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仰真藏不住心事,像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还是头一次。
以前每回好歹都还有个由头,什么屁大点小事没能顺心,季仰真那少爷脾气发作起来,才开始赌气收拾行李,嚷着这个家他再也不待了。
几乎都是做给任檀舟看的,就像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写日记的行为。
保险箱的开关记录停留在凌晨一点半,内置监控摄像头不是全彩,在光线缺乏的情况下,屏幕上背景都是灰白色,季仰真努力睁大眼睛去辨别数字按键的位置,在试错密码后懵懵地滞了很久。
密码早就被换了,季仰真一分钱都没有拿到,他是怎么敢两手空空的走人。
周秘书第一时间通知手下的技术人员去追踪季仰真的手机,查到了他的行驶路线,但最后确定的地点是城北的一片快要拆迁的城中村。
任檀舟接过平板,指尖按在屏幕上不断放大正中心红点的具体位置,看着还在匀速移动目标,脸色觉不出有多震怒,但却叫一旁待命的周桉看得大气也不敢出。
那地方是盐京为数不多的灰色地带,扫黄除恶的重点关照区域,没几个是做正经营生的,出了名的鱼龙混杂。
任檀舟冷笑一声,“兜比脸干净,当然要往犄角旮旯里钻。”
那些高档酒店哪家能让他白住,屁股给人家踢吗?
季仰真虽然拿走了证件之类的,但眼下一时半会儿估计也不敢拿出来用,既然是偷着跑的,肯定不会蠢到在酒店那种需要实名登记的地方留下记录,何况他又不是不知道,任檀舟要在盐京找个人不能称得上是问题。
芝麻大点的事。
用不了多久,季仰真就会发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逃跑计划其实是处处漏风,任檀舟的人会很快找到他,对他进行既不打扰却又极其密切的监视。
周桉以为自家老板的意思是找到人立刻带回来,结果任檀舟却只让他们把人看好,不要打草惊蛇。
也是,季少爷那么要面子的人,只逃跑了半天不到就被狼狈地捉回来,他大概气都气死了。在外面过几天糟心日子,还能不想家吗?琢磨着老板也不想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弄太僵,到时候再去递台阶事半功倍。
周桉不是职场上那种善于拍马逢迎的人,但这时候也是真心佩服任檀舟的气量和手段,明明早上他刚来的时候,还看见盛怒之下遭殃的茶几尸首呢。
生气发火掀什么都不奇怪,但周桉跟了任檀舟这么久,就算是刚开始被那群老油条百般刁难诸事不顺的时候,也没见任檀舟摔过一只杯子,连音量都不曾拔高到失态的程度。
再看看公司的其他老总,有的是没地儿撒火就可着东西摆件糟蹋的,在这些人手底下当差,谁还能没个被骂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周桉常常感到庆幸。
任檀舟用自己的手机给季仰真打了个电话,嘟嘟几声之后才听到话筒提醒他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不敢接也正常。
任檀舟在社交软件上给他发消息。
【一大早跑去哪了。】
【中午还回来吃饭吗。】
等了大约五分钟,没回音。
任檀舟转了一千块过去,备注是:按时吃饭。
转账发出去过了一分钟,显示对方已接收。
任檀舟都能想象到季仰真捧着手机纠结到底要不要收的苦恼模样,只犹豫了一分钟就把钱了,估计是短短几小时里就已经体会了什么叫没钱寸步难行。
肯收就好。
任檀舟正想再发条心平气和的语音过去,却看到自己十三秒的语音旁出现了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
任檀舟错愕地皱了皱眉。
感情自己给季仰真发消息,是为了提醒季仰真拉黑自己吗。
周秘书见状也试着给季仰真发了消息过去,在任檀舟的注视下,窘道:“季少爷也把我拉黑了。”
任檀舟这才稍微平衡了一些。
天边刚出太阳的时候,任檀舟安排到季仰真身边的人就已经就位了。
季仰真落脚的地方是一家只有三层的小旅馆,钟点房十块一个小时,全天只需要七十块。
七十块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是巨款。
季仰真没能按照计划在保险箱里的取到大笔现金,就只能在别墅里翻找,仅找到了方姨每次买菜回来丢在玄关鞋柜上的一些零钱。
他走的时候也没细数,都是些十块二十块的纸币,他知道是不够用的,所有连缸子底下的钢镚也都搜刮干净了。
这一片别墅区进不来陌生车辆,他在手机上叫了网约车也只能停在大路边上等他,他身上就只有一件套头卫衣,出来的着急连伞都没打,冒着雨雪徒步将近十分钟才上了车。
他跟网约车师傅打听了才知道城北那边有块地方住宾馆不需要证件,他也没多想就叫师傅把他送过去,结果下车付钱的时候看了眼计价表。
五十一块钱,也就是一只雪糕的价格。
但季仰真兜里的纸币一下子就去掉了三分之一,司机师傅看他舍不得的样子,好心地将一块钱的零头给他抹掉了,还告诉他那里面最便宜的是和美宾馆。
于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季仰真成功在这个门牌都暗了一半的和美宾馆办理了入住。
他一进门没在前台看到人,走近了才发现有个中年女性Beta正趴在桌上打盹,他叩了叩桌面,那Beta才抬头。
老板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看他模样生得分外俊俏,又是这个点来的,于是向他身后张望,“就你一个人?”
季仰真点点头,“一个人,这里不要出示身份证吧?”
老板多看了他几眼,说不用,然后指了指墙上的价目表。
季仰真囊中羞涩,选了最便宜的尾房,将兜里剩下的纸币都掏了出来。
这几年很少有人用纸币了,特别是像他这个年纪的小伙子。看起来养得白白嫩嫩的,都快把兜掏空了才凑到七十块,这种情况一般就只在那些带着对象出来开房的职业学校学生身上出现。
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带着他上了二楼最东边的房间,见他模样可人,路上又与他多说了几句。
房间很小,里面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不算宽的双人床,和一台还不如电脑屏幕大的雪花电视。
床单被褥都是老板亲自上来给他换的,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很快就走了,下楼前还给他留了两包自己爱吃的妙脆角。
以前这个时候,季仰真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是现在他却精神得很,那种脱离桎梏的兴奋感在他脑内盘桓。
身下劣质的白床单有股很奇怪的味道,季仰真想躺会儿又实在嫌弃,最终在床尾坐到了天亮。
外面的风雪几乎要糊住窗户,直到天亮也没有停。
这家宾馆只是他用来过渡的落脚点,环境堪忧也就算了,隔音还差得离谱,隔壁房间的情侣一直嬉闹到后半夜,连稍微大声点说的那些污言秽语都能一字不落的钻进他耳朵里。
季仰真要弄到钱,一笔能让他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安全离开盐京的钱。
饶是这么窘迫的境况,他也没有想过要去附近哪里找份工,因为这样来钱太慢了,还随时都有暴露位置的风险。
好在他离开虎狼窝的时候不是全无准备,那只小行礼箱里有两件值钱的东西,带出来就是为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变现。
季仰真大部分的家当都在原先市中心的房子里,搬到别墅之后他没怎么出过门,也就没再添置什么。只有那天任檀舟带他去参加了一场婚宴,才借给他一块表,以及送他的那枚胸针。
胸针是国外定制的,季仰真眼睛都快盯瞎了也没在上面找到任何类似品牌logo的字样。珠宝这种东西鉴定起来很麻烦,寻找合适的买家又很耗时间。
他枯坐许久,直到楼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早餐店支起大黑锅炸油条的香气顺着漏风的窗沿钻进房间里,他肚子咕噜噜叫起来,频繁咽了几次口水之后,决定下楼看看顺便买点东西垫垫肚子。
可就在他穿好羽绒服准备下楼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噔噔响起来。
任檀舟给他发了消息。
季仰真不屑地撅了撅嘴,对着手机自言自语道:“没发现衣帽间里我的衣服少了吗,很明显我这是跑路了啊!回家吃饭......鬼要和你一起吃。”
虽然不打算回复,但他又重新坐回床上,他想看看任檀舟什么时候意识到好好说话没用然后气急败坏的发一些警告胁迫的消息过来。
五分钟之后,季仰真只收到了一条转账的消息。
什么意思啊......
一点都不生气吗?
如果任檀舟发的消息是质问或者命令,季仰真倒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心中忐忑不安。虽然他自认为他的离开是有正当理由的,可是任檀舟或许还一头雾水呢。
怎么才一千块。
季仰真抿着嘴巴,指尖悬在屏幕上要坠不坠的僵持了一会儿。
不收白不收。
季仰真收款之后担心任檀舟还会发来什么动摇军心的话,于是急吼吼地把他拉进了黑名单里。
拉黑任檀舟后,他打车去了隔壁区一家评分很高的茶楼,也没仔细看价格,随便点了一桌或甜或咸的点心,边吃边想该如何快速将表卖出去。
之前从文湘那里得知,网上有一个体量很大的二手物品交易平台,季仰真凭着记忆在应用商城里搜索,下载之后摸索了几分钟,就成功将这款手表上架了。
服务生正上菜的功夫,正好看到平台给他发送消息提醒,有一位卖家对他发布的商品很感兴趣并发来了询问消息。
爱在七元钱:【发票还在吗?】
发票?当然不在了,季仰真买东西从来不留小票,更何况这还不是他买的。
JXYQ:【不在。】
JXYQ:【但是东西肯定是真的。】
单这一句话根本就没有说服力,不过季仰真花了几分钟研究了平台攻略,为避免纠纷,他在详情页上写的很清楚,只卖同城,当面交易。
仿品和正品之间的工艺区别,懂的人甚至不需要上手,看一眼就清楚了。
那人追着季仰真要了一些细节的实拍图,季仰真也都一一发过去了。
爱在七元钱:【我说了你别来气,这看着不太像真的,像高仿。】
一看这话,季仰真火冒三丈,这人根本就不是诚心想要的。
季仰真在对话框里输入:不懂别乱说,也别问东问西浪费我时间。
他正要发送,对面又发来一条。
爱在七元钱:【价格还能再便宜一点?毕竟二手货。】
季仰真有点懵,觉得是高仿还要买?
他迟疑地删了原话,改成:【这就是正版!你觉得多少合适。】
爱在七元钱:【3W最多了】
这人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原价接近四十万的表,他挂到二手网站已经打了对折了,三万块这不是在打发要饭的吗?
季仰真被气得够呛,当即把手机扔到一边不再跟傻逼浪费时间,继续吃自己的早点。
那几笼点心他挨个尝遍,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招呼服务生过来结账。
“您好,这边一共是一千三百二十六。您是现金还是?”
季仰真脸上微微露出吃惊的神色,指了指桌面,“确定没算错吗?”
一共就四笼,这家茶楼不是说很平价的吗?
服务生将账单递给他,“系统拉的账,不会有错的。”
季仰真用了半分钟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本来以为这种地方花个五百块顶天了,谁能想到是庙小妖风大。
他悻悻地对服务员说过会儿再结账,他还要再吃点。
服务员虽然离开了,但他看到对方走向门口的保安,还特意指了指自己这边。
这辈子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的季仰真脸色涨红,迅速把头低了下去,捧起手机捣鼓。
JXYQ:【带好钱半小时内到鸿洲茶楼面交,过时不候!】
爱在七元钱秒回:【三万?】
JXYQ:【急需用钱,便宜你了,要现金。】
跟约定的半小时还差了快十分钟,季仰真左顾右盼等得快要螺旋升天,看起来更像是勘探地形准备伺机逃跑了。
终于在服务生第三次过来催促他之前,等到了手提黑色塑料袋的爱在七元钱。
看着也就三十岁左右,没有平台提问时那么刻薄的样子,在查验了腕表没什么问题之后,将黑色塑料袋交给季仰真,还给了他一张银行的取款单,也省的他再去一张张数钱。
季仰真要现金是出于培养自己价值意识的考虑,电子支付没有实感,就算是一次性转走三五万他都没什么概念,但现金就不一样了。
离开任檀舟,变成穷光蛋,他要改变的地方太多了。
钱货两讫后,爱在七元钱跟季仰真又聊了几句,问还有没有别的表要卖,下回还可以联系他。季仰真敷衍地应承下来,正准备结账走人,那人侧身给他让路差点要撞上后面正端着汤水的传菜员,他连连后撤却不小心踢到了桌边的小孩。
事故就发生在刹那间。
刚牙牙学语的小朋友趴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还没待季仰真反应,那小孩的父亲闻声赶来,抓着一脸懵的他吵嚷不止,左右的食客纷纷起身靠近围观,旁边的传菜员刚要说明情况却被情绪激动的父亲一把掀了托盘。
虽说季仰真有错在先,但那父亲一上来不问原因就对着他飙脏话,说话唾沫星直喷也就算了,季仰真最烦这种说话的时候伸出一根手指对着自己的脸指指戳戳的人,没听两句就也没了好脸色,跟对方推搡起来。
要不是大堂经理及时出面制止,季仰真的拳头能把对方那张不知死活的臭嘴砸烂。
晦气。
这场闹剧冲突结束得很快,季仰真平白被整栋茶楼的人看了笑话,也不想多待了,提着黑塑料袋,捡起自己屏幕被踩得粉碎的手机夺门而出。
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暴走了五分钟,才想起来自己刚刚为什么不让那暴燥狂赔自己的手机?
这手机接近两万块一支,就这么扔了怪可惜的,主要是他现在手里也没有闲钱再去买新手机。
这得之不易的三万跨得花在刀刃上。
修一下应该还能用吧。
季仰真随便拦了位路人打听这附近哪里有修手机的地方,然后在人家的指导下摸到了这片唯一的一家电脑城。
电脑城里是拥挤的格子间铺面,弥漫着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他逛了一圈最终走进一家卖二手机的小店。
他把手机递到柜台上,问里面那位头发像鸡窝,眼镜跟啤酒瓶底差不多的年轻beta道:“能修吗?”
不修边幅的Beta打了个哈欠,接过手机按了按侧边的各种按键,一点反应都没有,又找了个数据线连上自己的电脑主机,拉来工具箱,“能修,八百。”
这价格很公道了,甚至比同行都要低。
但季仰真不清楚市场价如何,只觉得心痛万分,犹豫着抽出八张红票子攥在手里,“那多久能修好?”
Beta:“你很着急?”
季仰真点点头。
Beta从柜台里掏出一只蓝色的塑料凳子,“一个半小时,你坐那等吧。”
季仰真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出去逛了几圈,发现一楼店面通道之间有卖卤味的小摊子,这个点挤了不少人。
这些苍蝇摊子季仰真是不太看得上的,但卤煮的香气实在是太霸道,他虽然不饿,但看别人都站在那里吃得兴高采烈,他也忍不住走过去,心想就看看不买。
可他刚走到距离摊子还有一两米的地方,老婆婆的手在打满补丁的围裙上揩了揩,慈眉善目地招呼他道:“小帅哥吃点什么?”
季仰真:......
季仰真回到店里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两包东西,Beta已经将手机修好,正趴在柜台上贴膜。
八百块是修手机的费用,并不包括贴膜。
季仰真站在一旁看着店主将屏幕上最后一点气泡挤出来,晃了晃手里打包的卤煮,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吃不吃这个?”
买得有点多了,一个人吃不完,带回去也凉了,没地方给他加热。
店主也没跟他客气,接过袋子趁热就吃了起来,边吃边抬头打量着正在捣鼓手机的季仰真。
能用得起这种手机的人家境必然不差,再者说普通人手机上也不会被那种精密的监控程序入侵。
“你......”
季仰真听到声音才抬头,“嗯?”
“你运气好,今天是进了我的店。”店主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那双无神的眼镜里泛着一丝丝难以言喻的自得,“整个电脑城,除了我谁也发现不了你手机里的东西。”
这奇怪的语境和颇有些岛派的打扮。
季仰真愣了一下,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人存在变态的潜质。
自己手机里有什么?
不能见人私密照?
不可能,自己是正经人,才没有这种癖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季仰真防范之心猛增,往后退了小半步,“你一个修手机的怎么还偷看别人手机里的东西?”
店主也没想到季仰真会是这种反应,他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刚刚小小的自满已经荡然无存,瓮声瓮气地解释说是因为他用辅助程序检测看内部系统是否有运行错误,将手机连接到电脑上,他自己设计的防护程序立刻检测到异样。
好在他有定期更新的毒库以及防护程序,否则还不一定能抓到那种几番变形的漏洞。
季仰真被他口中几个偏专业的外语名词弄得不知所云,倒是觉得他口语说得不错,思路稍稍跑偏了一阵子,最后只问道:“你是说我手机上有病毒吗?可能是浏览网页的时候不小心点到那些黄色广告了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他手机上也没什么钱,病毒来了也只能两手空空地走。
“不是。”店主扣下啤酒瓶镜片用袖子擦了擦上面溅到的卤汁,“简单来说,你在被人监视,你用这部手机打电话发消息买东西,对方都可以同步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