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夏闻了闻勘兵卫胸口的味道。似乎有种刚剥下来的生皮革的味道。
(——而且,还在住吉的神殿前。)
一想到这个,让她觉得自己与勘兵卫结下的男女之缘,总有些神秘的感觉。
返回城内后,有两三天,阿夏总觉得像山谷里不断涌出雾霾似的,脑子总是不太清楚,身上也酸软无力的样子。
“是有哪里不适吗?”
连外祖母大藏卿局也来看望她。现在恶性流感肆虐,淀殿也偶感风寒,卧病在床。
“不知道,也许吧。”
阿夏虽然在装糊涂,不过她也是个聊起天来就会越来越兴奋的姑娘。她笑着说住吉神宫里也供奉着许多小神社的神灵,莫不是被其中哪个坏神灵给附身了。似乎女人一去参拜神灵,就容易遇到这种情况。
“附身?”
大藏卿局对阿夏这个玩笑十分中意。
“还有神灵愿意附身在你身上呀?”
大藏卿局虽然年事已高,却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所以她借用此事来打趣自己的外孙女。
“那个神,是男神还是女神呀?”
“当然是男神。”
“那就好。”
外祖母笑了。不过之后她忽然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那小幡勘兵卫之事……”把阿夏吓得差点忘了呼吸。她心道莫非自己与那勘兵卫的秘事,让外祖母知道了?
不过,她想错了。外祖母所说之事,是淀殿对那个叫小幡勘兵卫的人颇感兴趣,让阿夏回城后,赶紧跟她讲讲。
阿夏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倒不如,”阿夏说,“让殿下亲自见见勘兵卫殿下,岂不更好?”
“哎呀。”
这主意不错,大藏卿局也这么想。当然,双方身份悬殊,不可能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对面相处,不过方法倒是有的。那就是安排在庭院里见面。让勘兵卫扮成锄草工,事先候在庭院中,然后淀殿偶然经过那边,赐他几句话。以这种形式即可。
“事情就是这样的。”
将此事告知勘兵卫的,是大野修理。
“你还真是天生好运。殿下亲自接见没有位阶之人,这是绝无仅有的。”
说得好像勘兵卫非得感恩戴德一样,这让勘兵卫心中一恼。你口中的那位殿下还不是什么位阶都没有?除去前右大臣丰臣秀赖之母的称号,还不是一文不值?就没有位阶这点而言,跟那些走街串巷吆喝叫卖的女人有什么区别?那种妇人居然像女帝一样,君临丰臣家,这不正是这座城的致命之处吗?勘兵卫很想破口大骂,不过他心想也没有必要,于是选择了沉默。
翌日,大野修理带着勘兵卫,来到了本丸。勘兵卫只做了日常打扮。
来到大玄关之后,修理说:“你就在此等候。”说完自己进去了。以勘兵卫的身份,是不能从大玄关进本丸的。他无奈地屈膝跪在大玄关前的沙粒之上等候召见。没想到出来的,竟是阿夏。
“这位就是小幡勘兵卫殿下吧。”
阿夏穿着红带草履,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勘兵卫,一边装模作样地问。
“正是在下。”
勘兵卫不得不答。
“随我一道去山里郭吧。”
“不是御本丸呀?”
“对,您的身份是不能进御本丸的。”
(简直一派胡言。)
勘兵卫心道。不过此时阿夏已迈步先行而去。勘兵卫也站起身来,捏着一把大白扇跟了过去。阿夏的脚指甲就像略带血色的贝壳一样可爱。勘兵卫一会儿稍稍垂下眼,远远观望着那些可爱的脚趾,不一会儿又抬起眼来看着阿夏纤细的后颈。
“是个好女人哪。”
勘兵卫露骨地说出声来。害得阿夏差点摔进勘兵卫怀中。
二人从石垒与石垒之间的空地走过。城内看来还真是大,走得脚都累了,而且一路过来,也没见到一个人。
不久,天地忽然一变。赤松树林郁郁葱葱,有小河,还有震耳欲聋的瀑布声。这里就是山里郭。
(这里就是山里郭呀。)
筑城高手勘兵卫一面啧啧称奇,一面环视四周。转头望去,草丛里竟然飞出了一只绿雉。修筑大坂城时,秀吉个人喜好最浓的地方,就是这山里郭。他把草木丛生的山里自然,都搬到了这座城里。
“——这里。”
阿夏指着蓝色的纪州石说。石头旁边长满了鬼羊齿。勘兵卫对阿夏这句“这里”,产生了一点误会。他一把抓住阿夏的手,就要将她揽入怀中。阿夏被拉向勘兵卫,无法挣脱他的力量。
不过,她的双唇还是镇定自若,准确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勘兵卫殿下,您又要做无礼之事吗?”
她用责问的语气说。这话让堂堂勘兵卫也不由一怔。
“你不是说这里了吗?”
他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也许是被这个姑娘迷住了吧。
阿夏笑了起来。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把她眼皮周围的皮肤照得更加透明。
她说:“我说的不过是请在这里等候的意思。殿下不久便会过来。”
阿夏边说,还边将旁边树干上缠绕的藤蔓啪的一声折断。藤蔓上,长着野蔷薇那样的刺儿。勘兵卫差点就忍不住惨叫出声。因为阿夏把藤蔓上的刺儿,刺进了勘兵卫的上臂。
“痛吗?”
也不知为何,她天真无邪地歪着头,只有脸上表情严肃地询问勘兵卫的感想。她到底想做什么,勘兵卫一头雾水。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刺儿都深深扎入了肌肉中。
“如何?”
阿夏问他。
“首先,很痛。”
勘兵卫苦着一张脸说。
“这样?”
阿夏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勘兵卫的眼睛。不一会儿,她说:“阿夏比这更痛。”
说罢,在两边长满羊齿的小路上轻轻地跑开了。之后,勘兵卫将牙齿凑到手臂上,咬住刺儿,一一拔出。伤口立刻涌出了鲜血,沾湿了他的嘴唇。
(看来她是喜欢上我了。)
如果不这么想的话,这种愚蠢的感觉和痛楚就会变得难以忍受。说到勘兵卫为何适合间谍工作,首先就是他这种乐天开朗的性格吧。
山里郭耸立着高大的赤松,走过赤松,是一片草坪,再往前走,便是茶亭。
淀殿就在那里。她在举办一个茶会。
她自己当亭主。客人是一位在这城内享受特别待遇的妇人。数日后,她不得不离开这里的居所,出城回归加贺。茶席自然比较淡雅。
这位妇人在这城内被称为“宰相局”。她是已故太阁的侧室之一。
顺便说一下,已故太阁的侧室,可谓是数不尽数。光说在大坂和伏见城内拥有自己殿所的,除了淀殿之外,还有三条局、三之丸殿、姬路殿、松之丸殿、加贺局等人。这些侧室无一不是武家名门闺秀,例如三条局是蒲生氏乡之妹,三之丸殿是织田信长的第五女,姬路殿是信长之弟信包的女儿,松之丸殿是京极家出身。她们在秀吉死后,或被娘家和有姻亲关系的家族收留,或与京都的公卿再婚,现在就只剩下淀殿一人。
不过宰相局是一个例外。其他侧室当中,只有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留在城内生活。原因之一是她从关原之战前起,便被病痛所累,无法离开这里。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没有娘家可回。宰相局以前是侍奉尾张织田家的普通武士之女,后来有幸得以侍奉秀吉的正室北政所,而秀吉也就是那时对她下手的。秀吉终其一生,与数也数不清的女人有过闺房之缘,然而成为其侧室的女人,却还不到百分之一。所谓侧室,就是成为丰臣家的一员。而有此资格的,仅限于大名之女。不过这位宰相局是唯一的例外。
——殿下无疑是对她相当迷恋吧。
当时人们私底下都如此议论。即使现在宰相局年过四十,那双唇之色依旧鲜艳动人,似乎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加贺的尾山(金泽)与京都很像。”
淀殿说。
“是个不错的地方呢。”
她安慰道。
虽说同为秀吉的侧室,但宰相局的命运却如此凄凉。她没有娘家,所以也没有应该回去的容身之所。
——您想在这座城里待到何时都无妨。
虽然淀殿这么对她说,可仔细想想,宰相局似乎没有理由接受淀殿的恩赐。作为太阁的侧室,二人曾经并无身份之差。太阁死后,不知从何时起,淀殿却成了这座巨大城堡的女王。
“我要回加贺。”
虽然口出此言,但宰相局的故乡并不在加贺。非但不是自己的故乡,无论是加贺,还是金泽,都是完全陌生的土地。一想到今后要在那里孤独地度过余生,她就越发消沉,甚至感觉连呼吸都越来越弱。
事情发展至今,其实还因为其他人的好心相助。大概一个月前,参拜太阁在京都的庙所时,她趁机去拜访了住在旁边高台寺的正室北政所。侧室原本就在正夫人的管辖之下,给秀吉扫完幕后,自然要去向正夫人请安,这是必要的礼仪。没想到北政所一进入客殿,便发出毫无罪恶感的笑声,直率地说:“我早把你的事情给忘了。”宰相局只得苦笑。她的存在原本就不太引人注目,而且长年抱病,很少与人来往,因此也从未成为其他人闲言碎语的对象。
“那你今后是如何打算?还是想留在大坂的城堡里吗?”
北政所问她。
宰相局无言以对。她当然不想待在那座城里。如果待在那里,她总觉得会被卷入异常巨大的灾难当中。那灾难便是战火。就连她这种自以为已经抛却一切红尘的人,也能嗅出关东与大坂之间狂潮暗涌的味道。长此以往,必然会有腥风血雨。如果那时还在城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但是话说回来,却也没有可去之处。
“你去加贺吧。”
北政所说。
北政所表示会跟加贺前田家打个招呼,说明一下。
前田家与宰相局,如果回溯到尾张织田家的时代,多少还是有些渊源的。前田利家早已驾鹤归西,他的妻子阿松——前田家尊称她为芳春院——现在正在江户,相当于前田家留在德川家的人质。不过这位芳春院的亲生父亲,是织田家中一个叫筱原主计的人物,而这个主计的表亲,便是宰相局的亲生父亲高畠十三郎。所以,如果硬要刨根寻祖,也可以说宰相局与加贺前田家有着姻亲关系。因此,北政所说想让前田家来接收宰相局。
“去了加贺后,你就再找户人家嫁了吧。”
北政所擅自替她做了主张,强势地说。再婚对象,前田家会帮忙物色的吧。所幸加贺是真宗势力强大的地方,有不少富裕的寺院,门徒上千,甚至可以媲美小大名了。倘若与那些真宗寺院有缘,那就跟再嫁某个大名不同,可以避开政治上的俗世烦恼吧。北政所如是说。
言归正传,回到刚才的茶会上。
“到了加贺后,请替我问候利长卿。”
淀殿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说。她口中的利长,是前田利家之子。利家死后,他成为前田家家主,关原之战时他站在德川一方,与北陆的西军对战,战后加封至一百一十九万石,成为日本最大的大名。这个利长现在也年过五旬,早将家督之位让给弟弟利常,在高冈修筑了一座小城,享受着晚年的隐居生活。
——将那前田家拉拢过来。
淀殿从以前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淀殿的心思是,这样发展下去,如果某一天必须与关东彻底决裂,那就拜托前田家站在己方。可用的理由也很多。家祖前田利家与秀吉情谊深厚,二人不仅是竹马之交,而且秀吉取得天下之后,对他委以重用,最终赐给了他仅次于家康的地位。加之秀吉留下遗言,要求利家做秀赖的傅人。秀吉在遗言中甚至说“万一利家有什么不测,那就让利长来做傅人。”所以加贺百万石的隐居之人利长,照理说应该是秀赖的傅人。不过庆长五年的关原之战后,前田家不再派人上大坂来请安,断绝了与大坂的一切来往。这大概是因为利长的心思如此吧——对丰臣家,除了尽量疏远之外,前田家没有别的路可走。
可是,淀殿对这种世道却不太了解。对她而言,唯有秀赖这个绝对的存在,才是她思考的基准,她心里还以为世间万人必然与她想法一致。
(前田家是我丰臣家的家臣。将来,只要大坂悬挂起丰臣家的大旗,他们肯定会从北海岸边,千里迢迢赶赴而来吧。)
淀殿虽然这么想,但心里仍有些许不安。所以,她很庆幸这个宰相局要回加贺去。淀殿心里盘算着,先跟宰相局打好招呼,让她暗地里与利长取得联系,将自己的话带给利长,以备他日不时之需。
茶会结束。
淀殿将宰相局送出冠木门后,忽然想起阿夏之前跟她通报的事。
(——勘兵卫。)
就是这个男子。他应该在这庭院的某处候着的,现在还在吧。淀殿站在茶室外的庭院,回首看着阿夏,向她使了个眼色,似乎在问“现在还在吗?”
“这个嘛……”
阿夏有些为难。那个男人挺奇怪的,说不定早就跑了。
“这就去找。”
她面红耳赤地说。不料淀殿说反正也穿着庭院散步专用的鞋子,干脆就在附近散散步吧。说罢,便迈开步子,先行走去。一个随从从后面为她撑起了朱色的阳伞。
老鹰发出了叫声。那株赤松的顶端,有老鹰搭建的巢穴。
穿过草坪,走过枯泷旁,不一会儿便来到山中小路前。那里有一大片蓝色的纪州石。在那些石块之间,有一个人。
羊齿遮住了男人的脸部。他在那儿呼呼大睡。
“是这男子?”
淀殿回头向阿夏看去。阿夏手忙脚乱,急忙移步,想去叫醒勘兵卫。不料淀殿伸手拦住了她。男人的睡姿,也不是天天都能欣赏到的。
淀殿久违地心情愉悦起来。她兴趣盎然地蹲在勘兵卫的脸旁。勘兵卫的脸被一片很大的鬼羊齿叶遮住。淀殿抓住那遮挡之物,将之轻轻除去。
(原来如此。)
那是一张相当有气魄和个性的脸。在这城内武士当中,找不出第二个长成这副面孔的人。
侍女纷纷从周围岩石群的阴影处探出头来,不由得惊叹连连。既有人感叹是个不错的男人,也有人说好像金峰山寺的修验者。
(都废什么话啊。)
勘兵卫一边闭着双眼,一边火上心头。但事到如今,他又不能睁开眼坐起身来,只能假装还在熟睡。
“尼姑殿下。”
淀殿转头回望大藏卿局。
“若是将这人派去加贺,你以为如何?”
淀殿两眼发光,似乎对自己这个想法很是满意的样子。
宰相局境遇那般悲惨,所以她带去加贺的侍女也只有寥寥三人,自然也没有可供自己差遣的武士。淀殿考虑到此去加贺一路艰险,便想派几个丰臣家武士,沿途保护宰相局安全。不过另一方面,她也想一探加贺前田家的虚实,最好是让前田家承诺一旦有事,便会毅然尽忠于丰臣家。但是有能力做到这点的人,现在丰臣家是找不到的。
“这个男子。”
淀殿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比谁都合适。”
“还是以浪人的身份吗?”
大藏卿局说。
“他的身份,让修理去考虑吧。”
淀殿回答。在“呼呼大睡”的勘兵卫看来,自己就好像冬瓜一样被人品头论足,这些女人皮相还算不错,不过这种程度的女人,竟用这么点女人的小心思,将天下至尊的丰臣家玩弄于股掌之上——能够亲眼目睹这点,也算是一大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