿茑的母亲是从一个家世显赫的神主[1]家嫁过来的。还在阿茑年幼时,她就撇下两个孩子撒手人寰了,后来填房的便是阿茑的继母阿福。阿福不像阿茑的母亲那样家世显赫。阿茑的母亲还在世时,她就在暗中觊觎这样的机会了。阿福填房后的第二年,阿茑的哥哥宗太郎就离家出走了。人们都说是阿福把他赶走的。

阿茑十六岁这一年,由于遗传与酗酒的缘故,她唯一的亲人——父亲宗右卫门也年老昏聩,几乎变成了痴呆。

阿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

尽管身处这样的家庭环境,她却不像常见的那些继子女一样怨天尤人。只不过,她失去了几分女儿的娇气。原本美丽的天性中却增添了诸多美德。只要是能令村里人高兴的事,阿茑什么都肯做。所以,村里从没有人欺负她是姑娘家。

就这样,阿茑长到了十九岁。可就是从这一年的春天起,一些刺耳的风言风语竟突然在村子里流传起来。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来说,再没有比这更难听的传言了。

人们都说,阿茑被源兵卫池的主人附体了,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阿茑所在的村子与邻村之间有一口很大的古池塘,人们都称之为“源兵卫池”。当地有一个传说,一百多年前,当地的村民不堪领主的暴政,企图发动起义,结果失败了,有十多名头领被捕,被同时斩首。当时,领主的领地一夜之间竟化为了一口大池塘。

这口大池塘的岸边有一座古旧的五谷神祠堂。由于里面供奉着领导数个村庄的农民起义最后壮烈牺牲的首领源兵卫,人们便称之为“源兵卫五谷神”。因此,这口大池塘也被称为“源兵卫池”。

关于源兵卫池,自古以来便流传着各种恐怖故事。

人们说有时候能听到有人在池水中啜泣的声音,有时候深更半夜水里会忽然燃起大火,还有时候池塘里会浮出无数的人头把整个池塘染成一片血海。总之,这些恐怖故事不胜枚举,由父母传给孩子,再由孩子传给孙子,就这样作为枕边故事口口相传下来。

就连到这件事发生时,人们都还坚信源兵卫池的主人是一只有着多年道行的水獭。而就是这只水獭,与阿茑之间竟然发生了那种关系。

“这当然荒谬至极,可是在二十五六年前,人们却认为这种事是很有可能的。”久作老人说道,“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人比较开明,认为这种荒唐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毕竟大多数人都信以为真,所以他们也无能为力。至于这荒唐的流言究竟出自何处,原来,阿茑每晚都会溜出家门,悄悄地去往源兵卫池。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去那里,又到底做了些什么。不过阿茑去源兵卫池一事却是千真万确,而且还有很多人曾亲眼见过,比如说我,就是其中一个。”

那还是春寒料峭的二月初的一个夜晚。久作老人——当然他那时尚年轻——的老婆突然要临盆,得赶紧派人去请接生婆。当时长子久太郎还是个孩子,深更半夜的,还不能打发他去干这种必须要经过源兵卫池旁边去邻村的事。无奈之下,久作只得自己去。

虽说是旧历,可二月的山里仍十分寒冷,而且还是淅淅沥沥飘着冷雨的寒夜。为防止灯笼被雨打湿,久作只得频频换手撑着沉重的雨伞。

有关源兵卫池妖怪的传言,久作也早有耳闻。虽然他不愿相信这种事,可深更半夜时经过那里也绝非一件乐事。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感让他很是压抑。竹林包围的小径对面就是那口充满恐怖传说的古池,黑黢黢的池水在稀稀拉拉的雨点中荡起一阵阵涟漪,幽幽地发着暗光。虽然没有青蛙的鸣叫,不过道具却一应俱全,再加上木屐行走在泥泞中溅起泥水的凄凉声音……

突然,久作蓦地停住脚步,连忙用袖子把灯笼的光遮了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一种细微的动静——似乎有人正拨开竹林朝这边走来。久作杵在路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边。他的感觉没错。竹叶沙沙的摩擦声与踩断枝条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深更半夜的会是谁呢?久作心中感到纳闷。这竹林的对面应该就是源兵卫五谷神啊……一想到这里,久作顿时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忽然从竹林里跳了出来。严阵以待的久作正要朝黑影扑上去,对方却早已看到了灯笼投在地上的圆灯影,顿时“啊”地大叫一声,像蝙蝠一样转身就逃。久作毫不犹豫,立刻追上前去。

黑影拐过竹林的一角后朝源兵卫五谷神方向逃去,可在中途还是被久作抓住了。久作立刻拿灯笼照那人的脸。结果,非但没把对方吓着,久作自己反倒吓了一跳。

“小姐!”久作一声惊叫。

原来对方竟是平藤家的独生女阿茑。阿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头发熠熠闪光,苍白的脸色看上去非常吓人。“久作大叔?”阿茑心悸未平,气喘吁吁。

“呃,我是久作。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听久作这么一说,阿茑这才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后抬起目光,哀求般地望着久作的脸。

“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可怜,大冷天的只穿这一身睡衣。”久作和蔼地说着,正要凑上前去。

可就在这时,女孩噌的一下擦过久作身边,没命地朝原路逃去。久作没料到有这么一手,只得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连追赶的勇气都没有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阿茑去源兵卫池的传言就越传越凶了。有那么一次经历之后,就连我都没法再像从前那样认真地为阿茑辩护了。虽然我并不认为她会跟水獭有那种荒唐的关系,可心里总归是有些打鼓,也再没心情去同情她了。起初我还一直认为她肯定是受了继母的虐待,无可奈何只得在那里游荡,可再一想却又不对,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每晚都会有这种事啊,而且她也完全用不着非选在这种恐怖的地方游荡不可啊。她连那么可怕的地方都不怕,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一个女孩年纪轻轻的,究竟为何会变得如此胆大呢?我也试图思考起来。

“随着这种传言闹得越来越凶,继母对她的虐待也越发变本加厉。阿茑整日以泪洗面,可尽管如此,她似乎仍未死心,依旧深更半夜溜出门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二月末。

“有一天早晨,我记得好像是二十七日的早晨,有人发现阿茑死了,尸体漂在源兵卫池里,于是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甚至还有人窃窃私语说,瞧瞧,终于让水獭给拽进去了吧。这种议论当然也算不了什么。可总之,唯有一点得到了确认,即阿茑姑娘之死并非自杀,医生也说她肯定是在落水之前被人勒死的。

“这件事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二、妙念的故事

有个小和尚名叫妙念,在一座名叫“清行寺”的寺院清修。妙念年方二十二,相貌俊美,仿佛是从浮世绘中走出来的美男子。他剃度后的光头乌青发亮,每次外出化缘,总会让村里的年轻姑娘们春心荡漾。借机和他搭讪的姑娘也不在少数,不过他操守坚定,并未因此而堕落。

当时,他剃度出家不过才两三年,住持观溪和尚却对他信任有加,百般宠爱。

“妙念早晚会成大器的。”住持逢人便夸。所以,当施主们有求于寺里时,也必得加上一句“务请再转告妙念师父一声”才行,不然住持就会非常不高兴。

“其实啊,这妙念是我的一个侄子。”久作老人说道,“他俗名叫健一,是我哥哥的儿子。我哥嫂在村里流感爆发的时候双双死去,当时健一才上中学二年级。他非常喜欢上学,学习成绩也不错,就这么让他早早辍学实在可惜,于是我就辛苦工作,好歹帮他筹足了学费。可是,就在临毕业的节骨眼上,他却突然回来说不想上学了,并且和谁都没商量一声就一个人去邻村的清行寺出家了。当然,我当时也是苦口婆心地劝,可他怎么也不听,我只好听之任之。因为我觉得他就算中学毕业也没有升学的希望,而且他又不是去干别的,是出了家,也算是对得起我死去的哥嫂了,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据说,阿茑的尸体漂上来的那天早上,妙念说自己头疼,连此前从未缺席过的早课都没有去。然后,当长工多助无意间提起阿茑的死时,他竟然脸色煞白,一下子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住持非常痛心,虽然他也觉得不太可能,可还是担心自己的弟子。

“他毕竟还这么年轻,而且又生得这么招女人喜欢……”虽然这么想,可住持绝没有责备弟子的意思。不过,倘若住持的担忧成真,身为出家人,这种事是决不被允许的。

当住持正倍感痛心时,久作恰好找上门来。“有点事想求贵寺,一点东西不成敬意……”说着,久作献上自己带来的礼物——一个装有住持喜欢吃的牡丹饼的食盒。

二人的话题自然就往阿茑的事情上靠。住持不动声色,先是跟他闲聊了一会儿,然后才瞅准机会,忽然改口说道:“您来得正是时候。其实有一件事老衲正想告诉您呢……”

于是,和尚便把今早心里担心的事全部向他挑明。“我也觉得他不至于会做这种事,可毕竟是年轻人……而且,我很久以前就觉得他非常奇怪。他一直魂不守舍的,而且夜里偷偷溜出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昨天晚上还……”说着,住持住了口,担心地查看了一下四周。

第一次听说侄子行为不检点,久作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说,他跟阿茑有染?”

“这个嘛,我也不敢打包票,不过很多迹象表明很可能是这样……”

听到这话,身为叔父的久作无法不感到吃惊。身为出家人竟然胆大包天,身犯色戒,想想都觉得丢人。“那我先去看看情况。”说着,久作起身离席。

久作本打算视情况而定,倘若情况严重就狠狠教训妙念两句。可当他走进妙念房间的时候,发现妙念竟慌慌张张地往被子里藏了样东西,不过,久作并未刻意去看。

妙念已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看样子他刚在床上吃过饭,枕边还摆放着小饭桌和饭钵之类。

“不小心得了感冒。”妙念一看到叔父,便如此辩解了一句,然后孤寂地笑了笑。

每次看到他那无以形容的孤寂笑脸,久作便会痛心疾首。“那,好点了吗?”

“呃,已经没事了。刚才正想起床呢。”

“是吗?那就好。不过,感冒可是很吓人的,你可得当心点,好好养病才是。毕竟你爸你妈都是因感冒丧命的。”

“嗯。”妙念垂下眼睛,微微点点头。

久作痛心地注视着他。妙念除了脸色比平常略显苍白外,其他并无异样。久作尽管心里惦记着,却不知该如何提起那件事,嘴上仍说着一些不着边的话。

“听说阿茑死了?”不一会儿,妙念竟主动提了起来。

“对,村里一片轰动。关于此事,我有点事正想跟你说呢。”

“是。”妙念摆弄着放在膝头的手,乖乖地答道。

“你师父说你跟阿茑似乎有染,这事是真的吗?师父是这么说的……”

久作把从住持那儿听来的话讲了出来。妙念平静地听着,叔父的话都说完了,他仍久久不愿开口。

“师父这么说也情有可原……”不久,妙念平静地说道,“不过我……”他只说了半句,便再没勇气把剩下的话说完。只是抬起脸来,眼泪汪汪地望着叔父。

“那就是说,这事是真的?”

“嗯。”妙念点点头。

“什么?真的?”久作吓了一跳,“那就是说,你犯了色戒……”

“不是的,叔父。”妙念慌忙打断他。

“那你为什么要半夜溜出去?”

被他这么一问,妙念无言以对。

“请相信我,叔父。我绝没有做亏心事。理由我迟早会告诉您的,不过在此之前,请您什么都不要问。”妙念只说了这些,其他的就无论如何也不说了。

久作惴惴不安地离开山门时已是四点多。山门前大银杏树光秃秃的枝丫上停着无数只乌鸦,发出不祥的叫声。古人云,山里行云急匆匆。望着这样的天空,久作不由得叹了口气。

久作还有一户人家要去拜访。对方请他吃了晚饭,宾主聊得不亦乐乎,不觉天色已晚,离开时已是八点多。主人本想让他打上灯笼,他硬是回绝说“月光这么好,不用”,然后便离去了。

诚如他所言,天空晴朗,夜色美丽,在近乎满月的月光映照下,连前面很远的地方都像是沉浸在水中那般美丽。银色的路面上流淌着他清冷的影子,他踏着自己的影子,默默地赶路。他心里惦记着侄子的事,心情很沉重。

当然,他还是相信侄子的。可毕竟是年轻人,谁也不敢保证妙念就不惹祸,一想到这里,不安就冒了出来。久作一路上一直在惦记着这件事,忽然,他想起源兵卫池就横在自己的去路上,不由得有点头皮发麻。今晚跟上次不一样,月光皎洁,古池那可怕的影子越发清晰,因此他心里也越发忐忑。他大步流星,在古池一旁的小道上专心地赶路。源兵卫五谷神树林那高耸的树影越来越近。一看到这树林,他就不由得想起那天夜晚的事。

来到源兵卫五谷神祠堂前的时候,他灵敏的耳朵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从对面传来。他顿时本能地躲进一旁的树影里。

脚步声逐渐靠近。人影终于出现在了他眼前。看到月光下显现出的那僧人打扮的身影时,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大喊一声:“妙念!”

妙念吓了一跳,顿时停下脚步。就在认出是叔父的一瞬间,他二话不说就噌噌地跑了起来。

久作呆呆地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就在这时,久作下意识地一回头,一片火光瞬间映入眼帘。他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一溜烟地逃了起来。

源兵卫池着火了,熊熊的烈焰正在水面上升腾。

“阿福被杀是在一个多星期后。对,阿茑的继母阿福被人杀了。那是阿茑头七的晚上。那天从早上起风就很大,入夜后再加上源兵卫池的呜咽声,听上去就愈发恐怖了。你大概还不了解,这口古池每到暴风雨的晚上,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听上去格外瘆人,像有人在抽泣,又像有人在怨怒,令人毛骨悚然。阿福就是在这个可怕的晚上被杀的。凶手并未查明。她是在走廊里被人勒死的。此前大厅那边一直有很多人在吟咏和歌,可在风声的干扰下大家谁都没有注意到。阿茑的案子还未破,现在又发生了这个案子,因此警方也不敢掉以轻心,请本部派了刑警前来支援。阿福死去的次日早晨,刑警发现了疑似凶手留下的草鞋脚印并一路追击,可结果呢,当他们来到源兵卫池一旁的时候,脚印却消失了。听到这事连我都毛骨悚然。联系到上次晚上看到的怪火,我也不由得迷信起来。不过幸运的是,刑警似乎并未察觉到妙念的事。听说,住持怕他出事,严禁他离开房间半步。尽管他本人强烈抗议,不过听说此事后,我却放下心来。刑警好像也进行了细致的侦查,可似乎一无所获。”

三、阿米的故事

有个姑娘叫阿米,是护林员的独生女,年方二十,生得十分美丽。一双大眼睛乌黑闪亮,嘴唇像牡丹花瓣一样。她娇艳欲滴,姿色出众,美丽得甚至让人都觉得有点轻佻了。她非常适合那种裂桃式的发髻,总是结着一个整齐的大发髻,而且身上也几乎从未断过香粉味。

这个美丽的女儿是护林员夫妇无上的宝贝,他们将其视如掌上明珠。即便是听到“乌鸦窝里飞出金凤凰”这样嚼舌头的话,他们也绝不生气。他们从不为自己着想,一心只为女儿的美丽而自豪。所以,无论阿米有什么样的要求,他们都百依百顺。为了女儿,哪怕到天上摘星星摘月亮他们都愿意。因此,从小到大,阿米一直都是村里最任性的孩子。

“不就是一个护林员的女儿吗,至于那样吗?”尽管也有人为之蹙眉,护林员夫妇却只会将其看作是别人的嫉妒。

阿米十二岁那年,是一个难得的丰年,村里举行了隆重的丰年祭,年轻人的业余相扑比赛远近闻名。

一天,身着盛装的阿米在父母的陪伴下去看相扑比赛。这是护林员夫妇最大的乐趣。为了陪衬自己的女儿,他们就算给女儿当牛做马也毫无怨言。一看到人们全都回头看自己的女儿,他们便非常得意。可遗憾的是,无论打扮得再美丽,阿米也只是个穷护林员的女儿而已,所以,就算再不情愿,她也只能与脏兮兮的农民们一起坐在角落里。年幼的阿米抬起憧憬的目光仰望看台。当她在那里看到穿着打扮比自己更美丽的阿茑的身影时,小小年纪的她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

“只要有阿茑在,我哪里都不想去。”据说当晚回家后,阿米就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哭了一整晚。

自那以后,阿米便不再跟阿茑说话。渐渐地她长大了,到了该去学针线的时候,可她仍以“我讨厌阿茑”为由,不到一个月便不学了。这时候护林员夫妇也依旧顺着自己的女儿。

“怪谁啊,咱们若是有钱,就算是平藤家的小姐我们也绝不会输给她的。”护林员说道。

农村的孩子天生早熟。尤其是阿米,正因为生得美丽,所以刚到十六岁村里就有了风言风语。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跟多个男人闹得沸沸扬扬了。她深知自己的美貌,根本就不拿男人当回事,夜里游荡或是留宿男人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可以说,护林员夫妇就是这样把她养大的。

尽管如此,等阿米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前来提亲的人还是踏平了门槛。有的人甚至明知她以前的不光彩传言也仍来提亲,可阿米理都不理。

“给土包子农民做老婆,打死我也不愿意。”她冷冷地回绝说。她的父母对此也完全赞同。可是,曾与她有染的男人全都是农民……

就这样,阿米终于迎来了她二十岁的春天。就连她的父母也逐渐为她担心起来。偏巧又赶上阿福被杀、村里正一片哗然的时候,两口子便越发担心了。

“阿米这阵子怎么有点怪怪的。难不成又是那源兵卫池的主人捣的鬼?”

“八成是。看来要重蹈阿茑的覆辙了,这水獭大仙也太花心了吧?”

每当听到这种传闻,护林员夫妇便担心起女儿来。如此说来,女儿最近还真是有点不对劲。尽管夜里仍照样出去游荡,可最近却总觉得有点奇怪。夫妇二人私下里也犯嘀咕。于是有一天,二人就旁敲侧击地规劝女儿说,最近外面挺危险的,夜里游荡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下。可不幸的是,他们并未养育出一个听话的女儿来。阿米根本就不当回事,还冷笑一声说:“再没有比你们这些瞎操心的老人更讨人嫌的了。”她竟然如此振振有词。

让她这么一顶撞,生性懦弱的夫妇只好无言以对。后来,阿米夜间游荡仍无停止的迹象。于是,有关水獭的传言便再次高涨起来。

“第一号美女被搞定了,这次又轮到二号美女了。啧啧啧,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真是可怜哦。”

实际上,很多人甚至曾目睹过阿米深更半夜在源兵卫池边徘徊的样子。

一听这话,护林员夫妇顿时急了。他们背着女儿,偷偷让有道行的修行者来祈祷做法或请护身符,结果一点用也没有。

一天夜里,阿米出门后,她父亲便偷偷地跟了出去。女儿抱着一个小包袱状的东西,头也不回急匆匆地下坡而去。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可当看到女儿的确是朝源兵卫池的方向逐渐接近后,护林员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几次欲叫住女儿,可最怕惹女儿生气的他最终还是决定,先悄悄地跟跟看再说,反正不能让女儿发现。

阿米下坡后选择了左侧的小径,去源兵卫池一事已毫无疑问。为防止跟丢,护林员只得加快脚步。尽管也一度担心被女儿察觉,可他还是成功地躲过了女儿的视线,一直跟着。

可不知怎么回事,当来到源兵卫池旁的时候,他忽然把女儿跟丢了。他朝五谷神祠堂里瞧了瞧,里面只有五六支行将熄灭的蜡烛,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又绕到祠堂后面看看,也没见到人。他知道这附近根本就无处可藏,便渐觉不安起来。他把女儿跟丢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亲眼看到女儿拐过源兵卫五谷神祠堂的一角。然后,最多不到两分钟他也来到了那拐角处。可此时女儿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他一副被狐狸附体般的表情,呆立在那里。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穿透了护林员的耳朵——“救命啊……杀人了!”这无疑是女儿的声音,他顿时吓了一跳。爱女心切,他慌忙跑了起来,却又不知该往哪儿跑。那声音既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又像是从池塘里传来的。他认定是在池塘里。

“阿米!阿米!”他围着池塘团团转,发疯般地大吼大叫。可静静的古池中却已然听不到任何声响。

“混账水獭,你个畜生、水獭畜生!你还我女儿!”护林员扯着嗓子叫骂了一阵,然后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根本不是叫骂的时候,立刻一溜烟地跑了起来。

幸亏最近的一户人家一听敲门声就起来了。听他这么一说,这户人家血气方刚的儿子顿时就跳了起来。恰巧又有五六个人似乎刚从互助会回来,听护林员一说,在同情心和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也答应一起帮忙寻找阿米。

人多底气大。他们一面呼唤着阿米的名字,一面打着灯笼分头寻找。这期间,不知是谁去通风报信了,尽管已是深更半夜,可人群还是越聚越多。其中脑瓜灵便的人还特意准备了火把。

“光这么弄能有啥用?用船,用船!”

“我当时也在人群里,那阵势!站在岸上的人心思全在随着船一起晃动的火把的影子上,全都在盯着看。哪里还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人这种东西可真奇怪,明知道一有消息准没好事,肯定就是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啊,可人们还是翘首以待。可那天晚上,尸体始终都没找到。被找到时已经是黎明时分,太阳升起的同时,尸体也被发现卡在了木桩上。

“护林员重助的悲伤令人不忍直视,而更为可怕的却是阿米并非溺死,而是被勒死的。如此一来,水獭一说自然就占了上风,就连我当时都被蛊惑了。由于惨案连连发生,警方也增派人员,加大了侦查力度,可仍一无所获。呃,案件的真相后来是清楚了,却并非警察的功劳,因为即便听之任之,真相也会水落石出的。下面我就给你讲讲缘由。不过在讲之前先让我歇口气。”

四、久作的故事

“阿米姑娘去世之后,源兵卫池畔就不时有怪人出没。虽不知是何来历,不过晚上只要路过附近,就会有怪人跳出来。而两三天之后,怪人甚至还开始攻击池塘附近的住户。据遭袭的人讲,是一个分不清是人是猴的怪物。由于流言四起,一时间没人敢走夜路了,家家户户都在不安中度过长夜。可是,大概是三月十一日的晚上吧,反正是在阿米死后的第五个晚上。那怪物终于被蹲守的刑警给擒获了。一问来历,吓了一跳。竟然是平藤家的长子宗太郎。对了,我前面就提过阿茑的哥哥被继母赶走一事,对吧?就是她那个哥哥宗太郎。”

“哦?”我不由得插上一句,“怎么会搞成这样?那家伙杀了三个女人?”

“不,并非全是他杀的。我下面接着会讲,你乖乖听着就是。宗太郎小的时候就被赶出了家,四处浪荡了五六年之后,终于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痞流氓。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会杀人,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可他毕竟年轻,这么长的刑期他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服下来的,所以他最终越狱逃走了。可出来后却无处可去,不得已他就回到了多年未归的故乡。可就算回到了故乡,以他那种身份依旧无处藏身。无奈之下,他决定偷偷地跟亲妹妹见上一面,说明缘由。而阿茑呢,前面也提到过,正是渴望亲情的时候,她二话不说就听信了哥哥的话。幸亏宗太郎知道有一处绝佳的藏身地点,即源兵卫池。我们小的时候就曾听说过源兵卫池的一旁有一处洞穴,不过谁都不相信真的会有那东西。可宗太郎却知道,多半是他离家出走之前偶然获悉的吧。那洞穴与源兵卫五谷神祠堂的中央相连,另一头出口则开在源兵卫池崖壁的中间。由于设计精妙,即使是走到跟前都很难觉察到那里有一个洞。宗太郎决定暂时在这里躲避。食物则由阿茑每晚送来。当然,由于二人小心谨慎,做事周密,近半年的时间竟几乎没有人察觉这件事。

“唯有两个人知道此事。其中一个就是妙念。由于妙念经常去邻村化缘,夜里经常很晚了还要路过源兵卫池旁边,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就获悉了整件事。可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而且那孩子从小就容易感情用事,所以,在宗太郎向他挑明缘由后他反倒同情起对方来。于是,当阿茑不方便的时候,他甚至自己替阿茑给宗太郎送食物。妙念是男的,又是个出家人,即使深更半夜在那种地方走动也不会令人生疑,可阿茑就不同了,她毕竟是女人,而且此前一直乖巧听话,所以奇怪的流言顿时就满天飞。

“此外,还有一个人也知道这个秘密,即阿米。像阿米这样的女人居然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字未露,也着实奇怪。当然,她之所以未泄露其实是有理由的,即她早就对妙念有意。妙念深知她的心思,于是就用花言巧语让她闭了嘴。

“可就在这过程中阿茑死了,而且妙念在住持的严密监视下无法踏出房间半步。如此一来,能够为宗太郎送食物的就只有阿米一人了。于是,妙念就又用花言巧语把阿米哄高兴了,然后让她接受了这份讨厌的差事。阿米当然也讨厌干这个活儿,可当时由于竞争者阿茑已死,她觉得妙念迟早会成为自己的人,为了讨妙念的欢心,就把这份讨厌的差事揽了下来。

“再说这宗太郎。宗太郎也是年轻人,而且还过了半年多仙人般的生活。偏巧这时有年轻貌美的女人对他这么热情,他不可能不起歹心。结果由于阿米不从,他最后就把阿米给杀了。这就是这个男人毁灭的原因所在。他只需老老实实地待着并趁机逃走,肯定就安全了。可他却毫不争气,偏偏生了歹心,结果弄得连饮食都没了着落,于是便闯进了法令社会,最终被抓。不过这样也挺好,这个社会还是很公平的。”

“可是,阿茑姑娘和她继母到底是被谁杀的?”

“啊,其实是这么回事。由于村里人议论纷纷,一天晚上,阿福便偷偷跟踪了女儿。看到女儿去源兵卫池要跟人约会,她就立刻追上前去,捉住了女儿。二人三句话不合便争吵起来,吵着吵着阿福便不由得想起了平日的憎恨,于是一失手就把女儿掐死了。当然,女儿断气的时候,她肯定也吓坏了,可她生性胆大,就把女儿的尸体推到了池中,然后佯装不知。偏巧人们又坚信此事是水獭所为,她自然心里偷着乐。可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一切全被妙念看在了眼里。妙念次日去送食物的时候,就把详细经过告诉了宗太郎。宗太郎不可能不愤恨。于是就如我前面所说的一样,宗太郎在阿茑头七的晚上潜进去,杀害了继母。”

说到这里,久作老人停了下来。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许久,我冒出这么一句,“不过,由于宗太郎越狱一事已经明了,所以,阿茑姑娘那些奇怪的行为也多少能猜测出一二啊。”我说道。

“根本就不知道。据说,宗太郎离家出走后再不用平藤的名字,并且也从不向人泄露自己的老家。所以即使在他越狱后,上边也只是通知了一声说有如此这般的一个越狱犯好像潜逃到了这里,却并未特意提醒人们注意。我们也做梦都没想到那人竟是宗太郎。”

“原来如此,那么,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毕竟杀了两个人,而且还有前科,如果活着最少也得被关一辈子,可未等宣判他就发疯自杀了。父亲形同白痴,儿子又变成那个样子,这大概是前世的报应吧。至于妙念,由于这次的案子,他越发洁身自好,现在已成为一位得道高僧。后来他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改名观溪,如今在××寺。”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我在报纸上经常看到的那个观溪上人竟然就是久作老人的侄子。


[1]神社的主祭、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