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暗中只能听见马蹄“嘚嘚”地响,混沌间她闻到了人的气息。眼睛上似乎敷着什么东西,散发着浓郁、让人忍不住皱眉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它拿去,却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她的手,僵硬无力。
“醒了。”一道带着淡淡喜悦的声音响起。宣殇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看看。”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那人伸手在她鼻间探了探,明显感觉到她的呼吸浓重了许多,确实是醒了。
他微笑,“公主,感觉怎么样?”
宣殇终于回忆起这两道声音,是莫千嫸和殷颐之。同时宣殇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没死。呵,怎么会没死呢?
殷颐之将她扶起靠在软垫上,宣殇问:“瞎了?”淡淡的语气,无悲无喜。
殷颐之道:“没有,只是暂时失明,过几日就会好。”
“为什么我还活着?”问题一出,她立马感觉有人呼吸紧了,是马车里一直没说话的第四人。
莫千嫸道:“公主已昏迷多日,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复听到她的声音,宣殇才想起一事,“你不是走了么?为何在这儿?”
莫千嫸一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四人都陷入了沉默,马蹄在古道上“嘚嘚”的响声又清晰起来,宣殇才想起来问:“我们要去哪儿?”
殷颐之道:“长公主说,等公主醒来,您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原来是姐姐的安排,想起城楼上姐姐撕心裂肺的叫喊,宣殇黯然。
“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已不是公主。”宣殇往后靠在车壁上,有些苍凉地道:“我没有国,没有家,没有亲人,不过就是一只苟延残喘的孤魂野魅,此后,你们便唤我魅殇吧。”
其余三人听了,心下戚戚,默然不语。
“还有,”她接着道,“找一个有人的地方,把我放下,你们就回去罢。”
取下绫带,眼睛恢复清明那日,魅殇才知,小埋的双手废了。
她立刻想到事情的缘由,她从城楼跃下,而小埋救了她。
她那日心如死灰,特意决绝地驱他离开,却不想结果还是未变。她未死,前尘未断,反而害他如此。
途径一条小溪,他们决定在此留宿一晚。殷颐之顺便在丛林里找了些草药,用干净的溪水洗过,生了火,放在火上煎熬。
魅殇坐在他旁边,看过漫天晚霞,问:“他的手,可有办法治好?”
殷颐之头也不抬,“公主心已成空,什么都不在乎,又何必还执着于他的手。”
宣殇别过头,“孑然一身,我不想欠任何人。”
殷颐之笑,“那你做不到了,我治好了他,你就欠了我。”
“你还是要让我们离去吗?”叹口气后,殷颐之问。
小埋从林子里走出,在魅殇面前半跪下,“小埋是公主的影刹,本该形影不离护公主周全,可是小埋失职了。以前有……”他哽了一下,“他在时,小埋远离;公主命我不许跟时,小埋远离。可是从今后,无论如何,小埋不会再离开公主一步。”
他的话让魅殇沉默了,片刻后,她移开目光,“可是,我已经不是公主了。”影刹也没必要再是影刹。
却不想小埋念起她之前的话,倏然跪下,磕了一个头,“小埋以后便是魅主的影刹。”
魅殇愕然,心内却没有太多波澜。下意识地看向另外两人,莫千嫸走过来,斩钉截铁地道:“我不走!”
她没说原因,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钦衍抱了她,她和他,隔着万水千山,而那个拥抱,大概就是今生最近的距离。
他在她耳边道:“你以往会怎么对我,今后便怎么对她。”
那句话,让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看着他转身,离去。看着他本就和她没有太多牵绊的生命,再没了纠缠的可能。
魅殇不知道她心中的百转千回,也没再说什么,至于殷颐之,只是洒脱地一笑。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日后,他们决定,一直往南,找一个气候适宜的地方,住下来。
可是这个美好的决定成形还未三日,就已被人打破。
那一日,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数十飞骑从马车旁呼啸而过,扬起无数尘沙。飞骑挡在他们面前,拦了他们的去路。
魅殇掀开车帘,看到骑在马上的左斜。
左斜笑着,“殇儿,我来接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
“宿氏。我们在宿氏举行婚礼。”
魅殇低头从车内站起,“左斜王子,你可别忘了,我已经不是宣室的公主,我没义务嫁给你。”
左斜认真道:“我要的从来就不是宣室公主,只是正好,我爱的那个人她从前是宣室公主。殇儿,跟我回去,我绝不会像他,再让你受伤一次。”
“爱?”魅殇嗤笑,“事实证明,他并没有那么爱我,而你,我就更不敢保证了。”
说完她退回车内,“请左斜王子让开,我们要赶路了。”
“殇儿。”左斜敛起目光,“你知道的,我在乎的只有你一人。其余三人中唯一会武功的已经受伤,我想你并不想看到他们出事。”
魅殇捏拳,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莫千嫸连忙握住了她的手。
小埋道:“主子不愿,就不去。”
魅殇呼出一口气,“算了,先与他周旋。”
于是,一辆马车加上几十飞骑,转道宿氏。
夜间,星空璀璨。
左斜硬是要挤进马车,原本四人已很拥挤,无奈小埋只能出去骑马,殷颐之也跟着去了。
魅殇疲惫地靠在车壁上,透过车窗看着山林荒野擦眼而过。
突然,她看到了什么,敲了下车窗,命道:“停车!”
她急着钻出车外,可是掀开帘子,却又放了下来。
“算了,走吧。”既然要抛却过往,就应当全部忘记。
左斜看她的反应,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道路两旁,满地格桑花开。
魅殇面色苍白,他伸手欲拂开她颊畔的发丝,却被她躲过,“不要碰我。”
左斜悻悻收回了手。
“我不会嫁给你,除非你想看我再死一次。”魅殇靠在车角落,声音有些虚浮。
“我会等。”
“你永远也等不到。”
一路上,魅殇的身体逐渐变差,整日浑身无力而且犯困,而在夜里,却总是骤然惊醒。她的脉象紊乱,连殷颐之一时都无法探出个所以然。
原以为多少跟舟车劳顿有关,到了宿氏也许会有所好转,却不想,到了宿氏反而变本加厉,到了极致。每日干呕,却不见任何秽物,吊得身体越来越糟,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
殷颐之心有怀疑,经过诊断,却又不是。
他转变了方向,不再给她使用药物,反而是平日里在她房间里放上凝神的香,素日所食也多是安眠之物。
这一试,反而见效。几日过去,魅殇的脉象趋于平稳。
殷颐之再度给她诊脉后,眉皱了一下,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有孕了。”最后,他只是淡淡地如此说。
闻言,几人都愣住了,毕竟在当下的情况,这并不是一件可以称之为惊喜的事。这其中,尤以左斜表情最为复杂。
“打掉吧。”相比其余几人,魅殇倒显得平静。她的眼睛没有焦距,空茫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大海。夜空星子璀璨,却一颗也落不到她眼睛里。
殷颐之站起来,“我给你一日时间考虑,若到时你还想拿掉,我替你落胎。”
几人给她留下独自安静的空间,左斜留到最后,说出了长久沉默后的第一句话。
“你若想拿掉就拿掉,若想留下就留下。即便以后你成了我的王子妃,我也会好好待他。”
“这本就与你无关。”魅殇道,“我也不会成为你的王子妃。”
一句话,将左斜原本就寥落的心一下打进了更深的炼狱。
来时,魅殇并没有按照左斜的安排住进宫室,只是在宫中寻了个幽静的院落住下。
夜晚,宫灯微暗,她一人坐在走廊边,默默出神。
假山旁有一个女子,默默地看着魅殇。身后跟着宫女,看装束应是嫔妃。
魅殇看到了她,却没有动。
那女子主动走了过来,“请问可是魅殇姑娘?”
魅殇淡淡点头。
“妾身可否在这儿坐下?”
魅殇淡笑了一下,表示自己不介意。
“我叫铃兰,”女子道,“殿下睡着了,我才来的。”
魅殇从她暧昧的话语中,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她叫铃兰,是宿氏一位部落首领的女儿。几年前,她嫁入王宫,成了左斜的王子妃。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对她无情,可她知道,从此他便是她的天。
听说左斜要与宣室公主联姻,她只是一个小小部落首领的女儿,如何与一国公主相比?就连她的父亲也劝她,退居侧妃之位。毕竟一国公主,哪有屈居下位的道理?
于是,她成了左斜的侧妃。即便她不同意,也会是如今的结果。
左斜不是睡着了,而是醉倒了。她好奇,能让左斜喜爱的女子,会是怎样一个人?让他为之喜为之忧的女子,该是怎样的娇艳?却不想,是这样一个清冷的女子。如同雪山之巅,那一朵圣洁的花。
也是,也许她的娇艳能令左斜为她喜,却不能让他为她忧。驱使左斜为之忧的,恰是那一抹寒夜一般的冷。
即便魅殇对左斜无心,却还是惊讶难当,没想到,左斜已经有了一位王子妃。
她自己已经被情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是怎么也不想成为折磨另一个女子的罪魁祸首。
只轻道:“我不会成为左斜的任何人,即便有一天你与他情劫难破,也绝不会是因为我。”
铃兰听了她的话,说不出的惊讶,却也喜悦起来,不过那抹喜悦很快又淡下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许魅殇的‘无情’,恰是横在殿下心上的一道刺。那结果,跟他娶了魅殇是一样的,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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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殇提着一壶酒去找殷颐之,“颐之哥哥,你陪我醉一场吧。”
殷颐之睨她一眼,“可别忘了,你现在是有身孕的人。”
魅殇苦笑,“那般折腾他都没死,又岂惧这小小一壶酒?”
殷颐之哑然失笑,又忍住,主动回屋拿来盏子,为两人斟了酒。
于是两人便在走廊上饮起了酒。
魅殇喝得猛,不多久一壶已见底,她也有了醉态。趴在案上,抬起雾眼看着殷颐之,“你说,我为什么没死?原以为跳下城楼那一刻,我便抛却过往,彻底解脱,可是我为什么没死?”
殷颐之道:“你早已抛却过往,只是你自己抓着过往不放而已,才会那般痛苦。城楼落下那刻,隆邑公主已死,如今在我面前的,是魅殇。”
“是吗?”魅殇盯着殷颐之,眼中的雾气越来越重,她抱住了殷颐之,嚎啕大哭,“颐之哥哥、颐之哥哥……”泪水犹如河水决堤。殷颐之没有阻止她,任她在他怀中哭个不止,到最后,嘴中喃喃的“颐之哥哥”也渐渐变成了“哥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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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左斜来到魅殇的小院,有些为难地问:“你见过铃兰了?”
魅殇正在看一本书,抬头看了他一眼,“见过了。”
她平淡地语气,让左斜有些挫败。他对她隐瞒了一些事,可似乎没有辩解的必要。
他不甘,“单就我欺骗你这件事,你就该生气。”
魅殇道:“这本就与我无关,你何时骗了我?”左斜肩头彻底垮了下来。
夜间,魅殇躺在榻上,抚着肚子,说不清什么感觉,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只是依旧觉得这夜很黑、很暗、很空。
窗外有淡淡的香味,很淡,几不可闻,却因为它的熟悉,令宣殇立刻从榻上弹起来。
她来到窗边,看到窗柩上放着一盆花,是三株异色格桑。
格桑开得正好,仿佛在对她微笑,魅殇看着,也不禁露出了近月来的第一抹微笑。
“你应该了解我,我说你永远等不到,就永远等不到。”望着夜空,她突然不知在对谁说,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冰冷。
屋外,窗边,左斜靠上墙壁,无力地闭上了眼。