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8

我下了楼梯,正要穿过门廊,离前门和自由只剩二十英尺时,忽然听见了她的声音。“斯科特……斯科特·莫道克?是你吗?”

那个声音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是谁。我继续走—再几步就安全了,可以混入那些涌向出口的人群中。差四步了。三步—

她抓住我的手肘,让我停下。“斯科特—你没听到吗?”

我转身认出她来。她戴着会员的紫色玫瑰花形缎带结,我这才明白自己早该料到她会在这里—她向来喜欢庭园。这是她和格蕾丝共同的兴趣,也是她们成为好友的主要原因。

“啊,你好,科克朗太太,”我说,尽可能挤出微笑。她的儿子正好是戴斯特,我在考菲德学校壁球队的讨厌鬼队员,我为了球队里的事情,去过她家好多次。

“真不敢相信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你知道—只是来看看……为了以前。”我回答。她的目光瞄了我的外套一眼,没找到可以进入宅邸内的贵宾名牌。我看得出她很想问我怎么通得过安保那一关,但她决定忍着不要问。

“跟我一起去午餐吧,”她说,勾住我的手臂,“我们得叙叙旧,然后我会把你介绍给新的屋主。很可爱的人。”她的声音忽然刻意压低,“他对市场无所不知啊。”

但我没动,声音里有一丝尖锐。“不了,我要走了,科克朗太太—我已经看过我想看的了。”她看着我,我想那一刻她明白了,这趟拜访对我来说有一些重要的意义。

她微笑。“你说得没错。我真是糊涂了。别管新屋主了—老实说,他很糟糕。他老婆更糟糕—自以为是室内设计师。”她的笑声向来很刺耳,就像玻璃破掉的声音,现在也没改变。

她后退一步,目光上下打量我。“你看起来不错,斯科特—时光对待你很仁慈啊。”

“你也是,”我说,假装惊叹地摇着头,“几乎都没变。”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说,但她开心地点点头—她老早就习惯奉承和欺瞒了。

我们继续尴尬地看着对方,两人都不太确定接下来要说什么。“戴斯特怎么样了?”我问,只是想打发掉眼前的尴尬。

她拉过的紧致脸皮浮现出一抹困惑的阴暗表情。“怪了。格蕾丝说她写信跟你讲过了。”

我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我很多年没跟格蕾丝联络了。写信跟我讲什么?”

“格蕾丝就是这样,”她说,尽力挤出微笑,“对于跟自己无关的事情总是没兴趣。戴斯特死了。”

一时之间,我的脑子还转不过来:他身体很强壮,虽然老是嘲笑别人,但是死了?这还是有点太极端了。因为我向来是不跟别人交谈的局外人,而他又很惹人讨厌,所以壁球队的其他人总是设法让我们两个同组,我也因此要比别人忍受他更多的摔拍和嘲笑。

他母亲看着我的脸,我很庆幸自己不必假装—我真的很震惊。她自己也努力忍住泪水—这还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想想这些年来她为了拉皮而切掉了多少皮肤。

“当初我要格蕾丝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个交情有多好。”她说,“戴斯特总说你经常找他讨主意,不光是在球场上而已。”

戴斯特·科克朗真这么说过?耶稣基督啊,我宁可去找巴特·辛普森讨主意。

“现在可以跟你老实说了,斯科特—你跟大家格格不入,是吧?这就是为什么他老是主动找你搭档—他不希望你觉得自己被排斥。他总是这么体贴。”

我点点头。“很多人没看到戴斯特的这一面,”我说。老天在上,不然我还能怎么样?他是她唯一的孩子啊。“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淹死的—他一个人住在海边的那栋房子里,有天晚上去游泳,就出事了。”

我知道那片海滩—连白天的时候都很危险;心智正常的人不会晚上跑去游泳的。我慢慢想起以前听说过的片段—他被法学院退学了,因为酗酒闹了很多事,还去过犹他州的戒酒中心。

“当然了,有一些恶意的谣言,”他母亲说,“你知道有些人嘴巴就是很坏—但是验尸处和警方都同意,那是个意外。”

我还记得他祖父是个德高望重的法官,在最高法院服务。我猜想有人安排好了,如果海边那栋房子留下了遗书,会有人私下交给他的父母,然后他们偷偷毁掉了。

以我的年龄,已经见识过太多死亡,但即使如此,也没能让我免疫。我总以为,我们那一班里头,应该是我先死掉,而不是戴斯特·科克朗那个愚蠢的混蛋,我想我的脸应该是因此失去血色了。

“你看起来好苍白,”科克朗太太说,摸着我的手臂安慰我,“我不该说得这么直接,不过斯科特,我真不晓得该—”

她艰难地吞咽着,我以为她要哭出来了,但幸好,她没有,而是逼着自己开朗些。“那你呢—还在做艺术品的生意吗?”

她不是因为悲伤而脑袋错乱—那是我在“空降师”开始出外勤时,为自己编造的假身份。法律上,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单位的存在,所以我花了好几个月编造我的故事,最后主任才放行。

然后有个星期天,我没事先通知就突然来到阿瓦隆宅邸。在午餐时,我告诉格蕾丝和比尔,说我受够了兰德公司,受够了研究,受够了心理学。我说他们夫妻给过我最好的影响,就是对艺术的兴趣,因此,我要离开兰德公司,以德国的柏林为基地,开始专攻20世纪初期欧洲油画的艺术品交易。

以我来看,这个假身份相当成功,我因此可以旅行欧洲各地进行我真正的工作,同时也有理由跟以前认识的人失去联络,直到他们几乎都忘了我。而且这个假身份显然相当可信—多年以后,我回到这里,听到一个比尔和格蕾丝的生前好友问我艺术生意做得怎么样了。

这会儿我微笑。“是啊,还在到处找油画,科克朗太太—还在想办法混口饭吃。”

她打量我的克什米尔毛衣和昂贵的便鞋,我这才明白自己犯的错误—为了怀念比尔,我今天穿得太好了。

“我看是不只混口饭吃吧。”她说,眼睛眯了起来。

我不希望她以为我编造的事业很成功,否则大家可能就会开始怀疑为什么他们都没听说过,所以我冒险假装说实话。“我很幸运,”我说,“或许你已经晓得了—格蕾丝留了些钱给我。”

她愣了一下。“我说什么也想不到。”她轻声说。

“是啊,她冷漠起来的确很可怕,”我回答,“但是私底下,我想她一定是有感觉到什么吧。”

“要是你问我的话,我想是感觉到义务吧。”她刻薄地回答,“他们现在死了,所以我说出来也应该也没关系了—格蕾丝从来就不想要你,斯科特,从一开始就不想。”

无论我和养母有多么合不来,也从没想过被这么直率地说出来。我怀疑科克朗太太是故意夸张,脸上一定是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别瞪着我看。我是听她自己说的—是你从底特律搬来这里一星期左右。当时我们就在那里喝咖啡。”她指着俯瞰着人工湖的那片草坪。

“当时比尔、格蕾丝和我看着你—保姆带你到水边去,我想是去看天鹅吧。”

虽然那时年纪很小,但我还记得—之前我从没见过天鹅,觉得那真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东西了。

“比尔的目光不肯离开你,”科克朗太太继续说,“老实说,我从没见过男人这么迷小孩的。格蕾丝也注意到了。她一直看着他,然后,她很小声地说:‘我改变心意了,比尔—我们不适合收养小孩。’

“他转向她。‘你错了,’他说,‘这正好是我们需要的。更多小孩—让这个地方有点生气。’

“他的话有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但格蕾丝不肯放弃,决心要照自己的方式做—显然他们得在短短几天之内,告诉领养机构是不是要留下你。”

科克朗太太暂停一下看我的反应。她想要怎么样—难道会有人希望觉得自己的父母不爱自己吗?“是啊,格蕾丝买东西很精明,”我说,“她认为每样东西都是可以退货的。”

科克朗太太笑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向来喜欢你,斯科特—你从来不让任何事情伤害你。”

我只是点点头。

“总而言之呢,他们两个争执得愈来愈凶,直到最后格蕾丝发起脾气来。‘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比尔?’她说,‘你是个脚夫—只要看到任何人有行李,你就想上去帮他们。’

“接下来,她跟他说你明天早上就得离开,然后就走回屋里,说她要去看午餐准备得怎么样了。但接下来一整天都没人看到她。比尔沉默着坐在那里很久,眼睛还是紧盯着你,然后他说:‘斯科特会待在阿瓦隆,到上大学为止;如果他想要的话,还可以继续待更久。他会留下来,’因为脚夫这么说—格蕾丝也只能接受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强硬的一面—我不确定任何人见过。然后他转向我,说了最奇怪的事情。

“你大概知道,比尔并不是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从来没听他提过上帝—但他说,每天夜里你睡觉时,他都会坐在你床边。‘我想斯科特是注定要送来给我们的,’他告诉我,‘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被选中要照顾他的。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我相信他有一天会做出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么多年以后,站在这栋老宅邸里,科克朗太太朝我微笑。“结果呢,斯科特?比尔说对了吗?你真的做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我也露出微笑,摇摇头。“除非你认为找到几张遗失的油画很重要。但比尔是个好人,他这么想真是太好心了。”

从外头的草坪,我们听到有人喊着科克朗太太的名字—她大概要发表演讲了。她拍拍我的手臂,准备要离开。

“谁晓得呢?”她说,“你还年轻,还有时间,不是吗?再见了,斯科特。”

但是没有—我指的是时间。我才三十几岁,但我的仗已经打完。只有傻瓜才会以为不是如此。所以—原来我就是傻瓜,后来每当回想起那段日子,我常常这么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