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1997年12月10日
地 点:北京市海淀区蓝靛厂火器营胡福贞家
访谈者:定宜庄
在场者:杨海英、关慧英(蓝靛厂满族文化站站长)
[访谈者按]清代八旗火器营有内、外之分,内火器营又分枪、炮两营,位于城内东四牌楼,训练则会于安定门外教场。外火器营建立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开始时分散居住,训练时再集中,后来为使八旗满洲、蒙古弁兵“群聚环居,便于演习”,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采纳管理八旗火器营事务的蒙古都统色布腾巴勒珠尔的建议,将外火器营兵丁集中于安定门、德胜门外黄寺处,几年后又在京郊蓝靛厂修建外火器营营房,共建有官廨1024楹,官厅义学60间,炮甲连房6038间,又于营房西门外设大教场,命八旗满洲蒙古弁兵携眷移驻于此,使这里成为京郊一处最集中、最典型的八旗兵营,交融着兵营与民居的双重气息。
北京内城旗人聚居的格局,早在清中叶就已开始打破,城内的军事性质逐渐削弱,八旗间的界址相应消融,同一旗分、佐领的人们散居各地,严密的组织日益涣散,军纪随之废弛。加上嬉戏奢靡之风日甚一日,骁勇善战的传统尽失。与之相比,倒是处于相对隔绝环境的外火器营官兵,更多也更持久地保持了八旗传统的纯朴旧习。满族学者金启孮在所著《北京郊区的满族》注111中以自己的亲历亲见为主,用大量篇幅描绘了当年蓝靛厂外火器营八旗子弟的生活与风情。蓝靛厂满族聚居区的这一特点,使它成为北京市民族工作的一个重点,也颇为民族学家在考察、研究满族历史与社会生活时所关注。
民国以后,外火器营八旗官兵断绝了生活来源,纷纷外逃谋生,日伪统治时期,两旗营房又被拆除改建成兵营,城外大教场处也被改建为飞机场,如今该地的满族住户已不及当地居民的1/4,这些变迁,在胡女士的回忆中有生动具体的体现。
胡福贞女士是由北京市民委副主任赵书先生推荐给我的,蓝靛厂满族文化工作站站长关慧英女士陪同我进行了这次访谈。在此谨向二位深致谢忱。按关女士当年65岁,本人也是北京旗人,她在访谈过程中的几次插话,已经放在注释之中。
我持这篇口述稿请胡女士过目并签字的时候,她很痛快地说:“好,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2016年元月再记:1997年,当我着手这项口述访谈计划的时候,外三营的格局尚存,十几年光阴一晃而过,那个当年我曾一条街道一条街道走过的蓝靛厂,如今一切都已不复得见。清廷在京城西北即今海淀区一带建立外三营的本意,是让旗兵避开京城的繁华喧嚣而专心致志于练武,但如今这一带,已是充斥着喧嚣繁华的闹市了。
胡福贞(以下简称胡):我1917年生人,阴历二月初八,就在这儿生这儿长,没动过窝儿。我们这支的老姓儿不记得了,就知道姓胡,书上说是胡尔佳。我们家过去也是官,老祖名字叫西纳海,祖坟上说是副都统,记不清是入关时还是康熙多少年吧,打古北口,阵亡死的,脑袋没有了,皇上赐了一个金脑袋,加封一级,有一通碑。
从我大爷管事时家谱就没有了,传到谁手里了也不知道。我家从祖上到我这儿六代,都知道是旗人,但我的儿子全报的是汉族。从打清朝一败落,旗人受歧视,都是改(汉族)的,1978年三中全会不是才落实满族政策吗,后来也有改回来的。那以前谁知道?知道不就早改回来了吗?
胡:我家是镶蓝旗。我爷爷姓瑞,那时候指名为姓,叫瑞兴,后边是我三爷爷,八十几岁死在这儿了。原来全在这一块儿,后来慢慢儿地这也走了那也走了,有上山东的、天津的。
我父亲他们哥儿仨,我大爷、二大爷他们都分家搬城里去了,我大大(伯母)和二大大(二伯母)都是城里边的,都是旗人。就是我父亲母亲跟我爷爷在这儿过。我爷爷后来就不做事了,吃钱粮吃米。我太太(就是奶奶)有能耐,她是清河的人,也是满族的,姓关。她在家行四,还有五太太、六太太,都是我太太的妹妹。五太太给的也是在旗的,姓韩,在城里边禄米仓做过监发的官。六太太在镶黄旗那边住,给的也是在旗的。都是旗人。
后来我太太死了。我二姑比我父亲大13岁,她一直就在家看着(我们)。她后来结婚,30多岁又守寡了,守寡之后有一个儿子一姑娘,那姑娘还傻,抽风,她就又回娘家来了。她后来在红庙那儿住,过桥不到苏州街,就是那个红庙。
我大爷他生活好。他也是警界的,在哈德门注112外白水洼儿,可能是一警长。后来他不做事了,就指着画画为生,画山水、人物。那搭儿给人画画走外庄,往外走。我大爷一直就帮着我们,因为他是这家里的老大,什么我爷爷死了他发送啊,后来我三太太,就是我爷爷的嫂子死了,没儿没女,也是他发送。反正胡家的大小事都是他领头。他头里生了个小子,叫水子,12(岁)了,又生了我这个姐姐,生了姐姐那个小子死了,还是剩一个。这姑娘比我大5岁,在崇文门外那边住,现在不知有没有了。
我大爷画了一辈子画,我二大爷就唱了一辈子八角鼓注113,40多岁就得病死了。他一辈子没干过别的,不做官事,嫌拘束,说干这个没人管。他在护国寺庙里住,庙里有闲房,老有人到庙里租房的。他生活还行。那时候的人爱串门子,办个生日办个满月都请这个,再不就上有钱的宅门,进去给人唱一段,拿俩钱儿。后来就走庙会,隆福寺白塔寺护国寺不是有唱戏的?他就唱这个去。我二大爷没孩子,我二大妈先死的。那时日本(人)刚来,我那属鼠的二兄弟4岁,二大大(即二大妈)死了,他给摔盆注114去,我家有老大,可不能给他摔盆,得给爹妈捧盆,老二给大大摔盆。
我二大爷也给我爷爷生活费。他生活好呢,就往这儿给钱,给我们买穿的,买玩意儿,反正他也没孩子,他就疼我们这些孩子,直到我8岁我爷爷死了,死了之后他们还是给,但不能像我爷爷活着时给那么多了。
我父亲他们那时不关完饷(即全饷),注115我死记着他那时关六成饷。我二弟出生之前溥仪还没出宫,注116但那时候已经不行了,我就知道发一角钱粮,有我爷爷的,我父亲的,一人一个月一角,可能是1/4,不够过日子的,要不我父亲怎么当警察去了?
我爷爷死那年73岁,那是鼠年,正是宣统被逼出宫那年。注117那时候我父亲就当警察了,早先不是北营队么。后来都民国了,还什么北营队呀,就当警察养活我们仨,加上爷爷,这么几口人吧。
我父亲做了好几样事,在那个有轨的电车上卖票,diang diang diang的。那时进西直门就有电车,西直门外没有,就得坐洋车。他卖票那阵儿生活好,我母亲会过,绝不会说挣仨花四个,挣仨她就花俩攒一。我父亲后来还上河北献县的长途电话局去过,天津也去过,也是电话局。日本人来了他才回家来的。
我母亲19(岁)过门,我父亲比她大3岁。我妈是正红旗的,也是这儿营子里的人。我小时候我姥爷就死了,我舅舅舅妈就搬城里头去了,因为我三姥姥是府门里给格格梳头的,松公府,宣统的姑姑,我舅妈是府里的丫鬟,长得好看,四方大脸的,梳着两把头,瞅着庄严。可是他们没儿没女。我舅舅先死了,剩下我舅妈,挺大岁数嫁个老头子。我姥姥或者跟着我们,或上我三姨那儿,就这么来回养活着。她从小就看我们,老给我们做鞋。我姥姥活到86岁死的。
后来慢慢我们就大了。我是老大,底下有俩弟弟,一个妹妹。
我7岁上学。我就上到小学毕业。那时没中学,到小学就行了。我弟弟他们都是小学毕业,我妹妹小学还没毕业。我为什么念小学?我母亲不认字,我大爷、二大爷都在城里住,她说进城你要是找不着门儿,想打听打听,门牌你都不认得,你开开门说找谁,人家“乒”把门关上了。我爸老在外头,我妈说:“我们这院有个大太太、大爹爹,他净给写信。我得把话都告诉他,他再给我写,我有不愿告的,人家怎给我写?来了信有什么话,我得先让人瞧,所以我让你上学,方便这个,认俩字呀,出去不瞎撞,也好给你爸爸写信呢,你不写还让旁人写呀。”我上学她还给我买尺牍注118,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还这个开头,还得写“女儿福贞拜”,要不就叩,她不认字她会支配,照这尺牍信怎么写。我爸爸出外,我们老头子(指丈夫)南征北战,我就老得写信。我为什么这字儿到现在没忘呢?甭管怎么写我会写,就是这么练出来的。现在文言文的《聊斋》你瞧不了,我能瞧,市民委老沙说我是居委会的秀才,我说别这么高捧我啊,回头掉地上再把我摔了。
那搭儿旗人家姑娘认字儿的也有了,我们班里也有不少女同学,有比我大的。不过有的上不长,上个一年半载的就不上了。这儿有两个分校,在分校上到初小毕业,再上母校上到五六年级,到高小也八本书呢,还有英语,我会念ABCDEFG,只会念,不认得啦。还有“This is a pencil”,这是一管铅笔,还有book,book是书,That is not a book,那不是一本书,这准知道我念过吧?还一个歌呢(唱ABC歌)。注119
后来家里生活不好,我就做挑活注120,咱们这地方像这么大的姑娘一般全做挑活。我母亲就锁扣眼儿。都是在家做,有的是私人工厂,哪儿的价儿大就做哪儿的,你做得快,有时还给你加钱,简直说我什么都没干过,就一直做挑活。做到十五六岁,日本(人)来了,挑活那时没有了,家里困难,那时我是虚岁21岁,我大弟比我小3岁。我们有一个姑舅哥哥,在前门外的珠市口那边,把他找去了,当侦缉队的贴写,他写字写得特别好,因为我父亲小时候看着他写字。慢慢地又有点挑活,做那么点的小手绢儿,我弟弟挣点钱,我们做点活儿,就这样维持生活,日本(人)跟这儿的时候,我妹妹出去了,现在是农研所,那搭儿是试验场,注121她上那儿挤牛奶去,这不就活泛注122了嘛。
我结婚晚点,我二十六结婚。老头子(指丈夫)他不是旗人,是天津人。我没嫁旗人有原因,这在旗的都是当警察的,我爸爸他当警察当够了,他说不给当警察的,这么着我二十六了。那时挑花厂有个姓王的,在大庙前边住,我净做她们的挑活,就是她给介绍的这个老头子。我好唱京剧,日本那会儿有个新民会,在南门大庙那儿搭台唱戏,庆祝什么一周年两周年的,我上台唱戏去了,我们家老头子也在戏台上呢,他瞧见了,说这个不错,会唱戏,唱功还挺好的。后来横是注123就托人(说媒)。我们家还不愿意,我妈说这是外乡人,不知道根不知道底儿,谁知道家里有媳妇没媳妇,别是跑到这儿蒙(欺骗)来了。王家这介绍人那时在家搁牌局,麻将牌。我们家老头子也在那儿打牌,我大弟弟也常到那儿打牌去,他先愿意了,他说我要是不出嫁,他没法结婚,老大不走,底下二的怎么结婚呢,得排着队走。他就跟我妈嚷嚷:“你还不给,给什么呢?等着给续弦哪?”我妈去相了相,回来告诉:“瞧那模样儿,怎么瞧也不白净,这么黑!”我就这么着出去了。也没在乎他是不是旗人,那时候旗人东逃西散的,都不在乎了,日本时候了,规矩习惯都慢慢减了。我29岁时日本就投降了。
老头子在这儿待了有一二年的工夫,就失业了,我们有个叔公,就把我们接到城里头,后来他调山东去了,我们又跟着他上山东,还是我们叔公给他找的工作,是收粮食,就管把农民种的粮食收回来,收到那个地方儿。我们在山东待了3年,在那儿我们有了大小子,又有了一个姑娘。后来日本人走了,日本人走了不要紧哪,从山东往这儿来的铁道全扒了,我们又在济南那边待了一年,闲着,靠卖东西过,后来不行了,回来吧,连我们那叔公、婶婆,带着我们俩孩子,起早路坐贩卖姜的大车,走了7天,从山东到沧州,夏天,旧历七月,要是冬天还不冻死了。打尖住店,还遇上劫道的,拿着枪在你旁边站着,大伙儿就给他掏钱,一会儿又一伙儿劫道的,大伙儿就嚷嚷,那车就加鞭,跟飞一样。到沧县才有火车,坐火车到天津,(丈夫)他们家不是在天津么,又跟天津待了几天,还是回这儿来了。在天津我们没有房,这儿有六间房。
回娘家之后日本人投降,国民党不就来了吗,国民党来了老头子(指丈夫)上京西煤矿,在那儿住了些日子,后来解放了,老头子考上南下工作团,走了5年,就算参加革命啦,算是军属啊,干属啊,国家照顾得挺好,给这给那的,粮也给你,肉呀,吃的呀,买蓝布做大褂呀,那时还穿大褂,到八月节还给送果子什么的,到年下给你送东西,后来还分了二亩地,在下村那儿。他走了,我不会种呀,就找人帮着。
1953年就成立挑花社了,在银燕小学旁边,大伙儿都上那儿做活儿去,一人10块钱一股,早上去了,中午在那儿吃顿饭,带饭也行,那儿也有卖饭的,从那开始我就再没离开过挑活,也做街道工作,算一个组长,一开会我一人转一圈儿,从南头叫到北头。那时哪儿有居委会呀,开会学习都在我们家,哭毛主席也跟我们家哭的(指1976年9月毛泽东逝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走到1978年正式成立居委会,这才算是挣钱,管往下发挑活,还管收,挑活要是做一千块钱的,他给你管理费是10块,给居委会8块,两块钱算你自己的,这就活泛了。1985年我岁数大了,就从居委会回家了。
老头子1958年回来了,在空军总院当会计,管理员,“大跃进”又下放走了,上黑龙江水利局,一直在那儿待了20多年。他一年回来一趟。我有两个小子,属羊的是老大,属猪的是老二,今年五十,还有姑娘,属鸡的,今年四十了。
这边儿剩的我这岁数的老人不多了,我最大,还有一个比我小1岁,一个小3岁,一个小5岁,都是女的。有俩老头儿,还不是满族,都是蒙族,是蒙古八旗。汉军八旗也有,汉军八旗报满族,蒙古八旗没有报满族的,都报蒙族,比我们还多两块钱,我们是7块5,他们9块。注1241984年那时候好改(民族成分),我这儿居委会说句话开个证明就改了,注125后来不行了,孩子不到18岁还能改,写这申请写那申请,上这儿那儿。后来改都是为了孩子上学。注126我那二孙子媳妇,她家姓芮,也是满族,她爷爷那辈是西陵守陵的。她爸爸参军出来,就没回老家,落在北京,改了汉族了,现在是这儿煤厂的书记。她大姐一个孩子,惦记着考大学,上老家挖根去了,还不错,改了,她就改不了了。我那二儿媳妇也是满族,这儿正黄旗的,他们那个孩子改满族了。
胡:过去发满饷的时候生活都挺好的,仨月一季米,月月给钱粮,从十几岁就挑三两,注127一两五。老人死了就空出一个位子,就是有缺儿呀,到西门外大教场那儿拉弓射箭,你射好了就顶这份缺儿了,要不怎么在家老练那式子,蹲裆骑马式。家里都有石头支子,后来都用来顶门了,一到民国就不练了,人家枪炮都有了,你练那个顶什么呢。你自个儿练武行,练劲儿,那行。还有值六营的,他们也姓关,会耍刀耍剑,愿意学就跟他学去。
咱火器营满族人怎么那么不争气呢,好吃懒做,为什么当警察的多,卖东西的多,就是过去吃钱粮,坐到那儿吃,不动唤就能来,养得跟大爷似的,提笼架鸟,都养活鸟儿,靛颏儿,叫子儿,我们家还有呢,教它叼小玩意儿,鸟叼。还养蛐蛐儿,斗蛐蛐儿,这么大个儿的澄江泥蛐蛐儿罐,从小到大。养蝈蝈儿,秋天到香山那边逮秋子儿去,装到葫芦里头,揣在这儿(指胸前),冬天拿出来在太阳地儿一晒,聒聒聒聒叫唤,房后我大爷他们就干这个。还都养巴儿狗。
那时候还有钱粮呢,旗人生活就是凑合。一到民国,惯得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干点小买卖嫌寒碜,拉不下来脸。拿我们家来说,我爸爸那点钱粮不够,我们家把东西全卖了,想卖东西还不敢上大街叫去,我母亲听胡同那边叭叭叭叭打着小鼓的过来门口,就出门叫去:“嘿,打鼓的”,眼瞅着叫进来,先卖桌上边的,什么掸瓶子帽筒啊,什么茶叶罐子,把这没用的先卖。大躺箱里边都是瓷器,都是祖上留下来的,连我母亲那大烟袋荷包,这么大个儿,八卦穗子,老拿绵纸包着,搁在匣子里,那也卖了。就卖着过,不卖没法儿吃。现在要留着那小花瓶什么的,就都值了钱了,冰裂纹的大掸瓶那可不是值钱嘛,可那搭儿不是没辙吗。
赶到卖也没得卖,就该当了。我小时候老让我干去,我是老大呀,夹着东西上北边,当给转当局,注128那个小么儿姓李,小李子他们家开的,就在银燕小学旁边,现在还有,当去:“您多给我们写点,我们搁不住,过几天就赎”,不赎就死了,有日期的,不赎要是入一点利钱,就能缓期。转当局再拿着这东西到海淀当去。我就知道有一挂兜肚链儿,银的,当了就没赎出来。我们家还有一个老座钟,我妈最不爱当这个钟,因为什么呢?蒸窝头要一个钟头,当了它上哪儿瞧时候去?你就只好点香了,点一根香,香火着完,这窝头就得了。我妈就不愿当这个钟,没辙怎么办呢,夹着那钟还得上海淀去,我母亲的皮袄什么的都不在这儿当,都上海淀。那会儿哪儿有车呀,过这河,有一条船,是梁子他们本家的,坐这船走巴沟,就这个河,京密引水渠不是后来挖的么,以前没有这么宽,也没桥,要上海淀必须坐船,在银燕小学北边吧,过大堤就进巴沟了,你说那时候要当点东西难不难?就这个还拉不下脸来。
再有就更可乐了,也许是说笑话,反正我家有这事儿,大年三十这天没粉条炖肉怎么办?就吃羊心肺,可是不能说,怎能说大年下的熬心熬肺呢?哪怕就有二斤面,初一你必须吃饺子,不吃这饺子,听不见这剁白菜呀,人家都笑话你了,有比你强的呀。过去骂人就说,这营子里的人,三十晚上没有白菜剁,吃不着包饺子,都得剁案板,太损啦!瞧不起满族人。有个水车张家就在这墙外头,他有四亩多水浇地,他们家有个水车,别人还没水车,比咱强多了,人家是农民呢,就开损,有名的。
胡:蓝靛厂这些营兵互相结婚的有的是,有介绍人,媒婆。相亲的时候还得偷着呢,比如说我父亲这家要相一个姑娘,咱这儿不是有西顶庙吗,四月开庙,注129从初一开到十五,卖什么东西的都有,唱小戏的,变戏法的,姑娘要逛庙去,她必须走这门口,我二姑什么的就都在门口站着,相,瞅瞅这姑娘长什么样儿呀。要是再没有这个呢,就带着这姑娘串一个门儿,这就是设计呢,姑娘自己一点不知道。
蓝靛厂西顶碧霞元君庙的主要建筑工字殿
相姑娘相合适了,就该过小帖儿了,就是使红纸写好了八字,生日时辰那个,换一个小帖,都愿意了,就去合婚,注130看你的属相和男的相克不相克。合婚还得上海淀,这儿没有,海淀专有干这个的。合回来没问题,就放小定注131了,给你四个戒指,俩黄的俩白的,黄的也是包金的,那时候没有金的,用小手巾包着。四个盒儿,一个盒子里头装熟肉。不许买茶叶,怕“茶言茶语”,“茶”就是茬,就是拌嘴。
然后就该追节了,五月节呀,八月节呀,也是拿着东西到女方家来,搁下,这还不让姑娘知道呢,得带着她上别处串门儿去,躲会儿,等人走了再回来。追完节该择日子了,过礼,就是分了衣裳了,四季衣裳,看你有钱没钱了,有钱多做两身,没钱少做两身,大褂呀,夹袄呀,棉袍呀,那时不讲大衣,做旗袍,然后订日子结婚,这也许搁个三年两年的,没准儿19(岁)结婚,17岁就给订下了,搁两年。哪儿像现在,搞完了就得,咱明儿就结婚。注132
我过门时也有那些礼儿,也是坐轿子。汉人过大礼,两人抬着一只鹅,活的,抬着酒呀,穿的衣裳呀,食盒呀抬过去,叫鹅笼酒海。在旗的也用食盒,把衣裳首饰搁到里头,没有鞋袜,这都是娘家陪送,小衣裳他给你做,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里头的、外头的,棉裤棉袄,裤子褂子、旗袍、夹裤夹袄,到过完了礼,定了日子就结婚了。我那搭儿也一样,给的就是放定时的4个戒指,过礼时买块手表,那时有首饰楼,卖首饰,是孙家的,老头在街上工作,都认识,拿了一拜匣首饰,借的,完了再给人还回去,等于没给我。那搭儿就新样儿了,他在南门街上租的房。
那搭儿岁数大点的不给汉族,满汉不通婚,为什么这八旗转着弯地都是亲戚呢,都是骨肉至亲,就是不给汉族。旗人家的姑娘不给汉人,可旗人能娶外边的姑娘,注133我们房后有个麻四爷,他们哥儿五个,这个四爷就娶了河东三岳庙那地儿汉人的两房媳妇儿。他娶了五个媳妇,左死一个右死一个,死了再娶,续弦。第五个说了一个二婚的,是旗人,这回不死了,生了一个小子。
后来一到民国就不吝(不在乎)了。反正只要比咱们家生活好点,挑挑人,就给了得了。不结婚的老姑娘也有,老营房有注134,这儿也有,白天培他们家就仨,亲姐儿俩,还有叔伯的一个,是他大爷屋的,他们家专养老姑娘。他们家有个二官,是外任官,住的都是大门,北屋也是大屋子,三间两耳,有后罩房,白天培他爸爸是最小的,叫老汰,那时管最小的都叫老汰,他大哥叫胖多子,大姐也胖,二姐不那么胖。大姐、二姐后来结婚了,都四十好几小五十的了,都是给人续弦,没儿没女,那还生什么?老营房还一家,姓傅。四月开庙,她还梳大两把头出来逛庙去,那时候都没梳两把头的了,她后来也嫁人了。那时尽是老姑娘,不结婚都是因为家里不给,宝贝儿似的,挑呀,这不合适那不合适,上下够不着,低了不给高的攀不上,这么一耗呢,岁数就大了,让她给人续弦吧不愿意,嫌有孩子,前一块后一块的,只要家里有条件,有钱,就跟家待着呗。汉人别打算着有这个,姑娘才十五,那小爷们儿才十一,都是小女婿,等人使用呀。旗人家不娶小女婿。旗人不要劳动力,没有地没什么的,上哪儿劳动去?后来没有铁杆老米树了,就是家务活。姑娘不识字,没有出外工作的。
寡妇也有嫁人的,在于你自己了,这家里有生活,能够养活你,你就守着,没辙了,那不嫁人她吃谁?别人也说呀,笑话呀,那她没生活,你笑话也不行啊。那搭儿大姑娘都白天娶,八抬大轿,寡妇都是夜里结婚,夜里一个破轿子,四个小鼓,噔吧噔吧噔吧噔吧,就是娶寡妇呢。现在结婚都放炮,那搭儿大姑娘不放,娶寡妇才放呢,放俩二踢脚,叫崩煞气。(娶寡妇)礼儿也简单多了,但也有媒人,也得放帖儿,也得合婚,也得走这程序。孩子也有带过去的,我们头前那个李德贞,她就是晚婚,晚婚就是二婚。她那老头跟我一边大,没结过婚,她带过来俩孩子,这边又生四个,一共六个。还有我们三孙子媳妇她妈这样的呢,前妻留下俩,她带过来俩,跟这边又生俩,得,三窝儿。那搭儿一个轰着两个赶着,没有说就一个孩子的,一个孩子叫秤砣生。
这儿真没有娶妾的,娶小的得有钱。我们有个表哥,叫品春,是我姑太太的孙子,行三,他比我大8岁,属狗的,跟咱们镶红旗这儿说了一个媳妇儿,跟我一边儿大,叫玉如,我三哥这儿不是有轿子铺吗,讲好了轿子,从这儿发轿,装上新人搭走了,娶了进城到饭庄子,结婚。他是黄埔军官学校毕业,做官往南去了,就娶了一个小婆儿。这个玉如是大的,小的是南方人。
胡:先盖的老营房,后盖的火器营。老营房是健锐营的,住的旗人跟我们不一样,都是一地方一旗。这儿是八旗都挨着。修火器营的时候本来打算修四旗,再到别的地方修四旗,后来地方没弄好,八个旗就都在这儿了,要不院子怎么都小呢,整个儿加了一排房。人家老营房一旗的院子都大着呢,现在老营房那儿房子还有,盖得好,农民盖的。我们小时候,周围有三合土打的围墙,东门西门,出去是老沟,通水到大河泄水的,家家都有沟眼儿。南门里边还有一庙,那时叫小东门。北门的门洞还有,门和墙什么的就没有了。西门也没有了。是解放后拆的。现在好家伙,有地方就下蛆,全给你盖上了房了,脏水满街流没人管。
营房都是一排排的,房子都一样,多少按人口,有三间的,有五间的,也有一个单间儿的。我们三爷爷四间,我们三间,都是北房,一明两暗,后头齐着这坨下来,有三间后厦。还有院,有门楼,胡同,一溜儿,从这口直通到东头都瞅见,西老墙能瞧见东老墙去。现在哪儿成啊,都截上了。原来不许截。屋里有隔扇,后面一个木炕,头里当间儿就是八仙桌,硬木八仙,硬木条案,家家都有这些东西,注135供着佛爷龛,头搁着五供,码千儿呀,香炉呀。供的是全佛,什么佛爷都有,纸的,好多呢。旁边有卡子桌。进门先有一个躺箱,得有两个箱子还长呢,这躺箱干吗呀?装袍子褂子,袍子褂子不能叠,都是这么样平搁着。箱子上有这么大的合页,这么大的锁。
那搭儿没这么挤,院里随便种花,什么都种。那时下雨也在房檐底下搁火,雨太大了搬到屋里头来,都不懂得盖厨房。从打地震,才盖小棚。
这儿是镶蓝旗,现在还有四旗,这边有个小街,居委会那道小街往北来,那边是正蓝旗,从这边过横街,二居(第二居委会)那儿是正黄旗,这边儿有道街,北边一直到银燕小学宽街那儿,镶白旗。在银燕小学后头是镶红旗、正红旗。西门里粮店是镶黄旗,靠北门是正白旗,南边十字街,东门西门对着,南边四旗,北边四旗。南门不对着北门,对着正红旗小庙,船形的,那边多,这边少,演武场在西门外,让飞机场给占了。
八旗六个关帝庙,门口这儿有一个,正蓝旗的那个庙在路口拐弯处,这儿还有一棵松树呢,是镶白旗小庙,那庙小。这道宽街往西,那破房还留着呢,那是正黄旗小庙。正白旗小庙在那个犄角上呢。正红旗没有小庙,镶黄旗没有小庙,为什么没有不知道。先头庙前边还有旗杆儿墩儿呢,初一十五升旗子,都是黄的,庙嘛。你问我信不信关公啊?反正你不信我信,我妈信,初一十五她烧香去。八旗6个庙,16眼井,是庙的门口都有井,一旗两个井,挑水去,现在没有了。
祖宗板子挺长的,在西墙上供着,里边有什么不知道,不让女人瞧,三十晚上上了供,从长辈起往后排,姑娘不让看,一边儿去,脸朝外,这家没你的事。祖宗板子也不能随便搁,得搁在大屋(长房)的门儿。我们房后头我三爷他们院有,我们这院没有。那搭儿我三爷死了,不能把祖宗板子烧了呀,门口不是有关帝庙么,就送庙里去了。反正祖宗板子没上我们家来过。
三十晚上都是三叩九拜,女孩子不磕头,媳妇磕头,有时拜年,姑娘给长辈也不磕头。可是结了婚后回来,谱儿就大了,就找事了:哪儿不合适呀,兄弟媳妇不好,嫂子不好呀,都得把姑奶奶打点好了,没把姑奶奶侍候好,她能给你掫(zhǒu)了桌。还有更玄乎的,姑奶奶的孩子,就是外甥女、外甥媳妇呀,来家也是贵客。外甥媳妇不叫外甥媳妇,得叫外甥姐姐,上舅妈这儿,姥姥这儿,得打点得好好儿的。我妈解放后搬到广安门外去了,我弟弟他们都上那儿去了,那儿有祖坟的地,我要是去了,我妈就得做菜做饭。
我姑老祖,就是我爷爷的姑姑,是个老姑娘,她家那儿也有比我小的姑娘,晚上我要是说上她家那儿玩会儿去,待会儿我母亲就去把我接回来。在门口玩儿也限制时候,一会儿就得回来,不然她就到门口叫去。男孩子也不让满街这么野跑,到时候就喊去。你当是现在,没影儿了,上哪儿去了不知道。
这儿早先没汉人,民国时就有了。那会儿一来就驻军队,什么李字儿兵啊,国民党军队,有钱的害怕,都搬走了,房子就宅(空)着了,有租房的就租,没租房的就闲着,为什么营子里的房都拆了呢?就这么拆的,没人住。还有那些没饭辙的人呢,他晚上就揭瓦去,揭完瓦弄椽子,弄完椽子拉架,“哗啦”,房子就塌了,弄走卖去了。为什么北四旗那么多空地,越来空地儿越多呢,都这么干的。
那时哪儿有这么些外来户哇,在街上打着滚儿走也没有车撞上你。夏天把街门关上,屋门是活的,摘了,就挂着帘子敞着,没事。解放后居委会就设在咱家里,我出门都不带锁门的。那会儿关万喜当主任,有时上我家坐半天我才回来。现在一楼都安防盗门,我大儿子家在上庄,新盖的楼房,“乒”,楼门一关,我都不会开那锁,就圈禁闭,我在屋里就瞧书,要不就跳房子玩,镶的方格子地,从这头跳到那头,多闷得慌啊,我住不长,顶多待一礼拜。
我家祖坟是红宝顶,广安门外北马连道仓库那儿整个都是,有120亩坟地,有松墙子,有花墙子,有宫门,有石碑,世世代代我家一直跟那儿。祖坟都有余地,四周围叫夸栏注136外头,不属正式坟地,我姥姥、我姑太太起坟都上那儿去,我们姑奶奶家占了地了也埋在那儿,我母亲我父亲也还都埋在那儿。我母亲死时还用棺材呢,“文化大革命”了,人家把棺材都拆了,我母亲说:“就是别烧我。”我父亲成心(即故意),说:“就把你烧了,把灰还给你扬了呢。”我母亲说:“你跟我有什么仇恨呢还锉骨扬灰呀!”后来我妈死时,老刘家把他妈那棺材拆了,我们就用40块钱买下来,拉到广安门外头又给钉上,把她埋到祖坟。
解放后修马连道仓库,把几十个坟都移走了,宝顶全刨了,移到门头沟那儿的山窠上。最后动的是祖坟,前几年才让人占的,我弟弟住的地方离那儿不远,他在湾子北边,这坟在湾子南边,可是没人送信儿来,他全不知道,人说是国民党时候就被盗过了,可还是刨出来好多东西。
看坟的是我们本家的,管我爸爸叫三爷,管我叫大姑。他是家生子儿注137,由我家给钱粮给地,后来就没钱给他了,没钱给了就种地,到日本(日伪)时候还有32亩地,契也不知道在谁手里。他家是两口子带一儿子,那儿子尽耍钱。
定:给您家看坟的是汉人还是满人您知道吗?
胡:不管汉族满族他也得随着满族,祖祖辈辈生了孩子你都得看坟。注138我大爷在的时候看坟的种的菜什么的,还挑着进城给我大爷送来。
胡:我爱唱,爱瞧书,爱京剧。我上挑花工厂,一个月挣5块钱,回家来做鞋活,就是做什么小松树小塔呀,这钱家里不要,我就添穿的。到现在我也不好吃,吃肥的吃瘦的你别找我,我还是爱买穿的,我这穿的死了都得烧,全是。我爱买书,18岁时上护国寺,那搭儿都是走着去,走到西直门坐那当当儿车,坐到护国寺。我专到书摊上寻摸去,什么《红楼梦》《粉妆楼》《二度梅》《再生缘》,我爸爸爱瞧《三国》《聊斋》,我结婚时都让他们给借没了。我妈不让看,我一瞧书就挨说,没辙。这人家做活儿,老瞧书活儿不就做不出来了嘛,我就偷着看,藏着。我们三间屋,我在外间屋炕那儿靠着窗台,书搁这儿,她进来我就干活,她进来看见就把书撕了。那回我起床一边漱口,一边就拿起《彭公案》瞧,她啪的一声抢过来就给我撕了:“没事老瞧书,跟你爸爸一样,老离不开那殃榜。”注139就是给死人开的那殃榜。我又把那书一点点捡起来拿糨糊粘上了。晚上我老不上他们那炕上睡觉去,一人在外屋炕上,为的就是一人偷着瞧书,把煤油灯捻那么一点儿亮,书对着亮走,我妈看见又喊:“又瞧书呢,费煤油!”可是我要不是瞧书,字儿哪儿认得那么多?我虚岁十二就不上学了,还不早就都就饭吃了。
我姥姥知道好多笑话,什么闹鬼闹财的,要不就说大马猴。她住我们家的时候爱腿疼,晚上老让我们捶腿,给她捶着腿我们就说:“那得给我们说笑话啊。”姥姥就给说笑话,要不她就说:“贫不贫,老说笑话,来回倒粪哪?”要不就说:“尽说闹鬼的干吗?上茅房没人跟着啊!”我们就说:“您说吧说吧,我们不害怕。”可是一会儿上茅房就又央告她:“姥姥您跟我们去吧姥姥。”
赵书注140是正白旗的,他爷爷和我二太爷那时净在我们家过牌,唱八角鼓,他爷爷也唱八角鼓,他叫我大姑叫得亲着呢。过牌就是排练,唱岔曲儿,今儿晚上你唱什么,他唱什么,都有个木头做的水牌子,上面写着谁唱什么。人家过牌,我母亲就在屋里听,人家没会她先会了。要不我母亲怎么就会唱呢,什么大雁捎书昭君出塞,什么三国上的,活捉张三郎,还有宝玉探病,会唱好些个哪,做着活儿解闷儿就唱啦,她哼哼我就听着,可真让她唱呢,她就说:“没闲工夫哄你玩儿!”
这是八角鼓,我唱的那是京戏,我会唱戏都十几了。那会儿北边有京戏票房,在银燕小学后头,文武家伙、镲,都有。那搭儿就有唱的,赵淑芳,她有俩姐姐一哥哥,她哥哥好拉,她们就唱。都是爱好,业余的。也跟过牌一样,今晚你唱什么都写在水牌子上。我妈不许我唱,我就偷着去,我家我弟弟的京胡拉得好,也总登台,他从前唱青衣,后来老了唱不了青衣了,就去(扮演)小花脸,《吊金龟》就去那张义。我也唱青衣,现在一开会我还清唱。
起初什么叫民歌民谣我不知道,赵书说你小时候唱过“酸枣棵棵”吗?我说唱过呀,那还是我姥姥给我们唱的呢,他说那就叫民歌民谣。姥姥给唱的,我姥姥会的不少。她哄着我们玩时就给唱,我又爱记,我要不爱记呀,也什么记不着,有的是人一问什么都不知道。这民歌民谣让人搜走了不少,好多人,不是一个地儿来的,搜集走好几回了。那书上还有我唱的“月亮底下亮堂堂”“酸枣棵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