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冬日,王府里嫡母因急病过世,头七未过。谢琢玉和张姨娘被谢庆勒令不准出院子,要在灵堂为嫡母守灵。
那年的雪下了很厚的一层,谢琢玉从未那样冷过,比从前窝在小院中穷困寥落睡床板还要寒冷。
“姨娘,我、我好冷~”她打着?冷噤,蜷缩着?双膝坐倒在草垫上,单薄的旧衣松松垮垮的套在她身上,像是套了件麻袋。
张姨娘年过二五,素妆温婉,她身上也只穿了件从庄子里带来的旧衣,甚至因得穿小了将手脚露出来。
她将谢琢玉抱进怀里,两人靠在灵堂棺木旁的柱子边团抱着取暖。“我儿,我儿来,姨娘抱着就不冷了。”
“嗯…姨娘……”
小小的谢琢玉从姨娘怀里醒来,却见姨娘浑身冰冷,嘴唇发紫,哆嗦着从柱子上滑下倒在了地上。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谢琢玉不过总角之年,日日照顾她的姨娘突然不说话了。她心里惊惧,满脸恐慌。
端着水盆进来清洗灵堂地面的李氏阿嬷看见张姨娘的样子,赶忙冲进来,将她扶起。
“阿嬷!姨娘突然不说话了!呜呜~她怎么了?”
“小公子,你别急,你先看着?张姨娘。我去请示老爷,去唤大夫来。”李氏阿嬷匆忙离开,谢琢玉跪在张姨娘身边守着?她。
她不停地用她冰凉的手触碰姨娘的额头,用自己的脸去贴姨娘的脸庞,一张小脸上写满了害怕。“姨娘!你醒醒!你不要睡!”
李氏久不归来,中途张姨娘醒了,她看着?谢琢玉哭得泪流满面的模样,撑起自己的身子强迫自己起身将谢琢玉揽进怀里,一双眼睛无?法聚焦却神情温润地说着?:
“我儿,我儿不哭,不哭……”
谢琢玉没忍住,哭得更大声了。
大夫迟迟赶来,老嬷们将张姨娘搬回了小院中。一群人急着救人,没法顾及谢琢玉这个小孩子。
听说大公子谢流昌昨晚下雪害了热病,谢庆正在照顾他。
谢木蓉年纪还小,谢庆宽容她睡几天的懒觉,等化雪后再来灵堂守灵。
谢琢玉一人不知怎么地就逛出了王府,双脚赤`裸,踩着绒密的厚雪走在宣城大街上,众人对他视若无睹,甚至避让。
只因她穿得像个乞丐,蓬头垢面又身无?二两行装。旁人都只知谢王府有二子一女,却从没看见过谢二公子模样如何,自然不识她真实身份。
“听说北疆又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难怪今年南方诸城一夜之间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是天灾啊!”
“是啊,北疆的难民都逃到咱们宣城来了,真可怜。”
谢琢玉浑浑噩噩地走着?,她呼出的热气遇到冷气便化作了冰凌落下来,朦胧间她瞧见了路上行人匆匆,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吆喝。
“要一串糖葫芦!”
“欸,小姐夫人您拿好了,一共五文钱!”
谢琢玉痴痴地盯着小贩手里的糖葫芦,糖葫芦被递到了一个粉雕玉砌的小仙女手里。
她转睛一睹,心道:小仙女长得可好看!
小仙女头上扎着两个白绒绒的丸子,绑着?两束红绳子,身上穿的是套暖绒的小裙子。谢琢玉看着?就觉得,那是她说不出的好看。
她跟了人家母女俩一路,眼馋小仙女手里的糖葫芦,却不知该怎么和小仙女亲近。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惊呼,“啊!”
小仙女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
糖渣碎开?混进了雪地里,红彤彤的山楂?子陷进了雪里,埋了大半串个儿头。
小仙女吃惊的看着?地里的糖葫芦,那贵气和善的夫人似乎也没想到亲女手中的吃食会掉。
谢琢玉想也没想,冲了过去,弯腰将地里的糖葫芦捡了起来。她无坏心思,拿着签柄轻抖了抖雪渣,将糖葫芦递给小仙女。
抬眼却看见身前的人早已不知去处。
她四处看了看,不远处,那位夫人牵着小仙女走了。小仙女一步三回头看她,脸上好奇与懵懂天真。
谢琢玉兴奋地喊道:“你的糖葫——”芦……
那位衣饰华丽的夫人不缺这掉落在地上的一根糖葫芦,她正拉着?小仙女安慰道:“酥儿,这糖葫芦掉了我们再买,莫难过。”
谢琢玉想说,小仙女并不难过,她在看自己啊。夫人您回头看一眼,糖葫芦在我手里,还是好好的,还能吃……
“酥儿,糖葫芦被乞儿捡了便给她吧,算是日行一善。”
谢琢玉闻言愣住,浑身因为寒冷都微微抖动。她低头看去,手里的糖葫芦看上去也没有方才在小仙女手中那样可口。
然后握着签子的手垂了下来,她说给自己听道:“虽然这么说…可我也不是乞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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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姨娘您看,我今日得了一串糖葫芦!”
“我儿,你又乱跑了!你父亲方才来看我还说起你,你怎么回事?!你兄长都在灵堂守灵,你怎么还在这儿?!”
“姨,姨娘,您生病了,我心急在府里乱转,一不留神?就走出了府门……”
“什么?!你出府了?还不快去灵堂,你父亲还等着?你呢!
你等会儿千万别说你出府了,这糖葫芦就丢了吧,等姨娘身子好了亲自给你做你爱吃的糯米糕。”
“姨娘,我……”
我不想去……
“琢玉啊,你父亲还等着?你呢,你难道想他忘了我们母“子”吗?!”张姨娘面色潮红,厉声色茬指着?谢琢玉道。
谢琢玉被她吓得不敢动,思及姨娘在生病,应是烧傻了才对她那么凶的。
“好,好的姨娘,我这就去……”
她将糖葫芦插进窗上的一个空瓷瓶里,连忙跑了出去,脚底已冻得毫无知觉,生出了乌紫的冻疮。
等入夜子时,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心道:‘今日父亲见她,又一言不发便打她手心了,骂她“逆子”。’
‘“逆子”是什么?父王又没有与我说过。’要怎么做才能合父王的心意啊……
她心怀期待地去找窗子边的瓷瓶,却空无?一物。正逢张姨娘起夜喝药,她问张姨娘:“姨娘,我糖葫芦呢?”
“那个啊,我看着?上面的糖衣都化得差不多了,红果子里有不少虫洞,便让阿嬷给你丢了。”
“你是饿了吗?姨娘喊阿嬷给你煮面如何?”
谢琢玉神?情恍惚,她身体自小便好,听姨娘说:这是因她幼儿时,姨娘每日省着?好的吃食才将她养得健壮。
‘姨娘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再让她操劳。’她要体谅姨娘。
谢琢玉往身后藏了藏布满血痕的右手,幼齿伶俐,笑着?点头道:“姨娘,我饿了。”
她艰难地握着筷子吃面,囫囵不清地执言:“姨凉,等唔长大了,唔要赚大钱。”
她喝完汤,舔着?嘴又说:“我要给你买一屋子的糖葫芦和糯米糕,再给阿嬷买一年也吃不完的汤面。”
张姨娘笑着?摸她的头,说她“长大了”“懂事了”。
“还有你父王、大哥,小妹,你也要买一屋子的吃食吗?”
谢琢玉钻进了被子里,偷偷挖着?姨娘抹头发的面油,一股脑糊在两只脚丫缝里,疼得龇牙咧嘴直抓床上的新被。
想到姨娘最?后说的话?,她嗤之以鼻。
‘哼~谁要管他们了。我将来可是要做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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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金”不昧的乞儿,如今已长成了翩翩公子。
谢琢玉拿着手里的盒子,心里喜滋滋的,她这时才有心看邱点酥的样貌。就见她衣衫单薄,顿时板起脸来,手快地去那桌上的衣物为她披上。
“虽是入夏,点酥也不能穿少才是。”
邱点酥两颊推出两团红晕,她披着衣服拽紧了自己的上身衣物,空出一只手去推谢琢玉,“你快出去,别来了。等会儿春红回来了看见你,又要吓她。”
谢琢玉踩着走时注意脚下不踩到她的小塌和软垫,一个大步跨过了三尺宽的小塌踩到门框上。
她蹲在窗沿上,一手扶窗一手扶窗沿,回头看不断推着?她脊背的邱点酥,调笑道:
“点酥,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书里说的那些夜里情难自己,偷偷私会的才子佳人?”
邱点酥一听,脸上烧红,火燎燎地窜上了心头。
她一把将谢琢玉推出去,小声呵斥她:“你算什么才子!最?多算是个偷偷爬姑娘家闺阁的小人!”
她“砰”的一声将窗户阖上,险些将窗外的谢琢玉撞个正着?。
“小心点!差点就!”谢琢玉爆粗语,话?到嘴边却止住。
“呸呸呸我这嘴,点酥就在屋里呢~”她提着下袍轻手轻脚地离开?邱点酥的院落。
而屋内,邱点酥背靠雕窗,缓缓坐下,心悸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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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琢玉离循着?墙根角走,时不时抬头搜寻天上月的方向,心里算着?时辰。
不远处,觥筹交错,敬酒声还如日中天,她缓了要赶回厢房的心思。“何不多在这邱府转转,下回来也好找路。”
她打定主意不走寻常路,便捡着惯常的地方走,往人家府宅的几个庭院里转悠,又从假山背后出来。
中堂的小院建了个湖泊和几丛毛竹,竹子在月下闪动着绿荫与暗影,为邱府这静谧的一隅添了些许葱绿和掩映的草木生机。
谢琢玉从假山上下来,几落乳白的石头遮住了她的身形。假山出路多,她竟走到了毛竹林子里。多时才又找到小路出来,沾了一身细尖的竹刺。
谢琢玉扑棱着身上的竹屑,竹刺扎手,她皱着眉越发不耐。
忽地听到两道说话的声音,她下意识错开?步子踩进竹林里,循着声看过去。
零星可见两盏烛灯放在地上,说话的是一男一女,言语颇有意思。
穿白衫的公子说:“蓉儿妹妹,今日我实在是气不过那女子那般说你,于是替你出头。天底下像你这般善良的女子已为数不多,京城里那些金贵的小姐们都不如你性格柔和。”
谢琢玉听得头皮滋溜溜的麻,什么话?啊?还“蓉儿妹妹”!
唔,耳朵疼……
又听那女子道:“舷哥哥,今日你在寿宴上替我说话,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至于善良什么的,我当不起啊~”
“这邱府寿宴我是和哥哥们一道来的,哥哥们无?暇顾及我一女流之辈。我原想躲个清净,却不想被人为难灌酒。众人看我笑话?,却不知我不善饮酒,只有你替我出头。此等真情,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啊~”
谢琢玉挑眉,眉骨下两眼皮狂跳,牙酸的厉害。
她眯着眼睛去看那穿着?水蓝锦缎华衣的女子,越看心里越狐疑,‘这声音怎么那么像……谢木蓉?’
月下毛竹,小径深丛。
一男一女搂搂抱抱,你侬我侬,“哥哥长”“妹妹短”,其中必有奸情!
谢琢玉眯着眼睛咂嘴,笑得像只狐狸,“诗书诚不欺我。郎情女意原来早有故事,诗从世中来,却不及现世有趣,绝了。”
她没有看人调笑耍情趣的爱好,就算那女子像极了谢木蓉,可这,又与她有何干系?
她拎着袍袖和下摆,然后攀了毛竹林里靠里的一座矮墙出去。再看其身形灼灼腰间携一木盒,背影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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