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05

要不是一组孟加拉国建筑工人,这一家人的快乐时光有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

儿子同意母亲去工作后,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搬到良好地带的一栋房子里。而且每星期五天,这位母亲就跟女儿一起搭着巴士去上班。她之前从不曾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这么充实,也从不曾感觉到两个女儿这种宁静的愉悦。但自从那些建筑工人开始在男孩学校旁建造一个小办公区,两天之后,这一切就告终了。

这群工人不熟悉建筑工地预先处理的细节,开着一辆挖土机辗过地下水管和电线,于是男孩学校里的冷气忽然停止运转。当那个不幸的工人看着自己烧坏的机器时,学校里的男孩纷纷探出窗外朝他欢呼,知道今天要停课了。

撒拉森决定去找母亲吃午餐,给她一个惊喜,但麦纳麦的巴士服务大概就跟吉达一样不可靠,于是他抵达巴林电信公司的办公大楼时,午休时间已经开始好几分钟了。他猜想母亲应该就在员工餐厅里,于是到商场里买了杯饮料,想着要怎么打发这个空闲的下午。

他下了电扶梯,看到她在三十码外。那一刻,无论他以前计划过要在巴林过着什么样的渺小人生,全都化为碎片了。他母亲没戴面纱,还涂了唇膏,她的古驰太阳眼镜推到头上,正在一间小餐馆跟一群同事吃午餐。

他瞪着她没有面纱遮住、还化了妆的脸,震惊不已。在他眼中,她等于是裸体的。但更糟糕的是,坐在那张大餐桌旁的四名男子。只要看上一眼,他就知道他们并非其他女人的父亲或兄弟。

他觉得被背叛,一股作呕的感觉突然涌上来,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努力压下那股恶心之感,困在一片旋转的失败哀伤中:他明白自己让父亲失望了,而且是以最难以想象、最糟糕的方式。

他考虑要去当众质问他母亲,盖住她的脸,把她拖回家。但总之,他设法逼着自己走开。他愤怒、受伤得完全无法平复,于是去了他所知道唯一的庇护所—清真寺—渴望着教长和其他兄弟会的士兵们,能够给他抚慰和建议。

那天夜里他好晚才回家,而且次日早晨故意拖到很晚才起床,于是直到晚餐时间,他才看到母亲和妹妹。很奇怪的是,他完全不提他在商场里所看到的,这一顿饭从头到尾,他母亲都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两个女孩上床睡觉后,她问他怎么回事,但他沉默又暴躁,就是不肯谈。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跟某个女孩有关,于是决定不要逼他;她自己也有兄弟,知道十来岁的年纪对男孩有多么难挨。

他花了好几天,才终于坐下来跟她谈。他低垂着眼睛,说经过几个月的思考之后,他决定以宗教为人生志业,而且如果安拉的旨意允许,他希望日后能成为一名教长。

她看着他,完全猝不及防,但也不想打断他。无论她曾对这个儿子有过什么梦想,都绝对不包括这个。

他平静地告诉她,他知道这条路很辛苦,但自从父亲死后,宗教就带给他莫大的抚慰,而且,就像教长告诉过他好几次的,他这个决定,一定也会让父亲非常引以为荣的。

他母亲知道这点没错,而且,尽管这可以解释他最近的沉默,但她不禁觉得,这个决定还有些她不了解的部分。

她瞪着自己唯一的儿子—随着每一个月过去,他长得愈来愈像他父亲,因而让她更爱他—盼望他能把一切说出来,但他只是抬起眼睛看着她,毫不动摇。

“再过两星期,我就十六岁了,”他说,“但我还是要经过你的同意,才能办护照。我想去巴基斯坦一个月。”

她震惊得哑口无言—巴基斯坦?他这个主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在暑假期间,所以不会影响我的学业,”他继续冷静地说,“就在圭达市区外,有个很有名的学校,是一所神学院,他们有一套完美的课程,提供给刚起步的年轻人。教长说,这个课程可以让我有一个很好的开始。”

他母亲点点头,几乎可以听到那位盲眼教长这么说。他对她的儿子有什么了解?这个男孩又高又壮,运动神经超级发达,她不太相信终身研究神学能满足他。“就算我同意了—我们怎么负担得起?”她问,第一个就提出最实际的反对理由。

“那个课程是免费的,”他说,“教长要帮我付机票钱。清真寺里面的其他人也说他们会写信给朋友,帮我安排住宿。”

她咬住嘴唇—她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你什么时候要去?”她问。

“十天后,”他回答,猜想她会说太快了。

“什么?!”

“十天后。”他又说一次,知道她其实听得很清楚。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情。然后试着告诉自己,要是她不答应,可能会在他们母子间造成一道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那个口气很有侵略性,足以让她明白他希望的回答是什么。

“你有这么值得荣耀的抱负,我绝对不会阻止你,”最后她终于说,“但当然,我有我的担心,所以我得跟教长碰面谈谈,好确定一切安排都能让我放心。”

他露出愉快的微笑,站起身来。“没问题,他等你的电话。”

两天后,她跟教长碰面谈过,于是放心签下了急件护照申请书,那天下午,他就到阿富汗航空公司的办公室买了机票。

此时他母亲才明白,他生日时不会在家里过,于是除了匆忙帮他打包、购物之外,她跟两个女儿还多了一个任务—在他离开那天,帮他办个惊喜生日派对。这个秘密很难瞒得住,但他似乎很合作,假装没注意到她们多买的食物,以及发到他学校和清真寺的邀请卡。

然而,派对当天的凌晨四点,他已经老早就起床,穿好一身衣服了。他悄悄走进妹妹们的房间,站在她们床边。她们累坏了,前一天为了准备派对而熬夜到十二点,于是睡得很熟,两个都没惊醒。

他看着沉入黑暗睡乡那两张可爱的脸,或许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她们。但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他把一本写着他名字的《古兰经》塞到她们的枕头底下,吻了她们最后一次。

然后他怀着完全想象不到的沉重心情,沿着走廊往前,打开他母亲房间的门。她侧躺而睡,面对着他,她浴室里一盏夜灯的微弱光芒透出来,照着她的脸。

他的母亲和妹妹都不知道,他三天前又回航空公司的办公室,把机票改成早上六点的班机。自从在那个商场看到母亲之后,他就一直隐藏自己的感觉,但如果参加了生日派对—只有他晓得其实会是一场告别派对—在那种情绪的骚乱中,他就不确定自己能再压抑下去了。之前他告诉她们一个月后就会回来,但这不是实话。事实上,他不晓得今生能否再相见了。

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此行不会轻松。在沙漠里长大的他,这辈子只看过一次雾。那是一个清晨,父亲叫醒他,两个人看着厚实如墙的白色雾气,超脱尘俗,从红海朝他们滚滚涌来。这会儿种种记忆也像那场雾朝自己涌来:她大肚子怀着一个妹妹时,他父亲因为她不顺从而打了她一耳光;她听了父亲讲的笑话,那张美丽的脸笑得好开心。种种人类的情感涌动着—从希望到绝望,从童稚的爱到难堪的失望—伸出一根根奇怪的触须,把他紧紧缠住,直到他迷失在那片漂浮的白茫茫世界里。

他在泪眼蒙眬的回忆中一直漂浮,直到远处有个唤拜人召唤信徒礼拜的声音传来。这表示天亮了,他就要迟到了。他走向床边,弯腰凑近母亲的脸,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轻轻拂过他脸颊。据说战场上的男人在临死之前,手指几乎总是抠进泥土,想要抓住大地,也抓住所有的痛苦和爱。

当时这男孩不明白,但若是他低头,就会看到自己的手指紧紧抠进他母亲的床罩。他吻了她的前额,喃喃说了一个词,那是他从来没在她眼前说过的:他说了她的名字,好像她是自己的女儿一般。

他站起身,朝门后退,双眼尽可能停留在她身上久一点。然后很快地,他抓了自己的背包,出门踏入黎明之中,迅速沿着小径往前跑,免得泪水淹没他,害他的双脚跟着他的心回头。

在这条街的街尾,一如安排,一辆汽车在那里等着他。里头是教长和两个兄弟会的领袖成员。他爬上后座时,他们跟他招呼致意,然后司机松开手刹车,加速上路,送他到机场。

两个小时后,他母亲醒来,想完成派对的准备工作。到了厨房,她发现一封写给她的信。她一开始阅读,就觉得好像地板上涌起冷水,淹没了她的下半身。她两腿发软,赶紧抓住一张椅子,才免得垮在地上。

他在信中简短地说,他看到她在商场里可耻之极的模样,还说他很确定两个妹妹也跟她串通好了。他说他原先唯一的目标,就是保护女人,他父亲也会如此期望的。

她继续读着那两页写满了他优美字迹的信,学到了很多父母所学到过的一课—伤害你最深的,往往就是你的孩子。

终于,她读到最后一段,这才知道自己完全被那个教长骗了。她所读到的内容,摧毁了她最后一丝脆弱的控制力,她跌入了迷失、罪恶、惊惧的深渊中。

她的儿子在信中写到,他要去圭达,但那里没有什么著名的神学院,只有一个隐藏在崇山峻岭间的营地。他将会在那边接受六星期的基本训练,然后要沿着一条古老的走私小路,穿越国界,进入战场。

他说他从来不打算以宗教为人生志业,他决定去阿富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